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手
1
鑰匙扭動,油門一轉(zhuǎn),我的“鬼火”摩托趴地躍動起來,油門再轉(zhuǎn)幾圈,黝黑的夜里,車聲立時沸騰,縷縷五彩的光,排著小小的隊,繞著車身開始循序漸進閃動。車子跑動,急速飆行,炫彩的光暈“鬼火”一樣在夜里拖著迷亂的光影,“鬼火”摩托由此得名。
“鬼火”是我們這的潮流,不光我玩,鎮(zhèn)上其他少年都在玩。每到夜里,他們便三五成群,騎著“鬼火”從街道穿行而過,隊形一定要長,速度一定要快,翹頭抬尾,燒胎漂移,他們恨不得把會的動作給你表演個遍。車聲震天,光影耀眼,在人多的街道來回穿越,直到?jīng)]人理會,他們才自討沒趣列隊走遠,徑自去山上的公路飆車瘋玩。
我從不跟他們攪合,只喜歡一個人騎著“鬼火”去山上的水庫發(fā)呆。坐在水庫邊,涼風一吹,我就想東想西。想一想爸爸,想一想那個再沒見過的媽媽,再想想一直生病的弟弟,不知道他將來會怎樣。水庫不大,叫銀河水庫,夏天天氣好的時候,所有的星星都映在上面,大小星星閃爍,定格旋轉(zhuǎn),仿佛銀河流到了里面。不知道水庫的名字是誰起的,總之,我很喜歡。
在想他們的時候,只有我的摩托陪著我,我給摩托起名“路飛”。它沒法在海上巡航稱霸,但我希望它能在鎮(zhèn)上成為車王,成為最獨一無二的那輛。路飛是爸爸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那會兒看著他們都在玩“鬼火”,我也想要一臺。我知道爸爸不會同意,但趁著爸爸回來,我還是懇求他給我買一臺。爸爸沉默了很久,沒有答復。等他要走的時候,我又說了一遍“鬼火”的事。爸爸說,“鬼火”是你能玩的嗎?油門一響,爹媽白養(yǎng),你沒聽過嗎?我很少哭,但當時哭得很難過,不知道為什么那么難過,可能因為他在家沒停多久就又走了吧。那次,他把生病的弟弟也帶去了城里,把我依舊留在鎮(zhèn)上。我有點嫉妒,但什么都沒說,只是一直哭著,依舊跟他念叨著買一臺。
爸爸沒理會,我心里恨恨的,后來越發(fā)沉默,把那些因他而積攢的情緒都藏了起來。沒想到,等他再回來時,他給我三千塊錢讓我挑輛喜歡的,就當生日禮物,并囑咐道,車壞了可以再買,人要好好的。雖然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但我還是很感動。我知道爸爸在外面賣力氣,一個月也就那么點錢,所以這臺車子我特別珍視,給他做了最好的造型和保養(yǎng)。安上彩燈,貼上卡通字母和火焰翅膀,這些都是“鬼火”的標配,不稀奇,讓別人忘塵莫及的是我在車頭掛的一個鬼臉面具。面具是海賊王路飛,他雙眼墨黑,雙唇也墨黑,嘴角掛著微笑,一臉神秘。有多神秘?墨黑的微笑一路上翹,順著嘴角一直連到耳后,微笑躲在耳后藏了起來。除此以外,我在車尾還安了五個尾翼。五個尾翼,顏色不一,大小遞進,一直接了上去。這樣,路飛就有了一條騰轉(zhuǎn)上翹的尾巴,威風凜凜。
我很少用路飛玩特技,更沒和他們飆過車。他們看我把“鬼火”改成這樣,一直笑我,不僅“鬼火”圈,整個鎮(zhèn)子都因為我的摩托記住了我。我騎著摩托一出現(xiàn),他們就掏出手機拍,喊著:蘑菇,看這邊,來給生活比個耶。我嘴角上翹,左手抵著下巴給他們比“耶”。如果他們繼續(xù)起哄,我還能兩只手一齊放開車頭,雙手直伸,像兩根炫耀的天線,伸向天空給他們比耶。我一這樣,他們就興奮地左右手豎大拇指,在胸前來回交替推給我,意味點贊。我沒想到,他們把我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點擊率還挺高,我就自己開了個賬戶,傳了些視頻上去。就這樣,我竟然有了粉絲,而且粉絲都很熱情,經(jīng)常跟我聊天,聊得深了,有的還給我寄衣服和禮物。
從小到大,我早已習慣一個人默默呆著,在難過和寂寞淹沒我時,用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等它們慢慢退卻。粉絲日漸增多,我從沒得到過這么多的關(guān)注和認可,于是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聊天上。聊多了,其實也沒什么可聊的,我就只能多拍些路飛的視頻傳上去,可拍來拍去,各種角度都已拍過,沒啥新意,粉絲的那股新鮮勁也就慢慢沒了。這讓我有點不甘,也有點失落。不經(jīng)意間在網(wǎng)上看到有個醉駕司機對交警叫囂的視頻,我覺得有點意思,就動了心思。不過,喝酒我不行,又想起爸爸的叮嚀,人命要緊,于是及時收了心??梢蛔聊?,對交警叫囂也不是啥難事,恰逢那會兒鎮(zhèn)上正嚴抓擾民“鬼火”,還讓大家舉報,我就騎著摩托一個人在山間的路上疾馳。風被切割,稻田后退,我右手舉著手機,一邊自拍視頻,一邊興奮喊著:交警忙嗎?我來報到!
