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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冬眠蛙

2020-11-18 11:37:53陳貴良
娘子關 2020年5期
關鍵詞:喜慶青蛙書記

陳貴良

干工作沒有個好搭檔著實讓人厭煩。晉東紡織廠的廠長劉應蘭就最討厭她的搭檔李紀。李紀干了八年了,業(yè)務上依然是個門外漢,平時還好捻花惹草,弄得劉應蘭管不是,不管不是。

一九六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李紀病退二線,局組織部給劉應蘭派來了抗大出身的盧志敏,讓她來接任李紀的書記一職。就任那天,面對八百多紡織女工盧志敏做了激情洋溢的演講:

“同志們,一九六一年就要過去了。在這里,我向忍受饑餓,依然堅持生產(chǎn)的紡織工人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知道,在這種困難時期,廣大群眾最關注的就是干部和群眾之間的差別。最企盼的就是干部們能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由于物資匱乏,助長了一些領導干部的不正之風。就像順口溜說的那樣,一等人,送上門;二等人,走后門;三等人,人托人。我,盧志敏,絕不做這三種追求物質享受,搞特殊的人!我要和廣大職工同吃、同住、同勞動,與大家休戚與共,一起熬過這災荒歲月!”

臺下掌聲如雷,經(jīng)久不息……

第二天,盧志敏就下了車間。她選了一個全廠最好的擋車工孫玉梅當師傅,跟上她老老實實地當起了學徒。中午,她也和孫玉梅一樣,拿上自己的飯盒和飯票,到食堂排隊去打飯。

孫玉梅悄聲對她說:“盧書記,我發(fā)現(xiàn)你上擋車很內行?。 ?/p>

盧志敏微微一笑:“南通紡院的教材,我通讀了一遍。僅僅是在熟練程度上不如孫師傅。當書記的就必須迅速把自己轉變成內行,否則你怎么領導?那就會遭到下屬的蔑視!”

“這可不一定。李紀當了八年的書記,也沒有把自己變成內行。”

“也難免。他,是游擊隊出身;我,是抗大出身。雖然都是領導,但是檔次不同?!?/p>

輪到盧志敏打飯了,舀菜的廚師一看是盧書記,那一勺菜明顯就比其他人多出了一半。

這碼事讓盧志敏徹夜未眠。這還行?如今我下基層工作,就是來體驗一線工人的飯食與勞動量是否合適。讓他這么一搞就偏離開實際的軌道了!

怎么才能做到和大家吃得都一樣呢?最后她決定自己以后不打飯,也不讓孫玉梅替她打飯。她就等在食堂門口“截飯”。擋車女工的定量一樣,飯盒也一樣。她隨便截住誰的飯,把自己的飯票和飯盒與其兌換一下,讓對方重新再打一次就把問題解決了!

災荒年間,這小小的一點改變竟一下子震動了整個晉東紡織廠。一個縣團級干部能如此自律,著實讓職工們?yōu)橹?。真有被她截去了飯的擋車工,忍不住當眾就淚流滿面。

盧志敏書記贏得了民心,全廠上下無不佩服。

李紀和盧志敏兩任書記如此大的差別讓劉應蘭感到驚愕,她為自己能有盧志敏這樣的搭檔而自豪?!皭郾缱?,無堅不摧?!蹦芎瓦@樣的同事并肩戰(zhàn)斗,以身作則不搞特殊,眼下還有什么樣的困難不能克服?

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固定蹲點,盧志敏深有體會。除了星期一那天,大師傅給她特殊優(yōu)待之外,其他五天的飯,盧志敏的肚子根本撐不到下班就餓了!剛開始餓只覺得有些心慌,再堅持擋車工作就頭昏眼花了。

其實,國家給擋車工的定量并不少,關鍵飯里缺少油水!

解放戰(zhàn)爭時期,盧志敏每頓飯也不過就吃現(xiàn)在這么多。區(qū)別就是部隊每到一處,先打問豬肉的價格,然后就比照肉價買豬……菜里面就多了那么兩塊肉,人根本就覺不出肚子餓!

要么再加一個饅頭;要么加上兩小塊肉。我們的擋車工就都能撐到下班。

怎么才能給職工們吃飽些呢?長此下去可能會把整個一線工作群體拖垮!

