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是一個不及格的四川人,他吃不了辣。
漫長的下午里,我正坐在自己小小的文具店里,用薄薄的刀片在一支鉛筆上小心地削出蝴蝶翅膀般的輕翼。屋外的輕風不時地跑過來晃晃我的綠色透明門簾,這樣過了許久,一個留著胡茬的中年男人挑開門簾單露進臉來,悄然問了一句:“請問朝陽小學怎么走?”我抬起一根指頭朝右指了指。“謝謝,多有打擾!”他盯著我削出來的薄薄脆弱的鉛筆屑,面有愧色地說了句。我沖他微微笑了笑。
后來,那個蹙著兩道眉的問路先生常帶上他兒子來我的文具店買一些小東西。他兒子站在我的被區(qū)分成不同價位的貨架前總是難以一時下決定,他也不急,站在一旁微笑著慢慢等。順便轉(zhuǎn)眼打量我琳瑯滿目的商品。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他笑呵呵地自言自語道。
有一次,他兒子選了個1.5元的筆,他給了2元錢,我翻來翻去找不到零錢。他說,就這樣吧,以后弄個二維碼,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了,方便多了。說著拉上兒子的手就走了。我便記住了他們,總等著下回把錢還回去。
再后來,來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熟悉起來。
熟悉之后的某一天,望著掛在屋檐上斷不了的水珠子,他說,看見我削得輕薄的就要斷掉的鉛筆屑,心里總懸著件事,逼他再過來看看?!澳菢有募毜娜?,總該會讓人放心?!彼恢缘馗艘痪?。
蘇先生其實是很笨的,他直到第四次來才在別人的提醒下知道了我的缺陷。他面露愧色地對我說,“哎呀,對不起呀,我不知道是這樣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他也是個四川人。不介意地對他笑笑。他卻慌慌地拉著兒子的手匆匆離開了。我以為他不再來了。
沒想到那周五,他又舉著一把傘躲進了我的小門店里。彼時,外面的雨下得正大,我正用削得細細的鉛筆在我賣的田字格上小心地寫下一個個漢字。
他像一團柔軟龐大的云朵闖了進來——他的傘是白底,細看,還有朵朵淡藍的花。收起傘,隨手立在門口,順著傘滑下的雨水洇濕了一小塊臺階,這塊濕像是走向夏天的圓太陽,一點點擴大著,看得人心里忽地生出些暖來。他把一張溫熱的臉湊過來看我寫字,說了句,“呀,真好看!”好像,我已經(jīng)跟他很熟。也好像,他已經(jīng)忘了我是個啞巴。我報他一個久久的笑。
盯了一眼墻上的表,離他兒子下學還有二十多分鐘,他來得有些早了??赡翘煲院?,只要來接兒子的時間充裕些,他基本都把這些零碎時間打發(fā)在我這里。
我則坐在玻璃柜臺后面,用各種表情來回應他多變的談話。
后來,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聽得懂吧?”我白他一眼,把臉扭向別處。不屑回復他的質(zhì)疑。
正是這些放學前后的斷續(xù)的碎片時間里,我們之間慢慢熟稔起來。
他倒聰明,安排得很妥當,兒子沖出校門直接來我的店里。如果他還沒來,他兒子會在我的門前稍稍等一等。出于禮貌和對蘇先生的好奇,我常常趁小朋友涌進來正忙亂的空當里走過去塞給他兒子一把瓜子或者一些小零食。那小孩靦腆又禮貌,剛開始總不肯進門來。
說也奇怪,每天到我這里買文具的小孩很多,可我從來沒有因為哪個孩子而想起自己的孩子。當我第一次看到蘇先生的兒子立在我門前朝遠處張望的小小背影,就想到了我那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所以,我總是忍不住多關心他一下。比如摸摸他的頭,把他從寒冷的外面拉進屋里。大概有半年多的相處,他才不再低著頭和我講話。他害羞得不像個男生。熟了以后,我用手語示意他。也許他懂了,嘿嘿地對我傻笑。
