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文勝
讀罷蔣殊的新書《沁源1942》(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畫面:沁源這片葉形的碩大地圖上,游走著一位女戰(zhàn)士,她斯文而英武,颯爽英姿,騰挪閃移,手起彈落,百發(fā)百中。每一槍,都是一面小小紅旗的升起,每一次落腳都是一處紅色的氤氳,每一次回眸都是一個新故事的開端。
沁源大地,這片神奇葉子的紋理經(jīng)絡(luò),立時靈動起來。時而紅色浸染,時而綠波蕩漾,時而血雨腥風(fēng),時而艷陽高歌,時而黑云壓城,時而交織變幻。
歷史上的沁源,就是一個神奇的矛盾所在,一片奇特的橢圓形梨樹葉。叫過“谷遠”,也叫過“谷近”,還叫過“孤遠”?!叭f山環(huán)列,易于哨聚”,可謂閉塞,而八代沁源王留下的繁華詩文王公足跡,足以證實這里并非荒蠻之地。而在現(xiàn)代作家丁玲筆下,又是“離開太谷后所見到的最大的地方”(山西太谷,是晉商發(fā)祥地之一,繁華富庶,商賈林立,號稱金太谷)。然而,身處二十一世紀初葉的當(dāng)下中國,它還沒有高速,火車有待開通(據(jù)說快有啦)。走近沁源,仍然是一件極其考驗?zāi)托牡淖咝闹谩N┢淙绱?,沁源,依然神秘而遙遠,似懂而非懂。
盡管我明白,這片葉子,你看與不看,它都在那里;你知道與否,它亙古存在。
一片葉子,在紅色和綠色的嬗變之間,有若干過度色,厚重、瑰麗、神秘、多元。
然而,因為蔣殊的《沁源1942》,這片葉子,從“宏大敘事”的深處,從蒼茫迷蒙的遠處,漸漸清晰起來。作者蔣殊用女性特有的細膩筆觸,追憶、剝開發(fā)生在山西抗戰(zhàn)老區(qū)太岳軍區(qū)司令部所在地——沁源那些驚心動魄的抗戰(zhàn)往事,重現(xiàn)當(dāng)年的抗戰(zhàn)場面。宛若大師手中的8K 紀錄片,英雄的沁源人民,智慧英武,剛烈無比,音容笑貌,活靈活現(xiàn);殘暴的日本鬼子,狡詐兇頑,人面獸心,狂妄自得,又對沁源人民的深山遠藏、頑強不屈、拒絕“維持迷惑不解,惱羞成怒;漢奸偽軍在享受私利和家國飄搖之間的游移不定、首鼠兩端,屈從卑微,人性中的“小”,一點點壓榨展露。
深山之處的紅色沁源,不僅是太岳根據(jù)地的腹心,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中心,軍民依賴的大后方主心骨,也是二戰(zhàn)時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東方主戰(zhàn)場,更是嗷嗷吼叫、氣急敗壞的日軍眼中釘、肉中刺“一年戰(zhàn)勝希特勒,二年打敗日本鬼”的土墻標語,似刀,像劍!一時間,沁源這片樹葉,成為地球上一個萬眾矚目的焦點。生死予奪,命懸一線!
沁源圍困戰(zhàn),約兩年半時間。各路平民英豪橫空出世,各色奸佞兇頑粉墨登場。蔣殊再次用她的“笨”辦法,一點點田野調(diào)查,一趟趟翻山越嶺。深山處,掘地三尺;窯洞里,浮想聯(lián)翩;殘垣處,睹物撫痕;訪后人,復(fù)原先賢。好似皇城根兒下老舍筆下的“四世同堂”,戰(zhàn)亂年代的人性集錦,就這樣一點點珠聯(lián),一點點擴展,一點點豐滿,一點點圓潤而一旦素材齊備,羽翼豐滿,如椽巨筆,洋洋大觀,揮灑自如,氣韻生動,如泣如訴,余音繞梁,字里行間,鏗鏘律頓。民族氣節(jié),沁源精神,氣勢如虹,一瀉千里,昂揚蜿蜒,氣沖九霄!
沁源原本是綠色的,蘊藉的,敦厚的,包容的,甚至“物華天寶”的。不然,怎么能養(yǎng)育八萬沁源兒女,怎么能滋養(yǎng)抗日政權(quán),怎么撐得下那么多軍民鏖戰(zhàn)?