每天縮短一小時的工作時間?

八小時工作日是法定的。這想法在一閃念間盧志敏就覺出自己已處在犯罪的邊緣。何況生產(chǎn)任務這么緊!

為此,盧志敏進一步深入女工們的生活。半個月之后才知道,絕大多數(shù)處在青春期的女工,因為長期處在這種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身上不由自主地停了月經(jīng)。這越發(fā)讓盧志敏坐臥不安。

晉東,乃煤炭基地。各種供應都側重各礦務局井下的采煤工,紡織工遠遠排列在后。更何況自己在眾人面前發(fā)誓,絕不做那種爭搶有限物資的人!

盧書記成天價為此事?lián)鷳n讓劉應蘭倍感親切。晉東紡織廠可算盼來了個能體諒擋車工疾苦的帶頭人!

星期五的早晨劉應蘭剛上班,就見盧志敏扛著洋鎬興致勃勃地對她說:“我有辦法啦,我有辦法啦。一旦能兌現(xiàn),咱廠女工上擋車從此不挨餓!”

“真的?啥辦法?”

“土改初期,晉冀魯豫邊區(qū)的地主往晉察冀跑,育紅學校光校長就主動給他們安置。為了解救那些快死的人,她們吊青蛙給他們吃!”

“噢,你這一大早是要去挖尋冬眠的青蛙?”

“對。當時是夏天,青蛙可以吊;現(xiàn)在是隆冬,冬眠的青蛙也能挖出來。她們挖過!一想到這一碼,昨夜里我就查閱了資料,今兒帶上工具去河灘挖青蛙。冬天它們躲在石頭底下、夾土層里、樹根旮旯里冬眠?!?/p>

盧志敏連著挖了兩天,冬眠的青蛙一只沒找著!

這天是臘八節(jié),臨下班蘆志敏對劉應蘭說:“應蘭姐,滹沱河的市委書記邸喜慶和你父親是戰(zhàn)友?”

“啊,他倆正經(jīng)好呢。我爹的那條腿其實就是為他斷的!”

“真的?”

“真的。四二年日本人掃蕩,邸喜慶讓鬼子給圍在了鄭家峪,咋鼓搗人家鬼子也不走。我爹急了,就領倆人炸了他們的彈藥車,他們就一窩蜂竄出來追我爹。我爹他們仨被那群鬼子攆著跑啊跑啊,仨人都跑得吐了黃水,一直跑到了橫嶺北山的虎頭崖。最后,他們仨手挽著手一起跳下了懸崖,就活了我爹一個,只是摔斷了一條腿。”

劉應蘭發(fā)現(xiàn)盧志敏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態(tài)。

面對劉應蘭那質疑的眼神,盧志敏有所醒悟。

“你爹和他現(xiàn)在關系還鐵嗎?”

“那還用問?逢年過節(jié),邸喜慶都會來看望我爹?!?/p>

“明兒是星期天,你有事嗎?”

“沒事啊?!?/p>

“那你跟我去趟滹沱河。咱倆坐明兒早上的汽車。”

“什么事?”

“今兒我累了,明兒到省運候車室我再告你。車票我定好啦,早晨七點半,不見不散?!?/p>

盧志敏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要走。

劉應蘭急忙跑上前攔住她:“志敏,你大體的跟我說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好讓我心里有底。喜慶叔最討厭熟人干涉他的政務!”

盧志敏見她不依不饒,只好跟她又返回書記室。倆人坐下來,盧志敏一五一十地說:“這個會挖青蛙的光校長,是我抗大的同學,叫光小小。她向中央反映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政策問題,結果給劃定了‘右派’。本來問題不大。有一次右派學習班開會,讓右派們獻計獻策,如何渡過這災荒年。她說,‘抗戰(zhàn)時期她編寫了一本《太行山區(qū)可食野菜》的書。只是當時沒有照相機,沒有拍攝野菜的樣本!現(xiàn)在若拍上樣本,再加上色彩,完全可以即時出版。可以供廣大群眾搞小秋收時對照采用?!保ㄗⅲ骸靶∏锸铡笔橇鹉甑膶S妹~。意思是秋收后,把田野上所有的野菜全都采收回來。)

