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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母親洗澡

2020-11-25 02:40:31喬葉
北京文學 2020年11期
關鍵詞:浴缸閨女母親

天底下母親為未成人的女兒洗澡司空見慣、天經(jīng)地義;女兒為老態(tài)龍鐘的母親洗澡卻并不多見。于是在女兒面前,被脫光了衣服的老母親像一個羞澀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如此,為了盡孝的女兒如何連哄帶騙與母親周旋呢?

1

浴室的門錯著巴掌寬的縫兒,母親讓我關嚴實,我說沒事兒。她說了兩遍,我也這么應了兩遍,她就不再說了,只是不時警惕地朝門那里看看。和在老家相比,在鄭州的她,氣勢上縮小了好幾個尺碼,顯得怯弱了許多。此時脫了衣服,她明顯更怯弱了一些。

在自個兒家里,怕啥呢?我說。

不怕啥。

怕人看你呢。

那可不怕。就這一把枯樹老皮,怕啥?不怕啥也不興開著門呀,誰開著門洗澡呢?

可我得聽著泥蛋兒的動靜呢。

哦。那把門兒再開大些吧。

泥蛋兒是我年方四歲的小侄子,我弟弟的寶貝二胎。泥蛋兒是母親給他起的小名兒。他整日里噠噠噠地跑來跑去,沒個安生時候。弟媳婦小娜跳廣場舞去了,侄女去上英語強化班,弟弟方才說下樓去買點兒東西,我不得操著小家伙的心?

果然,他就噠噠噠地跑了進來,奶聲奶氣地喊:奶奶脫光光啦!

瞎叫個啥!母親滿是寵溺地呵斥,眼睛就粘在了泥蛋兒身上。對這個小孫子,她是怎么看都看不夠。

喲!喲!奶奶脫光光啦。泥蛋兒叫得更起勁兒。在幼兒園學會起哄了。

誰說我光了?還穿著褲衩呢。母親低聲說。她確實還穿著褲衩,寬大的平角褲,白底兒起著小藍花。

那叫底褲!不叫褲衩!泥蛋兒糾正。

叫啥都中,叫啥都中。

你也脫光光唄。我慫恿泥蛋兒。

才不哩。我不洗澡!他一陣風兒地跑了出去。

低處的龍頭汩汩地放著水,水位慢慢地往上漲著,眼看著泡住了母親的腿。母親坐在浴缸里,水汽繚繞中,像一尊像。自然不是佛像菩薩像觀音像,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像一尊像。

她用左手往身上一下一下地撩著水。也只能用左手了。自從中過兩次風之后,她的右半個身體就越來越像是擺設了。

我把高處的花灑取下來,拿在手里,也往她身上沖著水,說,先洗頭吧,不然頭皮黏糊糊的。先洗了就清爽些。母親說,也中。叫身子先惡服惡服。

我說,對,惡服惡服。

惡服,特指浸泡臟污。除了豫北鄉(xiāng)下的老家,我再沒聽說過別的地方有這個說法。洗臟衣服臟床單,洗油膩鍋碗,又或者是洗人,總之,但凡是洗,但凡是洗之前的浸泡過程,都可以叫作惡服。惡,臟污。服,順服。只有把臟污泡軟,讓它們順服,接下來才能好好清理。這么理解是不是很合適?不曾見過老家有誰把這個口頭語轉化到字面上,反正我就是這么理解的。

母親閉上眼睛。我把花灑舉在母親頭頂,水流傾瀉下來,母親本來就花白的頭發(fā)更花白了,本來就稀少的頭發(fā)更稀少了。頭皮大片地露了出來?;_左邊,左邊頭皮露得多,花灑沖右邊,右邊頭皮露得多。

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給我洗頭的情形。大約是每周一回,彼時我的發(fā)量稱得上是茂盛,這個頻次就有點兒過低。沒辦法,母親忙,我也貪玩,把時間湊到一起不太容易。洗頭又不是什么要緊事,能拖就拖著唄。我每日里胡天胡地地瘋跑出汗,頭發(fā)里最是容易藏污納垢,挨到必須要洗的時候,往往是因為母親隔著飯桌都能聞到我頭上的酸臭味兒。于是就洗。此時我腦袋上已經(jīng)攢了許多“銹疙瘩”,要把“銹疙瘩”梳通,總是要費些勁兒,也總是有些疼的。于是母親罵罵咧咧,我鬼叫狼嚎。一個像在上刑,一個像在受刑。每次洗也都要用好幾盆水,可真是一項大工程啊。

