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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月牙船

2020-11-19 04:39
山東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叔公爺爺奶奶

同樣的夢做過兩回,分別是三歲和六歲,夢里的場景一模一樣。

六歲那年,奶奶走了,我的夢到此結(jié)束,再也沒有夢見過那條氣勢洶洶的大鯰魚。我曾在睡覺前有意識地想它,喊它的名字,把它的樣子畫在一張白紙上,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它像四九天寒風(fēng)中的雪沫子,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

小姑說,它是奶奶的化身,奶奶走了,它也就消失了。

奶奶的死相很難看,鯰魚嘴大張,一副饑餓的填不飽的樣子,眼珠子瞪得溜圓,像兩個田螺殼陷在眼眶里,沒有溫度的手捉住我的泥娃娃不放,儼然粘了一層膠,爹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她的手剝開。

我又啞了,回到了從前,嘴光會動發(fā)不出聲。

我挽住奶奶的手臂,頭一歪栽倒在她懷里,與她冰冷的肌膚貼在一起。我感覺奶奶的手顫了一下,緩緩地伸過來摟著我,嘴里唱著月牙船,兩頭尖,奶奶搖我上青天。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幻覺。

奶奶躺在門板上無聲無息,身體像被抽去了空氣和水分,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像一條曬干的魚。

記事起,這首歌每晚在我耳邊像蚊子叫,它是我的安眠曲,睡前離不開它,就像離不開奶奶一樣。多少個夏天的晚上,天空繁星閃爍,我和奶奶并肩躺在月牙船里看月亮,她一手摟著我,另一只手為我打扇驅(qū)蚊,岸邊草雜蚊蟲多,奶奶從灘上拔來蘆柴和狗尾巴草,編了一把又大又厚實(shí)的扇子,搖起來呼呼生風(fēng),蚊蟲不敢靠近。

但是,人與人之間注定要分開,兩個人不可能牽手走到終點(diǎn),哪怕是最相愛的人,生前抱得像石榴籽一樣緊,奈何橋上必定一前一后。只有成雙成對生,沒有雙雙對對死,散是為了聚,死是為了重生相見。

這話是奶奶說的。

她和爺爺就是這樣,他們曾相擁在月牙船上,用網(wǎng)線把兩個人的衣角綁在一起,掬一捧湖水祈愿盟誓,生死不放開對方的手??墒钱?dāng)初把話說滿了,爺爺走的時候悄無聲息,連個照面都沒打。他為了救兩個大學(xué)生,把命丟在漩渦里。

那對殉情的年輕人來自遙遠(yuǎn)的大都市,一個東北,一個海南,在江西的一所高校讀書,快畢業(yè)了,爹娘都想把他們留在身邊。他們?yōu)榍樗?,又迫于?dú)生子女的壓力,遲遲做不了決定。聽說鄱陽湖是亞洲第一大淡水湖,望夫亭和老爺廟等傳奇故事都帶著神秘色彩,還有東方的百慕大,那是一片吃人的水域,船行到那里,水往兩邊分,露出一個幽深的洞穴,像魔鬼的血盆大口,瞬間把人和船都吞下去了。

帶著敬畏之心,他們千里迢迢找到大湖,借爺爺?shù)脑卵来胶弦挥?,爺爺要給他們劃船當(dāng)向?qū)?,被婉言謝絕。爺爺不放心,一再告誡他們只能在淺水里蕩,不能劃遠(yuǎn),水火無情。哪知他們的手一摸到槳,便拼命往湖心劃,爺爺上前攔阻,他們手牽手往水里跳,像鬧著玩似的面帶微笑。到了水里,他們后悔了,扯住爺爺不放,爺爺舍命救起一個,另一個被水沖走了,胳膊死纏著爺爺。

后來,我多了一個小姑,她每年暑假都要來漁村,奶奶不愿意搭理她,說,要不是他倆作死,爺爺也不會喪命。人死不能復(fù)生,她不需要安慰,也勸女孩不要太念舊,日子往前過,眼朝前看,活命不是兒戲。一個人的命不屬于自己,親人個個有份,垮了自己,苦了大家。

奶奶還說,人生最忌滿,一半是命一半在天,凡事不能過頭,水滿則溢,月滿則缺,爬過山頂便要走下坡路。

她曾叮囑我,要是她哪天突然不在了,叫我不要太傷心,把眼淚留著澆花,喂土里的蚯蚓,給十二個娃娃洗澡,加上我是十三個,我是他們的老大。老大就要有個老大的樣子,我不是一個人,是十三個人,是個大家庭,她說,這世上還是有許多東西值得留戀的,我還有小姑,還有爹,盡管爹沒有個爹樣,但我是他的血做成的,說破天我們還是父子。

說完,奶奶嗷了一嗓子,頭往后一仰,身子軟下去,兩腳挺得筆直。她說人臨死時都要叫一嗓子,把生前的濁氣、怨氣、怒氣、霸氣和沒有揮霍盡的喜氣統(tǒng)統(tǒng)逼出來,把身子掏空,升天的時候好讓自己飛得快一點(diǎn),天堂也需要先來后到搶位子。