盧志敏說著站起身抓過暖壺,給劉應蘭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本來這么鼓搗一下,就已經(jīng)很完美了。結果她畫蛇添足,說‘有些野菜,在有毒和無毒之間,譬如說咱們最常見的灰灰菜。只要采集后注意洗凈葉子背面上的硝,就可以放心食用?;一也肆刻卮?,漫山遍野隨處可見。在災荒年不吃它實在可惜!我們應該做些實驗,搞一些數(shù)據(jù)出來,作為食用時的引導和參照。’”

盧志敏突然嚴肅起來,她心情沉重,難以言表。

劉應蘭卻急切地幾次催問。

“應蘭姐,你知道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是多么想從那個界線里掙脫出來??!所有右派學習班的人都踴躍參加實驗。起初,他們按照光校長的安排,按量食用灰灰菜。后來他們嫌實驗進度太慢,就私自加大了食量,自己詳細記錄了食用的數(shù)量?!?/p>

劉應蘭害怕聽這碼事的結果,她不住地喝著水。

“最后弄得死了一個瞎了倆。社會上風傳‘右派們要集體自殺!’滹沱河市就把光校長抓了起來,現(xiàn)在還關著。”

“你這同學原來是校長?”

“不,是教育局局長??谷盏臅r候,她是個小學校長。我們叫慣了,一見面還這么叫?!?/p>

“他……男的女的?”

“女的呀?!?/p>

“那怎么叫‘光小小’呢?”

盧志敏撲哧一笑:“這你得把姓和名聯(lián)合起來理解。姓‘光’的女孩子下面沒那個?!?/p>

劉應蘭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帶有幾分譏嘲地搖著頭。

“河里淹死會水的,堂上打死纏嘴的。教育局的局長管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事,她這可是土地爺管城隍??!”

“劉應蘭!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一個共產(chǎn)黨員眼看著國家面臨的問題卻視而不見,這樣的黨員還有什么用?”

她會不會是在利用我?劉應蘭這么想了一下,還是應允了盧志敏明天同去滹沱河。

她從盧志敏眨眼就翻臉的表情上,深深地體會到盧志敏做人的原則性,以及她和光校長之間也像父親和邸喜慶那樣的戰(zhàn)友之情。

倆人道別之后,望著盧志敏的背影劉應蘭想到這是找邸喜慶辦事,覺得自己應當先打個長途電話溝通信息。萬一喜慶叔不在,人家去省里開會去了,你冒冒失失領她去了該咋辦?

她和邸喜慶簡短地通了長途電話,知道那里一切正常。劉應蘭這才放心地回了家。

晉東省運的長途汽車站在河邊街晉東飯店的西面。山西不缺煤,兩個直徑兩尺的大鐵爐把整個候車室烤得熱氣騰騰,也讓旅客全然忘卻現(xiàn)在還是臘月……依著東、西兩個大火爐,候車室依次排列著十六張大長椅供旅客們使用。長椅的四周全是逃荒至此的災民,他們眼睜睜地瞅著剛剛踏進候車室的每一個旅客。

盧志敏和劉應蘭幾乎是同時到的,她倆都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五分。

“盧書記,你吃早飯了嗎?”

“沒有。我?guī)Я藗z煮雞蛋。你呢?”

“我愛人給我烙了兩張?zhí)秋灐!?/p>

“嘿,那咱倆今兒可美啦!”

盧志敏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家災民,剎地扭過臉來關注著自己,這是一個剛跨入山西的五口之家。女人懷里抱著個吃奶的,男人背著個三歲的,后面還緊跟著個五六歲的小丫頭。

候車室的服務員見又來了災民,立馬過來查驗他們的流亡證明。那男人鄭重其事地從懷里掏出自己的介紹信。

盧志敏和劉應蘭找著了發(fā)往滹沱河的候車椅。坐定之后,劉應蘭便從小包里取出那兩張裹著油紙的糖餅,那糖餅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油與面和糖相結合的清香。

“哈哈,聞著真香喲!”盧志敏等待著分享劉應蘭帶來的美食。

劉應蘭把上面的一張?zhí)秋炦f給了盧書記,自己留下下面的一張。

剝開油紙,盧志敏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小塊放在嘴里咀嚼,認真地品味著糖餅那濃郁的滋味。

