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冰
村里去找阿普吉洛梭的人打著火把剛到村口,就碰上阿普吉洛梭回來了,可他是被一伙人抬著回來的。
“天哪! 這究竟是咋過回事……”正要順溝去找阿普吉洛梭的人見他一身是血地被抬著回來,一時全都嚇呆了,嚇傻了。
“快送回家去?!笔紫刃堰^神來的是他呢窩寨的一位中年漢子,經(jīng)他提醒,大家都紛紛反應(yīng)過來,忙著把阿普吉洛梭送回家。
“他爹……”一直站在大門外等候丈夫歸來的娜嫫,突然間看到一群人朝她家走來,趕忙沒命似的奔過去,在離大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遇上了正被人抬著回來的丈夫阿普吉洛梭,便推開眾人,哭喊著一頭撲了上去。
見到丈夫渾身是血,一動不動地躺著,娜嫫一下如五雷轟頂,腦袋像是被那樣?xùn)|西重重地猛敲了一下,“嗡”的一聲便失去了知覺。人們趕緊把阿普吉洛梭蓋好,又忙著去招呼娜嫫。
“娃他爹! ……”隨著又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剛昏死過去的娜嫫終于被人七手八腳地掐醒過來。
也許是娜嫫的嚎哭聲起了作用,阿普吉洛梭竟然一下子蘇醒了過來,睜大眼睛望著娜嫫.嘴角不由自主地搐動了幾下,似乎是想說點哪樣,但終歸沒有說出來,最后在娜嫫懷里頭一歪就咽了氣。
“娃他爹……他……爹……”娜嫫抱著咽了氣的丈夫,一聲接一聲地哭喊。她又是搖丈夫的身子,又是掐丈夫的仁中,可阿普吉洛梭就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那中年漢子上前試了試阿普吉洛梭的鼻息,再看了一下眼睛,心情沉重地說:“不行了,大哥他走了!”在場的人一驚,都后悔慢了一步,沒有讓阿普吉洛梭斷氣前歸家。
這突然飛來的橫禍把大家嚇得六神無主,在場的人都被娜嫫悲慟欲絕的號哭所感染,都忍不住鼻子一酸,紛紛“嗚嗚”地哭出聲來……
“這……這到底是咋過整的?好好的人……”那位中年男子的眼光直射著抬擔(dān)架的幾個漢人問。
“是……是被炸死的,被啞炮!”同來的一位稍年長一些的漢人抖鈴磕戰(zhàn)地回答。
“是這樣,為了修通一段倒塌的溝路,大叔回來時遇上我們放炮,硬要幫我們放,有一炮沒有響,大叔硬要幫我們重新裝啞炮,在掏啞炮時不小心弄響了。”一個年輕的漢人見那位稍年長一些的漢人說得不清不楚,趕忙解釋說。
“老天爺,咋個會這樣……”娜嫫聽后哭得一下子昏死過去。
還是那位中年漢子老道些。他一邊讓人招呼娜嫫,一邊領(lǐng)著幾個人沖進(jìn)娜嫫的家,抱來兩床被子,迅速在大門外的場地上用柴塊鋪平了一張床,暫時把阿普吉洛梭安頓好。
阿普吉洛梭被漢人村炸死的消息,在人們添枝加葉的傳播中,像一陣旋風(fēng),還不到一鍋煙工夫就傳遍了全村,傳到了山前山后,聽到消息的山民們氣憤了!
“這還了天得! 狗日的漢人村人,他們在溝頭,我們在溝尾,放水年年都要受他們的鳥氣,現(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了更受氣,今天又炸死了我們的人!”
“就是,解放前他們就占勢欺壓我們少數(shù)民族。這回,我們再也不能縮在褲襠里讓人瞧不起了!”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人是被漢人村炸死的,這回說哪樣也不能再忍了,要報仇?!?/p>
“是啊! 走,找他們新賬老賬一回算。”
山寨里的人被惹怒了,激憤了,咒天罵地,滿嘴粗話、臟話。
老村長阿吉涼子是隨后趕來的,見他來,人們趕緊讓開一條道,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那眼神明明是,只要德高望重的老村長阿吉大叔哼一聲,他們就立即上去把漢人村那幾個抬阿普吉洛梭回來的漢人活活撕了,把他狗日的漢人筋骨拆了拿去喂老野狗。
阿吉涼子一瞧事情不對頭,趕忙走上前幾大步,伸出雙手想去扶娜嫫。娜嫫見阿吉涼子來扶自己,便一時強(qiáng)忍住了哭聲,一頭撲過去雙手緊緊地抓住阿吉涼子的雙肩,極為悲痛地說:“他大叔,這是咋個了! 娃他爹這是咋個了啊……”
阿吉涼子想安慰娜嫫幾句,但忍不住也落下一串串的眼淚。他扒開人群站到一個高一些的糞堆堆上,強(qiáng)忍著悲痛打雷放炮似的向亂哄哄的人群吼了一通彝漢夾雜的話,告訴大家不要亂,誰也不準(zhǔn)亂整,有他呢! 哪個敢亂整,整出禍來要他的貓命,事情終歸會有個枝枝果果的。
老村長阿吉涼子這一叫喊,亂哄哄的人群立即安頓了下來。緊接著,阿吉涼子又叫人去把娜嫫家正房的后山墻挖通一個過道。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死人只有抬出的理,沒有抬回來的理,特別是兇死在外面的人,屬于暴死,那更是不能抬進(jìn)大門的,不要說堂屋了。
阿吉涼子叫人把兇死在外面的阿普吉洛梭從剛挖通的后山墻洞里抬進(jìn)家,安放在平時作為堂屋的火塘前,好讓兇死在外的阿普吉洛梭死后能歸家,不至于讓他在外面放長了冷著,靈魂歸不了家,入不了祖,成為山魂野鬼,安葬時口眼難閉。
把阿普吉洛梭“請”進(jìn)了家,阿吉涼子這才顧得上把娜嫫遞上來的烤茶、燒酒各喝了一盅,又接過娜嫫遞上來的三匹上好的老草煙葉,坐在火塘邊上慢慢地裝上點著,吸了幾口,又喝了幾口釅釅的濃茶,這才抬起頭對娜嫫說:“大侄女,你是當(dāng)過婦女組長、當(dāng)過婦女代表,跟我到過鄉(xiāng)上、縣上開過會,見過大世面的人,事情沒弄清以前,你可要穩(wěn)住自己,不能亂了方寸啊。”
娜嫫抬頭望著她一生最敬重的老村長阿吉涼子,雖然心里早就一團(tuán)亂麻了,但還是習(xí)慣性地點了點頭。
看到娜嫫順從地點了頭,阿吉涼子一顆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他重新點上一鍋老草煙站起來,說要出去找村里幾個管事的款款。娜嫫把阿吉涼子送到大門口,又說了許多難為、拜托之類的感激話,轉(zhuǎn)身回到堂屋,撲在丈夫的遺體上傷傷心心地大哭了一場。
那哭聲摻雜著半彝半漢的語言,凄慘悲切,如泣如訴,灼人心痛,誰聽著都難過不已。
阿普吉洛梭才五十出頭,兒女還尚未成人,更何況……他們恩愛夫妻的緣分還沒過完哩!
