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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放棄(長篇選載)

2020-11-18 07:39張衛(wèi)平
黃河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狗蛋江州夏花

張衛(wèi)平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

——約翰·羅爾斯

天還沒有亮,那五的老婆就開始燒火做飯了。

那五也爬起來坐在炕頭上抽旱煙袋。

那五旁邊睡著的是小兒子根帶,根帶過去是兩個小姐姐秋花和冬花。三個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也許是熱吧,根帶把被子也踢掉了,腿和屁股露在外面。

那五返過臉把被子拉過來給根帶蓋好。

那五住的是兩間窯洞,東頭盤了一條大炕,一家七口人就擠在這條土炕上,好在春花、夏花去縣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他們五個人勉強睡下。

窯洞里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最值錢的也就是一個掉了漆皮的洋柜,洋柜上有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旁邊是一臺小收音機,挨著洋柜擺放的是幾個粗細不同的水泥大甕,墻上掛著鐮刀、耙子、簸箕等等農(nóng)具,還有根帶和冬花的幾件衣服。屋頂上吊著一只15瓦的燈泡,只照亮很小一塊地方。

那五女人蹲在灶火前填柴禾,火光映紅了她的面膛。剛四十出頭的女人鬢角就露出了白頭發(fā)。

那五女人抬起頭:“當家的,你說,他們真的會賠嗎? ”

那五看一眼女人不屑地仰起頭:“不賠?敢! ”

那五女人沒再說話,鍋里已經(jīng)冒上汽來,小米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屋子。

那五女人開始催促幾個孩子起來吃飯:“小懶漢,快起來、快起來!吃飯吃飯,吃了飯上學校。 ”

秋花、冬花不情愿地爬起來。

根帶則躲到炕根底,女人爬上來,根帶喊著:“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

女人只好退下炕拿過一個尿盆來。

根帶站起來小雞雞就那么氣昂昂地挺立在那里。

冬花一吐舌頭:“羞、羞、羞! ”

根帶已經(jīng)不管不顧地尿出來。

尿盆里一陣歡快的響聲。

秋花說:“媽——能不能讓根帶出去尿?”

那五女人把尿盆拿出去:“你弟弟小,不要和他一般計較。 ”

三個孩子吃飯后就上學去了。

女人爬上炕疊起被窩:“當家的,這次賠了錢說啥也把旁邊的屋子搭起來吧,春花、夏花回來實在沒個住處了。 ”

那五說:“這么大炕還睡不下她們兩個?”

女人白一眼那五:“你也好意思說出口!孩子那么大了還和你擠在一起睡? ”

那五:“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貴!我是想給根帶留下來,等根帶長大了好娶媳婦! ”

那五女人:“根帶根帶,你就記著根帶! ”

女人噘著嘴不和那五說話。

那五也掉過身子悶頭抽煙。

地上根帶替換下來的褲子里突然響起一陣鈴聲。

那五轉(zhuǎn)過身看著地上。

那五女人跳下地,從根帶的褲兜里摸出一臺手機,手機正響著。

那五:“這孩子,哪來的手機了? ”

那五女人:“是不是二狗蛋丟了的? ”

那五卷起煙鍋頭立馬下了地:“這東西金貴著呢,我給狗蛋叔送過去。 ”

那五女人把手機遞給那五:“正好問問狗蛋叔礦上賠錢的事,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女人擔憂地說。有錢人說變就變,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實。

那五把手機揣進兜子里,拄著拐杖向二狗蛋家走去。

女人不放心又追出來,手里還提了十幾顆雞蛋:“狗蛋叔給咱辦了這么大的事,咱不能沒有一點心意。 ”

那五覺得女人說得對,讓女人把這些雞蛋掛在自己脖子里。

那五覺得妥當了,就和女人說:“回去吧。 ”

女人轉(zhuǎn)身離開。

那五向村前面走去。

公路上傳來拉礦車巨大的轟鳴聲。

昨晚上村里就把路放開了,隆盛鐵礦的拉礦車一刻不停地向外運送礦石。

二狗蛋住在村子前面。

二狗蛋的房院和那五的比起來就闊綽得多了。二狗蛋不僅修建了小二樓,還用磚砌起圍墻,圍墻上又建了漂亮的門樓,門樓上全用瓷磚貼出來,太陽一照光彩奪目。

那五到了大門前剛要敲門,門內(nèi)的大狼狗突然汪汪汪叫起來。那五沒有防備,后退幾步摔了個仰面八叉,更讓那五氣惱的是脖子里吊著的十幾顆雞蛋全部稀里嘩啦摔個稀爛,蛋清蛋黃流了那五一臉。

村里幾個人看著那五的模樣笑個不停。

二狗蛋的女人也推門出來,看見那五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

那五把臉上的蛋清雞蛋皮抹掉:“你看我,你看我,狗蛋叔起來了嗎? ”