劉應蘭正等著聽盧書記如何夸贊糖餅的妙處,就見一災民急匆匆從她身邊竄過。

盧書記手中的糖餅“啪”地碰掉在地上。

還不等她倆反應過來,早有一女孩撿起餅來就跑出了候車室。

劉應蘭向服務員抱怨著什么。

服務員的意思是——那女孩畢竟是從地上撿到的食物。

盧志敏急忙制止了劉應蘭的責怪。于是,兩個人又平分了另外的那張?zhí)秋灐?/p>

這一次,倆人幾乎是把糖餅攥在手里,緊貼著嘴巴吃下。

盧志敏發(fā)覺與她同來的那家災民,那男的眼睜睜地瞅著她吃。

終于,那人鼓足勇氣朝她走來。

“這位大姐,我那孩子剛斷了奶,你能不能……”

不等他的話說完,盧志敏已經(jīng)把剩下的餅遞給了他。

盧志敏望著十分欣喜的他拿著她給的那點餅,返回到暫時屬于他自己的角落。

他的妻子接過那點餅時,還特意朝這面鞠躬致意……她“咕冬、咕冬”喝下半茶缸水,就把餅塞在嘴中咀嚼。嚼碎之后,嘴對嘴地喂給嬰兒。

劉應蘭的那半張餅吃完了,兩個人相對無言,搖頭苦笑。

盧志敏老想著剛才丟掉的那張餅,于是她不敢現(xiàn)在就跟劉應蘭分吃自己衣袋里的那倆煮雞蛋,免得又橫出枝節(jié)。

一股嗆人的惡臭襲來。

“這是吃上啥了,放這么臭的屁?”盧志敏問。

“‘皮皮板’。這是一種野生的豆類。長得又薄又扁,俺這達都叫它‘皮皮板’。你別看放屁臭,豆子吃著正經(jīng)香哩!”

“是嘛?真要是那么好,人們不早就開發(fā)出新品種啦!”

“唉,不就因為它不好消化,放屁太臭么!”

忽然,正喂嬰兒的那女人發(fā)出驚人呼號。

候車室的人們立時一陣慌亂……

“噎住孩子了,肯定是給噎住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婆說。

于是就有幾個女人跑了過去。

一個女人抱起嬰兒正要給孩子嘬嘴。

后面的一個推開她,一把把孩子搶過來,頭朝下地倒過身來,她使勁地拍打著孩子的脊背“啪,啪!”

哽噎在孩子喉管中的食物立時全噴在地上。

隨著孩子緩過氣來的哭號,那女人“嘩”地撩起衣襯,掏出自己那碩大的乳房:“乖乖,乖乖!”

嬰兒的哭號戛然而止,那小嘴急切地嘬著她人的乳汁。

臨近七點半,隨著要往各處去的旅客們陸續(xù)到位,災民組織的小孩子們的大乞討開始了。他們由那個撿了盧志敏烙餅的女孩子帶領,依著十六排大長椅,輪流向旅客們行乞。

旅客們把自己的食物和零錢,挨個地分發(fā)在一張張掌心向上的小手上。

盧志敏見孩子們討要完十六排長椅上的旅客,徑直朝那剛來的那家災民走去。他們展開了一個老大的食品包裝袋,把所有剛討來的食物和零錢全倒在里面。

女孩把這一袋零食和零錢端給新來的一家人。

那新來的夫妻倆激動得淚如泉涌。

劉應蘭去廁所好長時間了,喇叭里不斷廣播著到滹沱河去的開車時間。盧志敏不得不去公廁尋她,見她還在女廁所門前排隊。

“真倒霉,公廁后面的大糞坑給鎖住了。八成是承包的大隊怕別人偷糞,沒法兒,只好在這兒死等!”劉應蘭說。

“咳,男廁所那邊沒人?!?/p>

“那能行?”

“咋不行?讓你到男廁所去屙屎,又不是亂搞男女關系!怎么了?一個當廠長的,連自己的這點兒事都處理不了,怎么去領導?要不然,我陪你進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

眨眼間劉應蘭便出來了。她捂著嘴對盧志敏十分機密地說:”盧書記,今生此世,我劉某頭一次感覺到,屙屎竟能如此的痛快!”

