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萍
作為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對于人物塑造的成就有目共睹。在形態(tài)各異、各具光彩的人物畫廊中,妾婦群體雖然不是主角,但也是頗為重要的群體,寄寓著作者的獨特情感,蘊涵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對整部作品的情節(jié)發(fā)展及意蘊營構具有重要作用。自周代開始,人們就開始對妾婦采取貶抑的態(tài)度,從妾婦在家庭中的地位來說,她們只是家庭的奴婢,不是家庭成員,她們與丈夫以及丈夫的妻子的關系是奴主關系,與夫主也不構成婚姻關系。[1]尷尬的身份定位,在夫主與嫡妻的夾縫中艱難求生,可以說,自問世之日起,妾婦的弱勢身份就已然注定。而且,傳宗接代固然是納妾最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更真實的訴求卻是男人滿足自身欲望。所以妾婦不僅要年輕靚麗,還需不斷滿足夫主的欲望需求。以色事人,很難獲得對方的真正尊重,只能淪為玩物和發(fā)泄工具。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年輕的妾婦一般都能得到夫主的寵愛,但隨著年華老去,很快就會被冷落,甚至遺棄。
因此,在《紅樓夢》的妾婦——姨娘群體中,老一代已經(jīng)基本不再涉及。年輕一輩,通常擁有較為香艷的名字,如佩鳳、偕鸞、嫣紅、翠云、秋桐、平兒等,都是正值妙齡的花樣女子,深得寵幸。而人到中年的姨娘,青春已逝,恩寵漸失,處境最為尷尬悲慘,趙姨娘、周姨娘當屬此類姨娘的代表。
年輕姨娘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名字,而周、趙兩人則只剩下了姓氏。特別是周姨娘,在全書僅有的幾次出場,不是王夫人屋里來客人時,她來打簾子、立靠背,就是陪王夫人倒騰陳年不穿的舊衣服,做的都是奴仆的工作,甚至不是有身份的奴仆的工作。因為沒有子嗣,且年華已老,周姨娘只能延續(xù)自己這種無聲無息的枯寂歲月。
與周姨娘的隱忍不同,趙姨娘的“鬧騰”盡人皆知。在《紅樓夢》中,趙姨娘無疑是重要人物之一,前八十回中就有三回描寫其正面出場,其他回目中還有一些零散描寫,比迎春、巧姐、妙玉等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的出場次數(shù)還多。在一貫美無完美、丑不全丑、丑不丑寫的《紅樓夢》中,趙姨娘的形象顯得非常獨特。與書中眾多“立體”人物不同,她的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優(yōu)點?!扳嵈炙?、貌亦不佳、令人厭惡”,是位“臉譜化、簡單化”的“平面型人物”。[2]她不甘于自己的低下地位,屢次進行反抗,結果非但得不到其他人的絲毫同情,反令自己成為人人厭憎的過街老鼠。趙姨娘雖然生下了探春和賈環(huán)兩個孩子,為賈府的傳宗接代做出了貢獻,但她并沒有因此在賈府中獲得一席之地,不僅經(jīng)常遭到賈母、王夫人的斥罵,還要忍受王熙鳳的當眾訓斥。在日常生活中,她的地位也十分低下,第二十三回中,賈政與王夫人對坐議事,賈環(huán)和探春在側坐陪,她卻只能侍立,還要給寶玉打簾子。經(jīng)濟境遇也非常拮據(jù),雖然身處富貴之家,卻連一塊成樣的鞋面子也拿不出。每月月錢只有二兩銀子,還時常被鳳姐克扣,甚至有時被“拘了去”。她的兄弟死了,喪葬銀子只是寶玉的準侍妾襲人所得的一半。除了彩云因與賈環(huán)有私情還和她閑談之外,其他人都不與她真心交往,甚至“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
趙姨娘在賈府中極為尷尬的處境不是偶然的。年老色衰固然難以避免,更主要的還是緣于王夫人和鳳姐的聯(lián)手打壓。趙姨娘生了賈環(huán),雖然興旺了賈府的香火,但對正室夫人卻是極大隱患。王夫人雖育有兩子,但賈珠早逝,掌上明珠寶玉又從小身體嬌弱,萬一他發(fā)生不測,王夫人在賈府的地位就會面臨極大沖擊。王熙鳳能夠在榮國府做管家奶奶,賈母的賞識固然重要,王夫人內侄女的身份也極為關鍵。一榮俱榮,一損皆損,如果王夫人在賈府失勢,那么王熙鳳的地位也會岌岌可危。精明的鳳姐對此非常了然,因此,她才敢于在各種場合公開訓斥壓制趙姨娘。