等到漸漸長大,自己知道了干凈,我就再也不讓她洗頭了,自己洗得勤快得很。再后來,就是給她洗頭了。用過硫黃膏,用過“蜂花”,用過“飄柔”。到現(xiàn)在,我用的已經(jīng)是防脫洗發(fā)水了。弟弟家里用的是“潤源”,大概是個新牌子,沒怎么聽說過。

水小點兒,多費。母親說。

我調整著花灑,讓水流變小。

這城里水貴的,能趕上早些年的油價錢。

瞧您說的。啥時候油都比水貴。

那是。油不比水貴,那還能叫油?昨兒小娜才買的那油,叫啥瓜子油,恁小一瓶,都花了一百多哩。

是葵花籽油。

就你會洋氣??ㄗ巡皇枪献樱?/p>

是,是。

自從母親中風后,我就不怎么頂撞她了,她的脾氣也被我慣得沒了邊兒,動不動就指責我訓斥我,在我跟前耍盡威風。

油跟水,不是一物,就不能比。人整天得喝水,誰整天喝油哩。油得煉,水用煉?天上下雨下雪那都是下水哩,啥時候見過天上下油?叫我說,水就不該叫人掏錢買。水跟土一樣,都是老天爺賞人的。

中風一點兒都沒有影響母親的嘴皮子。利落得很,甚至更利落了。直到花灑沖洗發(fā)水的泡沫時,她才閉上了嘴。

2

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吧,每年入冬之后,母親都要來鄭州住兩個月。暖氣開通一個月后來,在臘八之前一定回去。

她原是不大愿意來的,每次來都要我和弟弟三求四請,軟磨硬勸,她才會勉強答應。泥蛋兒出生之后,她就很情愿過來了。她跟我說,過來住一住,對誰都好。大兒子一家能好好松快一段時日,閨女和小兒子也能好好盡盡孝。誰的心里都得勁兒,誰的面子上都光鮮。

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就是想多看看你這小孫子。

那可是。她慨然道。

大孫子不親?

你個挑事兒精。大孫子也親,可那是老大家的。弟兄們再好,一門是一門的根兒。要算細賬的話,我平日里親大的多,還虧了這小的呢。

水流中,母親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老年斑和黑痣也更明顯了。在水光的潤澤下,這些倒也不頹喪,是閃亮亮的一種明顯。她的左眼角有一個月牙形的小疤。聽她講過很多遍,那是大躍進的時候,我姥姥在村外和社員們大煉鋼鐵,她和小伙伴們偷偷跑去看,你推我搡的,根本不知道害怕,越看離爐子越近,忽然間,爐子里爆出來那么一團火星子,直朝她飛過來,把她的一大片頭發(fā)都燒焦了。

還好沒破相。每次她都會這么感慨。以往我都會回敬她“那是您有福氣”之類的,這次我決定改個說法。

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嫁進我們老李家哩。

你個龜孫,花銷你老娘來了。她罵。笑盈盈罵人的母親,總是特別有光彩,那個神采奕奕的模樣,好像根本不曾中過什么風。

母親第一次中風大概是在十年前。那一年春天,我們家最靠北的那塊地被上面“規(guī)劃”了,說是要修一條高速公路。上面賠了一筆錢,說是收了當季麥子就不許再種莊稼,不定啥時候就會動工,到時候會毀莊稼,誰種誰心疼。有的人家就讓地荒著,也有的人家不舍得讓地荒著。在母親的嘮叨下,大哥大嫂就在那塊地上種了玉米。進了農(nóng)歷八月,玉米穗眼看著一天天結實了起來,突然有一天就被工程隊全部鏟倒了。第二天,母親就催著大哥大嫂和她去地里撿玉米。正值秋老虎的天氣,那天也是熱極了,一大片地里有好幾個人中了暑,母親則是中了風。

第一次中風后,母親的后遺癥并不怎么嚴重。我聞訊趕回家時,她都下了床在廚房門口擇菜了。我埋怨她,你看看你,多不值當!地都是人家的了,你還非得要那點兒莊稼!

母親說,地是地,莊稼是莊稼。

人家不是把莊稼錢都給咱了嗎?

