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源
母親,我們想念您!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我對過年沒有了期盼。
母親是2017年春節(jié)前的臘月二十四離開我們的。早在春節(jié)前一個多月,遠(yuǎn)在南京的兒子和在省城的女兒早早地就盤算著帶著孩子回老家看奶奶,每年如此,就像候鳥。兒孫繞膝,其樂融融,這是母親一年中最開心愉快的日子。一進(jìn)臘月,母親就催著老家的二姐打掃屋子、換洗被褥,腌大頭菜、安排訂餌塊、提前做各種鹵菜,說這些都是兒孫們愛吃的,有時甚至親自動手,完全忘記了自己已是九十開外的老人。但母親的快樂還是沒有抵抗住疾病,新年過后沒幾天就住進(jìn)了醫(yī)院。母親一生辛勞,又經(jīng)歷過舊社會和“三年困難時期”,身上留下了胃潰瘍、冠心病、高血壓、膽結(jié)石等多種疾病,雖然說九十歲以后每年都要住三五次醫(yī)院,但這次我還是很著急。農(nóng)村有個說法“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母親今年正好94歲,這是她的一個“結(jié)”。
當(dāng)我急急忙忙回到老家走進(jìn)病房看到母親時,只見母親手上、腳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身體明顯消瘦。見到我母親費(fèi)力地抬起身,我馬上走近她身邊扶住她。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要去見你外婆去了,我要去服侍她?!币恍袦I水從她微凹的眼眶里流了出來。雖然我知道在病房里流淚不是好兆頭,但仍然忍不住淚水不斷涌出。以后的幾天,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到臘月二十四,母親似乎好了些。一大早起來要求給她洗臉、梳頭。我知道母親一生愛清潔,即便是困難時期餓著肚子也要天天洗臉、梳頭,雖然穿的是補(bǔ)丁蓋補(bǔ)丁的衣服,也要用灶火灰濾出來的水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洗完臉,梳好頭,還吃了小半碗面條,母親平靜地躺在病床上,我放心了許多,再有六天就是三十晚上了,母親是能夠和我們一起過完這個年的,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意。誰知到了中午十一點(diǎn)多,母親就煩躁起來,手指一直指著前面不肯放下,心臟監(jiān)視儀屏面上的波紋變成了一條直線。呼喊母親的哭聲回響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走廊上……
母親一生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我是最小的。大姐初中畢業(yè)就到州府上師范而后教書。二姐離家更早,剛剛考上初中就被選調(diào)到州歌舞團(tuán)當(dāng)學(xué)員。父親在礦山,直到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才第一次與父親見面。我和母親從小相依為命,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由于營養(yǎng)不良,我從小體弱多病,沒有少讓母親操心。三歲多時我剛剛稍有記憶,得了嚴(yán)重肺炎。五十年代的小鎮(zhèn)缺醫(yī)少藥,母親抱著發(fā)高燒的我到處求醫(yī)。聽說盤尼西林能治好我的病,但這種針?biāo)當(dāng)?shù)量少,價格又高,母親又求醫(yī)生,又求親戚,求醫(yī)生給我用這種針?biāo)笥H戚借錢買這種針?biāo)?,巴不得跪下給人叩頭。母親的淚水和真情打動了醫(yī)生和親戚,高價又稀缺的盤尼西林救回了我的小命,但也欠了不少的債。屋漏偏又逢大雨,這一年家鄉(xiāng)遭遇大地震,為了減少傷亡,民兵挨家挨戶檢查要求搬出戶外,不準(zhǔn)住在家中。屋外下著雨,孩子生著病,余震不斷,陳舊的房子在余震和風(fēng)雨中搖晃。由于沒有勞動力又沒有錢,孤兒寡母沒有能力搭建防震棚,搬出去不要說住,連站腳處都沒有,孩子怎么受得了?“死也要和兒子死在一起!”母親一橫心把房門朝外一鎖,抱著我從窗子里爬回家,坐在如豆的油燈下,看著老屋的木架榫口在余震中扯脫又斗進(jìn)、斗進(jìn)又扯脫,仿佛轟然就要倒下,死神在母子倆身邊蕩來蕩去……