交警很忙,陳實才上崗半年,便真切體會到交警的不易。早上六點睜眼,七點上崗,疏導交通,巡邏走訪,就沒閑的時候,只要是路上的事都得管。碰著無序的交通,甩臂導一導,遇到亂停的車輛,好言勸一勸,忙完這攤,又顧那攤,查處無證摩托,堵截酒駕超載,一個人能像橘子一樣掰成好幾瓣用。顯而易見,這工作也偷不了懶,風吹日曬,暑熱冬寒,你都得在路上扎著,水不能多喝,找?guī)闊?,也鮮能吃個安穩(wěn)飯,吃飯時最怕對講機里有人喊,心一直都得提著。按道理不應(yīng)該,這鎮(zhèn)子是個小地方,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鎮(zhèn)上原本就沒幾個人,更別說車了,但壞就壞在它附近有礦場,這地方位置又重要,四面八方過往的車輛都得從這過。另外就是鎮(zhèn)上“鬼火”摩托太猖獗,那些還在上學或早已輟學的少年人手一輛,他們根本不把交通規(guī)則放眼里,“鬼火”上路,誰都要往路兩邊閃。你要避閃不及,“鬼火”風馳電掣,不管對方是啥車,他們都敢把自己撞得非傷即殘。
這些少年,父母在外,家里的老人根本管不住,就任由他們鬧去。留在學校的,在學校鬧,早已輟學的,在外面鬧。他們把摩托都做了改裝,先改油門,加大馬力,再去掉排氣管的消音器,車聲震得沒長耳朵的人都能聽見。改完這些,他們還要給車裝上彩燈、翅膀、尾翼,貼各種卡通形象,給車美容化妝。這些弄完了,還要再加個藍牙音響,雁過留痕,車過歌飛,全是一些情情愛愛的迪曲。你在路上遇見那些“鬼火”摩托,乍一看,還挺逗,五光十色,歌聲天雷滾滾,就像個移動的蹦迪夜場?!肮砘稹蹦ν性揪投蹋@些少年還喜歡在后面載人,少則一個,多則沒有上限了。有一次陳實攔了個少年,十五歲出頭,后面坐了三個女孩,最后面那個都架到空中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坐上去的。排隊飆車,集體炸街,都是這些少年的常舉,更有甚者在路上不好好開,把前輪翹起來,靠一只輪子跑,人屈腿站在車座上。這還不算讓人開眼的,有的時候,他們還會各自翹一只輪子,隔一百米,相對而開,比試車技和膽量,誰要先落輪或躲開,就算認慫落敗。有些少年不怕事大的,還在雙方身上壓錢,賭了起來,這讓騎手更是騎虎難下,真有那種死活不躲,互相賭氣撞一塊的。哎,這群年輕人,讓人看不明白。
上面下令嚴抓“鬼火”,一是全國都在嚴打“鬼火”,陳實他們照虎畫貓,依樣學樣。另外便是最近高考,有人舉報,希望炸街的先憋一憋,高考后再炸。最重要的是,“鬼火”出了兩三起惡性事故。有一起,兩個少年被撞成殘廢,一個老人被撞死了。原本少年不會有啥事,老人也還能多活好多年。這一群“鬼火”擺著蛇形開,一群蛇游來,扭著五光十色的光帶,在拐彎的地方,車和人撞一堆了,咋能不出事?何必呢!這事出在嚴抓“鬼火”的風口上,陳實他們壓力都很大,平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了,這當口,那撥人還這么囂張,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這些少年都未成年,成年的早都出去打工了,“鬼火”摩托又都是出了名的三無摩托,既沒牌證,又亂改裝,只要抓就能有各種理由扣壓他們的摩托。但平時犯不著扣,誰家錢來得都不容易,更別說這些留守少年了,再說這小地方,沒公交,私家車也不多,誰家出行不是靠這種小摩托呢?
上面讓抓“鬼火”,陳實和同事們就徹夜值班抓“鬼火”,他們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胡子眉毛全都抓,抓啥有啥,抓了半個月,“鬼火”就都滅了。他們正要向上面表功,領(lǐng)導發(fā)了個視頻,有個小毛頭公然叫囂。視頻里,小毛頭有點緊張,甚至有點羞澀,笑得臉都紅了,嘴里喊著,交警忙嗎?我來報到!喊完只見他雙手松開車頭,張開雙臂,竟然站在了車座上,摩托繼續(xù)疾馳。他握著手機從后向前拍著車身,車身一片錯亂的紅光綠影,鏡頭晃個不停,移到車尾,車尾上翹,安了五個尾翼。拍完尾翼,鏡頭轉(zhuǎn)一圈,這小子還給車頭來了個特寫,是個鬼臉面具,鬼臉眉眼上翹笑容夸張,既唯我獨尊又深情款款。拍完,小毛頭興奮地喊著,交警忙嗎?我來報到!路飛本尊,車王駕到,新學的技術(shù),別忘點贊。
2
視頻關(guān)注度很高,領(lǐng)導為此結(jié)結(jié)實實把陳實他們罵了一頓,說視頻是從北京的媒體上轉(zhuǎn)的,影響很壞。那會兒凌晨四點,天還沒亮,領(lǐng)導就下命令,找到這小子,立馬組織抓捕,抓住了還得專門開個發(fā)布會,好向上面交差。陳實罵著從床上爬起來,想著這會兒上哪找人去,但沒辦法,找不到也得做做樣子。這小子他知道,不就鎮(zhèn)上的網(wǎng)紅,奶茶店打工的那小子。他一籌謀,找那小子也不是難事,去奶茶店堵著就行。陳實叫上同事,兩人騎上出警摩托,往街上蕩去。夜燈冷落,霧靄沉沉,他們穿行在鎮(zhèn)上,一聲不吭,雙眼迷蒙。抓住又怎樣呢?車扣了,罰點款,都是小毛孩,教訓一下還得放了,放了不給車他們又想辦法買新的,整天就跟這些孩子耗了。陳實懨懨的,覺得了無生趣,心里的齒輪雖還在轉(zhuǎn)著,但經(jīng)常滑脫,不像以前咬得那么緊了。他長長地按了下喇叭,算是提神,又算警醒,不要想東想西,早完成任務(wù)早交差走人。
守株待兔,株都開花了,兔子也沒來。奶茶店一直沒開門,陳實打電話給老板,一問才知道一般十二點才營業(yè),又問蘑菇住哪,老板說了地方。陳實心煩,跨車就走,趕到時發(fā)現(xiàn)屋子里沒人,門雖然鎖著,但一推竟然開了,也不知是什么鎖,真會唬人。屋子有些年月,木頭已有點爛,四間老屋合圍一起,坍了三面,只有一面能住人。陳實探頭往里面覷了一眼,一地舊電線,靠墻有個衣櫥,上面貼了好些失色的照片,旁邊是櫥鏡,陳實看見另一個自己四分五裂——櫥鏡滿是裂縫。
人不在家,只能繼續(xù)找,沒想到剛一出門就撞見了蘑菇。一見交警,蘑菇拖著車掉頭就跑,陳實喊一聲,跨上摩托便追。大路上追了一會兒,陳實不敢使勁,怕蘑菇驚弓之鳥,車速太快出事,便一直在后面喊話。蘑菇不作理會,見有小巷,便往里面沖,他的“鬼火”左拐右繞,靈活驚慌,像一條帶電的魚,凈往縫隙里鉆。陳實賣力跟上,咬得很緊,可拐個彎蘑菇卻突然不見了,沒了人影,消了車聲,陳實一忖,沖同事高喊:可能又上大路了,回去追。兩人騎著警車繞到隱蔽處,候著動靜,等了好久,蘑菇一臉得意從小巷推著車探出來。兩人立馬攔上,陳實提溜小貓一樣抓住蘑菇的后頸。蘑菇個子不高,你一提溜,他瞬間傻眼,喊道:交警叔叔,我錯了錯了,再也不敢挑釁交警了。陳實說,誰是你叔!蘑菇連連改口,哥,哥,叫你哥能放我不?你看,我一沒飆車,二沒炸街,你也知道那條路往水庫走,平時就沒車,我就拍個視頻,漲個粉。陳實說,你這事捅大了,北京的媒體都轉(zhuǎn)了你,我們不僅要處理你,還要給你開新聞發(fā)布會,到時候讓你好好漲粉。蘑菇低聲問,怎么處理?陳實問,多大了?蘑菇說,十五。陳實用手拍了拍車后座的五個尾翼,說,也就你這年紀能干出這種事,裝這么多尾翼,要掉下來,在路上凈惹事,害人害己。車子得扣了,以后就別騎車了,改步行吧。蘑菇一看要扣車,眼淚滴溜溜往下掉,說,怎么都行,車能別扣嗎?這車陪我兩年了,有感情。陳實說,說實話,擱在平時,也就放你一馬了,誰讓你拍了視頻呢,我們想放你,上面都不答應(yīng),車子要不給你扣了,我們還怎么嚴抓“鬼火”?