他一開口就叫我“胡阿姨”,我正給他翻弄卷進衣服里的紅領巾,瞬間驚了一下!第一次懷疑自己判斷錯了別人的話。
我想了好幾天。后來想起來是自己在寫字的小本子上標了名字的。想了一回,我就暗笑蘇先生的認真。
我總懷疑蘇先生喜歡和我說很多話是因為他覺得我是個只會笑的啞巴。不過,我也樂意看他說。反正,我還因此從他身上賺了一些錢——他不時在我的小店里買點東西。到底是在他身上賺得多還是在他兒子身上賠得多,我從來沒細算過。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賺得多,因為不管是賣還是送,我都是開心的。
一直以為蘇先生是個愛說話的人。他什么都肯說,比如有一次,我指著他兒子寫在課本上的名字:蘇憶川。當時剛開學,他買了我的書皮,包好后直接往上寫了名字。我只是想告訴他川字寫得不規(guī)范,不是由三個豎組成,他爸爸卻給我解釋起了他的名字。哦,我是四川人,在這里上的大學又和他媽媽結婚留在了這里。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他的籍貫和姓氏。暗自慨嘆,竟然沒從他的口型和語調(diào)里辨認出“川味”來,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技能”退化了,還是蘇先生的普通話太過標準。第二天他來了,趁著他不著急的空當,我在紙上寫下巴中,指指自己,他則興沖沖地說他是攀枝花人?;厮Φ哪且豢蹋疑陨赃z憾自己和他的老家離得有些遠。不然我們可以分享更多共同的話題。
他再來時,我就把托人捎來的老家的小零食拿出來分享給他。在我執(zhí)意塞給他這些味道大致相同的食物后,他竟然因為辣而流了滿頭汗。我心里輕輕笑了一下,想這蘇先生是不是地道的四川人,竟然怕辣。
北方的冬天總是冷,比如南方的水,心腸總是軟的,在北方卻是冰冷的硬。手不想往出掏,臉上像貼了冰,我的高跟鞋踩在結實的冰上像針遇到了鐵??晌蚁矚g這樣的干脆冷酷,往往穿了高跟鞋走在堅冷厚實的冰上,硬硬地扎下去,覺得自有一種痛快。
就是那樣的一個下午,蘇先生提了一袋梨跺著腳進來了。他的嘴唇干裂著,像個地形復雜的地圖。
“還是你這暖,”說著他把梨丟在柜臺上,拿手伸到煤球爐子上烤。
這么冷的天,要梨干啥?我瞥了一眼看上去涼颼颼的梨繼續(xù)盯著電視。
“凍嚴了,哪也是冰,要人命哪。這會兒要在老家裹個毯子都能捂出汗哩?!彼跣踹哆兜卣劻艘恍?,清了清嗓子,起身摸起一個梨啃起來。明顯是不想活了。我過去直接從他手中把梨奪走。他瞪圓的兩只眼睛跟著我的手把梨削了皮,切成小塊,又滾在了熱氣騰騰的開水里。捧著泡在碗中的梨,蹲到爐子前,看著他滑稽的樣子,笑著給遞過去一個勺子。他嘿嘿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樣子。
“真是個賢妻良母啊?!?/p>
蘇先生的比喻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我白了他一眼。外面放學的隊伍已經(jīng)壯大起來,可是天太冷,家長不允許孩子再來我的店里消磨時間。正張望著,憶川闖了進來,我搓搓他凍得通紅的小手舉到蘇先生眼前,怪他也不給孩子戴個手套。
蘇先生又只是笑笑。嘴角兩邊蕩起幾重波浪,白白的牙齒像是剛剛降落的雪,讓人怨恨不起他來。
憶川看見冒著熱氣的梨了。我給他一個勺子,又挖了一勺蜂蜜添進去,他就擠到爸爸旁邊開始埋頭撈梨吃。
“真不公平呀!”
蘇先生看我給憶川添了蜂蜜覷著我笑著說。
我摸了摸憶川的頭,讓他慢點吃,他的頭發(fā)已被凍得冰冷堅硬。
“爸,你啥時候也能像胡阿姨一樣對我這樣體貼?”