我確定奶奶死了。

一只飛蟲在她臉上飛來飛去,嗡嗡叫著,不知道它有沒有嗅覺,能否聞到死人的氣息,總之,它在挑戰(zhàn)奶奶的底線,遲遲不肯離去,最后竟大膽地落在奶奶的鼻尖上,肆無忌憚地向額頭爬去。奶奶向來眼里不揉沙子,何況她的眼睛睜得那么大,怎會忍受蟲子的戲弄?除非她真的沒有知覺。

果然,她胸口像冬日的湖水一般冰涼,沒有心跳,沒有鼻息,沒有滴滴答答流淌下來的口水,她就像一片斷槳,默默地橫在船板上,任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鳥把糞便遺落在她的袖口。奶奶的臉慢慢泛黃,最后變成泥土的顏色。

烏鴉尋著死亡的氣息飛過來,一只引來了十幾只,它們在奶奶的頭頂盤旋,哇哇地叫著,饑不擇食的樣子,隨時準(zhǔn)備俯沖下來。我張開雙臂撲在奶奶身上,擋住一張張帶鉤帶刃的嘴。在世的時候她護(hù)我,不在的時候我護(hù)她,世上的事,一報還一報。

那天在颼颼的冷風(fēng)里,我趴在奶奶身上又做了一個夢,大鯰魚仍然沒有出現(xiàn),而奶奶卻搖著月牙船越漂越遠(yuǎn),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落葉坡的岸邊上。

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

奶奶說,生我的那天是個傍晚,火燒云燒紅了半邊天,紅的黑的紫色的云團(tuán)簇在一塊,燃燒成熊熊大火?;鸸獾褂吃谒?,湖也跟著燃燒起來,火勢蔓延到岸上,點(diǎn)燃了蘆葦叢和古槐樹,把黑的烏鴉白的水鳥灰的山雀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火烈鳥,它們展開火紅的羽翼,在美輪美奐的火景中飛翔,再現(xiàn)了涅槃重生的壯觀。

奶奶說,那是娘的血,一望無際的血腥和蒼涼,我頂著這種血腥和蒼涼橫空出世,哭聲像一道水柱劃過天空,澆滅了紅的黑的紫色的欲望,讓天空恢復(fù)了純凈,緊接著,天黑了。

那天是陰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湖灘上聚滿了人,他們正在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人們各自選一塊空地,用干石灰畫一個圓圈,每個圈代表一個已故的親人,堆上草紙冥幣,擺上三生碗筷,投上火種,燃香跪拜祈禱,求先人保佑。

爆竹一聲脆響,奶奶的手莫名地抖起來,心在肚子里一上一下地跳,她擔(dān)心懷孕的娘,盡管娘的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個月,在鬼節(ji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一點(diǎn)細(xì)微的異常,都會讓她心驚膽戰(zhàn)。在漁村,至今還保留一種迷信的說法,鬼節(jié)這天出生的孩子是陰陽胎,半人半鬼,活不過三天,一旦成人,一半人性變成獸性,獸性大發(fā)的時候,首先遭殃的是身邊的親人。

所以,這天出生的伢崽大多是死胎,長輩顧大不顧小,隨便把他們往角落里一丟,一張床單扔在臉上,沒捂死也會餓死。

年輕人雖然不信,但忌諱,產(chǎn)期靠近鬼節(jié)這天的,在老人的鼓動下,提前打了催產(chǎn)針,因?yàn)椴蛔阍?,生下的伢崽陰陰陽陽,很難養(yǎng)活。奶奶學(xué)乖了,掐著日子讓爹娘成親,可是天算不如人算,我急吼吼地提前來到人間,恰好趕在祭祀的這個時辰。

娘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羊水破裂,來不及上醫(yī)院,把我生在一堆破漁網(wǎng)之中,補(bǔ)網(wǎng)的梭子緊緊捏在她手里。之后,又毫無征兆地大出血,爹和奶奶把她送到雨鎮(zhèn)醫(yī)院,路上耽誤了一個多小時,娘體內(nèi)的血流干了,唇和臉一樣白。

奶奶說,娘注定逃不過那一劫,她是熊貓血,庫存的血型配不上,醫(yī)院聯(lián)系了陽城大醫(yī)院,有,卻是遠(yuǎn)水不解近渴 ,娘熬不過五小時的車程。

娘的鼻息若有若無,臉色慢慢轉(zhuǎn)青,眼睛已經(jīng)完全合上了。爹抱著她神情恍惚,眼珠子木訥地在眼眶中顫動,他不相信娘會死,死亡是老年人的事,娘花枝招展正當(dāng)年,大把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咋會死呢?她是累了困了,想睡覺了。他下意識地捉住娘的一只手說:不早了,咱回家吧!