警隊的停車場鎖了很多“鬼火”,這些車原本張牙舞爪,面目各異,現(xiàn)在都灰頭土臉地溫順下來。蘑菇的車在里面格格不入,昂首挺胸,尾巴高翹,車頭的鬼臉路飛依舊掛著,眼圈墨黑,唇色墨黑,都這樣了,神秘微笑也沒停。陳實把蘑菇帶到警隊,開完發(fā)布會,口頭教育了一番,讓他打掃了一下午院子就準備放了他??赡⒐揭恢蹦ㄖ蹨I,守著他的“鬼火”摩托不走,雙手扶著車把,不停抽泣。陳實就勸,你哭也沒用,剛才記者都采訪你了,這摩托只能扣了,要連你這樣的都不扣,那其他車主不都來鬧事?趕緊回去吧。陳實說什么蘑菇都不聽,他一心一意哭自己的。陳實戳戳蘑菇的肩膀,行了,別哭了,長城都要被你哭倒了,快回去吧。蘑菇喃喃著:車在哪我在哪。
陳實無奈,只能給蘑菇家里打電話,打了一圈,沒人能抽身過來,后來就叫來了村主任。村主任來了,蘑菇還在哭,似乎哭得更傷心了,后背一抽一抽的。陳實跟村主任說,人領(lǐng)走吧,摩托他以后應(yīng)該是騎不上了。村主任說,這小子就是缺心眼,也沒上大路去撒野,能通融的話,把車還他吧,誰都知道那車是他的命根子,他恨不得晚上抱著他那摩托睡覺。陳實無奈地說,這真沒辦法。
蘑菇最后還是跟著村主任回去了。后來,這小子就經(jīng)常跟著陳實,也不說話,也不靠近,就跟著。陳實怕他報復,可蘑菇?jīng)]有,一直怯怯地用眼睛看著陳實,像在商量什么,又像在請求。陳實說,你跟我也沒用,摩托是國家扣的,不是我扣的,還你摩托得國家點頭。蘑菇問,國家啥時候點頭?陳實說,該點頭時點頭。磨了月余,勸了幾次,蘑菇便不跟了。再見蘑菇時,他又騎了輛新車,還戴上了頭盔,頭盔頂有只黃色卡通小鴨,小鴨也戴頂頭盔,小頭盔頂有個螺旋槳,一撥轉(zhuǎn)個不停。蘑菇的新車既沒裝尾翼,也沒裝彩燈,就在車頭貼了幾張叮當貓的貼紙,海賊王變叮當貓,看來學乖了。貼紙上,叮當貓載著竹蜻蜓飛,但蘑菇開得很慢,看見陳實,他會停下來,待在原地不動,臉上還是笑著,有點諂媚又有點苦澀,等陳實離開后,他才重新上車,遲遲不擰鑰匙發(fā)動。
一聽這,我心里涼了,問他,能偷出來嗎?白馬說,偷出來不難,二郎神就是干這事的好手,你要想偷,今晚咱就能動手。我說,那你前面跟我扯那么多干啥,咱直接偷不就行了?白馬說,哪那么簡單,其他車還好說,你那網(wǎng)紅車要沒了,一下就被發(fā)現(xiàn)了,你偷出來還沒騎熱,他們就又把你抓回去了,車原歸其位,罰款還少不了。交警巴不得你偷呢,偷一次,罰一次,反正三個月后車照樣銷毀,你能跑哪去?我說,那就沒轍了?他說,你緩緩,容我想想。
聽到路飛要被切割,我的心更沉重了,路飛是爸爸送我的唯一一件生日禮物,爸爸走后,路飛跟了我兩年,從沒離開過我,這兩年應(yīng)該是我人生最快樂的兩年,我不跟其他人玩,只跟我的車玩。想爸爸的時候,我就會騎著路飛去水庫。在去水庫的路上,車燈乍短乍長,閃著光芒,像一顆飛舞的玲瓏心臟,車載音響唱著,路飛不會說話,只會唱歌,我會調(diào)低音量,讓歌聲盡量溫柔一些,將思緒輕輕包裹。
它一般會唱《墨綠的風》,循環(huán)著唱。月亮出來了,月亮睜開美麗的眼,輕輕地對著我瞧,好像對我說,月光是它多情的話語,無聲無息地說。唱這歌的人我叫不上名字,邰肇玫,三個字有兩個字我都拿不準讀什么。不過不影響,這是首撫摸人心的歌。鳥兒歸去了,鳥兒乘著夜的翅膀,神秘地飛過。仿佛是憂傷,模模糊糊的美感,在我心里回響。這也是爸爸最喜歡的一首歌,在我最早的記憶里,爸爸總是把這首歌當兒歌唱給我聽,他總是那幾句來來回回地唱:人們都睡了,人們都在自己的夢里,悠悠地徘徊尋找,他們期待明天,小小的希望和平凡的憧憬。墨綠的夜,隱隱約約展露著獨特的美,它帶給我們飄渺的思想,無遠弗屆。每次一聽見歌詞,咒語一樣,我就不那么難受了。記得還在上小學那會兒,因為這首歌,我深深記住了“無遠弗屆”這個詞,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去問爸爸,爸爸說,意思是小孩不要瘋玩,不要亂跑,遠的地方不要去,跑丟了找不到。我心生懷疑,翻出詞典查了查,詞典告訴我,不管多遠的地方,只要想去,沒有到不了的。我很喜歡這個詞,把它抄在本子上,寫在書的封頁上,到處都是,仿佛它是我的名字。
爸爸之前告訴我,弟弟在城里上了學,成績很好,就是腿疼的時候老請假,不能去學校。他的病現(xiàn)在穩(wěn)住了,定期注射,腿就不那么疼了,應(yīng)付走路沒問題。弟弟得的什么病,爸爸沒告訴我,他只說是遺傳病,要折磨人一輩子,甩不掉,我沒得,厄運就落在了弟弟頭上,他沒得選擇。他還說,弟弟這一輩子只能這樣了,他有一半罪是替你受的,所以,這份情你得記著,等以后,要還回去,人來到這世上,誰也別欠著。我跟他說,我也去城里找份活干,現(xiàn)在就開始還。爸爸說,你年齡還小,城里沒人敢用,再說力氣還沒長開,瘦得跟顆鐵釘一樣,在家先養(yǎng)著,既然你不喜歡讀書,后面就有的是苦吃,不著急那么一時半會。我說,我一個人一直在鎮(zhèn)上呆著也受不了。他說,有你二嬸呢,誰也別欠著,先把欠你二嬸的還了。我還想說其他的,他就總是打斷我說,不說了,不說了,話費太貴,機器太吵。最后一句他總要叮囑我記牢,瘦不要緊,個要長高,一日三餐要吃飽。我一思忖,自己吃得不少,瘦不說,還從不長個,滿心愧疚,吃的糧食全浪費了。
