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
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媽媽自殺,湖北男孩張文兵永遠不知道,那些年里,媽媽為了他過得有多痛苦……
少年仗愛行兇,母親改嫁啞巴小叔
2010年農(nóng)歷臘月初八,一對新人的婚禮上,新娘子一手捂臉,一手推開阻攔她的人,跑了出去。
那一年,張文兵14歲,新娘是他的媽媽馬艷麗,新郎是他的啞巴叔叔張金帆。張文兵,1996年出生在湖北省天門市的一個村子,父母一直都在廣州打工,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還有叔叔一起生活。
叔叔是個聾啞人,沒法兒外出務(wù)工,張文兵從有記憶開始,就成了叔叔的影子。不懷好意的鄰居小孩會喊他“小啞巴”,叔叔為了保護他,常常撿石子砸那些孩子,張文兵從此被孩子們孤立。
上學(xué)以后,叔叔總愛把牛牽到學(xué)校附近去放,時不時還跑到教室外面看看,叔叔是在用這種方式陪伴張文兵。所以,張文兵更愛叔叔,對每年只有過年才回家的爸媽印象模糊。
那時,媽媽馬艷麗有一頭及膝的長發(fā),每次洗頭發(fā),都是爸爸幫媽媽洗。他們總說一定要掙很多錢,到城里去買房,然后一家人進城團聚。
張文兵聽奶奶和姑媽說,媽媽拖累了爸爸。爸爸當(dāng)過兵,復(fù)員后在鎮(zhèn)上做輔警。有一次,他去餐館里吃飯時,對當(dāng)服務(wù)員的媽媽一見鐘情。他哪里知道,外公好賭,外婆愛打扮,家里一貧如洗,媽媽十三歲就在餐館里端盤子,每月工資都由外婆去領(lǐng)。爸爸將復(fù)員所有補貼都給了外公,才能跟媽媽在一起。后來,爸爸帶著媽媽南下淘金。張文兵僅僅五個月時,爸媽又狠心扔下他,繼續(xù)南下。
14歲那年的一天,張文兵正在上課,姑媽突然跑到學(xué)校告訴他:“你爸上班途中出車禍過世了!”他趕緊向老師請假,回了家。由于爺爺奶奶都不識字,叔叔又是啞巴,全家人決定讓姑媽姑爹帶著他去廣州協(xié)助媽媽處理后事。
到廣州后,敲開租屋的門,馬艷麗蓬頭垢面,身上傳出陣陣酸臭味,狹小的屋子臟亂不堪。張文兵的姑媽抱著她痛哭。姑父一把將呆愣的張文兵推過去,媽媽緊緊摟住他,不停地流眼淚。那幾天,張文兵陪著媽媽,爸爸的身后事全權(quán)委托給姑媽和姑父。
得知賠償談妥后,馬艷麗把自己梳洗干凈,帶著張文兵去殯儀館。就在丈夫被推進火化爐時,馬艷麗忽然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把剪刀,一把剪下留了十幾年的長發(fā),將頭發(fā)放在了丈夫懷里。
抱著丈夫骨灰回到老家后,馬艷麗找小姑子要賠償款。張文兵聽說,爸爸的喪葬費肇事司機賠了30萬,廠里賠了18萬,一共48萬塊錢,都在姑媽那里。奶奶囑咐姑媽一定要放好。馬艷麗氣憤道:“我是張金帆的妻子,他留下的一切都是我和兵兵的,你憑什么霸著?”
“就憑你娘家人一個個像冷血動物,從我弟弟出事到葬禮前,沒一個人露過面,如今卻忙著打聽賠了多少錢!”張文兵知道,這件事屬實,外婆確實惦記著爸爸的錢。被小姑子一懟,馬艷麗千瘡百孔的心再次被戳痛。那時候,她的哥哥嫂子正鬧離婚,二弟還沒成家,她誰也指望不上。
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時,張文兵的奶奶站了出來,說只要馬艷麗愿意嫁給小叔,和小叔領(lǐng)證后,就讓女兒把錢都交給她。張文兵聽了,并不覺得不妥。媽媽抬頭望向他,他站在叔叔身邊一聲不吭,最后,馬艷麗同意了。
于是,出現(xiàn)故事開頭一幕。寡嫂要嫁啞巴小叔子的消息成了村子里的丑聞。
為兒受盡屈辱,匆匆那年歷經(jīng)家暴
馬艷麗改嫁后,再也沒有出去打過工,家里用賠償款建起一棟兩層小樓,還添置了各種家電。每次放學(xué)回到家,張文兵都能吃到媽媽做的飯菜,讓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中考時,他以全區(qū)狀元的成績考入市一中,為家人掙足了面子。
只是不知為何,曾經(jīng)漂亮水靈的媽媽,越來越消瘦憔悴。每次在飯桌上,張文兵連說帶比劃給爺爺奶奶和叔叔講城里的趣事,惹得他們呵呵大笑時,馬艷麗總是默默扒飯,然后去喂豬喂雞。