錢是錢,莊稼是莊稼!母親的神情都有些嚴厲了。

我只好沉默。只聽她自顧自地嘮叨:也不知道那些貨們是咋想哩,恁造孽,不可惜莊稼。就不能跟咱們早說個一兩天,容咱們收收?

母親很快就開始了貌似正常的一切舉止。其實那時她的右肢已經(jīng)沒有了韌勁兒,可她但凡在村里行走,就會格外注意保持平衡。她說不能讓人看出來,不能讓人笑話,也不能讓人可憐。

水汽氤氳中,母親微閉著眼睛。這可以讓我從容地看她。她在鄭州期間,我的主要任務,一是給她做一次全面體檢,根據(jù)體檢情況開藥調理——只要不是大問題,母親就絕不住院。她抗拒醫(yī)院。她的口頭禪是:那是啥好地方?不管身上有病沒病,到了那個地方,心里就先病上了!二呢,就是常來看她,除了周末兩天必陪,周二或者周三下班后也會抽空來一趟,送點兒吃喝穿戴,再給她洗洗頭發(fā),簡單擦擦身子。痛快洗澡的日子都是在這樣的周六晚上。周五我還要上一天班,太過緊張。周六上午能舒舒服服睡個大懶覺,午飯后到超市大肆采買一番,再來到弟弟家,給母親洗曬一下床單衣物,然后早早吃過晚飯,細細致致地給她洗這個澡,順便好好說說話。

這兩個月間,在我的反復懇請下,她也會光臨一次我家,但絕不過夜,晚上必定要回到弟弟家。

沒聽說過“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萬一出了啥岔子,我可不能在別人家丟了最后那口氣。她說。

我這里又不是別人家。

還就是別人家。她嘆口氣,閨女再好,也是門親戚。

最初聽到這話,免不了要跟她辯幾句。后來就不辯了,隨她。

唉,這日子多不經(jīng)過,你老娘我可是都七十五啦。母親突然說。她總是這樣,會突然強調一下自己的年齡,語氣里有驕傲,也有感傷,似乎還有一種釋然。

不算大。加把勁兒,再活個七十五!我說。

油嘴滑舌。母親翹著嘴角,微微笑了。

這是我的母親。她總是自稱老娘。有時我也這么叫她:老娘。娘老了,就是老娘。老了的娘,就是老娘。雖然沒有了老爹,但我是個有老娘的人,這就不錯。即使她中過兩次風,也不錯。

3

水流中,母親耳朵眼兒上的金耳環(huán)亮閃閃的,手上的金戒指也是亮閃閃的。這是第二副,她戴了也有十年了吧?給她買第一副的時候,是我剛結婚不久。結婚時我沒有讓丈夫買“三金”,母親一直暗戳戳地引導著我要,說咱們又沒要啥彩禮,也沒叫他買啥好衣裳,好歹有個“三金”戴著,辦事兒那天也不會顯得太素凈。說得我沒了耐性,明明白白地跟她說我不喜歡,她挺納悶,說那是多好的頭面啊。我說,那我叫他買一副給您戴吧。她狠狠地啐了我一口。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一回村看她,就聽她左一句右一句地提,村里哪個老婆子戴了金戒指,哪個老婆子戴了金耳環(huán),有閨女的都是閨女買,沒閨女的都是兒子買。她口氣里很不屑,嘲笑人家燒包。我問她,你是不是也想燒包?她就罵我。我說我也給你買。她說你可別亂花錢,我可不是那輕浮人。我就買了一副“三金”給她。她先是叫著說,一樣兒就中了,你還買三樣兒!人家新媳婦兒也才三樣兒!拿在手里看了看,就放在了一邊,說,你就是買了我也不戴,我可不是那輕浮人。我說,閨女我是個輕浮人,就想叫你戴上,叫人家夸我孝順。戴唄戴唄。她說,那我就戴個耳環(huán)吧。就戴上了。又說,頂多再戴個戒指。就又戴上了。項鏈死活不戴,說村里的老婆子沒人戴。照著鏡子看了看,又訕笑著說,怪沒臉的。又說,恁貴。又說,你就是桿實心秤,就不會買個假哩?買個假哩也中,看著黃啦啦的就中,外人誰知道是真是假哩。我說,我又不是買給外人的,我是買給親娘你的。你要是后娘,我就給你買個假哩。誰叫咱是真娘真閨女呢,可不能戴假哩。