二嬸是二伯的老婆,二伯當兵時去世了,就剩二嬸一人過,二嬸沒孩子,就一直把我當她的孩子。二嬸其實人挺好,就兩樣不好,一是做不了飯,二是太啰嗦。這兩樣都要了我的老命。我本來就挑食,她做的飯我真吃不了多少,大盤雞拌面,土豆整塊上,切都不切,面做出來都坨一塊了,這怎么吃?啰嗦就更不用說了,我原本就異常沉默,她話越多,我越不知道說什么。她什么都說,小至添衣吃飯,大至憶苦思甜,同樣的事,復讀機一樣,不停地說。她不讓我騎“鬼火”,說小弟先天殘廢,我不能后天殘了。我說,你放心,我不僅后天殘不了,大后天也不會。反正非騎不可。她就吵,說生你養(yǎng)你容易嗎,這么糟踐自己。我說,生我養(yǎng)我容不容易我媽知道。一說我媽,二嬸就立馬變換主題掰扯我媽,就像復讀機換了盤磁帶,從頭開始,擺事實,倒苦水。她起個頭,我都能搖頭晃腦全套背下來。
我媽是因為分家產(chǎn)和爺爺大吵一架走的,媽媽走后,爺爺不久也走了,一個進城,一個上天,都是遠地方。爸爸后來也進城去了,就剩二嬸拉扯我們兄弟倆。媽媽還回來過一次,說要帶我走,我問為什么不把弟弟一起帶上,媽媽說,弟弟是你爸的,平分家產(chǎn),你們兄弟我們一人一半。媽媽帶我上了車,車都開了,爸爸沖上來把我拉了下去。后來,爸爸打了我一頓,也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他說,你可以不認我,但我跟你說過,你跟你弟一體兩面,誰也不能背離對方。后來,媽媽還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問我想她嗎。我沉默了很久,說,我不知道。她哭了,問,我如果再也不回去了,你想我嗎?這問題很難回答,我說,時間太久了,我都沒什么感覺了。后來,媽媽真的沒再出現(xiàn)過。
這種受天氣影響的不確定的電力生產(chǎn)的增加,給電網(wǎng)運營帶來了挑戰(zhàn)。為應(yīng)對這一挑戰(zhàn)而興起的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概念與實踐,深度融合先進信息技術(shù)和互聯(lián)網(wǎng)理念,對提高可再生能源利用比重、提升能源綜合效率、促進能源轉(zhuǎn)型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本文在對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定義與實踐進行梳理的基礎(chǔ)上,分析集中式新能源、分布式新能源對電網(wǎng)產(chǎn)生的影響。
這些事情我都給路飛說過,你跟他說什么他都沉默地聽著,路飛在車頭做著鬼臉,神秘的微笑一直連到耳根,像是鼓勵,又像是認可,他不置一詞,又仿佛千言萬語都已經(jīng)說過了。他說,沒什么,成長不就這樣么,你總要成長的。他還說,不管生活怎樣,你給他個鬼臉不就行了?我想起我拍的視頻,他們總喊我,蘑菇蘑菇,來給生活比個“耶”。怎么給生活比“耶”呢?食指中指分開,插進下巴,使勁把微笑給生活擠出來。
3
二郎神頂著第三只眼來了,二郎神我認識,只是沒說過幾句話。他在額頭紋了一只菱形的眼睛,火焰一樣,騰騰地燒著,所以,大家都叫他二郎神。二郎神是白馬叫來的,白馬說我那事沒二郎神成不了。我們仨在白馬的摩托鋪碰頭,我坐在新買的摩托上提議,偷車不行,我們換車如何?白馬問,什么換車?我說,用這臺新的,組裝個一模一樣的,把我那輛“鬼火”換出來。二郎神說,兄弟,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我不干,組裝個一模一樣的你騎著不就行了?白馬點了根煙,笑了,一吸一吐,用煙霧埋住自己說,也就你能想出這種招。車就是換出來,只要交警他們嚴抓“鬼火”,你還是沒法上路。我說,這事我琢磨了很久,我還想要不要跟那交警商量商量,我跟了他很久,始終沒敢開口,那交警有點軸,我不能保證他一定會同意,那樣,還把計劃泄露了,就更沒法換了。二郎神笑說,兄弟,這事你還要跟交警商量?你是個人才。你還不如直接給交警塞錢管事。我說,你這么說也是??晌覜]錢了,新買的車還是分期買的,這幾個月的工資都得搭進去。
白馬說,你再想想,非要換嗎?我點點頭,告訴他們,交警大隊的停車場旁邊是個工地,地勢高,能看見里面,我經(jīng)常去那邊看路飛。那么長時間,風吹日曬雨打塵埋的,路飛竟然都沒怎么變色,他那脖子直挺著,嘴角上揚,眼神傲慢,一副車王的架勢,就沒怎么變過。可交警一直不松口,我也無計可施,路飛不知道,他可能再也出不來了。
在停車場那天,我一直望著路飛,兀自幻想著。我閉一只眼睛,瞄準被鎖的路飛,一手伸向前去,空中一抓,想著把他抓出來。一抓,路飛還真躺在我手里,可只有掌心那么大,我用另一只手扶他起來,貼在胸口,說,路飛,我要買新車了。路飛沉默著,碩大的笑容僵在臉上,以掩飾他的手足無措。不一會兒,變小了的路飛在我掌心發(fā)動起來,輪胎旋轉(zhuǎn),燈光閃爍,車身的小燈一圈一圈,不斷變亮,追逐跳躍,像一筆一畫寫些什么。沒多久,燈光便逐漸變暗,閃爍漸弱漸歇,慢慢地,所有燈光都被收回車內(nèi)。路飛一點一點失去溫度,褪去光澤,變成了一個摩托模型,再也變不回來了。
回過神來,我再次向停車場里的路飛望去,他依舊直挺著脖子,嘴角上揚,眼神傲慢,像極了我強撐什么時的樣子??此@樣,我下了決心。