那一刻,爹愚了,心和娘走在一起。

奶奶搡著他的肩,捶著他的背,撒癔癥一般晃著腦袋說:男人生來就是撐門立戶的,你倒了,咱家的屋梁就塌了,剩下我們這一老一小咋過?

奶奶朝我的腳板心猛拍一巴掌,讓我的哭聲更高亢更慘烈些,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我身上,手指戳著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詛咒似的對我吼:討債鬼!你娘用命換了你,你要不活出個山高水低來,決不饒你!

娘是奶奶千挑萬選的兒媳婦,又是娘家的遠(yuǎn)方親戚,看哪都順眼,可惜淺了緣分,在一起相處的日子不到一年,被這件最平常不過的事奪了性命。自古以來,哪只母雞不生蛋,哪個女人不生崽呢?都這樣玩命的話,誰還敢投胎做娘?奶奶和娘的感情太深了,她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娶她進(jìn)門,認(rèn)個閨女也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奶奶是個明事理的人,自從爺爺走后,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忌滿,凡事不能太稱心,正因?yàn)樗蜖敔敹鲪圻^了頭,提前透支了幸福,半生走完了一輩子的路,所以才過早地分開 ,所謂上馬看風(fēng)景,日子悠悠行就是這個道理。她和娘也一樣,太投緣了,一杯茶一口喝干,緣分到頭了。

正忙著給娘下葬,外婆家來了一竿子人,說是我克死了娘,要把我扔到坑里陪葬。爭執(zhí)中,我受到驚嚇,嘴一咧,露出兩顆白花花的小牙,大姨像是見了鬼,趕緊閃到一旁尖叫:瞧這一對小虎牙,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難怪他娘活不成,原來在肚子里就帶槍帶劍。

她說話的表情太夸張了,兩只手魔術(shù)般的在唇前助陣,唾沫星子斜飛過來,淹沒了我的眼睛。我藏在寬大的孝衣里再次咧開嘴,非哭非笑,神情怪異,嚇得大姨驚慌失色,連連后退,好像我的牙齒是兩把利劍,直取她的心臟。

娘生前愛吃魚,懷我的時候餐餐不離魚盤,鈣補(bǔ)多了,過早的長出了牙齒,這很正常,有些嬰兒也有這種情況,只是我生錯了日子,趕上了鬼節(jié)的祭祀,渾身上下透著詭異,給他們留下了詛咒的把柄。

那一刻,終于理解護(hù)犢子三個字的含義,因?yàn)槲?,奶奶徹底與娘家人翻了臉。她把白色的孝衣從我身上剝下來,扯住兩頭,在手臂上繞成長條,捆豬似的把我束在胸前,用身子和雙臂護(hù)著我,低聲下氣地對娘家人說:哪個伢崽不要娘?做娘的誰不愿意和崽女在一起?命中注定要分開,沒法子的事!

大姨不依不饒,聲音像火上蹦蹦跳跳的糖豆子,又快又利索:他就是個災(zāi)星!一出世就殺死親娘,這是跟娘家人有仇啊!長大了還不把我們趕盡殺絕?老舅立刻接茬,大舌片子像炒豆子的鏟子,上下翻飛,呼呼生風(fēng)。他說,我是從天上逃下來的妖孽,那天的火燒云沒把我燒死,跑到人間來害人,必須活埋,免得再傷及無辜。

奶奶冷笑,問他們是哪個朝代的人,現(xiàn)在機(jī)器人都造出來了,還迷信啥妖孽鬼怪?

大姨說:不信迷信,你家過年放啥爆竹?七月半燒哪門子紙錢?

奶奶說,那是對亡人的尊重,誰又能確定他們能收到呢?若真有靈,個個保佑子孫后代聰明伶俐,升官發(fā)大財,世上哪還有窮人和傻子呢?

奶奶的伶牙俐齒和能說會道占了上風(fēng),大姨辯不過她,耍起潑來,伸手到奶奶懷里搶人,嘴里喊著:一命抵一命,我妹妹不能白死!

奶奶一把將大姨推個仰八叉,抽身往湖邊跑,她的兩條腿像長了翅膀,在魚腸子一般細(xì)窄的小路上飛,腳尖有節(jié)奏地敲著地面,疾風(fēng)暴雨似的兇猛。我在她懷里穩(wěn)穩(wěn)地睡著,做著關(guān)于娘的夢,卻不知娘已躺在冰冷的土坑里,而我這個罪魁禍?zhǔn)撞恢旄叩睾?,示威似的頻頻露出兩顆小牙,是嘲諷,也是挑釁。

奶奶跳上小船,抓住雙槳,雙臂揮舞,船離岸,像一條逃命的蛇在撲水。

那年奶奶五十出頭,猶如午后的日頭,勢頭正猛,她長著一副男人的骨骼,高大健碩,短發(fā)齊耳,微微發(fā)福的身子不失敏捷。爺爺走后,她里里外外一把抓,凡事一手遮天,從不讓爹操心,累得半死也不吭一聲。相比之下,爹是個毫無主見的人,腦袋握在奶奶的手心里,綠豆大的事不敢做主,像墻上的爬山虎一樣,啥事都依附著她。

