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老趙是在羽毛球館碰到瑞芳的,是瑞芳先向老趙打招呼的。老趙和瑞芳不在一個場地打,瑞芳在老趙隔壁的場地打,倆人都打得累了,流了許多汗之后才歇下來的。場地頂頭有張長條凳,他們打不動了就坐下來歇會兒,喝點水,擦擦汗,熟人之間還會聊些家常里短,不認(rèn)識的也會點點頭。老趙和瑞芳就是這個時候互相打了招呼。
瑞芳問老趙,大哥好像也住九州花苑?老趙一愣,然后說是啊。瑞芳說,都在一個小區(qū),好像見過。老趙被瑞芳一說,也在想,但想不出來。順手?jǐn)Q開礦泉水瓶蓋,臉朝天喝水。老趙喝得涼爽、暢快,還舒了口氣,又從堆在長凳上的衣服袋里找出一包香煙拆開來抽。老趙這一刻極其快樂。坐辦公室久了,下了班,運動一下,渾身就輕松了。這種輕松是金錢買不來了。老趙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呆板工資,沒有額外收入,也沒有多少積蓄,日子過得去。老趙的老婆退了休去無錫帶孫子。才50多的人,老趙也難耐寂寞,兩個星期老趙就去一趟無錫,再趕回來上班。有兩次老趙單位忙,禮拜天不休息,老趙就打電話給老婆,說他太想孫子了。老趙的兒子就叫母親把孩子帶回,給爺爺親親。
平時,老趙就一個人在家。房子寬敞,居住條件也不錯。老趙以前下班后在小區(qū)散步,他喜歡運動,但始終都不能堅持到最后,他也打過乒乓球、籃球還游過泳,都是一陣一陣的。打羽毛球也屬偶然,是他單位財務(wù)科的科長有一天跟他聊天時說起來的,說羽毛球的運動量大,那球場也不錯,就是身上打濕了,球館里有浴室,沖個澡舒服,不會感冒。老趙被科長說得心動,下班后就拖住科長去打,他拉科長的時候覺得科長的手臂硬硬的,肌肉結(jié)實、有力??崎L笑笑,說這是打羽毛球的結(jié)果。老趙就這樣去了羽毛球館,他也想讓自己壯實起來。
老趙喝了水就坐下了,他聽到那個女的在他旁邊說,大哥,我想起來了,我在電梯子碰到你的。他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這個女子,這個子女看上去年齡在四十歲上下,身材勻稱,不胖不瘦,樣子挺好看的。瑞芳說起話來,睫毛一閃一閃的,連眼睛都在說話。老趙自然覺得有話說了。他每天回家后除了電視有聲音,其他就沒有聲音了,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有兩年了,兩年他也就這么過來了。他不是一個惹事的人,上班規(guī)規(guī)矩矩,下班規(guī)規(guī)矩矩,他的生活像一潭平靜的水沒有一絲波紋,他的內(nèi)心已不接受其他東西了。瑞芳是一粒石子,投進了他的心潭,老趙的心里蕩起了漣漪。老趙問瑞芳,你在幾號樓啊?瑞芳說,十三號樓。十三號樓?老趙又一楞,再問,哪個單元?瑞芳說,三單元503室。瑞芳一說,老趙笑了一下。瑞芳問老趙笑什么,老趙說,我們樓上樓下,我住403室。瑞芳眼睛就一亮,這是怎么回事?樓上樓下卻不認(rèn)識。這多少年了?九州花苑是個新區(qū),老趙和瑞芳都是拆遷安置來的,入住這里至少三年了,三年他們沒有接觸過,要不是打羽毛球,他們甚至?xí)e過一生。
瑞芳知道這個大哥叫老趙,老趙也知道她叫瑞芳,老趙比瑞芳大十歲。老趙有時候跟瑞芳開玩笑,說,瑞芳,你別叫我大哥,我比你大這么多,你應(yīng)該叫我叔了。瑞芳說,你這個年齡,只配做大哥。他們現(xiàn)在很友好了,互留號碼存了起來。每天下午不是瑞芳打電話給老趙,就是老趙打電話給瑞芳,問幾點去打球?約好了去打,又約好一起回家,回到樓里,老趙能聽到瑞芳關(guān)門的聲音,瑞芳也能聽到老趙關(guān)門的聲音,他們隨著這聲音的消失,這一天就結(jié)束了。
老趙回到家里,覺得這一天過得太快,他又期待第二天的到來。他以前從不失眠,但最近他上了床有點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欠起身來看電視,他很少看電視,他只看新聞和綜藝類的節(jié)目,看一會兒他就打呼嚕。過去他睡前總要看會兒書,有了電視后,他不看書了,他看電視,看電視輕松,看會兒就睡。他在單位做秘書時,沒日沒夜的寫稿,寫到深更半夜,他也開電視,老婆也不啰嗦,讓他看,只是說聲音放低點。老趙眼睛一閉,他就看到瑞芳揮著羽毛球拍子扣球的樣子,挪動的身影,在老趙的腦海里跳躍,他努力不去想這些,越是不想越是想,他嘲笑自己,想這些干嘛?