咋個會是這樣?這簡直是一場噩夢!娜嫫半點都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丈夫和她是早上一起出門的。娜嫫要到地里去,前幾天栽的菜得澆水了,澆完菜她還得把牛羊趕到山里去放,遲了牛羊吃不飽。丈夫要到十七八公里外溝頭上的漢人村去,每年放水前都要去商量,過去老村長阿吉涼子和漢人村原來的老村長是拜把子兄弟,好得一個人似的,現(xiàn)在雖然說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換成他年輕的兒子了,但還是他說了算,她很放心。不過出于多年的習(xí)慣,臨走前她還是嘮嘮叨叨地向丈夫交代了又交代,讓丈夫走路要小心腳下,別踩踏腳;到了漢人村老村長家中午要少喝點酒,說話要小心,說話辦事都不能違背原來老村長和我們共同定下的“彝漢一家親”生死約定。彝族、漢族是一家,是我們國家的政策,也是我們兩個村世世代代和好下去的根本,任何人不能違背,吃過中午飯就趕緊回來,晚了摸黑走路不安全,畢竟上個歲數(shù)了。丈夫一邊趕路,一邊答應(yīng)著,分別前還跟她開了一個年輕時候經(jīng)常開的玩笑。
丈夫走后,娜嫫澆完所有菜地,回家匆匆吃過飯,就把牛羊趕到稍遠(yuǎn)的地方去放。那個地方草好、水好,又很少有人去放,太陽還有好高牛羊就吃飽喝足了,娜嫫就早早地背著柴捆,趕著牛羊回家。
回到村,娜嫫放下背上沉重的柴捆,關(guān)好牛羊回到家里,瞧了一眼焐著的火塘,又轉(zhuǎn)進(jìn)灶房瞧見還是冷火熏煙的鍋洞,曉得是丈夫沒有回來。
娜嫫抓了一把干松毛放進(jìn)鍋洞里,扒開火底,用還沒有熄滅的辣火灰把干松毛熏著,放進(jìn)柴把火完全點燃,抓過葫蘆瓢到石水缸里舀水洗了鍋,放進(jìn)甑子蒸上冷飯,加夠甑腳水,然后又忙著去喂雞、喂豬、洗菜、煮菜,直到煮好了飯菜,又燒漲了一壺水,關(guān)了豬,還不見丈夫回來。
娜嫫習(xí)慣性地在屋子里、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越來越暗下來的天色,正想出門去瞧瞧。
丈夫是喝多了,還是又到地里摸索哪樣去了。娜嫫心里想著,大門卻響了。
“總算回來了”。娜嫫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趕忙走上前去開門。在大山里跑了一天,娜嫫感覺到肚子有些餓了,丈夫回來好趕緊吃飯。再說,天黑不回來,得點火把去找呢! 現(xiàn)在不得砍松樹了,連火把都難找。門開了,進(jìn)來的不是丈夫,卻是去寨子里幫別人家做活計的女兒娜芝。
女兒回來了,娜嫫也很高興。雖然她天天都能小鳥似的在母親身邊飛來飛去,但像今晚這樣有時間好好地瞧瞧女兒,跟她說說話,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
不知不覺中,女兒長高了,長大了,長漂亮了,長成大姑娘了,個子像他阿爹,高挑挑的,樣子像阿嫫,長得不胖不瘦,周周正正。唉,當(dāng)嫫的粗心啊! 老實說,娜嫫從沒有這樣仔仔細(xì)細(xì)地瞧過女兒。娜嫫問女兒飯吃了沒有,女兒說吃了,也不問阿爹回來沒有,就一頭鉆進(jìn)屋里,其實娜嫫問也是找個話茬口。當(dāng)?shù)氐牧?xí)慣,幫別人家做活計都是要管吃飯的。
娜芝進(jìn)屋后,娜嫫又忙著去給她打了一盆熱乎乎的洗臉?biāo)?,拿了手巾和香皂,叫女兒出來洗臉。女兒出來了,娜嫫便坐在一旁瞧著女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臉洗腳,直瞧得女兒不好意思起來。
天,又逐漸暗了。寨子四周的山頭上,烏蒙蒙的夜幕像掛起了一籠黑色的大蚊帳,拉網(wǎng)一樣慢慢地向山寨圍了過來。
屋里的火塘越燒越旺,長長的火舌竄出支著燒水的那把大銅茶壺的鐵三角,肆無忌憚地舔著茶壺。茶壺里的水燒漲了,“嘩嘩”地發(fā)著響聲。娜嫫站起來把茶壺拎到一邊燉著,看看實在無事可做,就去搬來早上找回來的豬食葉,一面就著火光剁,一面與女兒說一些從寨子里、田地中或白天做活計時聽來的咸咸淡淡。
包產(chǎn)到戶幾年了,做活計都是各干各的,偶爾起房蓋屋和栽種請工相幫都是年輕人的事,熱熱鬧鬧地過了大半生集體勞動生活,現(xiàn)在成年累月都只消圍著豬雞牛羊轉(zhuǎn)的娜嫫和別的父母一個樣,總是喜歡向兒女們打聽些寨子里或田地中聽來的事。
按照1.3.1制得樣品后于4 ℃冰箱中老化24 h,迅速使用液氮處理后經(jīng)冷凍干燥機(jī)凍干,研磨成粉末后過200目篩作為測試樣品。樣品的老化度(結(jié)晶度)采用廣角X衍射儀來測定,測試條件為:溫度25 ℃,電壓40 kV,電流40 kA,掃描速度2°/min,衍射角2θ范圍為4°~40°,步長0.02°。測試結(jié)果用Jade 5.0軟件進(jìn)行處理分析,相對結(jié)晶度(%)按照結(jié)晶區(qū)面積/總面積×100 計算[6]。
娜芝洗好臉腳,又和阿嫫說了一些閑話,見阿爹還是不見回來,就催阿嫫先吃。娜嫫嘴里拒絕了女兒的勸說,站起來又往火塘里添了一些柴,讓火光更亮一些,又回到原地繼續(xù)剁豬食葉。
山寨里家家都有用松明子或火塘里的光亮照明的習(xí)慣,雖說前些年上邊幫助山里拉通了高壓電,亮了一段時間電燈,但后來大都交不出電費,點不起,還聽說變壓器哪樣的也爛了,得集資重新買才行。好在山里人都習(xí)慣了,遍地都是柴,砍回來不費力氣,燒起來又亮又熱乎,何必硬要去花錢點哪個冷秋秋的電燈呢?