起初她還是不大舍得戴戒指,說干活兒不利落,又說怕把金子磨少了。只有走親戚之類的重要場合她才會戴上。有一次,她在村里吃酒席回來,和面的時候取了下來,等蒸完饃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也想不起放在了哪兒。急得哭,罵自己老沒成色老沒材料,撥拉著大哥一家子都給她找,還把剛蒸好的饃一個個掰開找。后來終于在案板和灶臺墻的夾縫里找著了。再后來,她就常常戴著了。說是不怕丟,又說是金貨避邪。

那些時日,老有新聞說,有騙子專門到信息閉塞的鄉(xiāng)下去騙老年人的金首飾,我就有些擔心。她好強,若是直接提醒她她肯定不接受,我就曲線救國,每次回去就弦外有音地跟她扯閑篇兒,講哪兒哪兒又發(fā)生了一起什么故事。聽到后來她還是惱了,說響鼓不用重錘,在這十里八鄉(xiāng),你老娘還算是個響鼓,省省你的錘吧。

可她還是上了當。那次她是去鎮(zhèn)上趕集,看見一個地攤前圍著很多人,她就也湊了上去。擺地攤的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穿著白衫,有點兒仙風道骨的樣子,是個“野先兒”——我們老家都這么稱呼到處流逛的游醫(yī)。人挺和氣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穩(wěn)妥妥的。他面前鋪著一塊干干凈凈的白布,白布上擺著一堆草藥,說這些藥能消炎,能解毒,能去火,能順氣,最關鍵的,是還會免費送出幾服藥,只不過得挑有緣人。他一眼就挑中了母親,說母親一看就兒女雙全,是上輩子積德積得厚,這輩子就該有福報。他就給福人再添點兒福吧。只是在給藥前,需得先作個測試。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會影響測試的準頭兒,需得摘下來。母親就取了下來,“野先兒”叫她交給他保管,母親有些猶豫,“野先兒”笑著說,老姐姐,這么多人看著哩,你怕啥?我這里有平安符,把這兩樣貼身物給你包一包,還能再送給你個全家無論遠近老少兒女子孫都平安的大平安哩。

母親就交了出去,眼珠不錯地看著他把戒指耳環(huán)放進了紅彤彤的平安符中?!耙跋葍骸边€對著平安符吹了一口氣,才放在了一邊兒。他給母親的手腕上涂了點兒藥水,看看顏色,說測試合格。接著就給母親包了草藥。包好藥后,他把藥和平安符一起給了母親,讓母親第二天才能打開平安符,若是時辰不到就打開的話,“法力”就散了。

事實上,從鎮(zhèn)上回家的半路上,母親就開始心神不寧??斓酱蹇诘臅r候,她還是沒有按捺住,忐忐忑忑地打開了平安符,發(fā)現(xiàn)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都變成了假的。雖然也是“黃啦啦的”,卻是銅的。她轉頭就往鎮(zhèn)上走,到了集上,集還熱鬧著,那“野先兒”的地攤卻如她最擔心的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站在不遠處,看見原來擺攤的地方站著兩個老太太,一個在罵,一個在哭。

母親沒有上前。她說她看清楚了情況就走了。她怕人家也看出來她是丟了金貨,她這個響鼓已經(jīng)叫騙子的錘擂過了,喧嚷出來只會讓別人的錘一擂再擂。她丟不起這個人。這事兒憋在了她心口,那兩天她都沒有吃下飯,然后就病了,發(fā)燒不止。任誰怎么問都悶著不理。大哥打電話給我,我趕緊返回,我一進門,她的眼淚就淌了出來。我問了好半天,她才吞吞吐吐地說了緣故。她一邊哭,一邊痛罵自己老沒成色老沒材料。我說,沒事兒,就當丟了。丟東西又不是丟人。她說,丟東西就是丟人!我說,我再買不就得了。她說,可不要了。你那錢也不是大風刮來哩。