那會,爹已經(jīng)把娘的坑填滿了,他累得冷汗直冒,回頭看那幫人和奶奶在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眉頭皺了一下,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好像我是奶奶生的,跟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爹兩手撐地,身子搖搖晃晃從墳堆上站起來,像風(fēng)中一棵纖細(xì)的蘆葦,沒走幾步就被巴根草絆倒了,他索性仰面躺在地上,看白云像大魚翻出的浪花,一朵朵懸掛在遙遠(yuǎn)的天際,娘的臉在天上若隱若現(xiàn),朦朧中,藍(lán)天變成大湖,娘劃著船在浪花間穿行。

爹嘴角微微一顫,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竊笑,大家都說娘走了,他不相信!果然,娘不離開他的眼睛。

這一笑被大姨捕捉到了,她認(rèn)定娘是被我們一家人害死的,他們因?yàn)槲叶w怒于爹,如果不把我交出去,爹就是幫兇,于是,大姨蚱蜢三連跳騎到爹身上,揪他的頭發(fā)扇他的臉,牙齒在他的額頭上留下幾個帶血的牙印。他們又折回家中,絲毫不念奶奶的舊情,拆了門窗,砸了香案,毀了灶臺,把家里掀了個底朝天,親戚變成了仇人。

漁村人看不下去,說,冤有頭債有主,只管拿我撒氣,可不能斷了一家人的活路。

他們在一片指責(zé)聲中憤然離去,從此斷了來往。

娘家人剛熄火,三叔公又來挑事,說奶奶禍大不怕天,留個鬼胎子惹是非,要是真把厄運(yùn)招來了,漁村人一萬個不答應(yīng)。他說,隊(duì)長婆娘抱病在身,說不準(zhǔn)就在這幾天咽氣,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會把責(zé)任往我身上推,掀了屋頂不說,最終還是保不了我的命,不如現(xiàn)在狠下心,一了百了。

奶奶驚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叔公是爺爺?shù)沼H的弟弟,人不親血親啊,咋能這么無情地把我往死里推呢?奶奶拼了性命保我,竟得不到他的認(rèn)可,親人變起臉來比外人還狠。奶奶像受了重創(chuàng),望著我半晌不語,淚珠子撲簌簌往下掉,她泣不成聲地說:這是活生生的一條性命啊,你們咋能下得去手?要是他爺爺在世,誰敢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

三叔公說,爹還年輕,再娶一門親,何愁香火不旺?要是把我留在身邊,添了晦氣,哪個女子敢進(jìn)門?末了又補(bǔ)一句:我是為你們好,莫醬醋不分,不該留的,千萬別手軟,莫害人害己。說完迅速瞟了我一眼,目光誠惶誠恐,隨即立刻移向別處,儼然我是一團(tuán)瘟疫,看一眼都會傳染給他。

奶奶心寒,連親人都這么排斥,她還能求助于誰?三叔公年輕那會被蛇咬傷,幾年下不了湖,家里幾張嘴討吃的,奶奶說,爺爺在世的時候沒少幫過他們,每次買米買油都是雙份,兩家各一半,逢年過節(jié)幫幾個伢崽從頭買到腳,現(xiàn)在爺爺不在了,她沒有主心骨,想請他拿個主意,卻胳膊肘往外拐,生怕惹火上身,這種親情一文不值。

眼皮子一眨一串淚,奶奶伸手抹一把眼角,淚珠子越抹越多,汩汩從眼眶里涌出來,她攤開巴掌蒙住臉,把淚抓在手心里。奶奶爭強(qiáng)好勝一輩子,不想讓旁人看笑話,眼淚不能當(dāng)茶喝,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相信眼淚。所以,爺爺不在的這些年,她從沒求過人,即便在最難熬的三九和三伏天里,她依然像男人一樣無所畏懼,把身子骨扔在風(fēng)口浪尖上,從不腿軟。

但這回,奶奶絕望到了極點(diǎn),求助的目光轉(zhuǎn)向爹,卻見他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頭往褲襠里鉆。她恨得牙癢,咋就生了這么個不中用的東西?手長腿長頸子長,細(xì)眼睛尖腦袋,走路輕飄飄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活脫脫的一只螳螂。

奶奶說爹像極了死鬼爺爺,連下巴上那顆黑痣,都長在同一個地方,最大的長處是心軟,男人心軟討飯,女人心軟養(yǎng)漢,人一旦善良過了頭,便是懦弱和無能。

他天生就是個慵懶的人,在她肚子里整整睡了十一個月,最后動了刀子,才把他請出來。之后,他一直迷迷的睡,除了吃就是睡,從小睡到大,像烏龜一樣,塞起耳朵不問窗外事,有時候她自嘲地想,是不是烏龜爬到她體內(nèi)睡了一覺,才生下這么個孬種。

奶奶不服輸,任人宰割不是她的性格,凡事講理,有理不在聲高,只要有一口氣在,她潑了命也要為這個家保住我這條根。奶奶說,我身上流了爹的血,爹身上有她的血,所以,我身上也流著奶奶的血,她不能讓她的血白白流走。

她用嘲諷的口氣對三叔公說: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個個想要我孫子死,想要我家絕后是不?他死了,能給你們加壽么?三百六十天,哪天不是人來人往的日子?生在七月半犯法啦?