二狗蛋女人挖苦道:“你還好意思狗蛋叔狗蛋叔叫?我家狗蛋看你去,你家母夜叉不分青紅皂白就頂了我家狗蛋一頭!你說,天底下還有沒有你們這沒良心的人? ”

那五爬起來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蹲在二狗蛋家大門口,任憑二狗蛋女人大聲數(shù)落。

那五囁喏著說:“嬸子數(shù)落的是。 ”

二狗蛋女人得理不饒人:“我可當不起你家嬸子。狗蛋辦不成啥大事,你以后愛找誰找誰去,我家狗蛋管不了那么多。 ”

女人咣當一聲關(guān)了大門。

那五摸出手機喊道:“嬸子——狗蛋叔的電話——”二狗蛋女人開了門一把奪過手機扭身離去。

那五低著頭恨死了自己,狗蛋叔沒見著雞蛋也打個稀巴爛,實在是倒霉透頂了。更讓那五擔心的是礦上賠錢的事,這可是他們?nèi)业南M?,賠了錢女人想把旁邊的屋子建起來,兩個女兒大了實在住不開了,剩下的錢打死也不花了,他要留下來給根帶娶媳婦用。可是沒有二狗蛋,礦上能痛痛快快掏出錢來嗎?他可是領(lǐng)教過冀老板的摳門的。

大門吱吱扭扭打開,二狗蛋端著一海碗面條出來。

那五看見了, 臉上擠出笑來:“狗蛋叔——”

二狗蛋靠著那五蹲下來,吸溜吸溜幾口面條:“那五——為你的事差點要了你老叔的命。 ”二狗蛋呼出來的氣還帶著酒味。

那五感激得不知說啥好,搓著手說:“狗蛋叔——我那婆娘還給你準備了幾顆雞蛋——你看看——”

二狗蛋端起碗把碗里的湯湯水水倒進肚子里,一抹嘴說:“雞蛋不雞蛋的有這個心就夠了,不用拿頭頂我就燒高香了。那五你可聽好了,能讓冀老板賠償,我是拍了胸脯的,你不能再胡來了! ”

那五說:“看你說的,狗蛋叔,我那五窮是窮,但也是說一不二的人,哪能做出那事呢?!?/p>

二狗蛋站起來:“你就回家等著吧,礦上的人一會兒就下來了。你呢,簽個字,礦上呢,就把票子給了你!以后你和礦上就兩不相干了。 ”

那五站起來不知道如何感激二狗蛋:“狗蛋叔——”

二狗蛋擺擺手。

那五走出幾步又被二狗蛋叫回來,二狗蛋蹲下身看著那五:“那五,村子里要建廠子了,廠子建起來,你就叫你那兩個丫頭回來上班吧。 ”

那五實在忍不住要給二狗蛋跪下來。二狗蛋一把拉住他:“別別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回去吧。 ”

村里的幾個管事的干部陸陸續(xù)續(xù)走過來,他們要商議蓋學校的事,還有給隆盛鐵礦租賃荒山的事,這些都是村里的大事啊,二狗蛋要一一抓緊落實。

那五心里懷著喜悅離開二狗蛋家。

他自己有了希望,村里也有了未來,他感覺渾身上下是使不完的勁,腳下的步子也快了。

剛走到村中間,一輛紅色出租車突然停在那五身邊。

出租車濺起的灰塵讓那五咳嗽半天。

出租車上下來的是小紅的父母親和她弟弟。

出租車離去。

小紅的父母親背著大包小包的藥攙扶著病怏怏的兒子走過來。

那五問:“好點沒有? ”

兩個老人一臉愁苦,看一眼那五蹣跚著離去。

那五說:“我看見你家小紅了,前幾天回來過一趟。 ”

小紅父親返回臉來。

那五喊道:“我們快有好日子了——”