兩個人哈哈大笑。

一個馱著沉重行李的旅客要進候車室。

盧志敏急忙拉開劉應蘭,以便給對方讓路。

進了候車室,那人想把肩上的行李卸下來。他使勁一甩,想在卸肩時減輕一點肩上的壓力。

不料,那綁著的皮具突然斷裂,只聽“咣當”一聲,袋子里的瓶子全跌落在水泥地上摔碎了。

液體從袋子里涌了出來,是菜籽油。

“撒了菜籽油啦,撒了菜籽油啦!”

候車室的旅客們立時掀起了一場搶揩菜籽油的運動。

人們用手絹、毛巾和衣物,蘸上菜籽油擰在自己的飯盒、茶缸、臉盆、甚至是暖壺里。

沒有容器的人,干脆把捧在手中的油嘬進肚子里。

遍地流淌的菜籽油攪亂了行車秩序。有好多司機和服務員,從停車場闖進候車室參與爭搶。

菜籽油的主人儼然成了局外人。他傻傻乎乎地愣在那兒不知所措。忽然,他使勁抽打著自己嘴巴。

服務員立即給他以安慰。

頃刻間,幾十斤菜籽油就被人們擦抹干凈,服務員用鋸末對地面做最后的潔凈處理。

油主人從衣袋里掏出工作證給服務員看,說自己是上海一家工廠的采購,拿油到這里辦事情。油灑了自己沒法兒跟單位交代,請諸位幫忙,做個見證。

服務員聽了很是同情,立馬叫來了幾個人為他作證。

發(fā)往滹沱河的班車終于開動了。盧志敏和劉應蘭并排坐著,兩人身貼身頭挨頭緊緊地偎在一起。

這是一個無雪的冬天。汽車駛出了晉東市,車輪后揚起了黃色的旋風,那黃塵鋪天蓋地騰在半空,久久不能散去。

窗外最扎眼的景色就是榆樹。它們全被人剝光了皮,大老遠望去,像一個個人的裸體裸露在冬天的原野。

盡管是臘月,人們依然在田里勞作。有的尋野菜,有的剝樹皮,還有的熏田鼠。真有田鼠從冒著煙的地洞里竄出,人們拿著大掃帚追著撲打,車上的旅客們熱烈地討論著那一窩窩田鼠的價值。

汽車開到縣界,繞著路基,爬上了太行山。旅客們對窗外全失了興趣,一個個無精打采地打著瞌睡,善睡者早已響起了鼾聲。

滹沱河市委書記邸喜慶,早就聽說劉應蘭的新書記如何如何廉潔自律。今日得知她是專程來這里問詢如何挖尋冬蛙的事,這讓他不由得對這個盧書記肅然起敬。還不等她倆的班車到站,邸喜慶的小吉普就已經(jīng)來接站了。

“你好,盧書記,我是邸喜慶?!币灰娒孥浘陀H熱地和她握手,“我們先到市招待所,簡單地吃頓午飯,然后就領你去求教你的老同學光小小。你看好嗎?”

“好,我全聽您安排。”

午飯后,劉應蘭和盧志敏跟著邸書記來到了他的會客廳。時間不長就見光小小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邸書記您叫我?”

“噢,來啦?!臂浾酒鹕?,微微對身旁的盧志敏一扭臉,“是她,你這老同學盧志敏找你,她對你有事相求。你們倆面授機宜!慢慢談著,我和應蘭也敘敘家常,就不打擾了?!闭f罷,邸書記示意地朝她倆點點頭便和劉應蘭出了會客廳。

剎那間,盧志敏和光小小千頭萬緒難以言表,兩個人淚水漣漣地緊抱在一起。

“聽邸書記這話,你好像真有什么疑難要問我?”

“啊,我去晉東紡織廠當書記,剛才那是廠長。我和紡織廠的一線工人一同上擋車,發(fā)現(xiàn)食堂大灶飯里沒油水,職工們撐不到下班就餓了。我不想去走后門,去求爺爺告奶奶。就想起你和梅艷那時候逮青蛙救流亡地主那事?!彼齻z互相揩抹著眼淚,通紅的臉龐立時泛起了難得的笑容,“我連著挖了兩天,一只青蛙也沒挖著!”

“青蛙是兩棲動物,必須在靠水的地方找!”