奶奶把我舉到三叔公面前,自豪地對他說:瞧這白白胖胖的伢崽多惹人疼,他哪里像鬼胎嘛!

三叔公沒有看我,身子往一邊斜,兩只手把我往外推,奶奶不知趣,硬把我往他懷里塞,一臉討好地說,爺爺不在,他就是我親爺爺。

三叔公連連擺手說,留我一條老命!

秋天是個圓滑的季節(jié),表面上不動聲色,卻暗藏洶涌和殺機(jī),一旦觸及痛處,必將滿目蕭煞,望斷天涯路。人翻臉無情也就罷了,老天也這樣反復(fù)無常,昨日艷陽高照,短褲短褂汗流不止,一夜之間雨打黃花,落葉無數(shù),娘墳頭的招魂幡被風(fēng)扯得呼啦啦響,風(fēng)往毛孔里鉆,骨子里感到炎涼。

第三天,是娘觀山圓墳的日子,爹沒敢出門,一是因?yàn)榇笠倘^硬,傷到了筋骨,渾身疼。二是隊(duì)長婆娘昨晚斷了氣,靈棚搭在墳山路口,洋鼓洋號鬧翻天,他怕隊(duì)長找茬,干脆蒙面倒在床上,揪兩團(tuán)棉花堵住耳朵,眼不見耳不聽心不亂,他脆弱的小身板再也經(jīng)不起拉扯。

奶奶帶我坐了三小時車去了鎮(zhèn)上,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館住了兩晚。旅館挨著派出所,奶奶本想來這里找個說理的地方,趕上周末,只有一個值班的男孩,二十郎當(dāng)歲、鼻子下面的茸毛尚未褪盡,一臉的浮夸和毛糙。奶奶印象中的公安都是表情嚴(yán)肅、正襟危坐的血性男兒,果敢有震懾力,巴掌往桌上一拍,啥事都能解決,而他,肩膀還沒有一片槳葉子厚實(shí),分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讓人極不信任。

面對面坐著,一張長桌橫在他們中間,男孩拿出紙筆,居高臨下地說:講!

奶奶心里不是滋味,像是在審犯人。

男孩邊聽邊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好像她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進(jìn)化了四肢,禁錮了思想,滿身滿腦子的迂腐和遲鈍。

他將事情的經(jīng)過做了筆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嘴上直嘟囔:這都啥年代了,還迷信這個?真無語!末了,叫奶奶簽名按手印。

奶奶一愣,趕緊縮回手,眼珠子在眼眶里亂顫,兩只手下意識地?fù)Ьo我,舌頭打著卷說:我又沒犯法,按手印做啥?

大概是古裝片看多了,本能地想到簽字畫押,賣身契和生死文書之類的場景。奶奶被恐懼裹挾著,雙腳一點(diǎn)點(diǎn)往后退,退到門邊,猛一轉(zhuǎn)身,逃命一般往外跑。

男孩的聲音在后面喊:找你們村干部去,諒他們不敢草菅人命!

奶奶來到路邊地攤上,挑了一根大紅色的腰帶,依然把我束在胸前,視線一刻也不離開我,紅色寓意吉祥,能給我轉(zhuǎn)運(yùn)。她左手提著奶粉尿不濕,右手拎一包紙炮香燭,兩個袋子沉甸甸的,把奶奶的腰墜彎了,像兩頭彎的月牙船。

今天是個大日子,下葬三天觀山圓墳,家人親戚都要到墳前上香祭拜,奶奶怕遇到娘家人糾纏,在落葉坡的古槐樹下坐到中午,人影沒見一個,倒是看見村長與一幫人在路口搭靈棚,心想,壞了,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她的眼里多了些恐慌,心往胸口上撞,腿肚子莫名地抽搐起來,憂傷地望著我說:你咋就來得這么巧哩?早一天晚一天也成??!隨后轉(zhuǎn)臉向路口狠啐了一口說:活不拼命,死不騙尸,吊了幾年不斷氣,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蹬腿,這不是成心害人么?你聽著,要是傷了我孫子,我一定要掘墳拋尸,把你的骨頭扔到湖里喂魚!