太陽白花花地照在村中的土路上。

這天恰好是羅清才岳父的生日。

羅清才從省城回家后就和妻子一塊兒來到岳父家。

岳父家住的還是行署八十年代建起來的老宿舍,沒有樓梯,木頭窗戶,水磨地板。客廳還算寬敞,擺著過去的老式沙發(fā)。

老岳父坐在客廳的輪椅上等著他們。

一開門姜梅就和母親擁抱起來,接著是和父親擁抱。

羅清才把購買的水果、蔬菜帶到廚房里,然后摘下墻上掛著的圍裙系在腰里,開始準備今天的飯菜。

這是多少年的習慣了,跟著姜梅第一次回來,羅清才就下了廚房,此后就一直如此。有一次羅清才和岳父談什么事,姜梅大喊大叫著把羅清才拉到廚房,你看看這叫什么菜,還有這道魚難吃死了。姜梅是她們家的公主,父母親全部慣著她。結(jié)婚以后羅清才又十分疼愛她。姜梅在電視臺工作,時間保證不了,羅清才就把兩個人的一日三餐全包了。這倒好,姜梅的胃口全適應(yīng)了羅清才的酸甜苦辣。羅清才倒沒什么想法,進了這個家后,岳父岳母從沒有把他當成外人看待,從工作安排,到小家庭的建設(shè),全是兩個老人一手操辦。羅清才能到地委秘書處工作全是這個行署秘書長岳父安排的,本來什么事也不用羅清才操心,羅清才就會有個美好的前程,不料老岳父突然腦出血,然后就是半身不遂,再然后就是病休回家,要不是遇到竇副省長,羅清才現(xiàn)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從地委秘書處外放出去。

姜梅一回來就被她母親拉到臥室里嘰嘰咕咕一番。

這次姜梅的母親一進門就問:“你的肚子還沒有反應(yīng)? ”

姜梅說:“媽——你說啥呢! ”

母親說:“老大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 ”

姜梅:“清才工作忙不能要! ”

母親埋怨道:“你這孩子就是任性,哪有結(jié)婚這么久不要孩子的?你不想要人家清才還想要呢! ”

姜梅:“清才才不要。 ”

母親:“孩子是夫妻的定心丸。等你生不出來了,看看清才要不要你了! ”

姜梅:“不要才好,我再找一個! ”

姜梅父親推開門:“什么再找一個?我說你們兩個,一回來就嘰嘰咕咕個沒完,還不去廚房替一下清才?我有話跟清才說。 ”

姜梅看一眼父親拉著母親到了廚房里。

羅清才和岳父來到老人家的書房里。

羅清才把圍裙解下來坐到椅子上。

老岳父看著羅清才:“見了? ”

羅清才點點頭。

老岳父:“不理想? ”

羅清才把見竇副省長的過程和老岳父匯報一番。

老岳父摸著幾根胡須沒有出聲,半天吐出三個字:“老狐貍! ”

羅清才看著岳父迷茫地說:“爸爸,我也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該見的我也見了,可是大頭就是哼哼哈哈不明確表態(tài)。 ”

老岳父手搖著輪椅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停在羅清才面前:“孩子,你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剩下的只有忍。 ”

羅清才:“忍?您老一直教導(dǎo)我要忍,究竟要忍到何時? ”

老岳父說:“萬事以勢為先,勢成則事成!江州是個大市,地委絕對會慎重考慮。但以我的判斷,不出一月就會見出分曉。 ”

羅清才:“……”

老岳父:“地委主要領(lǐng)導(dǎo)沒明確表態(tài),說明他們還在猶疑,沒有做出最后決斷。你在江州歷練多年,現(xiàn)在又是江州市委副書記、市長,他們絕對會認真考慮你的。只是——”

羅清才:“爸爸,只是什么——”

老岳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

羅清才:“您老是說只差一個能讓地委下決斷的東風了? ”

老岳父沒有正面回答:“冀省長送了你一幅畫? ”

羅清才就說就站起來:“你看,我倒忘了,我把畫帶過來了。 ”

羅清才出去把冀省長贈送的那幅畫拿過來。

老岳父看到畫眼睛一亮:“冤枉這個老家伙了! ”

羅清才:“此話咋講? ”

老岳父:“你的東風有了。孩子,此事十有八九成了。你看這匹駿馬,揚蹄怒吼,前途一片光明?。±细]是有想法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手了。 ”

老岳父搓著手:“走,咱爺倆今天好好喝幾杯! ”

姜梅也正好推開門進來:“老爸,看把你高興的!說說看,你女婿哪點讓你這么高興?。?”

老岳父點著姜梅的鼻子:“我女婿比你強一百倍! ”

姜梅:“老爸就你偏心,什么時候也是你女婿好! ”姜梅就說就把老爸推進餐廳里。

羅清才和姜梅急忙倒上酒,兩個人一起敬道:“祝福老爸生日快樂!祝福老媽健康長壽! ”岳父岳母高興地端起酒一飲而盡。

老岳父也端起酒:“清才是個有抱負的孩子。好男兒就應(yīng)該頂天立地大有作為!這次清才可能要真正主政一方了,我們大家不能拉清才的后退,全力支持清才干好工作?。?”