他讓叔叔帶媽媽去醫(yī)院看看,奶奶卻說:“你外婆什么時候不來家里要錢了,你媽自然就好了。”高一下學(xué)期,張文兵有次放月假回家,馬艷麗悄悄問他想不想要個弟弟妹妹?!安灰?,我都十七歲了,要個弟弟妹妹多丟人呀!”張文兵條件反射般表示堅決不要。馬艷麗聽后沒再說什么,其實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懷孕。
等張文兵上學(xué)后,馬艷麗自作主張去打了胎,一出小月子,就到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奶奶知道后,慫恿叔叔狠狠地打了媽媽。那天,張文兵就在樓上做功課,他心疼媽媽,卻又暗地里慶幸終于不再擔(dān)心有弟弟妹妹了,他害怕有人分走自己的親情。
之后,張文兵順利考上武漢一所重點大學(xué)。大一暑假,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叔叔和媽媽已經(jīng)分居,媽媽除了和他說話,幾乎不搭理任何人。叔叔也沒了從前的精氣神,還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
一天半夜,張文兵正在熟睡,樓下傳來“砰”的一聲,接著是媽媽的哭泣聲。張文兵迅速跑下樓,看到媽媽房門大開,叔叔正在撕扯她的衣服,媽媽的樣子十分痛苦。張文兵沖上前,拉開了叔叔。
“媽,對不起!”張文兵哭著對媽媽說。他意識到,如果當(dāng)初同意媽媽生下那個孩子,她和叔叔也不會過成這樣?!皼]事兒,媽已經(jīng)麻木了?!瘪R艷麗抹了抹眼淚告訴兒子,早點自立,以后寒暑假就別回來了。于是,大二大三,張文兵都留在武漢打工。
2020年1月15日,張文兵從武漢回到老家過年,沒想到幾天后,武漢因為疫情封城了。因為這次隔離,他再次見到叔叔酒后毆打媽媽的場景。
那天睌飯后,張文兵早早縮回樓上,忽然聽到樓下傳來桌子挪動的聲音,接著是叔叔熟悉的叫喚。他迅速跑下樓,看見叔叔正揪著媽媽的頭發(fā),面目猙獰。張文兵扒開叔叔的手,將瘦弱的媽媽護到身后。奶奶從她房間里走出來,讓張文兵回房看書。
張文兵紅著眼睛問奶奶:“叔叔這樣對我媽,您和爺爺一墻之隔,就聽不到嗎?”奶奶說:“你媽是自找的,誰叫她不守婦道?!?/p>
馬艷麗說奶奶血口噴人,小聲解釋說,她在村里醬菜廠打工時,跟著工友們學(xué)會了玩抖音。為了打發(fā)時間,她和工友們經(jīng)常湊在一起拍視頻,工友有男也有女,奶奶知道后,非說她不正經(jīng),讓叔叔管管她。張文兵相信媽媽,決定和叔叔好好談?wù)?。第二天,他約了叔叔去水庫釣魚,讓他和媽媽好好過日子,叔叔比劃著說,是媽媽不想和他過了。
村里解封后,張文兵跟著同學(xué)去了深圳,很快找到不錯的工作。4月22日上午八點多,張文兵在公司剛開完晨會,就接到大舅電話,說媽媽喝了農(nóng)藥正在醫(yī)院搶救,讓他火速請假回家。
當(dāng)時,深圳飛往武漢的航班已經(jīng)恢復(fù),張文兵買了最早一班飛機。趕到醫(yī)院時,大舅鐵青著臉將媽媽的遺書扔到他面前:“你媽身上好多都是新傷,你過年在家兩個多月,是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張文兵不敢面對舅舅的指責(zé),撿起地上的遺書,走到熟睡的媽媽身邊。
舅媽借著買飯為名,強行拉走舅舅。他們走后,張文兵打開媽媽的遺書。
“兒子,對不起,爸爸媽媽欠你太多了,看著你過早成熟,和村里那些孩子玩不到一起時,媽媽的心真的很疼很疼,所以才會如你所愿,嫁給你叔叔?,F(xiàn)在你長大了,媽媽累了,想去找你爸爸了……”信很長,張文兵看得正掉淚,一雙手輕輕撫上他的臉。
遲來的悔悟與擔(dān)當(dāng):幫媽媽順利離婚
“媽,你醒了?要不要喝水?”張文兵放下遺書,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兒子,對不起!”“媽,是我對不起你!”張文兵伏在媽媽身上失聲痛哭。他知道真正將媽媽逼上絕路的,是自己的軟弱和自私。
“兵兵,你也成年了,有些事情媽媽不想再瞞著你?!苯酉聛?,張文兵從媽媽口中得知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原來,當(dāng)初媽媽和叔叔領(lǐng)證后,姑媽并沒有將爸爸的賠償款全部給媽媽,只給了她18萬,扣了30萬在手里。媽媽找奶奶討說法,奶奶說只要媽媽一心和叔叔過日子,錢遲早會給她。