壞在瑞芳那天上午的一個信息,此前他們從沒發(fā)過信息,那一天他們幾乎是發(fā)了一天的信息,老趙后來想,信息真好,電話里不好說的話,信息里可以說。所以他們就改發(fā)信息了,不打電話,比如瑞芳問幾點去?老趙回七點。這是起初的信息,后來信息的內(nèi)容就多了,什么事什么話都在信息里,老趙不刪信息,都在手機里,晚上老趙躺在床上,從頭到尾翻出來看,像看小說。老趙原來手機放在辦公桌上,半天都不響,他甚至可以把手機忘在家里。自從跟瑞芳聯(lián)系了,他在辦公室也把手機放在袋子里,保持振動狀態(tài),有信息了,他趁辦公室同事不注意,他就拿出來看,再回,單位開會時,他也這樣。他現(xiàn)在手機不離身,上廁所都拽在手里,早上起來洗臉,他把手機放在洗漱臺上,生怕瑞芳的信息不能及時回,他走到哪兒總把手機帶到哪兒。老趙今天一上班就收到瑞芳的信息,瑞芳問老趙有沒有時間?老趙回答在上班。瑞芳又問有沒有時間?老趙又回有什么事嗎?一來二去,老趙明白了瑞芳的意思,瑞芳心里難受,有話要和老趙說,而且最好馬上就到瑞芳家。老趙猶豫了一會兒,就跟分管他的李局長請假,說他母親摔了一跤,他送母親拍片子去。李局長叫老趙趕緊回去,還問老趙要不要車,叫辦公室安排,老趙說不要。
瑞芳開了門,老趙在門口換了鞋進屋。見瑞芳眼睛紅腫,知道瑞芳遇到什么傷心的事了。老趙是第一次到瑞芳家,瑞芳家的裝修屬簡歐,很好看,有現(xiàn)代氣息。瑞芳淌著淚給老趙端茶,倆人都坐下了,瑞芳從茶幾上扯了兩張餐巾紙捏在手里,不時地去擦眼淚,擦了又流,流了再擦,反復(fù)了好一陣。還是老趙先開口的,老趙說,什么事這樣?瑞芳說,他在外面有孩子了!老趙被瑞芳說懵了,但老趙聽出來了,瑞芳在說她老公。老趙有些不可思議,說,你怎么知道的?瑞芳說,昨天晚上他告訴我的,他跟我攤牌了,你說世上哪有這種人的?瑞芳很氣憤,她把紙捏成團使勁摔在茶幾上。老趙勸她,是不是你老公跟你開玩笑的?不會這樣的。老趙說得有些肯定。瑞芳說,是真的,他把孩子的照片都給我看了,那女的是幼兒園的教師,倆人好幾年了,我還不懂,他晚上不回來,說在打牌,我就信了,其實他睡在那女的家里。老趙說,他沒跟你離婚,又在外生了孩子,他是重婚??!這是犯法的,你可以到法院告他去。瑞芳說,我指望他回心轉(zhuǎn)意,看來沒有希望了,這種事我不好意思和別人說,只有跟你說,你是個好人,不多話的,我說出來,心里好過多了。他昨天跟我談了,他凈身出戶,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原諒他,他還說他對我沒有愛了。老趙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喝了口茶,問瑞芳,你們的孩子咋辦?瑞芳說,孩子靠我,我不會把孩子給他的,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撫養(yǎng)大,孩子跟了他就毀了,我不想孩子毀了。
老趙手機響的時候,瑞芳在哭。老趙看了看號碼,是李局長的,老趙搖了搖手,叫瑞芳不要有聲音,老趙接通了電話。喂,李局長。李局長問老趙,老母親沒事吧?老趙倒是忘了早上請假的事,被李局長一問,忽又想起來了,說,哦,李局長,剛拍好片子,沒大事,謝謝你。李局長說,那你定神給母親看病吧。掛了電話,老趙看了看時間,心想,女人的命真是說不清楚,瑞芳人品、相貌、身材以及為人處世都不錯,可他男人卻不要她,瑞芳說了很多對老公好的事,每天早上起來,瑞芳給老公準(zhǔn)備不同樣的早餐,當(dāng)天要穿的衣服先一天晚上熨好疊好,皮鞋擦得锃亮,晚上回來放好浴池的水,等他洗澡,理好了老公,瑞芳才做自己的事,洗衣拖地,忙完了看會兒電視,要是孩子放假回來,瑞芳更是忙碌不停。老趙不知道是女人犯賤還是男人犯傻。老趙還想,要是瑞芳是自己的女人就好了,他不要瑞芳做什么,他只想天天陪瑞芳,他要讓瑞芳活得滋潤,活得幸福,活得讓別的男人見了嫉妒。瑞芳痛楚地坐在那里,老趙覺得女人面帶哀容會更動人?,F(xiàn)在,老趙是瑞芳的救命稻草,老趙不慍不火的話,是對瑞芳最好的安慰。瑞芳也沒有先前那樣急躁了,情緒也穩(wěn)定下來了。老趙說,也不早了,要不到我家吃點東西,昨天我買了幾個菜放在冰箱里沒來得及吃,我去忙一下,忙好你下來吃?瑞芳明顯不想吃,但老趙這樣一說,使得瑞芳心里暖暖的,她頓有一種被呵護被寵愛的感覺,她已記不清還有誰會這樣去關(guān)心她、重視她,生活使她變得麻木、愚鈍了。時光每天匆匆地流逝,她卻從未停下來去想一想,其實何止是瑞芳,任何人都是這樣的,都在疲于應(yīng)付生活,想又有什么用?誰不想改變生活,可生活不是想改變就改變的。