羅清才沒想到老岳父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讓他十分感動,自己倒了一杯酒,站起來動情地說:“謝謝爸爸媽媽,清才不會辜負大家的期待的! ”一揚脖子喝掉了。

羅清才和姜梅回到自己家里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

一進門姜梅就踢掉皮鞋抱住羅清才親起來。有幾天沒親熱了,羅清才的身體也有了反應(yīng)。姜梅三把兩下就把自己脫個精光,然后又把羅清才的衣服剝掉,兩個人就那么赤裸裸地互相對視一眼。姜梅仍然保持著良好的身材,潔白、瓷實又富有彈性,就像羅清才第一次接觸時一樣,各個部位仍然是那么小巧和精致。羅清才就不一樣了,肚子也微微凸起來,皮膚好像也松弛了不少。

羅清才抱起姜梅回到臥室里。

臥室里沒有開燈,這是兩個人的世界。

姜梅的小手環(huán)繞在羅清才的脖子里。

羅清才也借著外面的燈光看著身下的姜梅。

姜梅說:“老夫老妻了,還沒看夠? ”

羅清才沒說話親吻一口姜梅。

姜梅咬住羅清才的耳朵輕輕喊聲:“哥——”

羅清才把姜梅緊緊抱住。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羅清才才好像完全忘記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好像只有在這個時候自己才是一個赤裸裸的真實的自己,不用費盡心機地迎合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不用費盡心機地與周圍的各色人等周旋,臉上也卸去市委副書記、市長的面具,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人,一個有著和別的男人一樣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女人。

姜梅緊緊地抱住他,耳語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到的情話。

那天他們意外地做了很長時間,直至兩個人都精疲力竭了才意猶未盡地分開。

姜梅轉(zhuǎn)過身就睡著了,睡夢中她夢見自己懷孕了。她的肚子好大啊。她們?nèi)メt(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她的肚子里懷了六個小寶寶。六個小寶寶長得真快,姜梅一低頭就能看見肚子里的小寶寶。肚皮變成了透明的,里面的小寶寶看得一清二楚,小寶寶們也看著姜梅,有一個似乎在呼喊姜梅:媽媽——,媽媽——。姜梅高興地大聲答應(yīng)著,有一個似乎要跑出來,姜梅也要抓住他,頭頂上的燈突然亮了,姜梅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姜梅發(fā)現(xiàn)臥室里黑咕隆咚的。

她摸索一下身邊的羅清才,發(fā)現(xiàn)羅清才不在。

姜梅抬起身看見羅清才書房里亮著燈,姜梅一個人又躺下來。她還在回味著剛才的夢,老媽說得對,該是要個孩子的時候了。

姜梅決定明天悄悄取掉那個環(huán)。

做出這個決定后,姜梅撫摸一下自己精致而又平滑的肚腹。

她的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

羅清才穿著睡衣坐在書房里。

老岳父吩咐他安心在家里待幾天。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老岳父臨出門時吩咐他的話。越是大變動,越是大變革,越是大行動,越要冷靜應(yīng)對。成大事者,第一要忍,第二就是靜,唯有靜才能在大亂局中做出最明智的抉擇!

老岳父在官場馳騁一生,自有他獨到的見解,不過在羅清才的心里還是覺得沒有十足的把握。管他呢,如果上去了,就大干一場,也不負自己平生所學;如果這次還是沒有上去,那就順其自然,安守本分,就像老岳父說的,蓄勢待發(fā)!好在自己有的是時間。

在官場上,也許時間就是最好的武器。

姜梅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

姜梅給羅清才端來一杯熱乎乎的咖啡。

姜梅說:“你們男人呀全是些政治動物?!?/p>

羅清才接過咖啡。

姜梅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我小時候,一覺醒來總能看到我父親書房里的臺燈。老頭子不是寫寫畫畫就是冥思苦想,這下好了,把自己想成了個半身不遂。 ”

羅清才說:“老爺子是官場上的天才,可惜! ”

姜梅:“可惜?看見了沒有,老頭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瞧瞧他看你的那個眼神,比看他親閨女都賊! ”

羅清才喝一口咖啡:“我實在是有負老人家的期待啊。 ”

姜梅:“別,我可不想你變成另一個老頭子!能上就上,不能上就過咱的小日子,我才不稀罕什么書記不書記的。哎對啦——你知道我媽今天給我下了什么任務(wù)? ”

羅清才抬起頭:“老太太有什么最高指示? ”

姜梅:“讓我不要出門,好好陪你,造個小人人。 ”

羅清才哈哈哈笑起來:“哪能那么容易呢。 ”

姜梅看著羅清才:“老公,我現(xiàn)在真的想要了。 ”

羅清才奇怪地看看姜梅:“你不是說不要孩子嗎?嫌孩子壞你身材,嫌孩子累人,嫌孩子不能讓你玩! ”

姜梅:“我改變主意了。 ”

羅清才:“不怕累?我可沒時間帶孩子。 ”

姜梅說:“不怕。 ”

羅清才一蹺二郎腿:“那就生唄。 ”

姜梅打一拳羅清才:“你不配合我能生出來嗎? ”

羅清才說:“配合配合。 ”