這孩子,別看每天在外人面前安安靜靜地,心眼明亮著呢。我捏捏他的小耳朵。
“啊呀啊呀,這又不是八戒的耳朵,肉一點也不多,不好吃的?!彼室舛何?。
“別老說胡阿姨好,說也沒用,快吃你的?!?/p>
我拿起柜臺上的小本子卷起一個筒來敲了一下蘇先生的頭。
他故意捂起頭,斜眼對著他兒說,看見了吧,胡阿姨也會生氣,后果很嚴重。
憶川則笑得稀里嘩啦。
憶川的頭發(fā)很旺,可臉總看上去晦暗。冬天的風一刮,人更顯得蒼白瘦削。我總對著蘇先生嘆氣,讓他看別人家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孩子。蘇先生不當回事,卻反過來責怪他挑食。
“你做的難吃死了?!?/p>
兩個人又開始了拌嘴。
我走到中間,瞪一眼蘇先生,他知錯似的嘿嘿笑著把話題繞開。
蘇先生似乎像我一樣很怕這北方冬天的寒冷。那兩天又刮北風。接近中午,蘇先生裹著厚厚的白色羽絨服擠進了我的小店里。
“呦,哪里來的大白天鵝。”
我笑著努嘴望他,心里說著這句嘲笑的話。
“呵呵,南方飛來的大白鵝!”
我怔了一下。覺得這蘇先生也真是可愛至極。走到爐子邊,把下面的風門開開好讓火更旺一些。
也許我們同是外鄉(xiāng)人,加之又是半個老鄉(xiāng)的緣故吧,我總感覺和蘇先生之間好像有條看不見的結實的線把我們拉扯起來,時遠時近卻也牢固穩(wěn)定。
北方的冬至興吃羊肉胡蘿卜餡餃子。日子近了,路邊賣羊肉的多了起來。我也跟著房東學著調(diào)好羊肉餡包了一些餃子。冬至那天,我把煮好晾涼的餃子裝進快餐盒里,塞了滿滿兩盒讓憶川提走了。
下午放學的時候,憶川又跑來向我告狀。
“阿姨,你給我的餃子都讓我爸搶著吃了,全吃光了,晚上都沒得吃了。下回我就在你這吃吧?”
憶川邊說邊舞動著小手。
“寫作業(yè)的時候你怎么不這么積極呢。”
蘇先生搶白。
我給憶川裝了兩個烤紅薯讓他帶回去。
當晚把剩下的羊肉餡全包完后凍起來,明天中午正好可以讓他們帶回去煮了吃,這樣想著,安心睡覺。
其實蘇先生給我的東西也不少。
糖炒栗子,熱豬蹄,熟牛肉,豬耳朵,石頭餅,街頭的炸油糕……他常買了這些東西往我這里帶。我不太喜歡肉,可他每次執(zhí)意放下,后來我的冰箱里總能找到他帶來的食物。仿佛他的生活也是被這些七零八碎的街邊小吃補充完整。憶川的瘦弱也就不難解釋了。
也許蘇先生是想減輕我的生活負擔吧。不管怎樣,我也在努力想辦法報答。而這樣的回報往往在憶川身上。
比如這次去進貨,我專門給憶川選了個柔軟寬大的書包。他的那個烏龜殼一樣的書包已經(jīng)不時興了,會遭同學們笑話。
背上書包。憶川站在那里說:“手套,口罩,書包,有了這些東西我覺得我就是這世界上比有親媽還幸福的人了。耶!”
蘇先生敲了一下他兩根組成v的手指。
“我給你買那么多東西就不幸福了?”