奶奶這樣想著,五官猙獰起來,目露兇光。之前,她用善良包容了太多的邪惡,現(xiàn)在承受不住了,被邪惡同化了,骨子里滋長了邪念。她連吐了三口濁氣,兩手撐地站起身來,目光堅(jiān)定執(zhí)著,底氣十足。

路口是到墳山的必經(jīng)之路,她抬頭看天,日頭快爬上頭頂,把天空分成兩個半圓,在沒有鐘表的年代,天是個球形的大鐘,太陽分別是時針,分針,秒針,漁民下湖捕魚日看太陽晚看月亮,比啥都準(zhǔn)。

湖上有個講究,圓墳要趕在中午十二點(diǎn)之前,下午山上陰氣重,逝者陰魂不散,跟著親人回家,和從前一樣干活吃飯睡覺,火焰低的人能看到他們的模樣,尤其是幼兒弱婦,受到驚嚇后發(fā)燒說胡話,攪得家里不太平。所以,下午墳山上幾乎沒有人。當(dāng)然,這是迷信的說法,信則有不信則無,絕大部分人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正想著,隊(duì)長朝這邊走過來,急吼吼地招手喊:愣啥嘛?日上中天了,還不趕緊上墳去!

奶奶以為聽錯了,站在原地沒動,側(cè)著身子支起耳朵反問了一句:說啥?

隊(duì)長大聲重復(fù)了一遍。

奶奶頓時身上像卸了千斤擔(dān)子,眉頭舒展開了,她想,還是領(lǐng)導(dǎo)覺悟高,不計較這些,生和死本來就搭不上邊,人只活一次,各活各的命,誰也代替不了誰,憑啥我一出世就要受到扼殺?好不容易做一回人,連這世界長啥樣子都沒見著,豈不冤死么?

奶奶走到隊(duì)長身邊,眼里泛著潮紅,腰一軟,頭佝到胸前,深深地給他鞠了一躬。隊(duì)長低頭還禮,瞇著眼說:不知咋謝你才好哩,咱這一帶下個月要實(shí)行火化,以后老死的人再也睡不上棺材了,要是孩子他娘再往后拖些日子,就趕不上土葬了,她做夢都夢見渾身骨頭燒得疼哩!現(xiàn)在好了,身子骨終于可以貼地了!

奶奶無語,心塞,大好的興致頓時沒了。此時,頭頂上的太陽正烈,把我的小臉曬得油亮亮的,我大概是餓了,咧開嘴響亮地嚎了幾嗓子,聲音蓋過了鼓樂隊(duì)。

奶奶蔫蔫地拐彎上了小路,路盡頭是大片荒蕪的墳場,蒿子齊腰深,古槐樹遮天蔽日,鳥的叫聲陰冷詭異。輾轉(zhuǎn)了一上午,奶奶累壞了,步子拖拖沓沓走不上前。

隊(duì)長在身后急催:快些走!莫錯過了時辰。

我三歲開始學(xué)步,五歲張口講話,之前身子一直搖搖晃晃,口水滴個不停。三叔公說我得了軟骨病,天生是啞巴,七月半出生的人就是不一樣,骨子里冒冷氣,陰陰陽陽長不大,長大了也是個殘廢。

奶奶罵他是黑魚精,一天到晚念經(jīng)下咒,巴不得我早死。奶奶說:人的命天注定,我孫子活了你的命么?

那會,爹不愿呆在湖上,說每天進(jìn)出看見娘的墳,心里堵得慌,不久,跟幾個后生外出打工去了。兩年后,他烏頭黑臉地跑回來,頭低到褲襠里,一副挫敗的樣子。爹天生老實(shí)善良,只能給別人打打下手,做些呆板的事,后來被人騙入傳銷,洗了腦,口口聲聲問奶奶要錢,不給就摔盤子摔碗,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裝死。

奶奶一氣之下用繩子把他綁起來,飯菜送到他嘴里。一開始他耍性子絕食,一天餓下來,他兩眼發(fā)花,直嚷肚子餓破了,奶奶狠下心繼續(xù)餓,直到他承認(rèn)錯誤,發(fā)誓再也不到外面去瞎折騰,安心捕魚養(yǎng)家,才松了手腳。

三叔公兩次跑來與奶奶鬧,他心疼侄子,罵奶奶是敗家女人,鯰魚精投胎,要把身邊的親人全部吃光,如今,爺爺死了,我是鬼胎子,現(xiàn)在要逼死爹,一家人的命都讓她一個人活。

奶奶不服軟,指著他腦門子罵: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哥在世幫你還少么?有本事你把侄子當(dāng)兒子待,幫他娶一房媳婦續(xù)香火。

三叔公被將了一軍,腦門子潑了油似的冒火,見有旁觀村民在竊笑,覺得失了體面,于是強(qiáng)按牛頭喝水,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指頭戳著我和奶奶說:只要你們這兩個喪門星離開家,我就是鉆地縫,也要幫我侄子找個老婆。

奶奶扭過臉問爹:你同意不?

爹低頭不語,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表情,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他寧愿縮成一只龜。奶奶的拳頭在他頭上擂了幾下,失望到了極點(diǎn),老娘不要也就罷了,你自己親生的兒子也不要了么?