我給他們說,這個決心已經(jīng)下定了,幫不幫忙,不為難兄弟們。白馬走上前說,車有時候不僅僅是車,這我認同,這事算我一個。二郎神有點猶豫,屈著食指,用指節(jié)蹭著他的第三只眼睛,仿佛在用那只眼睛做決斷。這事對二郎神來說是有點為難,他在鎮(zhèn)上門窗店上班,是技術(shù)工種,而且人機靈,善于隨機應(yīng)變,他要不來,換車這事說白了就是紙上談兵,瞎扯淡。要是被捉住了,責任得他全攬,我們又不熟,他犯不著冒這險。二郎神煩亂一說,干!他們都說你是傻缺,果不其然。馬哥都干了,他來找我,我還能有什么說的?
說干就干,但這事還真不簡單,我們謀劃了一下,停車場有三大難關(guān),高墻、狼狗和黃頭。高墻不用多說,關(guān)鍵是黃頭,其次是狼狗。交警大隊都是軸人,應(yīng)該改成門軸大隊,一個比一個軸,這黃頭就是大隊第一軸。交警大隊給的工資不多,但老給黃頭發(fā)錦旗,錢多錢少不重要,黃頭就好錦旗這一口,看門異常用心,幾乎不睡覺。這黃頭不僅覺少,且時時警覺,一有動靜就放狼狗,這可如何是好?白馬說,這不難,黃頭是棋迷,他下棋要入起定來,你把所有摩托偷了他都不知道,這人棋臭不說,好勝心又極強,不贏不讓你走。我找我二叔跟他下,二叔實戰(zhàn),我幕后,用手機跟他下,保管死死拖住他。二郎神說,動點腦子,光棋哪行,還得有酒。沒聽人說“臭棋佐酒,天下我有”嗎?白馬說,這個好說,管夠。我說,那狼狗呢?二郎神說,狼狗簡單,買個肉包,塞點“狗立?!保幌戮退^去了。我問,“狗立?!笔鞘裁??二郎神用嘴角看我,一擺手說,你就別問那么多了。白馬說,還有個問題,車是就位了,到時候怎么貍貓換太子呢?從門口過不現(xiàn)實,到處都是監(jiān)控。二郎神撓撓頭,不耐煩了,哪來那么多問題?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問題多,干就完了。到了現(xiàn)場,你們都看我的。
陳實覺得吸不上氣來,他知道自己在夢中,于是使勁把肺提起來,可還是吸不上,這就有點讓人著急。干著急沒辦法,他問別人,吸不上氣怎么辦?碰見了同事,同事說,你可能尾氣吸多了,肺變異了,正??諝饽闶懿涣?。這是什么狗屁答案,他在路上忍著難受執(zhí)勤,逢人便問,大家的回答形形色色,有人說你肺漏了,所以吸不上氣,有人說最近空氣短缺,大家都吸不上,又不止你一個。陳實憋悶難忍,這時,一輛“鬼火”開了過來,車頭高昂,光彩搖晃,后面還跟了一群摩托,詭異的是,后面的摩托都沒人,發(fā)動機兀自運轉(zhuǎn)著。為首開車的戴著頭盔,能看出身體還沒長開,在嚴抓范圍內(nèi),但陳實有點慌,他捂著胸口把“鬼火”攔了下來,頭車一停,后面的“鬼火”也羊群一樣停了下來。陳實讓車主摘下頭盔,出示證件,票據(jù)和筆拿在手里,隨時準備扣車。頭盔一摘,原來是蘑菇,蘑菇一笑。陳實一看,指著說,后面這群“鬼火”怎么回事?又看看蘑菇的車,看見車頭掛的鬼臉面具,說,你這輛“鬼火”不是已經(jīng)扣了嗎?蘑菇說,我的“鬼火”是車王,車王哪會被關(guān)起來?蘑菇見陳實一直難受,就把頭盔扣在陳實頭上,戴上頭盔,陳實緊繃的胸腔一軟,立時吸到了空氣,身體也有了準心,腳終于踩到了實地上。陳實剛想問蘑菇這是怎么回事,蘑菇讓他低頭,探手把頭盔上小黃鴨的那個小頭盔摘了下來,撥弄了下螺旋槳,吹了口氣,小頭盔變大了,蘑菇戴在頭上,一踩油門,從陳實旁邊躍了過去。陳實想追,但戴上頭盔他就被定在了原地,哪也去不了。陳實的巡邏摩托也跟著蘑菇的車群走了,屁顛屁顛的,毫不猶疑,沒有回頭。
陳實一醒來,發(fā)現(xiàn)胸前橫了一只胳膊,身下還壓了條腿,胳膊和腿白白粗粗,像株醉倒的白楊,怪不得他吸不上氣,跑不了路。陳實把胳膊和腿挪開,把老婆整齊碼好,身子扳平,手腳并攏,稍息立正,不讓她亂動,然后順手替她蓋好被子。手機的燈一直在閃,陳實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靜音,有好幾個未接來電,瞇眼一看,全是黃頭的。陳實心里罵著,把電話回過去,電話一通,黃頭就喊著,卡力多死了,卡力多死了??Χ啵悓嵰詾槭莻€外國人,忙說,人死了你報警啊,找我干啥?黃頭說,老卡,咱停車場的狼狗老卡。陳實說,你這黃頭,老昏頭了,你直接說老卡不就行了,還給那老狼狗起個什么外國人的名字。黃頭哭著說,小孫子起的,小孫子起的,都口吐白沫了。陳實有點不耐煩,不管誰起的,你找獸醫(yī)啊,我去了也救不了。老黃頭說,老卡死了,大門開著,停車場的車肯定丟了。
陳實沒再廢話,趕緊往停車場趕。他剛進大門,老卡就撲了上來,嘴上掛著白沫,尾巴搖得跟螺旋槳一樣,親熱地轉(zhuǎn)著圈。陳實罵,老黃,老卡這不好好的嗎。老黃撓撓頭,交錯著腿走路,手伸向陳實,人卻走起了斜線,他說,剛才死了,現(xiàn)在又活了。陳實一看,知道老黃又喝酒了,更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清點起車來。果不其然,車丟了三輛,都是新罰的“鬼火”。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捅出去,都不好交代。陳實一輛一輛清點過去,發(fā)現(xiàn)蘑菇的那輛“鬼火”還在,只是看著有點怪,放這么多天了,風吹日曬的,就跟新的一樣。陳實腦子閃過蘑菇的回答:車王哪會被關(guān)起來?