丈夫是今天一大早就被老村長派到鄰縣的漢人村去的。
娜嫫所在的寨子漢名叫他呢窩,它和大山里許許多多彝族山寨沒什么兩樣。二十幾戶人家或隱或現(xiàn)地躲藏在深深的大樹林里。與大黑山下住著的各個彝家村寨是叫得答應(yīng),卻看不見。所不同的,是他呢窩寨處在大黑山的邊邊上,與它相鄰的有不少彝族村寨,但放水卻要到另一個地區(qū)另一個縣的一個漢族村子,山里人習(xí)慣地稱它為漢人村。
漢人村很大,與他呢窩和大黑山中其他幾個寨子的關(guān)系有些特別。解放前因為爭山、爭水、爭獵曾經(jīng)發(fā)生過幾場械斗,解放后在爭山這個問題上還磨擦過幾次,后來還在打獵時誤傷過他呢窩寨的獵人。因這些關(guān)系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宿怨,兩邊長期積怨,幾代不和。娜嫫的公公,她丈夫的阿爹就是在解放初期的一場爭獵過程中被漢人村的獵人打死的。前些年,為了改善彝漢兩族人世代留下來的積怨,加強(qiáng)民族團(tuán)結(jié),由兩個地區(qū)兩個縣鄉(xiāng)的政府出資,組織雙方出勞力在山那邊的漢人村地界上修了一個水庫,挖通了溝,改善了兩個村寨和他呢窩寨附近幾個寨子的水利條件,也改善了兩個村及其他寨子里彝漢兩族之間的關(guān)系,老村長阿吉涼子還帶著娜嫫到漢人村去,兩村人一起制定了“彝漢一家親”的約定,老村長阿吉涼子還領(lǐng)著娜嫫和阿普吉洛梭等人,牽著大騸羊、背著老腺雞等禮物和彝家最好的苞谷酒,按照彝族規(guī)矩,與漢人村的老村長拜了把兄弟。
水利條件改善了,彝漢兩村和睦相處,后來又進(jìn)行了一些合作,此事還上了省報,兩邊都當(dāng)過先進(jìn),成了全省民族團(tuán)結(jié)進(jìn)步的典型。包產(chǎn)到戶以后,兩邊都是各顧各的狀況,因水庫是建在漢人村的地盤上,漢人村在溝頭,他呢窩和其他幾個受益的寨子都在尾巴上。溝路長,水少,各種矛盾又重新出現(xiàn),雖然還沒有發(fā)生過像以前那樣頭破血流的紛爭,但牙齒碰著舌頭的事也會時不時發(fā)生,所以每年一到栽秧前期,商量挖溝放水就成了他呢窩等幾個寨里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往常,他早該回來了,今天是鬼扯腳了?”娜嫫剁完了豬食葉,收拾順刀子和豬食板,把剁碎了的豬食葉撮進(jìn)大鍋里,直等得有些心煩意亂,心上老是覺得有哪樣?xùn)|西放不下,心焦焦的。漸漸地,娜嫫甚至覺得有些坐不住了。
年紀(jì)不饒人啊! 年輕時,丈夫曾經(jīng)是山前山后有名的攆山腿,走路快如麂子,力氣過人,曾攆癱并赤手空拳掐死過一只來咬死山羊的豹子,被上邊稱為“打豹英雄”,進(jìn)過廣播、上過報紙,事情還轟動過山里山外?,F(xiàn)在人老腳桿酸,畢竟是比不得以前了。在過去,這只不過是抬抬腳動動腿的小事,今天竟也耽擱這么久。該不至于人老眼花,被鬼牽去了吧! 真?zhèn)€,今天丈夫咋個還不見回來呢?
等得心慌慌的,娜嫫再也坐不住了。這個時候,她才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起來時,自己眼皮跳了好一陣?,F(xiàn)在細(xì)細(xì)想想心里很不安。
左眼跳災(zāi),右眼跳財。娜嫫一大清早左眼就老公雞啄似地跳個不停。當(dāng)時,娜嫫心里雖然也“格登”地像被哪樣猛戳了一下,但因為要忙著煮飯、找菜、找豬食和煮豬食,這些都做順后又要忙著喂雞喂豬,隨便吃過飯又要忙著去放牛羊;更要緊的是丈夫昨晚上在火塘邊上就告訴過她,一大清早他就要到漢人村去跑一轉(zhuǎn),今年干旱嚴(yán)重,壩里水不多,老村長叫他去商量挖溝放水的事。所以,娜嫫當(dāng)時也就沒有把這件事更多地往心里去想。
“大清白早的,還會有那樣事?”娜嫫心里這么安慰自己,順手掐了一片豬食葉子貼在老跳個不停的左眼上,過了一會兒,還真?zhèn)€就不跳了。
兒子不在家,女兒洗了臉又跑出門,不知要到哪里去瘋??赡苡忠侥募姨先チ耍磕孺菩睦镎f著,竟然忘記了肚子餓,也忘記了在大山里放牛放羊跑了一天路,爬了一天山帶來的疲勞,獨自一人摸黑到了村口,站在平時丈夫回來必定要路過的那棵大麻栗樹下,呆呆地望著那條通向漢人村大溝所去的方向。雖然天早已黑定了,又沒有月光,娜嫫能望到的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但她相信,丈夫是朝那個方向去的,再晚也一定會從那個方向回來,等到什么時候都得等。
眼睛望模糊了,腳桿站酸了,娜嫫干脆坐在一根高高地高出地面的大麻栗樹根上,并開始用盡力氣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丈夫,盼望著丈夫那很大的嗓門從遠(yuǎn)處傳來回聲。
月牙兒被娜嫫喊出來了,又慢慢地隱去;星星被娜嫫喊出來了許多,又悄悄地落了幾顆;森林被娜嫫喊應(yīng)了,發(fā)出嗚嗚的回聲;大山被娜嫫叫應(yīng)了,把她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怪誕的是,偏偏就是聽不到丈夫的回聲。
月兒沒有了,星星遠(yuǎn)去了,山風(fēng)嗚咽著,一陣緊似一陣,把娜嫫焦急的呼喚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可就是仍然看不到丈夫的影子。
“今天他究竟是咋個了?”娜嫫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感覺到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頓時更加不安起來。于是,她趕忙爬下樹根,在黑夜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回村,急匆匆地到各家去,叫幾個人幫著去尋找丈夫。
娜嫫從前當(dāng)過幾十年的婦女小組長,又是村里除了老村長阿吉涼子除外唯一當(dāng)過代表的,雖說還不老,但這幾年也和老村長阿吉涼子一樣,也老刀不砍刺了,讓給了寨子里的另一個年輕媳婦當(dāng),但她一家素來都人緣極好,寨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肯聽她招呼。一聽說她丈夫去漢人村商量挖溝放水栽秧的事至今未回,人們都紛紛放下碗筷或老悶筒,用不著誰安排誰吩咐,都忙著去準(zhǔn)備火把。
不到一鍋煙工夫,就有十幾位青壯年男人打著火把,點著手電筒陸續(xù)來到娜嫫家,又一起出門打算順大溝去找人。可誰也沒想到,等來的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果。
午夜時分,不遠(yuǎn)處的山路上傳來一陣陣悲楚、凄怨的大筒聲和叭喇聲,這是他呢窩附近九村十八寨山前山后的山民們聽到噩耗后,陸陸續(xù)續(xù)從各處趕來了。很顯然,有的親戚還自己帶著喇叭匠趕來。
彝家有自己不成文的規(guī)矩,喜事請到,白事聽到,老八輩子到現(xiàn)在,只要聽到誰家有白事,四山八凹的彝家人就會丟下手中的活計,抱著雞、拎著酒、扛著米、拿著自己家種的瓜瓜菜菜趕來安撫、幫忙著料理后事,親戚和比較親密的弟兄還會牽著羊,請上一班叭喇匠來,以顯示自己與死者的特殊關(guān)系。
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九曲回腸的山路上,火把星星點點,宛若游龍。村道邊,寨子里,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用彝漢夾雜的聲音叫著、吼著、議論著、罵著、一起起,一隊隊,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前前后后地喚著,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jìn)停放阿普吉洛梭遺體的屋子里哭訴一番,咒罵一番。一時間,娜嫫家不大的院子里、土掌房房頂上、門外邊都被擠得水泄不通。雖說是兇死,但阿普吉洛梭是有兒有女的人,生前為人不錯,娜嫫人緣又極好,說話辦事都很通情達(dá)理,當(dāng)婦女小組長時又幫助過很多人,所以人們都百無忌諱,只一頓飯工夫,來的人已經(jīng)超過了平時寨子里辦喪事的幾個倍了,但山里山外的村民們還在螞蟻搬家一般陸陸續(xù)續(xù)地向娜嫫家趕來。