話堵到這里,我就不勸了。她懊惱了半天,終于還是回轉了過來,猶猶豫豫地說,都知道閨女給她買了金首飾,以后走到街上,人家問她:你閨女給你買的黃啦啦哩?我可咋說哩。我連忙接住話茬說,咱再買唄。你又不是丟了閨女,閨女又不是沒有錢,咱又不是沒地方買。她撲哧笑了。想了想,說,那項鏈一次都沒戴過,還嶄嶄新哩,你拿去換成戒指耳環(huán)吧。我說不行,“三金”一樣都不能少。她說,那這回真的買個假的吧,我看我也不襯戴真哩。我說,咱買兩副,一副真的一副假的,你想戴哪副就戴哪副。過了一會兒,她又心機重重地說,人家要問原來那副哩?我說,你身上的物件兒人家誰操閑心呀?她說,這你可不知道,滿村就那幾個人,誰在街上咳嗽一聲,不看臉兒就能聽出是誰的喉嚨。這是尋常物件?這可是金首飾哩,黃啦啦地晃著,那就是會說話哩。誰不看在眼里!

我說,這也簡單。你就說,鄭州的店里有活動,能以舊換新,閨女非要換個新鮮樣式給你戴嘛。誰叫你養(yǎng)的閨女太孝順嘛。她這才暢快起來,罵道:還孝順死你個龜孫哩。停了好大一會兒,才像發(fā)布世界上最重要的真理一樣說:唉,還是有個閨女好呀。

4

洗完了頭發(fā),洗發(fā)水的泡沫也落了一浴缸。一朵一朵地漂在水面上,像一朵一朵虛幻的花。母親坐在花里,有點兒不像是母親了。

泥蛋兒又噠噠噠地跑了進來。

奶奶坐在奶油里啦!他喊著,就湊過來用小手去掬泡沫。

這可不能吃。母親慌忙說。

我知道!我又不傻!他想把泡沫往母親臉上抹,又夠不到,差點兒跌進浴缸里。我只好用濕淋淋的手一把抱住他。

你也脫光光吧,和奶奶一起洗。

我不!我不和女生一起洗澡!

我和母親一起大笑起來。

俺泥蛋兒多乖,都能分清男女呢。

原本就得意揚揚的泥蛋兒更得意揚揚,他指著母親的乳房說:奶奶,你也有咪咪!

母親笑得合不攏嘴。招呼他:吃奶不吃?

我才不吃!我從來不吃!

咦,你可不知道你那時候吃得多歡!

你胡說!你胡說!

泥蛋兒朝母親撩著水,母親也朝他撩著水,祖孫兩個鬧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泥蛋兒也就濕淋淋的了。我干脆擒拿著他,把他剝了個一干二凈,飛快地給他沖了個澡。剛給他洗好,弟弟也回來了,我們倆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里一外,把泥蛋兒給交接了過去。

給泥蛋兒沖澡的時候,母親就那么盯著泥蛋兒,簡直都舍不得眨眼睛。

母親的第二次中風,就是因為泥蛋兒。這事兒說起來,其實也跟人家泥蛋兒沒啥關系。在我大嫂懷我大侄子——也就是母親的大孫子時,母親去鄰村的觀音廟里上了香。她說那個廟里的觀音就是靈,當然也是因為她誠心誠意地跪夠了一個時辰的緣故,所以才得了大孫子。因此呢,她認為小娜懷泥蛋兒的時候,她也有必要再去上上香。在我們的堅決反對下,她作了暫時的表面的妥協(xié),到底還是趁大哥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去,跪夠了一個時辰,起來的時候就又犯了病。那時已是深秋,霜降剛過。

那一次,我們誰都沒有埋怨她。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埋怨又有什么用呢?

我能生個兒子,也是因為您跪了吧?過了很久之后,我和她開玩笑。當然我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這可不能居功。我可沒跪。要跪也是你婆婆去跪,人家是當奶奶的嘛。我去跪個啥?

因為把最小的泥蛋兒放在了心尖尖兒上,母親有時候說話就會失了分寸。我們幾個都常給她一些零花錢,這些年她大概存下了有三四萬,對這錢的歸屬她早就宣揚過,說,那都是泥蛋兒的,你們可誰都甭想。這話惹得大嫂和小娜都不大高興。大嫂不高興她偏心,說,偏就偏唄,面兒上咋也得平嘛,赤裸裸地偏了小孫子,把大孫子往哪兒擱?小娜不高興的是,又沒多少錢,顯得咱沾多少光似的,我可不想承老太太這人情,實在是犯不著。妯娌倆都有理。我們也只能承認,老太太是有些老糊涂了。