陳實找黃頭調(diào)監(jiān)控,黃頭已經(jīng)蒙頭睡了,頭腳顛倒,鞋枕在枕頭上,頭在另一頭,打著呼嚕,一呼一吸,一唱一嘆,就像鞋在傾訴。陳實自己翻出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攝像頭之前被人轉(zhuǎn)了方向,現(xiàn)在卻轉(zhuǎn)回來了,看來是老手。他往前倒,有一段鏡頭一直對準墻,墻上有標語,能看見“靠讀書”幾個字。至于什么要靠讀書,陳實還挺好奇,但這會兒不是好奇的時候。事情很明朗,也不難辦,要么是車主偷的,要么是毛賊謀劃順的,要弄清楚并不難,層層排查就行?,F(xiàn)在半夜也沒法上工,看樣子只能趕天明再處理。
心口的氣還沒松,同事的電話又來了,說路上出了事,又出來一批“鬼火”,兩波車撞了個滿懷,有個少年受傷,肇事“鬼火”已經(jīng)逃了。同事說他剛到現(xiàn)場,救護車還得等段時間才能來,叫陳實來守著,他去追那批車。陳實問人傷得如何,同事說,目前看只受了點外傷,沒大出血,還能喘氣,但不哼哼,也不喊疼,估計撞得夠嗆。事情緊急,容不得耽擱,陳實跨上摩托,車燈把密密匝匝的黑暗撥開,油門一擰,他像被吸進光里一樣向現(xiàn)場直奔。鄉(xiāng)間的路四圍空曠,沒有路燈,拐彎比較多,車燈發(fā)出光柱,如長劍出鞘,路不好的時候,車上下起伏,光柱左劈右砍,刀光劍影在曠野里來回舞動。天地廣闊,滄海一粟,陳實委身其中有點觸景生情,心中竟生出股俠勇之情,這俠勇帶點興奮,又夾雜感動,不知為何感動,其實也不需要細說原因,就是感動。感動之后又有點傷感,一粒芥子,陳實踽踽獨行,茫茫曠野除了車燈什么都沒有。
白霜覆草,天寒地凍,天氣是越來越冷了。
4
路上一片狼藉,有球鞋一只,還有零食撒了一地,塑料袋被風踢著盤旋來回。車橫倒一邊,頭盔落地,遠遠立在路心,頭盔面罩上翻,像在瞭望期盼什么。車后面還有一道長長的血痕,陳實老遠望見有人躺在地上,心里一驚,怎么只有身子,頭不見了?再去看頭盔,頭不像在里面的樣子,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角度問題,傷者把頭埋在了胸里,扒拉不出來,執(zhí)拗堅定,仿佛為了續(xù)命在種一顆種子。同事見陳實來了,簡單交代了兩句,準備去追肇事者。陳實攔了下來,說,早跑了,留點力氣,天明調(diào)路網(wǎng)監(jiān)控吧。陳實問,救護車怎么還沒來?同事說,不知道,打電話催了兩次了,都說正在路上趕,咱這離救護中心遠,是要些時間。不過不用擔心,這小子命大,這會兒緩過來了,剛才還跟我要水喝。說完,同事還是要跨上摩托追,陳實不好再攔,就讓他去了。
陳實勘探了一下,躺著的“鬼火”車頭已經(jīng)被撞開了,是改裝“鬼火”,但沒裝彩燈,看來是個成熟的孩子,這“鬼火”不是來飆車的。人真沒流血,只是有點擦傷,真是命硬,這樣看來,血是肇事者的,從血痕看肇事者傷得不輕,竟然沒事人一樣騎車跑了,命更硬。
傷者終于把頭露了出來,說,水,渴。陳實蹲著擰開水壺,給種子澆了點水。陳實問,好點了嗎?他點點頭。陳實看見這小子的額頭上紋了只眼睛,想了起來,是門窗店的,叫什么不知道,就問,你叫什么?半夜跑出來干什么?那小子翻了個身喊著疼,說,二郎神……出門辦事。陳實一愣,以為這小子撞魔怔了,逗笑一問,那你的狗呢?二郎神指著額頭的眼睛,二郎神,叫我二郎神就行,有“鬼火”飆車,從后面飛我一腳。陳實站起來,問,能撐到救護車來吧?二郎神嘶著氣咽著唾沫,說,我先撐撐試試。陳實又問,知道誰撞你的嗎?二郎神搖搖頭,用食指輕敲后腦勺,這里忘紋眼睛了。陳實說,還有其他線索嗎?二郎神費勁舉了下手,發(fā)言說,叔,緩會兒,讓我緩會兒。
陳實四下觀望著,好像起了霧,霧從地表騰了起來,看什么都有點模糊,路的遠處有一兩點車燈移動,遠近難測,好像走來,又好像離去,像誰在夜里游蕩,提著一只漏光的燈籠。那輛車最終也沒來,就在夜空中消失了。霧越來越大,救護車還是沒來,陳實四處望著,心里揣摩,救護車是不是走丟了,開上了另一條路。風寒天冷,不能讓人一直躺在地上。陳實打電話讓同事再催,鈴聲響了好久,同事沒有接。陳實問二郎神,冷嗎?二郎神揚著調(diào)子“嗯”了一聲,像是疑問,又仿佛踩在昏迷的幻境,問他什么,他都已不太吭聲。情況越發(fā)糟糕,陳實心境煩亂,來回走動,腳下踢到什么東西,撿起來一看,寫著“狗立?!?。這是什么?“狗立?!?,“狗立?!?,多念叨幾遍, 陳實想到尾巴像螺旋槳的老卡,心里有了底,知道事情沒二郎神說的那么簡單。就在這會兒,同事又趕了回來,說,剛打了電話,救護車說已經(jīng)到了,但沒看到傷者,也沒交警,問怎么回事。陳實說,我一直站在原地沒動,那小子都昏過去了,救護車跑錯地方了吧?同事說,不至于啊,我再打電話問問。