夜深了,娜嫫忍著悲痛,拖著腳癱手軟的身子,招呼了一起又一起前來幫忙和吊喪的客人,安慰了一番聽說家里出事后就跑回來,一直跪在阿爹遺體旁哭成淚人的女兒娜芝,又忙里忙外地去四處張羅。
望著娜嫫蒼老、憔悴、干核桃皮似的臉,在場的婦女和一些老人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漢人村同來的幾個小伙子受眼前的氣氛所感染,也忍不住轉(zhuǎn)過身抹起了眼淚。
也許是受大家的影響,一直在勸說別人的娜嫫也忍不住,背過臉又一次撲在丈夫的遺體上號啕大哭起來。這時,去門外商量喪事的老村長阿吉涼子急匆匆地走進(jìn)來,看到撲在阿普吉洛梭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的娜嫫,忙上去扶起她,本想安慰幾句,娜嫫卻一頭撲在阿吉涼子肩上失聲地說:“他大叔,我的命咋個會這樣苦哇……”
老村長阿吉涼子把娜嫫扶到火塘邊的草墩上坐下,看著娜嫫悲痛欲絕的樣子,自己也難過得再次掉下眼淚。
是啊! 娜嫫的命真?zhèn)€是太苦了……
那還是阿普吉洛梭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呢窩寨的日子還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現(xiàn)在這個光景。阿普吉洛梭是隊長阿吉涼子的侄兒子,因為父母早喪,熬年度日就更是艱難,好在他長得氣力滿壯,當(dāng)時就任隊長的阿吉涼子便經(jīng)常派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阿普吉洛梭去出民工,明里說是派苦活、重活,實際上是照顧他好多拿幾分定額工分,多領(lǐng)點補(bǔ)助糧,混個肚皮圓。
日子一天天過去,幾年的光陰眨眼就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掉了。阿普吉洛梭長年累月這個水利工地轉(zhuǎn)到那段公路工地,不但能年年混個肚子飽,而且年年都是高工分,雖然那年月工分不值幾個錢,但也不消愁補(bǔ)口糧錢,年底還多少能分得百把塊錢的紅??墒?,讓阿吉涼子傷腦筋的事也隨著日子的腳步慢慢地來了。
阿普吉洛梭年輕力壯,老實憨厚,能干重活,也能吃苦耐勞,工地上很多年輕姑娘都喜歡跟他在一起,但阿普吉洛梭由于不愛說話,在姑娘面前更是一個沒嘴的悶葫蘆,加上人人都曉得他飯量過人,是一個一人能吃兩個人飯的大肚漢,家中又無爹無娘,獨人獨戶而且一貧如洗,所以很多姑娘與他接近都只是圖他能干活,喜歡幫助別人這一點。七、八年過去,阿普吉洛梭這個工地出,那個工地進(jìn),慢慢地混大了年齡,與他一起出民工的姑娘們都一批批地嫁了,快到三十歲的阿普吉洛梭卻還沒有討上婆娘。這事阿普吉洛梭不急,隊長阿吉涼子卻開始急了,他開始一個村一個村地請人給阿普吉洛梭說親,但山里姑娘嫁得早,合適的本來就少,加上他的家境,很多人家都破天荒地第一次不給阿吉涼子面子,紛紛在酒足飯飽之后一口回絕了德高望重的阿吉涼子。這事成了阿吉涼子的一塊心病,猶如心口上壓了一扇重重的石磨,老覺得對不起早早過世的阿哥阿嫂。
一次,阿吉涼子去公社開會,回來時走了兩天山路,第二天運氣好,一槍打了個很大的麂子,雖說路途還遠(yuǎn),但總不能因為路遠(yuǎn)而把好不容易到手的麂子丟掉吧!
阿吉涼子扛著麂子一路上緊走慢行,走到半路上離他呢窩寨子二十多公里的一間田房前,感覺尿急,也有些累了,就把肩上的麂子往田房一角的稻草堆上一扔,左右看了看沒有人,甚至連小鳥和附近的蟲子也不知道躲到哪百邊去了,就伸手去掏褲襠里的雀子。剛才只顧興奮地扛著麂子趕路,尿早憋脹了,在這沒有人煙的山野之地,阿吉涼子踮起腳尖,拉出自己被尿鼓脹得黑大三粗的東西,對著前面的干草暢暢快快地尿起來。
正當(dāng)他淋漓盡致、舒服之極地把憋了大半天的尿噼噼啪啪地撒在干透了的稻草上時,突然聽到一聲女人的驚叫,嚇得他一下子用手捂住下面的那物件,急忙扯過褲扣,讓正在排泄著的尿水淋濕了一褲襠,同時還下意識地倒退了幾大步。
見鬼了,真是活見鬼! 在阿吉涼子撒尿的干草堆里。竟然會鉆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女人。
阿吉涼子又驚訝又羞愧,感到十分奇怪,急忙轉(zhuǎn)過身手忙腳亂地扣好褲扣,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又轉(zhuǎn)過身望了幾眼,并沖著草堆里那個驚魂未定的女人嘰里呱啦地講了一通彝話。
見那個被尿淋了一頭的女人木愣愣的,一面用手不停地在頭上揩,一面用怯生生的、一臉疑慮的眼光望著他,阿吉涼子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她格是聽不懂彝話。
阿吉涼子的這一想法得到證實后,這才開始用一雙獵人的眼睛把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年輕女人從頭到腳地重新打量了一遍。
跟前這女人好像還是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瘦尖尖、黃肌肌的臉,胸脯扁平得顯然看不出半點女性的特征來。一句話,從上到下不管怎么看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實在是太差勁了些。
見姑娘十分怕生,又聽不懂彝話,阿吉涼子又改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問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問出了個子虛烏有,豆豆蟲蟲。
這姑娘是山外邊跑來的漢人,二十歲了,爹媽相繼病死。弟妹連餓帶病也死了,她一路討飯,迷路了才走進(jìn)這高高的大山里,昨天晚上又餓又累,實在沒有去處,就在草堆里過了一夜。阿吉涼子心地善良,知道姑娘無依無靠,而且已無家可歸,情形扎實可憐,就將姑娘領(lǐng)到他呢窩寨,打算讓她給阿普吉洛梭做媳婦。
回寨后,阿吉涼子把麂子和姑娘直接送到阿普吉洛梭的土掌房里,把自己的意思跟他說了,叫阿普吉洛梭立即打整一下,他回去抱一套干凈點的被窩鋪蓋,準(zhǔn)備讓阿普吉洛梭當(dāng)新姑爺。誰都料想不到,快到三十歲了還不知女人是哪樣構(gòu)造的阿普吉洛梭,還竟然會把頭搖得像掛在樹尖尖上的干葫蘆,死活不干。
阿吉涼子好心好意想為侄兒做成這臺美事,沒想到這龜兒子竟然會不知好歹,不領(lǐng)他的情,這叫他這個昔日里管天管地,威望沖天的隊長一張老臉往哪兒擱! 再說,又咋個好打發(fā)他領(lǐng)回來的這個姑娘!
阿吉涼子在山里山外威信沖天,從來都沒有被別人拒絕過,這次是他的親侄兒子,把他氣得一下子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由得火冒三丈,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十分粗俗地大聲罵道:“雜叭拉兒子,給你個狗×日還嫌毛戳,你莫不識好歹。你想不討婆娘斷子絕孫,你阿爹阿嫫答應(yīng)嗎?再說,別人答應(yīng),老子還不答應(yīng)呢!”罵完,也不管阿普吉洛梭吭氣不吭氣,張羅了隊上的幾個頭頭腦腦,把自己打來的麂子在阿普吉洛梭阿爹阿嫫給他留下的三間土掌房前開腸破肚,然后在火塘里架起鍋樁石,湯湯水水地煮了一大鍋,也不敢請叭喇匠,拿出自己開會供應(yīng)舍不得吃的兩斤麻栗果酒,又叫來自家的老老小小,蹲在毛主席像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麂子肉,然后生拉活扯地將一對新人在毛主席像前拜了堂,就算給阿普吉洛梭辦了親事。阿吉涼子還當(dāng)著大家嚇唬他說:“這回有阿爸毛主席親自作證,你想悔婚就是反革命,老子讓民兵把你抓起來?!?/p>
很多人都說,年輕的男女只要滾在一個被窩里,不想的也想了,不會的也會了,不通的也通了。從那以后,阿吉涼子揀來的那個姑娘就成了阿普吉洛梭的女人,至于她姓哪樣叫哪樣?從哪個地方來?寨子里的人一向懶得打聽。阿吉涼子在他倆成親的那個晚上,當(dāng)著圍在熱烘烘的火塘邊上喝酒吃肉喝湯的老老小小,順口給新娘子取了個半彝半漢的名字,說叫娜嫫。彝族的稱呼都隨丈夫,叫某某嫂什么的,這樣做也純粹是為了好記工日評工分而已,至于別的什么七股八雜,管他呢?能下兒生崽就行,大家都正著急阿普吉洛梭討不著婆娘,要斷香火絕子孫絕后代呢!