姜梅說:“從明天開始,不許喝酒,不許抽煙,不許熬夜。我媽給配了營養(yǎng)液,每天必須喝一碗! ”

羅清才看著姜梅可愛的樣子,忍不住親吻一下她的額頭:“女人單純了就可愛。 ”

姜梅扭著屁股回到臥室去睡覺。

羅清才把書房的門輕輕關(guān)上。

對于未來,不管是怎樣的未來,他確確實實需要好好謀劃一番了。

李春曉好不容易來到省城怎么能說回去就回去呢,更難能可貴的是還帶著那小紅,就越發(fā)不想回去了。

李春曉給牛根紅發(fā)個短信,說他想去國土資源廳看望一下老領(lǐng)導(dǎo)學明書記再回去。

過了半天,牛根紅回過話來,讓李春曉代表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代表青山鎮(zhèn)十萬父老鄉(xiāng)親看望一下學明書記,并歡迎學明書記隨時回青山鎮(zhèn)指導(dǎo)檢查工作。

有了牛根紅的回復(fù),李春曉就理直氣壯地帶著那小紅到國土資源廳附近的賓館開了房。

第二天李春曉就去國土資源廳拜見學明書記。

國土資源廳在賓館對面。

三十幾層高的大樓,樓前的旗桿上飄揚著鮮艷的五星紅旗。

李春曉感嘆著國土資源廳的端莊和威嚴,走到門口時被國土資源廳的年輕保安攔住,保安問明情況后給大樓里的保衛(wèi)處打去電話。一會兒電話回過來,保安告訴李春曉,學明廳長正在開會,讓你留下電話,抽時間召見你。

李春曉拿過筆,在一張來客單上認認真真填好自己的有關(guān)信息。

李春曉返回賓館時小紅還沒有起來。

小紅看見李春曉迷迷糊糊地問道:“這么快就回來了? ”

小紅半睡半醒的樣子讓李春曉十分動心,抱住小紅就是一陣親吻。小紅也有了積極回應(yīng),李春曉索性脫光衣服鉆進被子里。小紅一拉被子把兩個人埋進被窩里。

兩個人打鬧夠了,李春曉揭開被窩說:“走吧,懶貓,好不容易來一趟,帶你去個好地方! ”

小紅支起下巴看著李春曉:“逛街? ”

李春曉說不是,就起就穿衣服。

小紅也穿好內(nèi)衣內(nèi)褲:“公園? ”

李春曉搖搖頭,返臉給小紅系好乳罩扣子。

小紅把裙子從頭頂上套進去:“哦,明白了,美食! ”

李春曉已收拾妥當:“饞貓!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

小紅穿好衣服、化好妝就跟著李春曉來到地下停車場。

白天的省城汽車川流不息。

李春曉開著路虎七拐八拐來到省城的軍事博物館。博物館挺偏僻的,李春曉不用導(dǎo)航直達目的地,可見李春曉是這里的??土?。

小紅看著門口停放的幾輛坦克,疑惑地問:“哥——我們就來這么? ”

李春曉一臉的興奮,把車停到對面的停車場,就拉著小紅向博物館這邊跑來。

小紅能明顯感覺到李春曉抑制不住的快樂,心里想著這個大男人怎么會喜歡這個地方呢?

博物館的院子非常大,外面停放著退役下來的坦克、大炮、裝甲車、飛機等等。

李春曉如數(shù)家珍地給小紅介紹著這些武器裝備:“看到了吧,這種坦克叫55 式,這是我們仿照當年蘇聯(lián)老大哥制造的??炜催@架飛機,這就是我們的殲7殲擊機! ”

小紅什么也不懂,只是像一個小學生聽著李春曉給她講解。其實從心里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槍槍炮炮,她喜歡的是那些化妝品、那些好看的衣服,還有那些吃也吃不完的各種美食……

李春曉又拉著他進了槍械博物館。

這里真大啊,這里的槍械真多啊,這里真是槍械的世界。各式各樣的短槍,各式各樣的沖鋒槍,讓小紅驚嘆的是李春曉對這些槍是如此著迷又如此熟悉,他不僅知道每把槍的名稱,而且還知道它們的歷史。

小紅看著李春曉覺得實在難以想象,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竟然是一個如此發(fā)燒的軍事迷??磥硭齻冋f的歌迷、球迷、影迷,還有這個迷那個迷是確有其事了。

小紅打量著李春曉,覺得這個男人在此時是如此的可愛,簡直就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大男孩子,與夜晚的那個領(lǐng)導(dǎo)氣十足、有力的壯實的男人完全是兩個感覺。

參觀完槍械館就到中午了,李春曉看見小紅實在疲憊的樣子,只好忍疼割愛地說:“走,先喂飽肚子再說。 ”

兩個人來到附近一個日本料理店里。

小紅低聲說:“哥——這是小鬼子的店?”