逆行中的深山大轉(zhuǎn)移,舉世罕見。裊裊炊煙中鋪黃蒿蓋百草冷水伴炒面;太岳的一汪綠色,生命力之強大和旺盛,非同尋常。
放眼烏木溝,五萬畝林子,水源充沛,土壤肥沃,博大的胸懷曾經(jīng)接納過從山東、河北等地逃荒的難民。即便是今天,依然是一座敞露在大自然的天然花園,郁郁蔥蔥,百卉爭妍。天然氧吧,鳥鳴啾啾。然而,那棵90 度直角形狀的壯碩古槐,還有那守護著亂崗墳亡靈的老榆樹,依舊守護著不屈的生命,陪他們長眠。
“天時地利”雖重要,“人和”卻是關(guān)鍵因素。沁源的綠色,更是智慧勤勞的沁源人民創(chuàng)造的。
搶種搶收,就像是一場天地間持久的魔術(shù)大劇。這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魔術(shù)舞臺,也只有沁源軍民才變得出這么美妙的戲法。在鬼子瘋狂的盯梢掃蕩下,說來就來了,說變就變了,說走就走了。神不知鬼不覺,鬼子們除了自怨自艾“窩囊廢”、“睜眼瞎”,無計可施。
作家周立波曾寫下這樣的詩行:
“太岳山上起秋風(fēng)呀,
滿坡的谷子黃圪橙橙,
風(fēng)吹莜麥呀水圪涌涌,
齊腰深的蕎麥白圪生生”
沁源圍困戰(zhàn),艱苦卓絕,竟也如此詩意,如此美麗。
沁源軍民更大的智慧,是對家園的護佑。黨員、干部、民兵、積極分子們經(jīng)過苦口婆心、細致耐心的思想工作,以及萬人大討論、統(tǒng)一認識后,村村告別老宅,丟下圈舍,依依惜別,歸心不改。各種各樣的反擊,就在沁源深山中,不斷上演。
吊橋下神出鬼沒的“黑山羊”民兵,躲過了鬼子的手電光,用香噴噴的玉米窩頭,與貪婪饞嘴的狗,巧妙周旋角逐,迎來了天邊紅暈,引爆隆隆巨響,鬼子和吊橋瞬間灰飛煙滅;桃卜溝的神槍手,同齡人賀逢光、余文海,把一手好功夫,從狐貍、野豬、野雞們那里,瞄轉(zhuǎn)向了鬼子。晉冀魯豫邊區(qū)太岳行署“群英會”上,萬眾歡呼聲中,雙雙披紅戴花,告慰那些犧牲的鄉(xiāng)親們;身陷囹圄的武拴牢,遭受毒打和水牢的折磨,用血肉模糊的手作鏟、锨、利器,掘進,終于挖出一條通往家的路,通往光明的路,暗夜策馬奔向山中;家境優(yōu)越的鄉(xiāng)賢陰明之,“八大碗”的善待面前,拒不出任維持會長,對詭異的皇軍頭目齋藤冷嘲熱諷,談笑自若,伺機逃脫,還給民兵帶了情報,搶出了牲畜和羊;沁源的少年,被形勢逼迫普遍早熟,小小肩頭,扛著生活、扛著責(zé)任、扛著怒火、扛著希望;沁源漫山遍野的萬花叢中,有一種女人花,倔強、隱忍、潔凈、英武,顧全大局,誓死不從,喋血戰(zhàn)火,義無反顧;“任彥在這里”,不是個人英雄主義的標榜,而是平民英雄的圖騰、印記和集體嘶鳴,是沁源軍民的一個生動樣本、珍貴標本,“任彥在,沁源就在”的吶喊,壯懷激烈,至今在太岳回蕩。
沁源是有情有義的。綠水青山間,平遙商賈后人張法中的烈士紀念碑,就靜靜地矗立在那里,村子的名字,也改為法中村。沁源人用這種樸素的方式,永遠銘記把青春、熱血、智勇拋灑、奉獻在沁源深山的這位異鄉(xiāng)人。法中村還和張法中的老家平遙段村,結(jié)成友好互助村,長相往來,血濃于水,親情永續(xù)。段村也和法中村一樣,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烈士紀念碑。一位烈士犧牲,兩處亡魂安撫。這一段中國式民間故事,承載了濃密的革命、青春、抉擇、土地、鄉(xiāng)情、生死、感恩等等太多的元素,循環(huán)往復(fù),次第沖撞我已經(jīng)不堪承重的心靈。讀到這里,竟一時凝噎,無語良久。
綠蔭劇團,是紅色沁源的一抹生動綠意。泥土氣息的動人演出,大篷車式的機動巡回,宛若文藝驚雷,炸響山間,也鼓舞著軍民。連太岳軍區(qū)司令員陳賡、359 旅的王震將軍,也被深深吸引。王震情不自禁地在日記里留下了“綠茵,這名字相當(dāng)風(fēng)雅……將來,把鬼子驅(qū)逐了,重建家園,這里是會遍野綠茵茵的……”
游刃有余的故事,風(fēng)物共體的寫意,一次次鼓蕩起沁源的風(fēng),吹過山崗,拂過太岳,掀起一陣血雨腥風(fēng),驚濤駭浪,復(fù)又平靜如水,一波萬頃,碧海連天。
紅色是沁源的底蘊,綠色是沁源的光芒。
如果說劉震云的《溫故1942》,是一部中國人民在那個年代的苦難屈辱文學(xué)史,那么蔣殊的《沁源1942》,是中國軍民智勇奮戰(zhàn)、民族氣節(jié)高昂的流芳錄。如果說山西右玉的綠色,是右玉人民久久為功,將飛沙走石的不毛之地,變?yōu)槿暇G洲、金山銀山的艱辛創(chuàng)造,那么,沁源的綠色,是紅色太岳的沁源軍民不甘沉淪和屈辱,奮起反抗、改天換地、固本清源的奮斗果實。
經(jīng)過《沁源1942》,蔣殊的“紅色”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又一次傳承蛻變,又一次自我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