母親的皮膚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薄薄的灰白膜,看樣子是“惡服”好了。我便開始給母親搓澡。先從脖子搓起。她脖子下深深的頸紋一道疊著一道,像是起了皺的棉布。我盡力把紋撐展,一下接著一下,慢慢兒地搓。

你輕點兒,當我是搓衣板呀。

我便把手勁兒放得更輕些。其實我都沒怎么敢使勁兒了。如今的母親比以前瘦多了,也更容易疼。

搓完脖頸,我開始搓胳膊。很快,灰白色的泥垢便滾成了一小條一小條,有點兒像是……像是什么呢?對,像是炒熟的碾饌。碾饌,如今知道這種東西的人恐怕不多了吧,更別說吃過了。碾饌用的食材就是已經(jīng)飽滿卻還沒有變堅實的青麥粒,把這種青麥粒放到石磨上去碾,一遍一遍地碾,碾成青綠色的小條條,這就成了碾饌。母親炒碾饌的時候,會放很多大蒜。有時候再奢侈一點兒,會再破個雞蛋,那更是清香四溢。

背還是重中之重,需用的時間最長。母親的背并不是那么寬闊,卻也得讓我搓上好大一會兒。搓著的時候,像是在鋤地,像是在給莊稼松土,像是玉米出苗后給它們間苗。需要搓兩遍。先是從上往下搓,然后從下往上搓。以前,我只是從上往下搓,母親總覺得不夠過癮,嫌太順當了,就要讓我從下往上再搓一遍。我便聽她的,從下往上再倒搓一遍。這樣搓完之后,母親方才覺得圓滿。

搓著搓著,母親的背就有點兒紅了。如果她的皮膚很白的話,如我的皮膚一樣白的話,那此時應該是很紅很紅的,可是她的背,因為蒼老的緣故,因為黑的緣故,只是顯得有一點兒紅。

背上搓下來的“碾饌”也最多。繽繽紛紛地落下,頗有些規(guī)模。母親身上還能搓下這么多“碾饌”,這真好,真好。在欣悅的同時,我的心里也有一個黑黝黝的地方正在塌陷:真怕母親身上能搓下的“碾饌”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這簡直是一定的。甚至有一天,再也沒有了“碾饌”,就像一塊土地停止了對麥子的生長。那就意味著,我再也沒有老娘了啊。

媽,我都好幾年沒吃碾饌了。

咋想起這口兒了?母親道,要吃也得等明年的新麥啦。

5

二十多年前,母親也曾給我搓過一次背的。迄今為止,那是我記憶里最深刻的一次搓背,因為疼。那時我還沒結婚,剛上了班沒多久,有一次,往老家打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邊喜滋滋地告訴我,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澡堂子,“可卓了”。卓,這也是我們老家方言,很漂亮、很不錯的意思。不久,我回去看她,就帶她去鎮(zhèn)上洗澡。澡堂果然很“卓”,居然還開設有包間。我想要個包間,母親不肯,說,別燒包了。你剛上班,才掙下幾個?省下那錢,買點兒啥不好?

于是就去洗大間。已是初冬,又是周末,洗澡的人還挺多的。熙熙攘攘的裸體中,母親一層一層地脫著衣裳,也不大敢看別人,神情很是有些羞赧。我三下兩下脫光后,就去幫她脫,她一把把我推開,說:別管我。我只好等她脫完,然后給她把衣服歸置到柜子里,又給她拿來拖鞋,扶著她走進浴室,讓她先進池子里“惡服”,母親一進池子就碰見了鄰村的熟人,那個老太太也是閨女帶著來洗澡的。母親和她熱絡地聊著天,才漸漸自如起來。

等我在淋浴間洗完,母親也在大池子里“惡服”好了。我把她從池子里扶出來,給她搓背。那時候的她,還只需要搓背。那時候的她,背厚實得像案板。那時候的她,總是讓我使勁兒再使勁兒。那時候的母親,還很年輕,那么那么年輕。

給母親搓完之后,輪到母親給我搓了。她可是真下力氣啊。搓了第一下,我忍著。第二下,就忍不住了,我說:疼。母親說:恁嬌氣。第三下的時候,我從她手掌心里逃了出來,說:別搓了,太疼了。母親說,不這么著哪能搓干凈呢?我說,反正我不搓了,你快把我的皮給搓掉了。就是那一次,我的背當時就被母親搓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之后還結了一層薄薄的痂。我給母親看,母親還是那句話:恁嬌氣。

母親其實用不著搓澡巾。她的手掌就像一塊搓澡巾。

姑姑,你在干什么?換過衣裳的泥蛋兒又進來了。

給我媽媽搓澡呀。

我也想搓!