李春曉笑出來:“電影看多啦,哪有小鬼子,中國人的。 ”

小紅和李春曉找個空桌子坐下。

小紅悄悄指著那些穿和服的女服務(wù)員:“她們也不是日本人? ”

李春曉看著菜單:“老板是中國人,服務(wù)員是中國人,連廚師也和我們是一個種類。不過味道是日本人的。這里安靜,能說會兒話?!?/p>

小紅不再亂問了,看看店里的日本風情布置,聽著不知什么內(nèi)容的日本歌曲。

一會兒服務(wù)員便端上菜來:有生魚片,沙拉、牛排、還有兩碟醬菜,兩碗醬湯,兩碗白米飯,一壺清酒。

李春曉給自己倒了一杯,又要給小紅倒時,小紅攔住了:“哥——你喝酒,我開車。 ”

李春曉:“嘗一杯?實在不能開了,叫個代駕。 ”

李春曉壓低聲音看著小紅:“嘗嘗小鬼子的東西好不好? ”

小紅禁不住誘惑:“那就喝一杯? ”

李春曉:“一杯。 ”

李春曉給小紅倒了一杯,舉起來和小紅碰一下:“為咱們的友誼,好像不對,為咱們的開心,干杯! ”

小紅小心抿一口,說不出一種什么滋味來。

李春曉已經(jīng)把杯里的酒干掉:“怎么樣,和咱們的酒不一樣吧?不辣,沒勁!再來一杯? ”

李春曉已經(jīng)給自己倒?jié)M了:“來,第二杯!為咱們的相識,干杯! ”

這句話打動了小紅。

小紅看著李春曉,是啊,都說相識是一種緣分,這次來到省城才似乎更深入地了解了眼前這個男人。過去只以為他就是一個公子哥,一個高高在上的大鎮(zhèn)長,但沒想到他也是那么單純,就像一個大男孩子。

小紅想起這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端起來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喝掉了。

李春曉看見小紅笑,就問:“想起什么開心事了?一個人偷笑。 ”

小紅沒出聲。

李春曉又給小紅倒了一杯,小紅沒有拒絕。

李春曉說:“我知道了。 ”

小紅說:“你知道了?我不信。 ”

李春曉伸過頭來扒在小紅的耳朵上說一句他們昨晚被窩里的情話。小紅臉一下羞紅,打一拳李春曉:“你們男人都是壞東西! ”

李春曉:“那就為壞東西干一杯? ”

小紅:“壞東西! ”說完干掉杯中酒。

兩杯下肚,小紅的臉上越發(fā)嫵媚動人了,看得李春曉眼睛癡癡的半天沒動。

小紅逗趣說:“我又不是那些槍槍炮炮,有啥稀奇的? ”

說到槍槍炮炮,李春曉不說話了,一個人連倒三杯酒,一杯一杯一飲而盡。

小紅小心地說:“哥——是不是說到你不高興的地方了?咱不說這個話題了,我給你賠個不是。 ”

李春曉嘆息一聲直起腰,一舉手問服務(wù)員要來一個打火機,點根煙抽起來。

李春曉說:“小紅——你不了解我的。唉——當官不是我的志向,其實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個軍工專家。 ”

小紅不解地看著李春曉:“哥——當官多好啊,有錢有車什么也不愁。哪像我們小老百姓呢,上學上不了,看病看不起,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誰也能在你頭上踩一腳。你沒聽過大街上人們說的么,六七個大檐帽管的一個爛草帽? ”

李春曉:“各有各的苦惱。 ”

小紅不解:“當官的還有苦惱? ”

李春曉:“怎么能沒有苦惱呢? ”

小紅:“我以為你們這些當官的每天都活在天堂里呢。 ”

李春曉喝了酒話也明顯多起來,這些話憋在他肚子里多少年了,他能和誰說呢?況且誰又能理解他呢?

李春曉說他從小就喜歡鼓搗槍槍炮炮,他考大學的自愿就是能上一所軍事院校,然后獻身國家的國防工業(yè)。但命運一次次作弄了他。大學自愿莫名其妙地被改成了地方工業(yè)院校,畢業(yè)后又被父親強行安排進政府機關(guān)。是的,在別人眼里這都是些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啊,但誰能來誰又愿意來理解他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絕望、無奈和無助呢?只要他一說他喜歡的事,他的父親永遠是那么粗暴的一句,癡心妄想!他的母親也永遠是要聽你父親的話,你父親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了。是的,父親是給他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工作,安排好了房子,安排好了提拔,甚至他娶的老婆也給他安排好了。不就是兩家大人酒桌上的一句玩笑話嗎?怎么我就非得娶那個從來也沒有見過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孩呢?他掙扎過,他不顧家人反對瘋狂地愛上了招待所的那個女孩,他和她做愛,他和她要生孩子,但他又怎么能抗拒了那個看不見的、又無處不在的、巨大的壓力呢?他們被迫分手,女孩子被他母親安排進一所學校,他的第一個孩子、那個還沒有面世的孩子就這樣化為了無有……

