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高俊是位攝影師。星期三這天他閑在工作室沒事兒，正想去女朋友駱琳的服裝店看看，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只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問道：“是高俊叔叔嗎？”

高俊一愣，應了一聲之后就問對方是誰。對方明白自己問準了，聲音馬上變得歡快起來，“我們是城關春陽小學六年級（1）班的學生，想請您拍照片，可以嗎？”

原來是位小學生。高俊也樂了，故意逗著說道：“你們是想拍單身照呢，還是拍集體照？”現(xiàn)在時值五月份，正是各所學校拍畢業(yè)照的時間。

搞攝影多年，高俊自然明白拍畢業(yè)照里面的利潤，不過他不想把掙錢的手伸到學生頭上，所以這些年來，他接到過一些學校拍畢業(yè)照的邀請，他從來都是婉言拒絕的。不過以前請他的都是學校領導或者老師。學生主動和他聯(lián)系，這還是第一次。

“高叔叔，我們想拍個人照，您能在這個星期五下午四點趕到我們學校來嗎？”這個名叫唐小荷的學生問道。

“行，沒問題?！备呖⊥纯斓卮饝?。

可是唐小荷并沒有掛斷電話，而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起了費用情況。高俊聽得真切，唐小荷身邊還有幾個嘰嘰喳喳的聲音，顯然電話那頭還有幾個學生。

高俊沉吟了一下說道：“要是數(shù)量不多，我可以不收費，純幫忙，唐小荷同學，你同意嗎？”

唐小荷高興地叫了起來，“真的？那我們就等您了，高叔叔，一定要來喲?！闭f著，唐小荷把學校的位置詳細地說了一遍，這才戀戀不舍地放下了電話。

高俊鎖好工作室的門，驅(qū)車到了駱琳開的那間童裝店。

駱琳遠遠地看到他的車，臉上就漾起了笑容。等到高俊下車進來之后，駱琳告訴他，自己還要忙活一陣，“如果你現(xiàn)在就想去逛街或者看電影，那我可陪不了你了?！?/p>

高俊微微一笑答道：“那我自然得等駱大小姐有空了。對了，照我看，你這童裝店應該是周末生意最好呀，今天難道還有生意等著你嗎？”

駱琳不無得意地說：“這你就不懂了。我這店雖不起眼，可是物美價廉，進城打工的人特別愛來這兒挑衣服。你可別說，每天傍晚六點鐘左右，我這里生意最好?！?/p>

“他們都是替孩子買衣服的？”高俊問道。

駱琳點點頭。

果然，下午五點半之后，冷冷清清的童裝店里忽然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年輕婦人走進店來，利索地往墻上掛著的衣服脧一眼，然后伸手比劃比劃，向駱琳問了價錢再還價一番后掏錢出來購買。

高俊在旁邊打量著她們。這些婦人穿著樸素，服裝的色調(diào)都是深色。有的身上還沾著泥灰，不用說，她們都是剛從工地下班來的。

一個鐘頭之后，服裝店再沒顧客前來，駱琳向高俊說道：“好了，我們走吧?，F(xiàn)在沒人來，就不會有人來了。那些女人都回家做飯去了?！?/p>

駱琳正要關門，忽然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店門前，緊跟著從車上走下三個婦人，徑直向童裝店走來。

駱琳見又來了生意，向高俊吐了吐舌頭，然后熱情地招呼著這三位顧客。

為首的那個婦人面目清瘦黝黑，她向自己的兩名同伴說道：“你們買吧，想要什么就快一點。孩子們在家做飯，用電用氣的不安全?！?/p>

另一個女人跟著接嘴道：“知道知道，這不是打車來的嗎？我可是從來舍不得打出租車的。今天可真是三百年頭一回了。”

還有一個沒吭聲，眼睛直盯著墻上的衣服看，好半天才指著一條白色的公主裙說道：“這件不錯，多少錢呀？要不我們就買這個吧？”她第一句話問駱琳，后面一句就是問自己的同伴了。

“360塊，”駱琳笑吟吟地答道，“這可是今年的最新款，品牌的。穿在你家孩子身上，保證不錯。”

三個女人互相看了看，突然都沒了聲音。駱琳知道這單生意肯定是沒希望了，于是攏著胳膊，等著她們離開。

三個女人卻并不急著走，退回到門旁低聲商量了一會兒，然后那個黑瘦的女人向駱琳說道：“三百塊吧，我們買一條，孩子身高1米5，偏瘦型?！?/p>

駱琳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按這個價格挑了一件。付款的時候，三個女人每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鈔，很是不舍地將錢交到了駱琳的手中。