不行!

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的媽媽呀。我的媽媽,就只能我來搓。

泥蛋兒烏溜溜的眼睛瞪著我。

你等你媽媽回來,給你媽媽搓就好了呀。

哦——

你姑姑誑你的。母親朝著泥蛋兒伸出左手,說,俺泥蛋兒真孝,恁大點兒就知道給奶奶搓澡,來,來搓兩把。

泥蛋兒就猴上來。我只好抱著他,讓他學著我的樣子,在母親背上搓了幾把。

搓得恁卓。俺泥蛋兒恁仁義,恁乖。

記得回頭給你媽媽搓澡呀。

孩子都得給媽媽搓澡嗎?

對呀。

哦。

搓夠了,泥蛋兒又跑了出去,只聽到他大聲喊:爸爸,你為什么偷懶,不給你媽媽搓澡!

和母親笑了一會兒,我繼續(xù)給母親搓。搓她的腋下,搓她的兩肋,搓她的乳房。褪掉她的內褲,搓她的肚子、她的小腹……她的身上有很多疤。大大小小的,都有緣故。小腹上那道長長的疤,是生完弟弟,做結扎手術留下的。左大腿上有幾個耙齒痕印,是20世紀80年代初,剛分地沒多久,大哥借了“小四輪”耙地,大哥開車,母親就站在耙上壓耙。耙在土地上跌宕起伏,把母親撂倒了,母親的左腿被耙齒耙住,她大聲喊著,可是“小四輪”的聲音更響亮,大哥根本聽不見。直到鄰地界干活兒的人覺出了異樣才把母親解救了出來。左手腕上的小疤,是那年父親得了癌癥,母親病急亂投醫(yī),在一個“野先兒”那里求了藥,還按吩咐放自己的血做藥引子,原本只是咬手指放血,嫌放得少,也放得慢,就割了自己的腕,倒是放得足了,差點兒沒止住。右乳正上方那個小疤呢,則是她自己用鐵棍烙的。那里不知什么時候起長了個軟軟的小肉瘤——后來我確認了一下,那叫皮贅。她聽人說用燒紅了的鐵棍烙掉就行,居然就真的那么做了。而且居然真的也沒事,只是留了這么一個小疤。她對此很是得意。

這么想起來,母親倒是沒有因我留過疤——唉,她眉心的那個小圓疤,我怎么給忘了呢?那是母親懷我的時候營養(yǎng)不良,月份越大越難熬,在家里納著鞋底都能暈倒,一頭磕碰在了桌角上,傷好后就有了這個疤。后來講起這事,她還挺有些幽默感地說,都說懷閨女的娘更俊,敢情俺閨女就是叫俺這么俊的呀。

最后搓的,自然是母親的腳。母親的腳,左大拇指有點兒歪,因為十來年前骨折過。當時她正在做晚飯,猛聽見大孫子在門口號哭,就慌忙往外跑,跑得太急,就被門檻絆了一下,把大拇指給絆折了。她當時根本沒在意,直到實在不能忍了才去讓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看一下,上了點兒跌打損傷的藥。定型之后,大拇指就成了這個樣子。

沒啥,又不妨礙干活兒。她說。好像這世上最重要的、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能干活兒。

6

給母親搓好了第一遍,再搓第二遍。第二遍,灰白的“碾饌”就少多了,只是零零星星的幾小條了。

第二遍搓完。母親道:這可搓凈了,哪個汗毛眼兒都在出氣兒呢。

要把浴缸洗一遍才能再換水。怕母親在浴缸邊沿兒坐不穩(wěn),我便把弟弟叫了進來。我把浴巾圍攏在母親腰間,母親用左手緊緊地捏住浴巾兩端的合口。我扶住母親,叫弟弟去洗浴缸。弟弟埋下頭,唰唰唰地清洗著浴缸里的污垢。薄薄的屬于母親的污垢。