然而,自覺有功的趙姨娘并不甘于被人壓制,進行了多次掙扎反抗:與馬道婆勾結陷害寶玉和鳳姐,挑唆賈政和賈環(huán),對探春撒潑,與丫頭對打…… 每次沸反盈天的鬧騰之后,都是更加灰頭土臉的羞辱,探春在人前斥責她不尊重,芳官與她對罵對打,其身份的卑微可見一斑。
表面看來,嫣紅、翠云、佩鳳、偕鸞、秋桐這些小姨娘們似乎處境稍好,其實她們不過是主子們發(fā)泄淫欲和生兒育女的工具罷了,甚至隨時會被賞人、賣錢、對換。鳳姐因為賈璉夸贊香菱美貌,立即打趣拿平兒去換。夏金桂驕妒,薛姨媽賭氣要賣掉香菱,而此時的香菱早已經(jīng)是明堂正道的薛蟠“屋里人”。雖然一是玩笑,一是氣話,但姨娘地位之卑下不言自明。
《紅樓夢》中除了姨娘之外,還提到了二房、通房丫頭等,與姨娘分屬于“妾”的不同等級。在妾的共名下,最高等級是二房,她們大都經(jīng)過燒紙馬、拜天地等正規(guī)儀式被迎娶入門,與正妻可以姐妹相稱,表面看來,似乎與正妻處于平等地位,實質上,由于其家世、經(jīng)濟背景等遠不如正妻,“因此,從家世利益、政治聯(lián)姻方面考慮,二房仍是正妻的奴隸,從尤二姐的身世遭遇以及喪禮規(guī)格上,我們就可以清楚地注意到這種客觀事實”[3]。
姨娘是第二等妾,雖然被稱為 “半個主子”,能夠得到 “姨奶奶”的敬稱,但實質上仍然屬于奴隸,對于主子家的土地、房產,毫無占有和使用的權利。雖然也有小丫頭服侍,但后者的人身所有權并不屬于姨娘。姨娘只能按月領取自己的月錢、物品,卻沒有權力向手下的丫頭發(fā)放月錢。姨娘丫頭們的月錢每月由一吊錢被減成五百錢,完全由掌權者決定,姨娘們都不被告知,更無權過問。地位卑微,經(jīng)濟拮據(jù),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當尤氏趁鳳姐不留意,把湊的份子錢還給兩位姨娘時,兩人為何先是不敢收,后來收下時千恩萬謝。如此感恩,不過為了二兩銀子,而丫頭麝月在付費給太醫(yī)時明知銀子多了一倍卻毫不在意,可見姨娘地位之卑甚至不如有些體面的丫頭。
不僅如此,姨娘所生子女,即所謂“庶出”子女,一律都需認正妻為嫡母,姨娘只算是替正妻懷孕、哺育,探春從來都只把生養(yǎng)她的母親稱作“姨娘”,說到自己的父母,則“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她的小姐身份也是從“老爺太太”之女而來的。姨娘甚至沒有教導自己子女的權力,鳳姐隔窗聽到趙姨娘呵斥賈環(huán)時立即申明賈環(huán)是主子,趙姨娘無權訓斥。按輩分屬于叔公公賈政之妾的趙姨娘,被她訓得啞口無言,哪里還有半點體面。
妾中最低級的當屬通房丫頭,她們本來就是服侍主子的奴婢,與她們的結合,不需要任何儀式。因此,溫柔順和極得王夫人嘉許的襲人身份上的改變,也只是在月錢上做了調整,每餐多了兩碗分例菜而已。通房丫頭作為第三等妾,完全沒有獨立人格與人身自由,對男主子的要求不能有任何反抗,反而要視為一種恩賜。因此在“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賈赦對鴛鴦的拒婚全無心理準備,他和邢夫人都以為只要老太太同意,對方萬無不肯,遭到拒絕后,更是放言對方難出自己的手心。
通房丫頭的人身權利是得不到任何保障的,隨時都有可能被主子毆打、賣掉,甚至被當作禮品進行交易。即使是和善精明如平兒,也難逃悲苦的命運:幼時被賣,家人離散,陪嫁到賈府后,鳳姐為了拴住賈璉,也為了成全自己賢良的名聲,強壓平兒做了賈璉的屋里人。她既要為鳳姐盡心盡力地賣命,又要為風流成性的賈璉遮掩,兢兢業(yè)業(yè),披肝瀝膽,但也難逃被痛打的羞辱。敏慧的鴛鴦正是看盡了這些妾婦的命運,才寧可吊死,也不做賈赦的小妾。
當然,在封建社會中,對一些出身寒微的女孩子而言,妾畢竟是一條有可能改變自身處境的道路,她們憑借這種途徑有機會合法接近男性主子,有希望替他們生兒育女,甚至可以懷有“扶為正室”“子貴母榮”的幻想,因此,妾的生活雖然卑微苦痛,但還是不乏襲人等人,看重妾婦身份表面虛幻的光鮮,全不顧內里的苦澀難言,想盡辦法甚至不擇手段努力成為其中的一員。
綜上可見,無論姨娘、二房,還是通房丫頭,妾的地位盡管高低有別,但作為封建媵妾制度的犧牲品之一,她們都難以擺脫悲慘的命運。綜觀中國封建媵妾制的歷史,實是一部女性被奴役、被侮辱、被損害、被摧殘的悲劇命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