霧更大了,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折騰了一晚,夜色逐漸褪去,白霧緩緩升起,夜幕卷閘門一樣被霧推回天際——天快亮了。陳實四顧茫茫,隱隱聽見遠處有“鬼火”摩托的聲音,隔著霧聲能聽見摩托越來越近,遙遙一看,能看見那彩色的光暈,“鬼火”逼近,霧一隔,光怪陸離,還挺嚇人。為了防止事故,陳實拉響警報,警燈也閃了起來,“鬼火”到了眼前,陳實沖上去欲攔,發(fā)現(xiàn)車一怔停了下來,隔著頭盔,他看出車主竟是蘑菇。更讓陳實詫異的是,蘑菇騎著的正是他那輛被扣的“鬼火”,尾巴高高翹起,通身的彩燈一閃一停,一閃一停,鬼臉面具在車頭狡黠笑著,仿佛在說,嘿,又見面了。看是陳實,蘑菇手腳慌亂,陳實也恍惚起來,加上霧的襯托,他分不清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他有點擔心,擔心霧會讓那夢境得到印證。后面有人喊了聲,跑,蘑菇這才緩過來,扭頭就逃。
陳實“哎”了一聲,扭身跨車去追。他提韁躍馬,往霧的深處刺去,蘑菇的“鬼火”摩托箭已離弦,拖著光影往前逃離。陳實喊話,大霧危險,請停車檢查,大霧危險,請停車檢查。蘑菇不作理會。陳實繼續(xù),蘑菇蘑菇,停車檢查。蘑菇蘑菇,停車檢查。蘑菇依舊沒有停車的意思。陳實提速,車躍頭猛沖,蘑菇在前面貼地飛行,陳實始終難以追及,他有點著急,又暗含信心,心里喊著,蘑菇蘑菇,你就是一直開,又能逃到哪去呢?蘑菇的“鬼火”閃爍迷離,他不時回頭張望,在前面狼奔豕突,陳實跟在后面,全力加速,還是難以追及。他快,蘑菇就快,他慢,蘑菇就緩下速度。
就這樣,二人在大霧中角逐穿行,陳實仿佛看見了夢中那群尾隨蘑菇的“鬼火”摩托,它們皆無人駕駛,在霧中慢慢顯形,漸具輪廓,一從十,十從百,溫順得像一群小魚,跟在蘑菇身后。那些溫順的小魚情緒悅動,對巡警摩托念著溫柔的咒語,走吧,走吧,一起走吧。陳實的巡警摩托緊跟其后,既不突擊,也不放棄,始終保持一段距離。陳實神思迷離,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的摩托是否已失去控制,也加入了蘑菇的隊伍。這些“鬼火”他都認識,是被他扣在停車場等待拆解的無主摩托,他本能地抗拒著,可巡警摩托不聽指揮,繼續(xù)緊緊跟著它們。那些摩托仿佛要去參加一場盛會,前顧后盼,呼朋喚友,對巡警摩托喊著,來吧,來吧,就差你了。陳實坐在車上,身不由己,車子拖著他一直前行,他有點懊惱,也有點興奮,不知自己將被帶往何處。一夜未睡,陳實心生倦意,這會兒,他已不想再費力辨析這一切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唉,可憐的小東西,你能開哪去呢?他閉了閉眼睛,擔心自己墜落一般沉沉睡去。他知道,如果在夢中,蘑菇和他的摩托們可以自來自去,去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沒人能干預(yù),要是這樣,他倒愿意卸下負累跟著他們,成為一分子。唉,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xiàn)實要面對。要是真在夢中就好了,如果在夢中,陳實說不定會對巡警摩托輕輕念叨著,開吧,你就跟著它們往前開吧,無論多遠的地方,你們要到了,記得叫醒我。
二郎神用他的三只眼睛觀望著,找了半天,才選了個死角,攝像頭都照不到。我在心里暗暗佩服,懷疑他紋了個紅外線眼睛,眼睛一照,攝像頭統(tǒng)統(tǒng)無所遁形。我和白馬雙手合織,連成口子扶梯,蹲在墻下,二郎神一腳扎地,一腳抬起踩在梯上,說,不要出聲,不要露頭,今晚的行動三個步驟,滅狗,扭攝像頭,開鎖換車。攝像頭有三百六十只眼睛,看你們一看一個準,聽我安排,看我手勢,沒讓你們動前,你們都原地待命。明白?我們點點頭。他繼續(xù)道,我在里面一切辦妥了,手電就閃三下,你們看燈行事,打開正門,換車要雷厲風行,曉得?我點點頭,白馬看看我,也點點頭。
一二一,使勁抬升,二郎神上了墻頭,正欲跳下,狼狗叫了兩聲,他停了下來,騎坐墻頭,從口袋里掏出藥瓶,抖落幾粒藥片,塞進包子,塞完把包子拿到嘴邊吹了口氣,胳膊掄圓扔了出去。狗繼續(xù)叫著,根本不停。二郎神一撓頭說,壞了,扔偏了,還有包子嗎?白馬就罵,你他娘的,三只眼睛都能扔偏了。二郎神說,這會兒不是數(shù)落人的時候。正說著,黃頭出來了,嘴里嚷嚷著,誰啊?誰?二郎神嚇得躺在墻頭,一動不動。我和白馬緊貼著墻,聽著里面的動靜。過了會兒,里面喊著,老黃,你別耍賴,你還欠我三杯呢,這盤又將軍了,你往哪跑?狼狗跳著叫,老黃又被拉了進去。
我們靜止不動,狗便不叫了。二郎神在墻頭罵,不是喝倒了嗎,怎么又起來了?白馬說,我出來那會兒他都迷糊著拿象跑我二叔那邊將軍去了,55 度的青稞原漿,黃頭一人就灌了兩瓶半,誰能想到他還能醒著?二郎神問,還有包子嗎?白馬又遞給他一個,說最后一個了,原本想留著自己吃的,扔準點。塞好藥,這次二郎神看也沒看,抬手扔了出去,打在了狗身上。