沒過多久,奶奶讓媽媽拿錢出來建房子。媽媽去找姑媽要錢建房,姑媽卻說錢她都存了定期,不能動。媽媽擔(dān)心以后無法供兒子讀書,奶奶當(dāng)即承諾,以后家里土地的收成都會交給媽媽做開支。
然而,新房建好后,奶奶的承諾立刻喂了豬。媽媽要不到爺爺奶奶的錢,只好找叔叔要錢。奶奶知道后,就背著媽媽讓叔叔把錢上交給自己。馬艷麗告訴張文兵:“兒子,我不是不想和你叔叔過日子,可是他什么都聽你姑媽和奶奶的,太讓我寒心了?!苯又?,她又說了一件把她逼上絕路的事。
就在幾天前,眼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馬艷麗想找小姑子要錢買套房。小姑子說等張文兵結(jié)婚再說。見她賴著不走,小姑子索性實話實說,錢都拿去給她兒子填了賭博欠下的窟窿。馬艷麗聽完氣得直哆嗦,小姑子服裝店早倒閉了,一家人都沒有正經(jīng)工作,讓她還錢估計這輩子都別想了。她絕望地回到家,留了封長長的遺書,喝下了整整四支農(nóng)藥,剛好被有事來家里的大嫂發(fā)現(xiàn),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馬艷麗住院期間,張文兵的叔叔每天都會過來,每次都會被張文兵的舅舅趕走。一個星期后,馬艷麗出院了,被哥嫂接回了自己家。張文兵在回叔叔家的路上決定,要幫媽媽找回自由,帶她離開這里,跟自己一起生活。
一進家門,奶奶就說:“你媽自殺和你叔沒有任何關(guān)系?!薄澳棠蹋也皇侨龤q小孩子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睆埼谋淅涞卣f。他走到在后門口抽煙的叔叔身邊,比劃著讓他和媽媽離婚。叔叔看了看他,站起身離開了。奶奶知道后,氣得滿臉通紅,撫著心口說:“外人都知道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這做兒子的卻想拆散自己父母!”
一旁的姑媽也罵他忘恩負義。張文兵望著她說:“對,我就是頭白眼狼,讓我媽為我吃盡苦頭,受盡委屈和折磨,比不上您那個孝順的兒子,吸干了我爸的血汗錢!”姑媽氣得兩眼發(fā)白,抬起手又垂下去,大聲哭罵。張文兵冷冷看著,沒有任何安慰。
他是造成媽媽半生悲劇的根源,姑媽則是禍?zhǔn)住?/p>
這些年,自己無視媽媽的苦痛掙扎,總幻想著等她和叔叔年紀(jì)大了自然會好起來。媽媽的自殺讓張文兵不得不正視內(nèi)心,叔叔于他是恩人,于媽媽卻是罪人,毀了她半生幸福。
晚上吃飯時,叔叔給他夾菜,張文兵放下筷子,雙手比劃著對他說:“叔叔,你和媽媽離婚吧!”說完,他默默回了房間。半夜,叔叔爬上樓,進了他的房間,張文兵故意裝睡,叔叔在他身邊躺下了。黑暗中,他淚流滿面。
那幾天,張文兵一直很憂慮,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夜里,張文兵胃疼得渾身冷汗直冒,暈死過去。醒來時,他躺在村衛(wèi)生室,爺爺奶奶和叔叔一臉焦急地守在一旁?!澳憔褪悄棠痰拿?!你要是有啥好歹,奶奶活著還有什么盼頭。”奶奶不敢眨眼地望著他。
村醫(yī)說張文兵血糖非常低,原因可能是沒吃東西又憂思過重。輸完液回到家,他說要去接媽媽?!昂湍闶迨逡黄鹑ソ铀貋怼>退愫湍闶迨宀鸹锪?,這也是她家。”被張文兵這么一嚇,奶奶同意了媽媽要離婚這件事。兩天后,馬艷麗和小叔子辦了離婚手續(xù)。拿到離婚證后,一家人平靜地吃了頓團圓飯。
晚上,張文兵去媽媽房間,看到媽媽在仔細擦她和爸爸的照片。“兵兵,你爸爸非常愛你。”張文兵一陣心虛:“媽,我以后有了孩子,再難也會帶在身邊,親眼看著他長大?!钡诙煲辉?,叔叔騎摩托車送他和媽媽去車站坐車。初升的陽光映得他黑發(fā)里的絲絲白發(fā)格外刺眼。張文兵跑下車,緊緊抱住叔叔。叔叔流淚打著手勢:“去吧,家里有我?!?/p>
到了深圳后,張文兵租了間小房子安頓好媽媽。發(fā)了工資后,他拉著媽媽去商場,準(zhǔn)備給她買幾身衣服?!百I吧!想買啥買啥!我的愿望是讓馬艷麗永遠明艷美麗?!甭牭竭@句話,馬艷麗愣了一下,繼而又笑了起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小時候,張文兵在爸媽房間里看到過一張明信片,背面寫著:“我要讓馬艷麗永遠明艷美麗?!蹦菓?yīng)該是爸爸的字跡。他想,從此以后,換自己替爸爸守護這個女人吧。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