瑞芳在老趙家吃好飯就回家睡,她昨晚一夜沒有睡,她躺在床上還想著她的事。瑞芳莫名地想到了她的初戀,想到了她遇到過的男人,她也想到了老趙,她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無數(shù)個場景,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讓她昏昏沉沉,她好像迷迷糊糊睡了,又迷迷糊糊醒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遭受了打擊。房間里被窗簾遮掩得黑乎乎的,她沒有開燈,她要讓自己靜下來,要不是上午老趙來,說不準(zhǔn)她躺在這床上就是一具尸體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死或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瑞芳還是要感謝老趙的。她認(rèn)為老趙是她的知己,是她生命中的貴人。推開窗子,風(fēng)拂動了她的長發(fā),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朝遠(yuǎn)處望去。她回想老趙的那些話,老趙說了很多很多話,老趙的話揚起了她生活的風(fēng)帆,更像火種在她生命里燃燒。想到這些,瑞芳就不感到孤單,而且她立刻產(chǎn)生要見到老趙的想法。她抓起手機給老趙打電話,就在這時,老趙的電話來了。老趙問瑞芳在干嘛?下來一起去打球。瑞芳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了。
他們又像往常一樣,每天互相發(fā)發(fā)信息,有事了就打個電話,晚上一起去打球,打完球各自回家。老趙也忽略了老婆的存在,一連好多天也不打電話給老婆,即使通了話也就草草問候幾句,說說孫子的事就掛了。瑞芳說她家那張酒柜好的,她放著也沒用處,叫老趙搬下來,老趙不肯,瑞芳就生氣,一生氣老趙就搬了下來。瑞芳說,她打了電話給她老公了,叫他把離婚手續(xù)辦了,要不哪天她一告他重婚罪,他就會判刑的。她說她不是嚇唬她老公,她不想害他,畢竟夫妻一場。過了些天,瑞芳老公真的把手續(xù)辦好了,他還開車子把瑞芳送到家,他沒有進屋,就站在門口看了看而后就走了,走的時候他跟瑞芳說,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瑞芳點了點頭。瑞芳關(guān)了門,陷在沙發(fā)里,渾身覺得有點軟。她盯著房頂看,內(nèi)心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她突然害怕起來,這么大的房子對瑞芳來說已顯得多余了。房子變成了一個空殼,她在這殼子里療傷。她一回到這個殼子里就有種莫名的酸楚和恐懼,她這一刻想走出去。
她會去哪里呢?她發(fā)了一個信息給老趙,說她想喝酒。她還說她要祝賀自己,她自由了。老趙說,他家酒柜里有酒,備幾個菜,就不要出去喝了。他們喝了很晚,倆人都有點多。老趙不讓瑞芳回去,瑞芳就沒有回去,和衣睡在老趙的床上,等她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匆匆開了房門,她出來時看到老趙睡在沙發(fā)上,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兩個月后的一天,老趙休息在家,他聽到樓上有電錘聲就很奇怪,上去看,有個男的站在瑞芳家門口,老趙不認(rèn)識,問是怎么回事?那男的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這房子是他剛買的,原來的風(fēng)格他不喜歡,砸掉重新裝修。
老趙納悶,他怎么從沒聽瑞芳提起過,他撥通了瑞芳的電話,想問個究竟,可手機一直響著,沒人接。
老趙等了幾天仍然沒有瑞芳的消息。又過了幾天,老趙跟單位說,他到無錫看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