也許是那一頓湯湯水水的麂子肉吃了管火,成親時長得瘦尖尖、黃肌肌的娜嫫,幾個月后竟然變得白里透紅,高高挑挑,成了村里罕見的美人。這還不算,十個多月后,娜嫫頭一胎就給阿普吉洛梭生了個黑黑胖胖的娃兒,還是個長雀雀的。隨后,娜嫫又?jǐn)D豆豆似地給他生了個姑娘,喜得阿普吉洛梭整天嘴歪半瓣,更是對娜嫫喜歡得不得了,心肝肝肺尖尖似的百般疼愛,被山里的男人們心里嫉妒得要死,嘴上卻嘲笑他,說他是前三十年后三十年都沒有見過婆娘的貨。
山里的婆娘是用調(diào)子唱來的,是在跳笙場上跳來的。那年頭,雖說上邊不準(zhǔn)唱、不準(zhǔn)跳,但在與世隔絕的大山深凹里,誰管得了。山里人天性愛唱、愛跳,從古輩老人那時起就傳下來,彝家人有“會吃奶就會喝酒,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笙”的說法,哪個禁止得了,要叫大山里的彝家人不唱歌、不跳舞,除非樹倒長,水倒流,太陽從西邊出來,再加上山高皇帝遠(yuǎn),隊長阿吉涼子也是常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說歸說,禁歸禁,大黑山上照樣山歌野調(diào),笙場遍地。娜嫫不是唱來的,也不是跳來的,是隊長阿吉涼子揀來的,有一次還被喝醉了酒的阿吉涼子沖殼子時說成是他一泡尿沖來的。按理,娜嫫會身價百跌,在山里人眼中一輩子露不了臉、抬不起頭,但隊長阿吉涼子偏不這樣,也不允許這樣! 娜嫫是他揀來的,是他阿吉涼子隊長的侄兒子媳婦,娜嫫如果縮頭縮腦,畏首畏尾,他會覺得自己二指大的臉沒有面子,還會受到山前山后那些老哥們的恥笑,更對不住早年死去的阿哥阿嫂。正因為這一點,他要讓娜嫫在寨子里抬起頭,在山里的彝家女人中抖起來。恰好娜嫫是山外的漢人,讀過小學(xué)五年級,這在當(dāng)?shù)貛纵呑硬怀錾介T、不識文斷字的彝家婦女中算多少有些見識,與阿普吉洛梭成親后又很快學(xué)會了彝話,是寨子里又能說漢話又會說彝話的唯一的人。阿吉涼子就抬舉她當(dāng)了婦女小組長,還當(dāng)了記分員和會計,好讓她領(lǐng)著用彝漢兩種話讀報紙學(xué)文件,講清報紙和文件上的大譜氣意思。后來,娜嫫還當(dāng)過幾回婦女代表,上過公社和縣上開過代表會。有一次,娜嫫還被上邊指定為民族團(tuán)結(jié)進(jìn)步先進(jìn)個人,上過州府領(lǐng)獎抱大鏡框戴大紅花呢!
娜嫫是過苦日子出身的人,除了能干和心地特別善良外,還能處處與山里的姐妹們貼心貼肝,很會關(guān)心別人。不管是做記分員、做會計,還是當(dāng)婦女小組長,都沒有跟哪個頂過嘴翻過臉,彝家的老老少少都和她處得攏,在不知不覺中早已忘記了她是山外來的漢人,處處把她當(dāng)自家彝胞姐妹的拿事人看待,大事小事都肯找她拿主意想辦法。
老村長阿吉涼子在火塘邊上咂完了一鍋老草煙,同時也把娜嫫的身世“過電影”似的回憶了一遍。
見娜嫫還在一個勁地哭,阿吉涼子在草墩上挪了一下屁股,又裝上一鍋煙上前點著,猛咂了兩口后站起來對娜嫫說:“侄女,古話說得好,人死不能復(fù)生,哭也哭不回來,身子骨要緊。按我們彝家的說法,大侄他不是死了,而是享福去了,給大黑山上的喜鵲姑娘當(dāng)新姑爺去了,出喪那天就是他的喜日子,我們得喜喜歡歡地送他才是?!?/p>
娜嫫止住哭,勸阿吉涼子去睡一會。阿吉涼子與寨子里另一位管事的商量了幾句,點上火把,說要帶人連夜去找漢人村的幾個再說說,了解清楚情況才好定奪。
看著阿吉涼子消失在黑夜中的火把。想想他剛才講的一番話,娜嫫不禁又想起與丈夫恩恩愛愛二十多年的日子,忍不住悲從心底再次涌起,放聲哭了起來。
“娃他爹,你咋過舍得一個人丟下我們娘母三人去了呢……”
在娜嫫一聲接一聲,悲慟欲絕的號啕大哭感染下,屋子里、院子中、土掌房上的很多女人都跟著又哭了起來。
在彝山,哭喪是一種風(fēng)俗,哪個家老人過世,都要有人陪著哭,陪哭的人越多,說明這家人越有人緣。顯然,這次陪哭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年老的婦女用彝話哭唱著彝家古老的哭喪調(diào);中年的邊哭邊用哭聲訴說著阿普吉洛梭少年失去雙親的不幸和青少年時期生活的苦難,以及和娜嫫結(jié)婚后夫妻恩愛、這些年日子慢慢好過,直哭訴到他慘死的不幸和今后一家老少的日子;年紀(jì)輕的、小的哭不成調(diào),也訴不來苦情,只好跟著一個勁地哭??蘼曇魂嚫哌^一陣,使人感覺到從未有過的難受,樂調(diào)悲切極了,傷感極了,似乎要用哀怨悲慟的哭聲把一個大黑鍋底似的黑夜撕扯成血糊里拉的碎片!