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遇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吃人民公社大食堂,老人、父母、子女按照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分別在不同的餐桌進(jìn)餐。拳頭大的一坨“蒸汽飯”兩三口就被我吞下肚,馬上跑到母親的餐桌邊,呆呆地緊緊盯著母親分到的不多的那一小份??粗ぐ穷^的我,母親把她的那一份,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半給我。再后來,連“蒸汽飯”也沒有吃的了,人民公社大食堂只供給清得能照見影子的被稱為“玻璃湯”的稀飯,以及摻有粗糠、包谷梗、麥皮的餅,而且還要送到田間地頭,小學(xué)生也必須到那里才能吃。我連到田間去吃頓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因?yàn)榕芤淮蠖温返教镩g更餓得饑腸轆轆,喝了“玻璃湯”再跑回來上學(xué),肚中早已沒有食了。我的好多同學(xué)就因?yàn)檫@樣而輟學(xué),有的甚至丟了命。我全靠母親用個瓦罐放工后帶“飯”回來給我,她把清水一樣的湯喝了,留給我的是稍稠些帶了米粒的稀飯。為了省口糧食給我,讓我不至于輟學(xué)和餓死,母親患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很多人都患的“肝腫病”,腹部如鼓,腳、手和臉浮腫,皮膚下好像有水,晶亮晶亮的。雖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知道餓了、冷了就喊媽。但看到母親這個樣子,我急得抱著母親哭了,我怕成為孤兒,怕再也沒有媽喊。也是母親命大,政府采取了搶救措施,辦起了“營養(yǎng)食堂”,母親被送進(jìn)“營養(yǎng)食堂”吃了一個多月帶渣的豆?jié){,挽回了生命。我沒有被餓死、還能夠繼續(xù)讀書,是母親用命換來的。
母親總是把最好的衣服給我穿、最好的食品留給我吃。困難年月,母親幾年難得做一件新衣裳,而我從跨進(jìn)學(xué)校門,母親怕我在學(xué)校被人看不起,每年都要親手給縫套新衣服。那時候沒有電燈,家里只有一盞玻璃罩的煤油燈,晚上我做作業(yè),母親總是把燈讓給我,自己則在旁邊摸黑縫補(bǔ)衣服,常常把手戳出血,縫好一雙鞋手上的針眼和鞋上的針眼一樣多。我上中學(xué)需要住校,母親把家里唯一的一條毯子用剪子剪成兩截,給我一截,她留一截。家里難得煮次臘肉吃,一定要等到星期天我放學(xué)在家才吃,母親還要悄悄地在我的碗底下埋上幾塊。我到省城上大學(xué),每次聽說有人到昆明,她都要想方設(shè)法,托他們給我?guī)е笫斓娜?、雞蛋、糖,甚至葵花籽、腌菜,只要是她認(rèn)為好的都巴不得全帶給我。我在楚雄工作成了家,她也隨時掛念著我是否冷了、餓了、病了。大女兒出生前,母親帶著她飼養(yǎng)的雞,來到楚雄這個她完全陌生的城市,幫我?guī)Ш⒆印⒅箫?,一住就?0年。她常常念叨在老家的父親、大姐、二姐,但總也不放心離開我。在報社當(dāng)記者、編輯,常常要加班或守夜班,無論多晚,母親都要等我回到家才放心地去睡。第二天早上,又早早地起床煮好早點(diǎn),看著孫子、孫女吃好早餐,把書包背在孫輩們的肩上,目送他們走出小區(qū)大門,才端起自己的早餐碗,幾十年如一日,直到孫子都上大學(xué)了,母親才開口說:“我老了,要回老家了?!?/p>
老家有一幢老屋,是父親建蓋的,住在老屋里母親的心是安寧的。母親和二姐一家住在一起,二姐對母親非常孝順,言聽計(jì)從,事無巨細(xì)都是母親說了算。父親和母親對人隨和,又熱心助人,平日不管哪家有難處,都會伸手相助。無論親疏,少個物件、短點(diǎn)錢文,只要開口都不會讓別人空手而歸,因而在鄰里很有口碑。母親回到老家,常常有人來看望她,與她拉家常,一點(diǎn)也不寂寞,倒是非常掛念在異鄉(xiāng)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總盼望我們能?;乩霞?,而我因?yàn)楣ぷ髅螂s事纏身,總有各種借口,很少回去。每次回去都是母親病重住院,我才匆匆趕回去?!白佑⒍H不在”,現(xiàn)在回想,深深自責(zé),懺悔不已。
母親回老家后,我搬了一次家,居住條件比過去好了許多。母親聽說后,曾表示想要回楚雄來看看我們的新家,但由于身體狀況不太好,母親一直沒有來成就走了。母親剛過世的那兩年,我不相信母親已經(jīng)走了,老想著母親還在老家,與二姐生活在一起,心里就想著要把母親接到楚雄來?;乩霞乙贿M(jìn)門就直奔母親的臥室,幻想著母親就坐在床邊,抬頭看著我,呼喊我的小名……
但眼前空無一人,我樓上、樓下、廚房到處找,都沒有母親的身影,我才想起我是回來為母親掃墓的,母親真正地走了。
坐在母親睡過的床上,悲從心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空虛和縹緲,漫過我的全身。母親走了,世界上那個最愛我、永遠(yuǎn)牽掛我的人走了,再也沒有人喊我的小名,再也沒有人催我回老家過年,站在家門口等我、送我、為我抹眼淚了。沒有了母親,這輩子兒子也就做完了……
女兒發(fā)來一封微信說,奶奶手把手教她學(xué)會做的豆腐肉圓子特好吃。如今奶奶不在了,每當(dāng)她做豆腐肉圓子,就想起奶奶,止不住淚水就掉在鍋里,湯里漂著她的淚珠??吹竭@段文字,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遠(yuǎn)在南京的兒子則常打電話來說,他夢見奶奶了,有時笑醒,有時淚濕枕巾。
又到年關(guān),母親,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