“是呀,我在水邊的石頭底下、夾土層里、樹根里都刨遍了,一只青蛙也沒找著!”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像拳頭這么大的泥塊?”

“啊,有!”

“那里面就是青蛙!青蛙臨冬時就把自己包裹在泥里。就像鑲在模型里,它一冬天紋絲不動?!?/p>

“啊呀呀,這么說是我粗心大意,把青蛙全給漏掉了!”

“八成是。其實我也沒挖過青蛙,我知道的這些都是聽梅艷她們說的。梅艷她早就不是報社主編了。她在報上針砭時弊,也給打成了右派。于奕明為了當官,干脆就跟她離了,她現(xiàn)在就住在我家。我這次倒霉,把老伴兒成運來也折騰得沒了。梅艷她正好能替我操持家務,照料我那三個上學的孩子。你要是還沒把握,就干脆先把她帶上?,F(xiàn)在的糧食供應這么緊張,我估摸她可能每天都要給我那仨孩子挖青蛙吃!”

倆人靜靜地坐了一陣,光校長終于問:“我的事,他怎么說?”

“噢,這得慢慢來。劉廠長說,他最討厭別人干涉他政務。我……”盧志敏輕輕理著她的短發(fā),“沉住氣,你是咱們班里最有遠見的人,我們都為有你這樣的同學而驕傲。你以往的作為功過是非,都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驗證?!?/p>

光校長用手捏了捏她,她不想讓她再說下去。

邸喜慶老婆的娘家,在東北大興安嶺林區(qū)。每年套獵的野豬,在當?shù)匾操u不了多少錢。邸喜慶就鼓勵他的大、小舅子趁臘月天冷往滹沱河運,運費他出。以往僅僅是為多掙些錢,而今遇上這災荒,這些緊俏的東西誰還肯賣?邸喜慶就全接濟了他的戰(zhàn)友和朋友。劉應蘭的父親劉根茂對他有救命之恩,自然要排在首位。先前,每年臘月里,邸喜慶都要給劉根茂分三十斤野豬肉。而今盧志敏跟著來了,自然就也有她的一份。而平均分開只有十五斤,顯然有些少。要是一家多一家少,邸喜慶又覺得有失體面。最后,邸喜慶狠心割愛,又給每份里添加了十斤,這樣才落個心安理得。

返回晉東的車是下午三點半,盧志敏計算著剩余的時間,覺得她倆還能跑一趟光校長家。她要讓劉應蘭親口嘗一嘗青蛙的味道!于是就強拉硬扯地把劉應蘭領到了光校長家。

剛吃罷午飯,光校長的仨孩子都在里屋看書。梅艷在廚房刷鍋洗碗。

梅艷春意濃郁,是一個日益豐滿的“巨臀婦”。劉應蘭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屁股的女人,她被眼前這形象震住了。

盧志敏明白她這會兒是怎么回事,她佯作無妨地給她和這一家人做介紹。

寒暄之后,盧志敏關注她們的剩飯,果然是菜團和蛙湯。

“應蘭姐你看喲,她們是用蛙體熬的湯,用蛙的內臟做的菜團。按她們的話說‘除了腸子里的屎,剩下全吃!’。猛一看這也是菜團,可是里面攪和了青蛙內臟,它就是葷菜了。吃了這樣的菜團不僅能撐得住餓,而且營養(yǎng)豐富,易于吸收!”

劉應蘭此時才從巨臀的驚嘆中回過神來,兩個人認真地品味著蛙湯和菜團。

盧志敏詳細地做著解釋:“通常,用青蛙熬湯是不去皮的。蛙去掉皮就像紅燒肉里沒了肉皮一樣,就不好吃啦!吃青蛙是大補,在南方,女人坐月子最講究吃這種東西。有了挖尋冬眠蛙的本事,我就敢保證咱紡織廠的一線職工,從現(xiàn)在到驚蟄這段時間不挨餓?!?/p>

“真的?你真有這把握?”

“沒問題。這要在外地我不敢說,可在晉東就絕對沒問題?!?/p>

“為什么?”

“外地人吃青蛙,冬眠蛙早就讓懂門道的人挖走了;晉東人不吃蛙,而今咱懂了這門道!”