叭喇聲又響了,接著是大筒。綿長悲怨的哀樂正好與女人們凄凄慘慘的嚎哭聲融合在一起,和著野鬼笑聲一般嗚咽咆哮的山風(fēng),匯合成一組組拽人心肺的特大哀樂,遠(yuǎn)一陣近一陣地在大黑山里狂野地飄蕩……
哭喪的調(diào)子一調(diào)又一調(diào),似乎永遠(yuǎn)也哭不完,吹不盡。那陰風(fēng)慘慘的叭喇聲、大筒聲一陣緊似一陣,夜越深越顯得凄慘。
山風(fēng)又起了,從黑乎乎的大黑山丫口那邊刮過來的野山風(fēng)刮打著、嗚咽著,似哭似唱,狂蕩極了。不遠(yuǎn)處的林子里時不時還會傳來幾聲號喪似的老蹲武雀叫,讓人毛骨悚然。老輩人都說這種雀是陰鳥,叫不好,不吉利,一叫就預(yù)示著附近或村子里還要死人。有人在心里說,不好!阿普吉洛梭生前人緣好,說不準(zhǔn)要約上幾個去做伴也說不定。
人們心里越發(fā)毛,那叫聲持續(xù)得越長,搞得人心惶惶,令人全身一陣陣發(fā)冷。老道一點的婦女連忙找到自家的人,在各自的衣服口袋里裝進(jìn)一點糯米、茶葉,又在各自的額頭上、耳根上抹上黑黑的鍋煙子,說這樣可以避邪,靈魂不會讓阿普吉洛梭叫去,不會被約去做伴。只有娜嫫不這樣,她聲聲哭訴著,說愿意讓丈夫叫去,死也和他在一起,那哭聲更加凄切,令人肝腸寸斷。
下半夜,趕來的人又多了一些,院子里又燒起了幾堆大火,娜嫫哭啞了嗓子,女兒娜芝哭得昏死過去幾次,又被人叫醒了過來。娜芝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大的打擊,火光下雙眼腫得就像四月間的大毛桃子了,卻仍然一直跪在阿爹的遺體旁哭個不停。
彝家辦喪事極為鋪張,不管山前山后,只要聽到就來。辦一場喪事,往往是牛、羊宰光了,雞豬殺光了,糧食吃完了,有的家庭辦一次喪事要窮得幾年。因為人多,來的人是極少有鋪睡的,主人家也不必管,更管不了?;璋档奈葑永?、不太寬敞的院子中、平坦的土掌房頂上都有人躺著。大栗樹疙瘩火燒得很旺,也不知是哪個出的點子,土掌房上的幾堆火是在幾口破大鐵鍋里燒的,這樣就避免了會燒透土掌土去點著下面的木頭和劈柴?;鸲堰吷响兄牟鑹?、茶罐里水添了一回又一回水,加了一次又一次茶葉,茶水釅了又淡,淡了又釅;老草煙、黃煙和劣等的紙煙輪番著傳了一轉(zhuǎn)又一轉(zhuǎn);幾十只老悶筒轉(zhuǎn)來遞去地不知傳了多少圈、吸了多少煙,人們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除了路遠(yuǎn)的外,大部分家庭的老老小小細(xì)細(xì)大大都來了。來的人背著米,拿著煙、酒,有的還背著蔬菜、臘肉之類的東西,也有的拎來了大小不一的公雞、母雞,還有的抱來了過年殺吃的大腺雞,村中的人還背來了家里所有的碗筷。
天快亮了,羊殺倒了一片,豬殺了兩大頭,雞殺滿了一地,請朵覡的人早上路了,幫廚的人開始忙碌著準(zhǔn)備飯菜,只等老村長阿吉涼子來商量如何辦這場喪事,以及等朵覡來為阿普吉洛梭瞧一個好日子發(fā)喪了。
天大亮的時候,一個長得敦敦實實,一臉憨態(tài)的彝族小伙子一頭撞開密匝匝的人群,沖進(jìn)停放阿普吉洛梭遺體的堂屋,使平靜了半個多時辰的娜嫫家又立即產(chǎn)生了一陣騷亂。
他叫巖洛,是死者阿普吉洛梭的兒子。這些天,他到山背后未來的丈母娘家?guī)凸とチ耍莿倓偨腥苏一貋淼摹?/p>
還沒等娜嫫上前安慰,巖洛已一個勁步走上去,一頭跪在阿爹的遺體旁號啕大哭起來。從他那滾燙的青春胸腔里迸發(fā)出來的哭聲令人心痛,又一次深深地感染了大家。很多人都上前相勸,但自己也忍不住哭出聲來。屋子里、場院中、房頂上,再一次掀起了號哭的熱浪。
突然間,巖洛大吼一聲,猛地站起來上前跨了幾大步,一下子竄到傷心地呆在一旁的那幾個送阿普吉洛梭回來的漢人村村民面前,樹樁頭似的立著,瞪著一雙血紅的公牛眼,牙齒咬得格格地直響。
看到兒子兇神惡煞,兩眼像要噴火的模樣,娜嫫忙上去拉住他,告訴巖洛這幾個是送他阿爹回來的,不關(guān)他們的事,叫他不要亂來。
巖洛沒有理會阿嫫的話,照樣瞪圓了一雙充血的眼睛,鼻孔里噴著粗氣,活像一頭斗牛場上斗紅了眼的牯子一樣,一下掙脫阿嫫的雙手,撲上去雙手撕住漢人村一個村民的衣領(lǐng),炸雷似的大聲吼道:“還我阿爹……!”
漢人村的幾個村民被這突然而來的事態(tài)嚇得臉都綠了,一個個張著嘴說不出半個字來。
在場的人群炸了。昨晚要不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長阿吉涼子壓著,他們早就把漢人村的幾個龜兒子活吞了。人們心里正憋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氣呢,這下一觸即發(fā),似乎都找到了出口。于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一齊大吼起來:“掐死他……”
“叫他們償命!”
“對! 活撕了他們給阿普大叔報仇?!?/p>
憤怒的人群被激得如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一般,人們?nèi)际チ死碇?,一齊吼著、叫著向幾個漢人村村民壓了過來。這時,又有人火上澆油,重新提起解放前后爭山、爭獵、爭水被漢人村打死打傷人的事來。
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這下還了得天臺?本來就無法控制的人們,一下子成了被戳破的馬蜂群,吼成一片,叫成一團(tuán),屋里屋外,房上房下,簡直亂成一大鍋翻滾的稀飯。
漢人村的那幾個村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整成這個樣子,都一時三刻被嚇破了膽,一齊從開始坐著的草墩上滑下來,跪在地上直喊饒命,還大聲說責(zé)任不在他們,是阿普大叔硬要去幫助他們掏的。再說,不關(guān)他們的事,他們是村長安排送阿普大叔回來的。但是,這種時候是沒有一個人會聽他們驢喊鬼叫的。讓憤怒的烈火燒紅了眼的人們,這時似乎全都不長耳朵,復(fù)仇的火焰把大家全都燒糊涂了。
見說不管用,卻反而促使山民們憤怒,那幾個漢人村的村民嚇得連眼睛都不敢睜,任憑人們?nèi)枇R、撕扯,大有聽天由命,任人發(fā)落的意味。
不知什么時候,人們已紛紛拿起了砍刀、鋤頭和柴塊木棍。這時,一個早已被嚇傻了的漢人村村民似乎猛醒過神來,不顧一切地大聲吼道:“你們不能這樣,阿普大叔是被瞎炮炸傷后死的,得等上邊來解決,有法律呢!”