說到這里李春曉淚流滿面。

小紅跟著也流出淚來。

小紅給李春曉倒?jié)M酒,又給自己倒一杯,兩人一碰全部喝掉。

李春曉說:“我父親什么都給我設(shè)計好了,我就是我父親計劃鏈條上的那個工具……”

小紅小心地問:“嫂子對你好嗎? ”

李春曉:“我們都是父母的犧牲品。她是個好人,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我們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她現(xiàn)在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我們兒子身上。不說她了,來,喝酒! ”

兩個人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才離開。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李春曉就接到國土資源廳的電話,說學明廳長8:30在辦公室等著他。

李春曉整理一下衣服準備出去,小紅穿著小短褲喊住他,跑過來踮起腳尖在李春曉的臉頰上親一口。

李春曉推門出去了,又返回來:“沒有口紅吧? ”

嚇得小紅急忙拿紙巾給李春曉擦一擦,李春曉趁機在小紅的臉蛋上也親一口。

李春曉剛到國土資源廳門口,恰巧碰到了趕過來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省報記者小焦。

小焦大驚小怪地喊道:“這不是李鎮(zhèn)長嗎?還沒有回去? ”

小焦就說就伸出右手,和李春曉指尖一碰就縮回去,說:“那次白辛苦了半天,寫了那么一篇大稿子,被我們領(lǐng)導(dǎo)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斃掉了! ”

李春曉:“辛苦小焦了。上次找你也是這個事。小焦啊,對我們青山鎮(zhèn)要手下留情! ”

小焦就走就話里有話地說:“留著呢,不留著你們現(xiàn)在能安生了? ”

小焦哈哈哈笑著上了電梯,進電梯時還和李春曉面帶微笑招著手。

李春曉在大堂里問好學明廳長的辦公室后從另一部電梯里上去。

學明廳長的辦公室在大樓的16層。

李春曉想起學明廳長在江州市委也是占的16層的辦公室,不知道是偶然還是特意安排,如果是特意安排,那就說明領(lǐng)導(dǎo)們也似乎對某些數(shù)字特別的敏感。不過這話只能李春曉自己心理琢磨了。

高層辦公樓樓層和樓層的距離不大,上去后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李春曉很快找到學明廳長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有人,李春曉就在樓道里等著。

不斷有人走過來走過去,有人和李春曉微笑著點點頭,李春曉也和對方示意一下。整個大樓里十分安靜,只偶爾能聽到輕微的開門關(guān)門的吱扭聲。省級機關(guān)就是省級機關(guān),文明、有序、安靜,不像他們鄉(xiāng)鎮(zhèn)府到處都是大嗓門。

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人離開辦公室,李春曉急忙推開門:“張書記——春曉看您來了——”

李春曉一時改不了口,還是習慣地叫張學明張書記。

張書記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大玻璃,靠墻一排書柜,這邊轉(zhuǎn)圈一排大沙發(fā),書柜前擺著一張碩大的寫字臺,寫字臺上是電腦、電話、傳真、打印機,旁邊擺滿各種各樣的報紙、文件。寫字臺中間是兩面精致的黨旗、國旗。張學明書記的椅子背后則是一面更大的黨旗。

張書記正在打電話,看見李春曉用手示意李春曉坐到沙發(fā)上。

李春曉拘謹?shù)刈谀抢铮粗鴱垥浺贿叴螂娫?,一邊用紅鉛筆記著什么。

張學明書記好像也快六十了,頭頂上只有稀疏的幾縷頭發(fā),與在下面當書記相比,臉白凈了許多,衣服也是休閑的運動裝,整個人看上去輕松了許多。

張書記就打電話就從鏡片下看著他,示意他自由些,自己倒茶水喝。

電話終于打完了,張書記站起來:“春曉啊——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感謝你過來看我,家里的情況還好吧? ”

李春曉立刻站起來,張書記和李春曉握握手,各自坐在沙發(fā)的兩邊。

張學明說:“干部們的情緒還好吧?這幾年我是對大家嚴厲了一些,我離開了大家就輕松了嘛。 ”

李春曉謹慎地說:“大家都說張書記好!張書記這幾年帶領(lǐng)大家招商引資大力發(fā)展,為江州市做出了巨大貢獻! ”

張學明一擺手大聲笑著說:“春曉也會說恭維話了。都說好不可能也辦不到。江州市的發(fā)展這是一個事實。我對江州市還是有感情地,本來想,就在江州干到退休算了,把這后半生就奉獻給江州人民,沒想到省委把我調(diào)回來了。 ”