盧志敏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給梅艷。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廢話,她這么說:“這錢,是我以前借光校長的,你們暫且先用?!?/p>

接著,她詳細地向她請教挖尋冬眠蛙的訣竅,在一旁聽著的劉應蘭不由得又是一陣擔憂。她真怕盧志敏把這個大屁股的女人領到晉東紡織廠去,那會讓職工們看笑話的!

忽然盧志敏想起了什么,對著里屋大聲說,“可為,成可為!你給我和你劉姨來張默寫。讓她見識見識,什么樣的才是真正的人才?!?/p>

“啊,好?!惫庑iL的大兒子成可為在里屋答應。

“什么叫‘默寫’?”劉應蘭問。

“看著你把你畫下來叫‘速寫’;不看你也把你畫出來就叫‘默寫’?!?/p>

說話間,成可為在里屋支起畫板,“三下五除二”就給盧志敏和劉應蘭各默寫了一張肖像。

“劉姨的大名是?”成可為問。

“劉應蘭。應該的應,蘭花的蘭?!北R志敏笑著進了里屋,見可為已經(jīng)把題記寫罷,“咳,可為,你聽錯了。我是讓你給俺倆畫一張!倆人要畫在一塊兒!”

一家人都笑了。他們知道盧志敏故意給可為的畫技賣弄。

“啊,行?!背煽蔀榫蛽Q了一個大畫板。準備重新為她倆默寫。

盧志敏急忙把劉應蘭拉進了里屋,讓她親眼見證一番,她倆的音容笑貌,是怎么一筆一畫地組合成肖像的。

盧志敏發(fā)現(xiàn)梅艷背著人偷偷地作嘔,這讓她產(chǎn)生了疑慮。

猛然間她從猜疑中猛醒過來,立時煞地變了臉色……

梅艷無意間抬起頭來,見盧志敏那像刀一樣剜她的那眼神,真讓她不寒而栗。

她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示意出了門。

教育局宿舍背后有一片楊樹林。以往盧志敏來到這里總要和光校長在林下散步。

梅艷在盧志敏身后緊跟著,她已經(jīng)料到盧志敏是因為什么剜她,可還是笑容可掬地岔開話題:“盧部長找我有啥機密?是不是讓我陪你去晉東挖尋冬蛙?”

盧志敏在晉察冀時是她們縣的婦女部部長。

“你怎么懷的孕?誰的?”

“沒……沒有?!?/p>

“都什么時候了,還嘴硬?誰呀?是小可為的?”

梅艷深深地垂著頭:“他非要,我撐不住?!?/p>

“那你愛他嗎?”

“愛。”

“這不結啦!我記得你們倆都是屬羊的,你比人家孩子整整大著一輪!”

“那你說我該咋辦?你總不會讓我去報案吧?讓他和他媽一塊兒去蹲監(jiān)!”

“你想過光校長該咋辦嗎?頭一次她被開除了黨籍;二一次又給開除了公職。而今,又不得不面對一個比自己的兒子整整大著十二歲的右派兒媳婦!”

一陣沉默。

突然梅艷“哇——”地大哭起來,哭得盧志敏好不心慌!

“盧部長,你不公道!你也出身童養(yǎng)媳,還搞了這么多年的婦女工作。你怎么就不能站在女人的角度想一想?于奕明他也比我大著一輪,他咋就能行?今天輪到我咋就這啦,那啦?”

盧志敏一直看著手表,好久沒言語。

“肚子里的咋辦?刮不刮?”

“不,我養(yǎng)。甭管成可為結不結婚,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梅艷抬起淚汪汪的臉龐,一五一十地傾訴著她內心的壓抑,“前些日子,有一天刮大風。那風刮得昏天黑地,面對面都看不清人是誰。我和成可為去河邊挖冬蛙。收拾回家的時候,他趁風沙大就抱住親我,也不知怎么搞的,這事讓分管右派學習班的王管教知道啦。他讓我連著幾天在班上做檢討,非讓我檢討我是怎么引誘了人家的孩子!他讓學習班的右派們輪流批判我。右派們?yōu)榱藢ξ业呐心苓^關,后來,后來他們就都往我的臉上吐痰!”說到這兒梅艷頓口無言,冷不防她憤然昂起頭來,“我不管事后還怎么挨整,反正我是豁出去啦!這個孩子,我要定了,生!”