“阿姨,你看我爸?!睉洿ㄠ倨鹱煜蛭腋鏍?。
我笑著刮刮他的小鼻子。
這樣挺好的。我們?nèi)齻€人的友誼那樣輕又那樣暖,像是冷冷江河中同擠在一條船上的三個難友,互相明白各自的隱憂,難以抵擋的依賴是自不必說的。不知為何,我忽然會有這樣的感覺。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往前推進。冬天完了是春天,春天完了是夏天。憶川一點點長高起來,臉上的笑也多了。人多的時候,他還能幫我算賬收錢,替我回答顧客的問題。除了做買賣,我還會抽出時間做很多的美食,給憶川帶走或者看著他在我的店里消滅掉。
我看你還是給胡阿姨當兒子算了。蘇先生總這樣說他。
好呀,好呀。
憶川也總是不客氣地回他。
我則摟住憶川的肩頭望著蘇先生“告誡”他:沒問題!我看這樣挺好。
蘇先生就啞著嘴不說話了。
那天的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正是中午放學時分,門前小小的巷子像煮開的沸水。小文具店里擠滿了孩子,他們指指點點挑挑揀揀地買東西,我一邊收錢,一邊幫他們裝物品。正踮腳探著靠墻貨架上的貼紙時,我瞥見外面兩個人在打架。隔著層層疊疊的人,我看不見里面打架的人。正納悶著,從中間飛出來一頂帽子,那是一頂我很熟悉的帽子——蘇先生說他有鼻炎,離不了。我扔下手里的東西撒腿就往外跑。
蘇先生已被一個胖大的男人按到了地下用拳頭捶,他快速抓撓的手指像多腳的蜘蛛,只是被死死壓住使不上勁,我出了一身汗,著急著要進去幫忙,柔弱溫和的蘇先生怎受得了這個??晌覇伪〉纳眢w一次次被圍觀的人群彈回來,我張大嘴巴歇斯底里。我所有的努力都被嘈雜的人群淹沒了。
那個胖男人最終被拉開,嘴里罵罵咧咧著:誰讓你孩沒媽了,就要說咋啦,有本事就找個……
慌亂中,一臉血的蘇先生被救護車抬走了。我著急地捧起幾個小孩的臉,以為是憶川,可最終一無所獲。
那個下午像是被拉長了,坐下起立看鐘表點點滴滴地走著就是過不完。我一直在等蘇先生的消息,或者哪怕放學的憶川。什么都沒等到。屋外的亮光被一點點收走,不知何時,巷子里的燈也漸漸熄滅,我才不情愿地回到小小的出租屋里。
原來憶川只由蘇先生管著。即使早猜到可能是這樣的情況,可還是忍不住對憶川又多了一層可憐。
為何這世上的月亮,總是缺的時候多,圓的時刻少?我煩惱地想著。
第二天,我心里仍懸著蘇先生的傷情和憶川的著落。半上午,蘇先生發(fā)來短信:憶川這幾天就先麻煩你了。我回他,放心。是的,我都忘了他曾經(jīng)向我要過電話號碼的。我的手機一般只用來看時間,誰會給一個啞巴打電話?他曾想送我一個智能手機,告訴我可以用里面的“微信”收付款或收發(fā)信息,我知道那個手機得上千塊,就拒絕了。
第二天中午,憶川來到我的店里。他受驚嚇也不小,我看見過一會兒他會不自覺地輕輕哆嗦一下。我給他煮面條,熬水果湯喝。晚上帶他回了我的住處。他乖乖地跟著我,一步步都按我的指揮來。
就是吃完飯寫了作業(yè)后,他害羞著不讓我給洗澡。他自己在洗澡間沖了很久,出來后人就放松多了,明顯活躍起來。不停地摸著我給他準備的寬大的睡衣,那是我穿過的,上面有可愛的小熊。他坐在塑料凳子上,我拿吹風機給他吹頭發(fā),他洗過的頭發(fā)軟軟的,像三四月初升的小草。在我給他撥弄頭發(fā)的時候,他忽然亮著眼睛抬起頭,盯著鏡子里的我說:“我也覺得你像我媽媽?!笔掷锏拇碉L機差點摔到地上。
憶川在我的身旁睡了安穩(wěn)的一夜。我像是重新找回了做母親的感覺,一夜里無數(shù)次醒來看看他,吻吻他,給他蓋蓋被子。那一夜,我不僅失眠,還賠上了一些眼淚。這些都是久違的事情了。
第二天早上,憶川的胃口大開,兩個煎雞蛋,一根煮玉米,一碗豆?jié){都被他送進了肚里,小孩子果然不存事,我笑著想。給他背上書包,又往他手里塞了個小紙條:中午放學去看你爸爸。他望著我點點頭。然后,他很樂意地被我拽著小手送到學校。和他相跟著走在趕往學校的大軍里,我看見他一改往日跟著他爸爸總垂著頭的喪氣樣子,無比驕傲地大步向前。而我的幸福就像陽光剛剛撬開一朵花的睡夢。我們兩個人一定是這些匆匆人流里最渴望時光能夠再慢一點兒的人了!