爹猛然抬頭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我,眼神像三伏天的毒日頭,藏著千百根繡花針,明晃晃地刺眼。他捏緊拳頭,揮舞著細(xì)瘦的胳膊,推翻了桌子摔碎了碗,扯著嗓子喊:三歲大了,不會講不會走,瞧他那一臉的晦氣,留著就是個禍害!

那架勢,要不是奶奶攔著,一拳會將我打成肉醬。

奶奶二話不說,撿了衣服往湖邊走。

月牙船漂在淺水里,微風(fēng)輕拂,船兒癲狂,細(xì)浪多情,滋滋有聲地親吻它,船兒心花怒放,像一條發(fā)情的狗左右搖擺,浪蕩不羈。

爹受三叔公挑唆,心里一直藏著怨恨,爆發(fā)起來像毒蛇一樣兇猛,啥時候吃了我都不知道。奶奶說爹變了,在外面跑了兩年本事沒長,心變硬了,最好離他遠(yuǎn)點(diǎn)。

小船二米六長、一米二寬,中間一個主倉,張著兩塊篾篷,用來?xiàng)頁跤?,船尾劃槳的地方支起鍋灶,能勉?qiáng)生火做飯。打這條船的時候,奶奶費(fèi)了不少心思,她讓木工師傅準(zhǔn)備兩副槳,把船做成月牙形,兩頭尖尖,各裝一副槳,備用的那副支在船篷上。遇到魚群產(chǎn)卵,船不用掉頭,恐驚散它們,改用另一副。

月牙船在湖上獨(dú)一無二,當(dāng)初這樣設(shè)計主要是為了爺爺,奶奶擔(dān)心他下湖遇到風(fēng)暴,遲遲不能歸來,有了這個小窩,免得受凍挨餓。

船雖小,卻也能安生,奶奶賭氣帶我離開家,實(shí)指望過些日子,爹會來接我們回去,誰知半年過去了,他頭都不伸一下。

那年我三歲,第一次睡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后來這個夢在我六歲那年得到了延續(xù),夢里的場景一模一樣。

三叔公兌現(xiàn)諾言,幫爹找了個寡婦,寡婦領(lǐng)著兩個丫頭住在家里,大搖大擺做起了家庭主婦。奶奶回家拿棉衣過冬,她對奶奶不理不睬,還要奶奶把東西全搬走,儼然這個家是她的。奶奶一氣之下與她扭打起來,爹攔在中間說,寡婦肚里懷著他的孩子。三叔公在一旁火上澆油,說奶奶是鯰魚精投胎,要吃掉子孫后代,爹一狠心,把奶奶的東西全都扔在外面,寡婦把奶奶的床也拆了,床單被褥全扔了,這意味著斷了奶奶回家的路。

寡婦的肚子鼓鼓囊囊,像扣了一個大湯盆,把襯衣最下面的一??圩佣柬旈_了。她一點(diǎn)也不笨拙,扔起東西來渾身透著狠勁,好像生來與它們有仇。

奶奶心里一陣發(fā)涼,一個即將做娘的人,應(yīng)該與人為善,有善心才能結(jié)出善果??!她想,不管那顆果子是酸是甜,畢竟有她身上一滴血,人不親血親,她不能助紂為虐,與他們一道摧殘她的骨肉。

想通了,奶奶一反常態(tài),不吵不鬧不說話,把長劉海壓到耳后,撣去身上的灰塵,面帶嘲諷,靜靜地看著他們,像看臺上兩個滑稽的小丑。三叔公是導(dǎo)演,在那指手畫腳,丑態(tài)百出。

日子熬到五歲那年,我竟開口說話了,一張口就喊奶奶,奶奶摟著我哭著笑、笑著哭,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一連哭了一個多小時,把月牙船哭得搖搖晃晃,把水里的小魚小蝦驚得四下逃散。為了這簡單的兩個字,她教了千遍萬遍,把舌尖都磨出了血。奶奶邊哭邊訴她這些年的艱辛和不易,訴爹和三叔公不是人養(yǎng)的東西,明明我是正常人,非說我是鬼胎,讓我有家難回。

這幾年為了我,奶奶把自己活得不像人,不僅要捕魚捉蝦養(yǎng)活我,還要訓(xùn)練我走路講話。她把我綁在一棵大樹上,胯下墊一個小板凳,站累了就放我坐下,歇會再接著站;醫(yī)生說我缺鈣,她把鮮蝦搗成泥,做丸子給我當(dāng)飯吃。雖然我不會說話,走路也遲,但飯量大,長得快,五歲就躥到奶奶的腋下,身子骨瓷實(shí),五官也長得帥氣,唯一的心結(jié)就是不開聲。奶奶心里有譜,她說我靈動,能拉網(wǎng)、摘魚,放蝦籠子,一點(diǎn)都不傻,還愁不會說話么?