沒想到被失去阿爹的悲痛擊打得完全失去理智的巖洛不但聽不進(jìn)去半個字,反而更加怒火中燒,放掉原來提著衣領(lǐng)的那一位,一把抓住說話那人的頭發(fā)怒火沖天地說:“雜種,你還跟老子講什么法律不法律。傷人賠錢,殺人償命,這就是大山里老八輩子就傳下來的法;一命抵一命,這在大山里天經(jīng)地義! 蕎麥開花,李子結(jié)果,自從屁股分兩岔就是這樣過來的,難道你狗日的不曉得?!?/p>
巖洛一邊叫罵著,一邊發(fā)瘋似的撕扯著那人的頭發(fā),那慘狀、那場景使一些在場的老人也心里不忍,只是誰也奈何不得。
阿普吉洛梭是被漢人村活活炸死的啊! 更何況兩村還有世代冤仇。
看來,一場大禍?zhǔn)请y已避免了。
正在這火燒褲襠的節(jié)骨眼上,消失了大半夜和半大早上的老村長阿吉涼子帶著漢人村年輕的村長王強(qiáng)突然趕來了。
阿吉涼子告訴大家,他到漢人村了解了事情的全過程,還找了幾個證人,并一大早就去看了阿普吉洛梭出事的地點,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阿普吉洛梭受老村長阿吉涼子的安排,昨天一大早順著大溝到了鄰縣的漢人村,與漢人村年輕的村長王強(qiáng)商量好了今年修溝和放水栽秧的事,還在村長王強(qiáng)家殺雞喝酒吃飯?;貋頃r,阿普吉洛梭因為事情辦得順利,又在村長王強(qiáng)家十分爽快地喝了幾杯,所以興致特別高。半路上,遇上漢人村幾個年輕的伙子正在一段比較大的塌方上裝炸藥,準(zhǔn)備放炮炸石頭。因好幾年沒侍弄過炸藥了,幾個小伙子都顯得笨腳笨手,看起來實在是不得要領(lǐng)。阿普吉洛梭年輕時常年出民工,曾經(jīng)是水利工地和公路上有名的“神炮手”,今天一見,他心就癢了,停下來熱情地給幾個年輕人講解做示范,為他們裝上炸藥,最后還親自點了炮。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當(dāng)年曾創(chuàng)下過一次裝、點一百炮無啞炮奇跡的“神炮手”,今天不過只裝、點了四小炮,竟還有一炮啞了。剛才還吹了半天呢! 這還了得,傳出去今后他呢窩寨的人不是成了吹牛皮的了嗎?阿普吉洛梭“神炮手”的自尊心極大地受到傷害,不容分說就沖上去掏瞎炮。就在掏的過程中,害瘟的瞎炮卻轟的一聲被掏響了,等幾個小伙子沖上去,抱起渾身是血,已完全不省人事的阿普吉洛梭時,大家全都沒見過這種陣勢,一時嚇得慌了手腳,手忙腳亂地跑回村找來了村長王強(qiáng)。
大山里不通公路,就是鄰縣的漢人村也不例外,阿普吉洛梭出事的地點離鄉(xiāng)政府都有五十多公里。年輕的漢人村長王強(qiáng)見阿普大叔傷勢很重,看來怕是不行了,就一面派人立即去村委會找醫(yī)生帶上針?biāo)幬镖s去他呢窩救人,一面派幾個精干的漢子把簡單包扎過的阿普吉洛梭送回老草醫(yī)比較有名的他呢窩寨搶救,他自己得先去向村公所領(lǐng)導(dǎo)匯報,再帶著醫(yī)生火速趕來他呢窩。
也許是事情的經(jīng)過太出人意料,也許是剛才被激怒了的腦殼有些清醒的緣故,騷亂的場面一下子竟奇跡般地靜了下來。人們都傻眼了,一時之間竟搞不清爽這扯的是哪樣馬眼岔,扭的又是哪樣羊角彎,全都半歪著腦殼直愣愣地縮了回去。
這時,又有人提出反正阿普吉洛梭是在漢人村死的,他死得不值,要按彝族熱喪的習(xí)俗,要漢人村辦喪事,而且要按熱喪中最高的禮節(jié)發(fā)九天大喪。說阿普吉洛梭是兇死,他死后陰魂不散,要殺二十七頭牛、三十六頭豬、八十一只羊、五百四十只雞,請來山前山后九村十八寨的彝家男子用三七二十一天大禮來行儺吊喪,還要請來九九八十一對中年男女由九個朵覡領(lǐng)著唱九天九夜的“守靈歌”,還要漢人村長和那天放炮的幾個小伙子給阿普吉洛梭披麻戴孝……
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對這些要求老村長阿吉涼子和年輕的漢人村長王強(qiáng)一下子都轉(zhuǎn)不過彎來。條件苛是苛刻,也明明曉得這是有意刁難,更不符合政策要求,但兇死陰魂不散,發(fā)大喪古來有之,山里的民風(fēng)民俗不能改,山民的意愿更不可違。
正當(dāng)阿吉涼子和年輕的漢人村長王強(qiáng)也感到這下很難鉆出刺窠窠了的時候,一直在聽老村長阿吉涼子說話的娜嫫走到那個提出要行儺吊大喪的人跟前,誠懇地說:“他大哥,大叔阿啵,他大兄弟,你們這是講哪樣?你們這是要整哪樣?喪事該咋整就咋整,按習(xí)俗開喪三天,不能整那樣大的攤攤,更不合讓漢人兄弟那樣整,都哪樣時候了,還翻那股頭的老皇歷。說句不怕得罪的話,搞那樣大的排場,你們是要讓我娘母三人不氣死也累死啊! 再說,九天,我娃他爹早就臭爛了,不能那樣做,這里我先給大家下跪,拜托大家了……”說完并誠懇地給大家下跪磕頭。
“不行,說一千道一萬,就算雞嘴講成鴨子嘴,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也不行。我阿爹是在漢人村死的,不能白死!”聽了阿嫫的話,剛剛消停了一會兒的巖洛又豹子似的跳了起來。
“混賬!你還嫌沒鬧夠嗎?”聽了兒子的混賬話娜嫫生氣地抓起一根火柴頭就要打,好在被人拉住了。
“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我,我就去把那幾個狗日的漢人劈了……”見阿嫫憤怒,巖洛更加暴跳如雷。
“小背時鬼,阿嫫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你養(yǎng)大,你今天翅膀硬了,長本事了,你敢胡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蹦孺茠昝摾娜司鸵ゴ驇r洛。
“打吧!阿爹死得不明不白,我活著還有什么用。大爹大嫫們,阿哥阿姐嗎?我阿嫫本來就是漢人,生來就跟漢人是穿一條褲子的?!睅r洛半點不退讓,竟然還對自己的阿嫫出言不遜。
“你……你……說的是人話嗎?”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會說出這樣的混賬話,娜嫫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昏死了過去。
“狗雜種,你是吃屎長大的嗎?”阿吉涼子氣憤極了,上前就給巖洛一煙鍋,然后邊上前搶救娜嫫,邊大聲對村民說:“拿繩子來,把這個吃屎長大的混賬東西綁了,不然今天怕是要出馬眼岔。”
老村長德高望重,他的話哪個也不敢違抗。大家雖不愿意,但老村長居然說了,只能照辦,幾個村民一擁而上,綁豬一樣把巖洛綁了個結(jié)實,關(guān)在院子外的牛廄里。
騷亂的人群再一次又安靜了下來,人們猶如在腦殼上猛澆了一盆涼絲絲的清涼水,一個個開始冷靜地動腦子了。
也是呢! 年月畢竟是不同了,差點豆腐腦水闖了大禍,讓山寨重演過去的悲劇。再說,真的鬧起來,也打不過漢人村,我們咋過還是老輩人那種爭強(qiáng)好斗的脾性。
娜嫫說服了眾人,也婉言謝絕了漢人村年輕的村長王強(qiáng)要侍候她老人家一輩子,供她衣食住行的好意,把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和同來的人安排到老村長阿吉涼子家住下,自己抱著女兒娜芝守在丈夫遺體旁默默流淚。
鬧騰了一夜和半大早上的山寨終于恢復(fù)了喪事應(yīng)有的氣氛,雖凄慘、沉悶,但使人能夠接受。
高亢、沉悶的大筒和悲切哀楚的叭喇聲同時吹響了,這是又迎來了遠(yuǎn)處趕來吊喪的一起客人……
半夜時分,巖洛憑著一身蠻勁掙脫了繩子,下意識地一頭沖到老村長阿吉涼子家房前,仇恨再一次從腳底沖到了腦門。他曉得,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和那幾個漢人就住在老村長家。
望著阿吉涼子家寬大的院子和正房、廂房、豬圈、牛廄等幾大排房子,一想到里面住著漢人村的那幾個人,巖洛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屁股坐在阿吉涼子家大門前的柴堆上,掏出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來。
夜更深了,連大筒、叭喇也早已無聲無息。巖洛一口氣抽完了大半包煙,起身走到村東頭阿羅家的牛廄旁,感覺一陣睡意涌來,爬上牛廄上面的草樓,一下子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睡夢中,巖洛夢見自己不斷地跟別人干仗,對方一會兒是日本鬼子,一會兒是國民黨兵,一會兒是土匪,一會兒又是一些分不清面目、奇奇怪怪的人,還出現(xiàn)了今天那幾個漢人村村民。巖洛抱著機(jī)槍掃,揮舞著大刀殺,直殺得血流滿面,火光沖天……
“原來他們都是壞人,殺死他們……”巖洛大聲喊著,揮舞著大刀就向漢人村長他們沖去,卻一下子醒了。他定了定神,知道剛才自己是在做夢。
天已蒙蒙亮,外面人喊狗叫,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巖洛一轱轆翻身坐起,幾大步跳下草樓,差點與正提著水桶沖出門的阿羅撞在一起。
“你……”阿羅睜大眼睛,疑惑地望著巖洛。
“咋個了?”巖洛反過來問阿羅。
“著火了,老村長阿吉涼子家的房子著火了,到處都喊著撲火?!卑⒘_邊跑邊說。
“著火了,好!燒死那幾個漢人,燒死那幾個狗日的。”巖洛憤憤地說。
“你放的?”這回輪到阿羅吃驚了,眼睛睜得核桃大。
“我……我放的?!睅r洛遲疑了一下,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雜種,這回你是戳破天,闖天大的禍了,還不快跑?!卑⒘_放下水桶,推了巖洛一把。
“好漢做事好漢擔(dān),我跑個毬。再說,我還要看看那幾個狗日的漢人是咋個燒死的呢!”