為著去醫(yī)院探望蘇先生,我回家換了兩次衣服??偹銢Q定了穿那個深藍色繡著一只花蝴蝶的長裙子,外面罩了一件黑色風衣。中午接上憶川提上保溫盒便擠公交去了市醫(yī)院。
蘇先生的臉上纏著繃帶,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坐在床邊給憶川削蘋果,他躺在那里輸液,說的話不多。
要送憶川上學時,他拉了拉我的衣角,說了句,下午買賣不忙就過來吧。很祈求的樣子。我點了點頭。
北方的秋天一點也不客氣,凜冽的空氣逼著每一扇窗戶都關著。陽光從病房明亮的窗戶上進來,撫慰著屋里需要溫暖的人。我把背留給陽光曬著,手里正織著毛線,那種柔軟的灰色毛線。
送完憶川,因為不著急趕時間,我就步行來醫(yī)院了,在來醫(yī)院的路邊上買的。
蘇先生盯了一會我織毛線,陽光暖著他的臉,又輕輕睡過去一陣。
在他睡著的空當里,屋里的陽光發(fā)生了小小的轉(zhuǎn)移,一大片白白的墻被陽光擦亮,像是等待涂上彩色畫似的。我的脖子有些發(fā)酸,抬起頭撞見這堵亮亮的墻。應該畫一個女人,她穿著紅色的裙子正在廚房忙碌,小貓蹲在一旁看她做魚,還要畫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他倆正坐在餐桌前盯著她看。餐桌旁的墻上掛著一幅畫。畫上,兩只白天鵝在夕陽下飛過……
是蘇先生一陣輕輕的咳嗽喚醒了正發(fā)呆的我。喂他喝了一次熱水,遞去橘子他推開了。
冷不丁地,他冒出一句:“講講你吧?!蔽液翢o防備。
埋下頭,又接著織了幾針。我從包里掏出隨身帶的筆紙,寫下一些話:六歲被我繼父一巴掌打成聾啞。十八歲在我媽的安排下嫁給釘鞋的瘸子阿擁,二十歲善良的阿擁死于車禍。二十二歲被安排嫁給青白,他打罵人,二十六歲時,孩子丟掉,后來我就逃出來。
他看完紙條后很久沒說話。我就接著織毛線。感受著陽光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摸著我們之間的空氣。
本來以為來日方長,還可以對蘇先生說很多話??墒俏业念A料錯了。所以很多秘密還是沒能讓蘇先生知曉。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恢復聽力的我并不清楚。只是從我又開始聽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起,收獲的都是痛苦。我的第二個丈夫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對我從早到晚用盡了污穢的語言,它們像密密的毒針害得我甚至想重新把耳朵堵起來。那個時候,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的眼球瞪得生疼,我大張著嘴,我要說話,我要罵他,我要還給他同樣邪惡骯臟的語言,可我的嘴就是說不出話來,我只能發(fā)出難聽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啊啊啊啊的聲音,我絕望透了,這種啊啊啊一遍遍刺激著我。也許正是受不了這種無能的折磨,我義無反顧地出逃。
當時只是決定,離我的家鄉(xiāng)越遠越好,于是就很偶然地落腳到這個北方小城里。
但我不知道自己竟然還保存著語言的能力。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這個能力時,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天,我喊出的是:別打了,別打了。
后來,在蘇先生消失掉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是一個和別人交流無礙的正常人,我和蘇先生之間又將會是怎樣的關系?仍僅僅是朋友?我像個不甘心的賭徒,從一副牌中抽出一張又一張不同的數(shù)字和表情賦予它奇特而神秘的意義,我守住門前的行人,期待任何一次意外的發(fā)生。
“哎,這地方是沒法待了?!碧K先生明明在醫(yī)院對我說過這句話的。我怎么能沒當一回事呢?不然的話——會怎樣?我也不太清楚!