爹始終沒來看我一眼。奶奶說,石頭縫里的草沒爹沒娘也要長大,我兒莫怕,你還有奶奶。

是的,沒有奶奶我活不到今天。小船孤零零地灣在淺灘上,沒有玩伴,奶奶用泥捏了十二個娃娃,涂上不同的顏色,他們分別代表十二屬相,活靈活現(xiàn)。奶奶說我們是個大家庭,有十四個人,一點(diǎn)也不冷清,還給他們?nèi)×嗣郑謩e是春、夏、秋、冬、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奶奶每天讓我喊他們,喊不出聲就不給我玩,我急了,伸手搶,喉嚨慢慢開始發(fā)聲。奶奶指著遠(yuǎn)處的山,天上的云,樹上的鳥,水里的魚,一遍遍教我發(fā)音,而我第一聲叫的竟是奶奶,她怎么能不激動,怎么能不放聲大哭呢?

不過,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哭,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是一種快樂的宣泄,她是用哭的方式告訴大湖和湖上所有的人,我生在七月半,但我不是什么鬼胎,我性格內(nèi)向,但我一點(diǎn)也不傻,我捏出來的泥人一個比一個鮮活。奶奶要我每天捏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捏了兩百多個,船上堆不下,奶奶把他們藏在落葉坡的地窖里,小姑暑假來漁村的時候,看到這些泥娃娃,眼里放綠光,連連稱贊說這是藝術(shù)品,要幫我們拿到展銷會上去展覽。

老天有眼,寡婦拆奶奶床的時候用力過猛,動了胎氣,流產(chǎn)了,真正生了個鬼胎。其實(shí)她從心底看不上爹,只是孤兒寡母沒人養(yǎng)活,把爹當(dāng)橋過河,不久,她勾搭上別人,一夜蒸發(fā)。

爹來船上接奶奶回家,見我能說會動,長得虎頭虎腦,眼神像貓見了魚,滿心歡喜,厚著臉皮跟奶奶說村里修譜,想把我的名字報上去。奶奶不同意,說我是大湖的崽,天是爹地是娘,他沒養(yǎng)過我一天,倒是幫別人養(yǎng)了兩年的人,找別人去。奶奶這是氣話,她私下里找了隊(duì)長,早把我的名字登上去了。

這話戳到爹的痛處,寡婦對他的傷害是他一生的恥辱,她不僅給他戴了綠帽子,還擄走了錢匣子,一分不剩。他實(shí)指望在奶奶這里找到安慰,卻遭到一番奚落,于是惱羞成怒地說:現(xiàn)在請你不回,死了請我不來。

奶奶說:等到不能動的那一天,我自己往水里爬!

爹說跟你這老頑固說不通。然后要找小姑評理去。

小姑是城里的中學(xué)老師,每年暑假都要來看奶奶,她愛清澈的湖水和藍(lán)天,愛天上的飛鳥和水中跳躍的魚,她的戀人躺在湖底,她的心離不開這里。小姑來的那一天,趕上強(qiáng)對流天氣,一場說來就來的暴風(fēng)雨鋪天蓋地落下來,打翻了漁村十幾條船,雨點(diǎn)跑馬似的落在湖灘上,掀起一陣陣青煙。奶奶有先見之明,提前把月牙船停到避風(fēng)的汊子里,再把我背回家,她擔(dān)心小船挺不過這場災(zāi)難。

爹愣住了,以為是幻覺,奶奶一向說話鐵板釘釘,她曾咬牙發(fā)誓不回家,現(xiàn)在自己跑回來了,準(zhǔn)是遇上了大事。

果然,奶奶摸摸我的頭,一句話不說,把我往爹懷里推,轉(zhuǎn)身進(jìn)了柴火棚,抓起鐵鍬沖進(jìn)了雨霧,往落葉坡窖口方向跑,那里面藏著兩百多個泥娃娃,是我一個個捏出來的,小姑說是藝術(shù)品,要拉到城里去展覽。這場雨來勢洶猛,奶奶擔(dān)心窖口塌方。

奶奶不幸言中,坡頂上的泥沙正瀑布似的往下淌,外面的水往里面灌,洞口在一點(diǎn)點(diǎn)縮小。奶奶拼命挖開洞口堆積的障礙物,她揮鍬鏟土的樣子像個亡命之徒,雨把她的身子打得踉踉蹌蹌。

爹找來的時候,奶奶的身體被泥沙掩埋,兩只胳膊露在外面,一手抓一個泥娃娃,娃娃身上流著血。

奶奶一息尚存,大概是為了見我最后一面,她嘴唇翕動,眼神毫無內(nèi)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扁擔(dān)長的大鯰魚在淺水里翻浪,它有四條小辮子一樣長的胡須,嘴巴像一口大鍋,又闊又深,胡須往上一翹,小魚小蝦進(jìn)了它嘴里。它的尾巴是兩片巨大的槳葉,輕輕一拍,把水里的泥沙拍上天,卻把吃進(jìn)去的魚蝦拍到了水里,小魚小蝦恢復(fù)了自由,搖頭擺尾圍著它轉(zhuǎn)。

同樣的夢在三歲的時候也做過一次,還是那條氣勢洶洶的大鯰魚,嘴像鍋,尾像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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