高俊聽到那三個女人在門邊曾說了幾個不同的高度，有1米5，有1米52，還有1米49，顯然，這是三個孩子的不同身高。最后她們買了一條裙子，這衣服買回去以后該怎么穿呢？

周五下午，高俊如約來到了春陽小學。學校一位老師接待了他，當?shù)弥呖∈菫閷W生來拍照片的，老師有點驚訝，問是誰請高俊來的。

“唐小荷，六年級（1）班的。”高俊答道。

“哦，是她，唐小荷成績不錯，是個好學生。我就說嘛，難怪今天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放學了也不走呢。我去替你叫來吧?！崩蠋熣f著，轉(zhuǎn)身向教室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那老師領著一個學生向高俊走來。遠遠地，高俊就看到唐小荷穿著一件白色的公主裙。那衣服，和周三那天駱琳賣出去的一模一樣。

高俊有些驚訝，不過他覺得這是個巧合。

唐小荷真正見到了高俊，激動得滿臉通紅，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倒是老師提醒她，說你不是要照相嗎，現(xiàn)在攝影師來了，你怎么傻乎乎的？

“怎么照呀，唐小荷同學？是二吋相，還是全身照呀？”高俊笑瞇瞇地問道。

“高叔叔，您說不要錢，我，我就照三張全身照，行嗎？”唐小荷有些緊張地問道。

高俊說行，這哪有不行的，再多一點也不要緊。

唐小荷顯然非常重視這張照片，她領著高俊在學校里轉(zhuǎn)了兩圈，最后把自己定格在教學樓前面。

高俊拍了一張，正要為唐小荷拍第二張，唐小荷卻一轉(zhuǎn)身，向教學樓里跑去。

“還有兩張呢？”高俊向她喊道。

“等等，高叔叔，我換一下?！碧菩『蛇吪苓吇卮穑艘晦D(zhuǎn)眼就進了教學樓里。

這孩子，肯定是換衣服去了。高俊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這些孩子呀，一個個人精似的。

工夫不大，從教學樓里走出了又一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女孩子，等她走近了，高俊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唐小荷。

“高叔叔您好，我叫陸小妮。唐小荷說您來為我們照相，我可以照一張嗎？”小女孩落落大方方地問道。盡管那公主裙穿在她身上并不合身，明顯有些小了，衣服前擺懸了起來。

高俊明白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給陸小妮拍了照。等陸小妮轉(zhuǎn)身跑開，高俊也沒有再喊什么，因為他知道，后面肯定還有一個女孩子。

果然，又一個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女孩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聲地說道：“高叔叔，我，我也來照相?！惫魅勾┰谒纳砩希@得很是肥大。

高俊摁下快門，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三位女民工湊錢買公主裙的一幕。

“你去把唐小荷叫來，我有話要問她。”高俊說道。為了照幾張靚麗的照片，不惜讓自己的媽媽湊錢去買衣服，這樣的孩子真該好好教育一番了。

唐小荷來了，此時她穿的是一件藍色T恤，有些地方都洗褪了顏色。

“你不是說要照三張照片嗎？怎么就照了一張？”高俊想直接問個究竟，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忍。

“高叔叔，我不是說我一個人要照三張，而是我們?nèi)齻€人每人照一張。行嗎？”唐小荷有些害怕地問道。

高俊奇怪地說道：“這不是已經(jīng)行了嗎？可你們?yōu)槭裁炊家┠菞l裙子來拍照呢？”

唐小荷忽然哭了，“我們的爸爸媽媽都是在這里做建筑工人的。我們?nèi)齻€考取了市里的中學，媽媽她們想在縣城中學旁邊租房子，好照顧我們上學?？墒?，沒人愿意租給我們，說我們爸媽這樣的工人素質(zhì)低，沒氣質(zhì)沒教養(yǎng)。所以，我們每個人拍一張照片，讓媽媽她們帶著照片去租房。這個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去過城里，看到您的櫥窗里那些照片，上面的人都穿著潔白的裙子，一個個都好漂亮，好有氣質(zhì)。所以，我，我就按上面的電話號碼給您打了電話?！?/p>

高俊望著唐小荷，眼里忽然有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