“你……”阿羅又是一臉疑惑地看了巖洛一眼,搖了搖頭說:“雜種,你等著吃槍子吧!”說完便提起水桶,快步向老村長阿吉涼子家走去。
阿羅走了幾步,回頭見巖洛還在樹樁樁一樣站著,不由得萬分火起,大聲說:“還木頭一樣立著整哪樣?還不趕忙去撲火!”
巖洛不但不聽,反而大聲武氣地回答說:“撲個雞巴,燒死漢人狗雜種……”說完慢悠悠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不遠(yuǎn)處,阿吉涼子家已是一片火海,并有蔓延到了附近的房屋之勢。整個他呢窩人喊鬼叫,雞飛狗跳,早已亂成一鍋粥。
火很快就被撲滅。在撲滅這場意外的房屋起火過程中,漢人村來的幾個年輕人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
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指揮所有的人滅火,還身先士卒,率領(lǐng)同來的幾個年輕人奮不顧身沖入火海撲救。
人多力量大,開始人們都被突如其來的大火嚇傻了,看到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指揮撲火,這才反應(yīng)過來,統(tǒng)統(tǒng)加入撲火的行列。
在撲火的過程中,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不但十分勇敢,而且相當(dāng)穩(wěn)重。他帶著漢人村一起來的十幾個位村民,冒著烈火爬上老村長阿吉涼子家左邊挨近廂房大瓦房,迅速把瓦房的瓦片砸了半間,切斷洶涌的火勢,帶著同來的另外十幾個漢人守在房頂潑水撲火,不讓大火過界危及正房,自己組織群眾撲火。
僅用了四個多小時,大火就被撲滅了,只燒了老村長阿吉涼子家的五間廂房,砸了半間正房的瓦,損失不算太大。事后總結(jié),如果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不果斷地砸了那半間正房的瓦,切斷火源,讓自己的弟兄死守房頂,那樣大的火根本沒發(fā)撲滅,最后殃及的將是半個村或許更多的人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大火完全撲滅,王強(qiáng)和守在屋頂上的漢人村十幾個人漢人也被火烘火燎得面目全非,二叔和另外兩人當(dāng)場被火燎得跌下屋頂,兩人摔斷了腿,二叔跌傷了腰,其他人都不同程度被燒傷,衣服褲子十幾次著火,到火完全撲滅,不久全身上下的衣服千瘡百孔,人也累得不會動了。
巖洛嘴上說歸說,后來還是參加了撲火的行動,而且火一撲滅就跑到老村長阿吉涼子面前跪下,承認(rèn)火是因他而起的,上半夜他在那里抽過煙。
老村長阿吉涼子氣得七竅生煙,一巴掌把巖洛打翻在地,大聲吼道:“混賬東西,你不是我阿吉的后人,你壞了我彝家的名聲!你給我滾?!闭f完拿起一根扁擔(dān)又要打,王強(qiáng)見狀趕忙跳起來去阻攔,自己替巖洛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一扁擔(dān),才把老村長阿吉涼子勸住。
三天后,阿普吉洛梭按照老村長阿吉涼子瞧的日子,順順利利地入土為安,漢人村的3個傷者被送到了醫(yī)院,王強(qiáng)帶著剩下其他人,與他呢窩寨的群眾一起積極備料,準(zhǔn)備為老村長阿吉涼子家修砸了的那半間瓦房,準(zhǔn)備蓋廂房。漢人村的老村長王強(qiáng)的父親,曉得阿普吉洛梭的不幸和阿吉涼子家的房子著火后,立即發(fā)動捐款捐物,讓人帶著現(xiàn)金和財物,又組織了十幾個人到他呢窩寨,慰問娜嫫一家和阿吉涼子,幫助阿吉涼子家蓋房子。附近村寨的各民族群眾聽說阿吉涼子家的房子被火燒了,紛紛前來看望,這家一棵木頭,那家一根椽子,有的還背來了木板和瓦片,帶來了酒菜、米和肉,抱來了雞,七手八腳幫助建房。
很快,縣民宗局、民政局和鄉(xiāng)派出所的人就來到了他呢窩寨。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問清了阿普吉洛梭的死因,提醒大家今后一定要注意安全,并對阿吉涼子家的房子著火一事進(jìn)行了調(diào)查。
因巖洛事前就一直承認(rèn)是自己抽煙引起的,警察通過調(diào)查也同意他的說法,鑒于巖洛提前招認(rèn),積極配合,此前又參加了撲滅大火的行動,派出所對他的過失給予批評教育處理。
縣民宗局、民政局是來看望娜嫫和阿吉涼子兩家的,都分別按政策給予了資金上的幫助。同時,縣民宗局還對娜嫫和阿吉涼子在關(guān)鍵時刻識大體、顧大局,維護(hù)民族團(tuán)結(jié)和穩(wěn)定給予了高度評價,對漢人村村長王強(qiáng)等人幫助阿吉涼子家撲滅大火的事跡大為稱贊,對漢人村和附近各族群眾發(fā)揚“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幫助受災(zāi)的阿吉涼子家蓋房子,用實際行動維護(hù)“各民族團(tuán)結(jié)一家親”的做法給予充分肯定,說回去一定要向縣委、政府領(lǐng)導(dǎo)匯報,對他們的做法進(jìn)行通報、進(jìn)行表彰,還要把漢人村的事跡通報給鄰縣。
不久,阿吉涼子家的瓦房修好了,廂房蓋起來了,他呢窩寨重新恢復(fù)了平靜。
一年后,娜嫫的女兒娜芝嫁給了送阿爹阿普吉洛梭回來,并幫助撲滅火災(zāi)的一位漢人村的小伙子。
又過了一年,巖洛結(jié)婚了,新娘是他的妹妹介紹的,漢人村一位勤勞善良的漢族姑娘。
日子過得非???,才四十多歲的娜嫫,很快就當(dāng)了外婆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