沒一會兒,狗真不動了,二郎神兔起鶻落,落地一滾,身上的鑰匙叮鈴響。我聽見他一會兒在這停一下,一會兒在那停一下,時間都不長,逢擊必中,像一只干練的蜻蜓。不到十分鐘,手電閃了,說明一切搞定,白馬溜到前門,我推著新裝的路飛緊隨其后,白馬去看黃頭如何,沒想到他正蹲在大門口吐,二叔已經(jīng)睡倒在床上了。看見我們,他手一指,喊一聲,哎。我們一驚,以為暴露了,捂著口鼻轉(zhuǎn)身欲走,沒想到黃頭一歪身,倒在地上沒了聲音。白馬走過去一摸,人沒事,還有氣,就把他扶進門房,放在床上,一上床,他和二叔竟摟在了一起。
干脆利落,我們順利會師,車很快換了出來。摸到久違的路飛,我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是冷還是興奮。手輕輕撫過,路飛塵埃滿身,摸著有點冰。二郎神說,先推出去,別著急點火,上了路再開。你們先撤,我還得收個尾。我問,收什么尾?二郎神說,做就得做全套,從哪來,回哪去,車鎖鎖回去,“狗立?!币呀?jīng)完成任務(wù),狗也得給人家救活,全部完事了攝像頭也得扭回去。話不多說,你們快走,完事我追你們。
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把路飛推了很遠,我要點火試試,白馬沒同意,說車放了這么久,可能點不著,這會兒得先轉(zhuǎn)移,找個沒人的野路再試。我說水庫那條路沒人,我們?nèi)ツ?。他開著摩托用繩牽引著路飛,我們朝水庫奔去。到了那條路上,白馬放下我和路飛,我用鑰匙試了一下,路飛已經(jīng)叫不醒了。白馬搖了搖車,說沒油了。他從自己的摩托上給路飛輸了些,腳踩發(fā)動機,踩了好久,路飛無動于衷。我說讓我來,心里默默念著,路飛路飛,路飛路飛。腳下踩動,起起伏伏,像給車做心臟起搏,踩了很久,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心里著急,揣摩是不是路飛不愿醒來,但還是繼續(xù)踩著,心捏得很緊。終于,哄一聲,路飛響了,發(fā)動機空轉(zhuǎn)了會兒,電瓶便充上了電,一下子,所有的燈亮了起來,這些小燈繞著車身循環(huán)閃動,像一個個小人兒,手搭肩膀連成火車,慶祝著,搖頭晃腦跳著舞步。電壓不穩(wěn),鬼臉面具閃了幾下也亮了,老友重逢,我十分動容,心里所有的彩燈都亮了起來。
白馬給二郎神發(fā)了語音,說我們上了水庫,完事了在這碰頭?!斑怼币宦?,一支穿云箭發(fā)了出去,可石沉大海,一直沒有回音。白馬咕噥著,又給二郎神打了個電話,信號嘟嘟嘟嘟,信鴿一樣在空中尋找著二郎神的蹤影,沒有打通。撥了三四次,一直嘟嘟嘟,嘟個不停。這些狀況不在預(yù)案內(nèi),讓人撓頭。白馬說,可能路上遇到了麻煩,困住了,得回去看看。我說,我也去。白馬說,你這前披后掛的,遇上交警,不是羊入虎口?我說,你看時辰,交警又不是機器人,哪能一直站崗,抓“鬼火”也不帶這么玩命的。白馬說,你在這呆著,人多壞事。我說,我跟二郎神雖然不熟,但他這么仗義,幫我這么一大忙,我也不能自個縮頭,讓兄弟寒心。白馬沒再說什么,我們騎車扭頭往回趕去。
天色漸亮,路上起了霧。這些霧氤氤氳氳,來回涌動,仿佛是從夢中跑出來似的。在霧中穿行,雖看不見前路,但能找回路飛,我的心情異常明媚,路飛也輕快地閃著。這會兒要是有首歌該多好。車載音響可能進水了,沒了聲音,有聲也不能開,會暴露行蹤。不過不影響,我在心里給路飛哼唱著那首《墨綠的夜》,這首歌我們都早已爛熟于心,我唱它也唱。在歌聲里,月亮出來了,月亮睜開美麗的眼睛,對著我們輕輕地瞧,好像說著多情的話語。我想起父親說,讓我再等等,再過一年,等我足歲,到了務(wù)工的法定年齡,他就帶我進城。那個地方很遠,坐火車得一天一夜,不出意外,到時就得和路飛以及這里的一切分別,這件事我還沒跟路飛說。霧中一群鳥撲簌簌驚起飛過,鳥兒乘著夜的翅膀遠遠遁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美感,仿佛是憂傷,在我心里回響。這會兒,人們都還在睡夢中,無論做什么夢,大家都在悠悠地徘徊尋找,可等醒來時,找到什么又都得交還給夢境。此時此刻,是夢還是現(xiàn)實,我分不清,無論如何,這種隱隱約約的悸動和難以挽留的傷感都讓人著迷,讓人感動。那些信鴿一樣的信號還在空中飄蕩,二郎神依舊沒有音訊,路上也不見人影,不知為何,這條路在霧中變得又長又直,仿佛是為了給我們縹緲的希望和小小的憧憬,好讓我們能一直開下去。我想,無論二郎神在哪,我們都會找到他。
無遠弗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