盧志敏無奈地瞅著她。

“那咱就這么著吧?”見她沒回話,她輕輕地拍拍她,“那你快叫他來。我只有三分鐘啦!”

成可為來見盧志敏,他跑得氣喘吁吁:“盧姨!”

“你為什么對你梅姨實施強暴?這是犯罪,你知道嗎?”

“梅姨她也愛我。她說,‘只要一輩子不變心,怎么著都行!’”

“這下好了,她懷上啦。她不處理,決定生下來。過幾天肚子一大,她前挺后鼓,進進出出更會引人注目。你倆的非法勾當,即將在眾目睽睽之下曝光?!?/p>

“我不會弄到那么沒法兒收拾的程度。再等兩個月我就滿二十歲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辦理結婚。當然,再過三四個月,我領了高中畢業(yè)證就更妥當?!?/p>

“一輩子不變心?你真能履行自己的諾言?”

“當然。盧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就應該具有占有欲望。梅姨這么性感,我豈容她旁落他處。你要相信我的能力和責任感,我絕不會。”

“得得得,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變心’就行了。也罷,這一碼咱們就這么定了。你媽那兒要是有什么想不開,我去跟她做解釋。不過婚后的生活,絕不是你倆想象的那么簡單。憑你現(xiàn)在的本事,今后難免要出人頭地??梢坏┠愠闪耸?,每當你們倆并肩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逢人你就得先介紹她是誰。要不然旁人就都以為,她是你媽呢!”

那天下午三點半,盧志敏和劉應蘭準時趕到了滹沱河長途汽車站。邸喜慶的小吉普已經(jīng)等在那兒,司機把兩份野豬肉轉交給她倆,就開車走了。

七點半倆人回到了晉東。盧志敏要回她的市委大院,劉應蘭要返回她的紡織廠宿舍。于是倆人就此話別。

八點鐘劉應蘭回到家里,見來分野豬肉的親屬都已到位。娘家來了五妮子劉應蓮,婆家來了小叔子宮子善。

臨切肉前劉應蘭說:“以前過年,喜慶叔給咱的是三十斤肉,每家能分得十斤。今天,我是領著盧書記去的滹沱河,喜慶叔也給她分了一份,俺倆都是二十五斤。這樣么,現(xiàn)在咱每家只能分八斤了?!?/p>

“哎喲,這一下子,人家喜慶叔就多給了二十斤呢!要是每年都有她一份,人家受得了嗎?”劉應蓮說。

“不至于吧。今年她是恰巧給碰上了?!毙∈遄訉m子善說,“給俺嫂分肉,沒有他的,喜慶叔多沒面子!”

于是劉應蘭便開始切肉,剛切下一塊兒來準備過稱,猛然間“咣當”一聲,就見丈夫宮子明急匆匆闖進來,隨手又把門輕輕地掩上。

“喂,應蘭你聽我說,食堂的龐師傅剛才告我,盧書記讓孫玉梅給食堂送去了一口袋的野豬肉。她讓食堂給職工們改善伙食!”

“什么!”劉應蘭呆呆地愣在那兒,默默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她憤憤地大聲抱怨,“這個‘二百五’,‘燒包鬼’!年年俺老子都能得到喜慶叔的接濟。今年分給了她一份,她這么一弄,俺老子連自己的這份也吃不安生啦!”

“她送她的,咱分咱的,就全當沒看見!咱不搭理她就是了,她能咋著?莫非讓咱也跟她學著做做樣子?”小叔子說。

宮子明說:“這話說得輕巧。咱家這野豬肉年年都分,紡織廠里的工人哪個不曉得?盧書記把自己那份送到了食堂,咱這份咱自家都分吃了,那往后你嫂子這廠長還能干不能干?她說話還有威信嗎?”

劉應蓮說:“姐夫說的對。遇上這樣的,咱就不能不管不顧。她跟以前那個李紀,純粹就不是一類人。多好的書記??!”

星期一晉東紡織廠又要召開職工大會了。當盧書記信心十足地走上講臺時,臺下立刻掌聲雷動,那掌聲經(jīng)久不息。職工們今天的掌聲有了變化,忽而是部隊在前進,忽而是戰(zhàn)士們在呼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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