我一遍遍懊惱著。
也常常會做一些怪誕的夢。比如我和一只白天鵝坐在一起嗑瓜子。比如憶川喜歡的哆啦A夢文具盒給賣光了忘了給他留一個而焦急。奇奇怪怪地總能讓我回想好幾天。
不知何時起,我的心竟像一汪水一樣又有了三月里清風漣漪的波動。曾以為那些年積攢的仇恨和傷痛會一直把它冰封在晦暗的角落,秘不示人又深不可測。
夢中的怨恨和掙扎漸漸離我遠去。卻是時常在夢中去見一些久遠的人。有阿擁。在遇到他以前,我是個深陷在安靜冷漠世界里的一塊鐵,堅硬且無知無識地活著,無聲的日子一天挨著一天。他竟不顧我是個呆滯的啞巴,開始對著我的眼睛和我不停地說話,教我做飯,教我把臉洗干凈又給我買來鏡子。慢慢地,不僅能摸準他的每種口型,在我細心地觀察下,任何人只要一張口我就能猜出他是在表達什么意思。每日里,阿擁開著他的小電動三輪車,載著我和一堆破爛家什走村串街地去給人釘鞋,他逢人就介紹我,這是我的媳婦呀!眼光里滿是驕傲,我為著他的那種驕傲讓自己變得更加地合乎他的心意起來,我像他一樣對著陌生的人笑,從他們多變的口型上回應他們的夸贊或戲謔。遇到他們表揚我了,就大方地回報一個充滿謝意的笑。看見有人一說再見,就先幫他把東西遞過去。蠻機靈嘛,你的媳婦??v使他們夸我像在夸一只猴子,阿擁還要開心很久。阿擁把掙來的錢給我花,我就去買裙子,頭上的發(fā)飾,學著街上的女人把自己也敞亮地顯出去。人們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就比阿擁多了。但我總是緊緊地依著阿擁,以為可以一輩子和他快樂地釘鞋。
還有我那可愛的兒子,他的面容在夢里還是模糊。但我看到他不停地笑著叫媽媽,媽媽,好像在告訴我,他很好。
我不再恨著誰了。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能力也應該去擁抱點兒什么。
也有刮風下雨落雪的時候。有時會走出屋來在門前站一站,看著小巷里一溜屋檐嗒嗒地落下無數(shù)水珠,然后不由自主地伸起脖子向前面望望。
什么也望不到。
風有時候會來晃我的門簾,恍惚間,我似乎看見有個人像一只溫暖的大白鵝探著脖子伸進我的鋪子里。我就隨時準備好靜靜地回答他的提問。
真奇怪,再美麗的日子一旦過去了就像是玻璃碎掉般,無論你抱緊多少玻璃渣子,就是無法把它拼湊成往日的模樣。我又不知不覺地在一次次拼湊過往的日子里挨了很久。
這一年臨近中秋的時候,超市里打折的宣傳冊鋪天蓋地地卷進來。我受不住鱸魚將要便宜的誘惑。在中秋假期第一晚,穿上新淘來的紅色長裙,擦了點口紅去了超市。每次外出對我都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我會買來豐富的食物和廉價但鮮艷的衣服,我會擁擠在熱鬧的人群里現(xiàn)出自己臉上難抑的激動和笑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只有這點歡樂了。
擁擠的貨架前,我正對比著兩款護手霜的價格——這個秋天來得有些迅猛,秋雨已連綿了三場。一個高個子的姑娘忽然越到我面前喊了一聲阿姨。她比我高半頭,我疑惑地打量她,圓圓的臉透著嬌嫩的紅,雙眼黑白分明,青春的氣息格外濃烈,是那忽眨忽眨略帶羞澀的眼神提醒了我。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有個小女孩把一只粉色自動筆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她像撫摸一只小兔子一樣輕輕地摩挲著它,可是她最后又把它放回1.5元區(qū)的位置,從口袋掏出1元交到我手里拿了一只普通的1元區(qū)的筆。我看見她的眼神實在可憐,把那只1.5元的筆便宜給了她。后來她路過我的店常對著我笑,從一個三年級的小女孩一直到六年級的小姑娘。小學畢業(yè)后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她最少也是高中生了,歲月真是跑得快,只有我還想賴在老地方慢慢地踏著步。
憶起這些,我很開心地“哎”了一聲!她顯然吃了一驚,瞪圓了眼直勾勾盯著我不眨了。是的,啞巴阿姨開口說話了!