搓出這些腌臜,能上幾畝地了。母親說。這個“上”,是給地上糞的意思。

弟弟把污垢刷干凈后,又用花灑把浴缸沖了又沖,沖了又沖,仿佛想要沖出一個最新的浴缸。

中了,二小,這還不干凈?還能咋干凈?費水。老貴。這些個水,也能澆老大一片地了。

在鄭州,母親的思維永遠是要和豫北老家對比著來的。聽小娜說菜價,她會說老家這些個菜一塊錢能買一大兜。聽小娜說電費,她會說這一個月電費夠村里誰誰誰一年的了。有一次,說得小娜不耐煩,就說她:老家是農(nóng)村,這兒可是省會。母親竟然接話道:叫我說,為啥叫省會,就是因為啥都恁貴,更得省著。省會省會,省著就會,不省不會。此妙語一出,遂成了我們家里的金句。

水能有多貴!弟弟說。他不抬頭,悶悶的,口氣有些兇。

你看看你這孩兒。都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這都當家多少年了,還不知道柴米貴?還恁不識說。惡聲歹氣的,還吃人咬人哩。

弟弟抬起頭看著母親,嘿嘿嘿地憨笑著,那樣子比泥蛋兒還呆萌。

媽,你可真會給人安罪名呀。弟弟說。

母親也笑了,說:我自己的孩兒,那還不是想咋說就咋說!

刷干凈后,我和弟弟扶著母親——弟弟幾乎是半抱著母親——讓她重新在浴缸里坐好。在這個過程中,母親一直用左手緊緊地捏住浴巾兩端的合口,生怕浴巾掉了似的,直到弟弟出去方才松開。

母親坐穩(wěn)妥之后,我開始放新水。水嘩嘩地流著,水位一點一點地上升著,像是正在生長的柔軟水晶。母親就坐在正生長著的柔軟水晶里,微微閉著眼睛,似乎是要睡著了。

我一邊往母親身上撩著水,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她說話:

媽,早些年,你跟我爸都咋洗澡?。?/p>

漢們講究啥,咋著都能洗。夏天河里洗,冬天燒盆熱水抹抹搓搓就中了。我就是在家洗,咱那個大紅盆,用了多少年。

媽,咱們今年過年去旅游吧?別在家招待親戚了,老煩人。

那可不中。大大長長的一年,不待親戚?跟親戚們說甭來啦,俺要去外頭耍?那可不中。

媽,要是真讓你挑個地方去耍,你想去哪兒?

真要叫我挑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想去南京和北京。說起來,你在北京上的大學,二小在南京上的大學,村里可有人問呢,南京啥樣?北京啥樣?還怪想說說嘴呢。

那為啥哪回叫你去你都犟著不去?!我氣得把毛巾摔到了浴缸里。

你個龜孫。說閑話哩,咋還惱了?母親睜開了眼睛,倒是笑了:如今說想去,算是遲了?

不遲!我惡狠狠地說;等過完了年,天一暖和了就去!

唉,不去了,我也就是說說??淳安蝗缏牼啊?/p>

必須去!

中中中,去去去。

……

水放夠了。無須再搓,我便用毛巾輕輕地擦著母親。擦她的大腿,擦她的大腿根兒,擦她的屁股,擦她的膝蓋,擦她有些僵硬萎縮的右腿……擦著我能擦到的她的一切,她的松懈的下垂的一切。

再次擦胸乳時,視線向下,我看見了母親的小腹。累累垂垂的橫紋,如同一條條微型的道路,黃中帶褐的膚色恰如土地,道路的顏色則要深一些。道路中間的陰影時寬時窄。小腹之下的陰部毛發(fā),則是如雪如鹽的純白。

似乎是打了個盹兒,母親突然閃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媽,咋樣?洗好了吧?

可好了。

卓吧?

可卓了。她滿足地嘆了口氣,說,都說有閨女給洗大澡是福氣,叫我說,能洗上這小澡才是福氣哩。

又胡說了!

——老家規(guī)矩,臨終前用清水抹洗全身,就叫洗大澡。這是女兒們要做的事。

我喊著弟弟,讓他過來。弟弟進門的時候,母親喊了一聲:嘿!我扭頭,看見她指著浴巾??墒沁@時弟弟已經(jīng)進來了。他走到母親身邊,想要去扶母親,母親把他劃拉開,等我拿著浴巾過來,又給她圍攏到腰上,才讓弟弟架到她的胳膊下。

母親說,看看我這一身水,別弄你身上。

沒事兒。弟弟說。我能聽出來,他肯定是哭了。

作者簡介

喬葉,本名李巧艷,女,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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