我逃了回來,責備自己沒有抑制住沖動。是的,那一刻,我太想張開嘴回答一聲了,我就那么自然地忘記自己不會說話。我倒在自己小小的床上,直到枕巾被淚水浸成濕漉漉的,圓圓的月亮正淌進柔和的光,像兒時母親的手撫摸著我,我在這濕漉漉里沉沉睡去。
其實對著鏡子練習說話已經(jīng)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在人前展現(xiàn)。這一次開口給了我很大的勇氣。我覺得心間又騰起熱浪,這熱浪逼迫著我向前走。
處理完貨物,退掉房子。我很果斷地離開這個地方。
接下來的五年很快。我從一個角落換到另一個角落,從一份工作換成另一份工作,從牙牙學語般的囁嚅到與人暢談無阻……五年,不是風一吹就過了,是很多風吹過,依然有一些堅如磐石的堅守刻在心上。它指引著我的行蹤,飄飄搖搖地繞著一個城市轉(zhuǎn)圈圈。
在攀枝花的這個聾啞學校里,我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被任命為校長,他們說我勤苦耐勞踏實可靠。我自然知道這里不缺比我勤苦的人,可是只有我知道,孩子們想要的,只是一點點溫暖和安全感。他們陷入在無人能懂的恐懼和無助里,有時候大量的講解和安慰還不如一個深深的擁抱。在他們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我多想反身去抱抱那個可憐的自己?,F(xiàn)在,抱著他們就像是抱著昨天的我——渴望著完整,卻正好差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相信我的擁抱會賜予他們沖破黑暗的力量。也是在此,我仿佛找到了那個丟失已久的我。
我用自己的傷溫暖著這些折斷了翅膀的孩子們。我愛他們,一如愛自己那刻在傷疤里不可舍棄的痛。是的,就留在這里吧,不要走了。在孩子們幸福的笑臉中,我一次次這樣告訴自己。
攀枝花的秋天不如北方的濃烈。那天,我正在和孩子們跳《畫眉鳥》,輕輕轉(zhuǎn)完一個圈,我看見一個戴帽子的穿著白色風衣的人正跨著包推著一個單車從我們后院籬笆墻外的小路上走過,頭頂?shù)臉淙~稀稀地在風中晃著。他仰頭向著天空,樣子像多年前見過的一個人。
我的手像畫眉鳥的翅膀輕輕落下,那個走路慢悠悠的背影瞬間打開了很多回憶。我推開門跑出去,身上穿著單薄的舞蹈服出現(xiàn)在明媚的陽光里,站在微黃而柔軟的青草地上喊了一句:蘇先生!
他轉(zhuǎn)過來,看見我,笑了。他顯然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眼中涌來的喜氣,深厚綿長。我們一起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他有些老了,帽子下面露出的鬢角有些泛白,額上的皺紋也讓他的淳厚顯得更溫暖。
“結婚了?”他一開口竟是這樣的問題。
難道他忘了我是個啞巴了嗎?忘了最好,我在心里又驚,又喜地笑了一下。
“你呢?”這一次,我終于毫無遮攔迫不及待地問回去。
“一直沒找下憶川喜歡的,就沒結?!彼男膭恿烁嗟陌櫦y。
“你等著?!闭f完我就轉(zhuǎn)身跑回去,要去給他取一個多年前準備的禮物。
這么多年了,蘇先生又像一只白天鵝一樣撲棱棱飛到了我的眼前。那個柔軟的大白天鵝,他還缺一頂灰色帽子。
它明明一直躺在行李箱里的,我專門用一個黑色塑料袋包著。可此刻在我要送出去的時候,它竟然不翼而飛了。去了哪里呢?
【作者簡介】黃亞琴,生于1990年。現(xiàn)供職于汾陽某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