李春曉:“江州人民永遠懷念張書記也歡迎張書記隨時回來指導(dǎo)工作。 ”

張學明:“全歡迎不可能不罵娘就可以啦!春曉啊,江州現(xiàn)在發(fā)展勢頭不錯,下一步不管誰去了,你都要回去告訴大家,大家一定要團結(jié)一致,堅定支持市委市政府的決策部署,堅持改革開放,堅持招商引資,堅持在發(fā)展中解決存在的問題,只有這樣我們江州老百姓的日子才會越過越紅火。 ”

李春曉說:“張書記我記下了。您也很忙,我就不打擾您了。根紅書記讓我給您帶個話,希望您有時間回青山鎮(zhèn)住幾天。 ”

張學明點點頭:“回去問你父母親好。 ”

李春曉走出來。

張學明送出辦公室。

李春曉在電梯口和張學明書記揮手告別。

過了多少年,李春曉還一直記著那天早上學明書記站在辦公室門口與他送別的情景。

上班后王秘書長就把秘書處的小劉叫過來。

羅清才市長讓他對全市的礦山企業(yè)進行摸底調(diào)查,王秘書長越想越覺得此事非同小可。

盡管他也有擔憂,一哄而上,私采濫挖,無照經(jīng)營,確實到了該整頓的時候了,但這是涉及多少人利益的大事啊,更可怕的是市里不少機關(guān)干部明里暗里、多多少少都入股了這些企業(yè),與這些企業(yè)老板交織成一張巨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究竟有多少干部卷了進去?恐怕不是個小數(shù)。這些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啊,稍有不慎即可狂風暴雨。

小劉推門進來。

王秘書長:“小劉,來秘書處幾年了? ”

小劉彎著腰:“秘書長,快四年了。 ”

王秘書長抬起頭:“四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那年調(diào)你過來記得你才剛剛結(jié)婚。 ”

小劉:“可不是,孩子現(xiàn)在都上了幼兒園。 ”

王秘書長:“這幾年干得不錯,也該下去鍛煉鍛煉了。 ”

小劉感激地說:“全靠秘書長栽培。 ”

王秘書長把手中的便簽交給小劉:“我會記著你的事的。你通知幾個局長,下午四點到政府三樓會議室開個座談會。市政府那邊李秘書長參加,市委這邊我參加,秘書處分管工業(yè)的副秘書長和幾個起草公文的秘書參加?!?/p>

小劉瀏覽一遍便簽上的名字隨口說一句:“哦,都是幾個涉礦單位的一把手,讓他們準備發(fā)言嗎? ”

王秘書長:“他們都是行家里手,不用準備,誰便聊就是了。 ”

小劉:“好,我現(xiàn)在就去通知。 ”說完后退著出去。

等小劉退出去,王秘書長放下鉛筆,靠在椅子上繼續(xù)沉思。

種種跡象顯示,羅市長的跑動有了結(jié)果。羅市長可能要來主持市委工作,難道他的第一把火真的要燒向鐵礦企業(yè)?他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嗎?按照常理,剛剛上任應(yīng)該以穩(wěn)為主,繼續(xù)實行上任市委確定的發(fā)展戰(zhàn)略,然后待機而動。即使要有所改變,也應(yīng)該待完成人事布局后,再痛下狠手?,F(xiàn)在人心未穩(wěn),突然整頓礦山企業(yè)怕是會激起變故啊!羅市長已經(jīng)在官場浸淫多年,不該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想到這里,王秘書長直起腰,看來自己要盡快和羅市長見個面了,作為秘書長他必須把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下午的座談會越輕描淡寫越好,自己不出席會議,也不安排記者報道,對開會的局長們也告訴他們就是為了起草一份調(diào)研報告,征集意見,收集數(shù)據(jù)。

小劉推開門:“秘書長,牛書記來了。 ”

門外牛根紅喊叫著進來:“王秘書長,哎呦,老糊涂了,該叫王市長了。 ”

王秘書長拉把椅子給牛根紅坐下:“老牛,你還和我客氣什么? ”

牛根紅遞上煙:“那也不能亂了規(guī)矩不是? ”

王秘書長看見小劉還在門口:“有事嗎?小劉。 ”

小劉:“秘書長,幾個局長已經(jīng)通知了。電視臺和報社通知嗎? ”

王秘書長笑著說:“收集些資料通知記者們干嗎?不嫌他們麻煩? ”

小劉:“知道了,秘書長。 ”小劉拉上門離開。

牛根紅湊過來:“王頭兒,你這里消息最靈通了,羅市長能上來嗎? ”

王秘書長:“和你一樣,兩眼一抹黑。你不盼羅市長上來? ”

牛根紅抽口煙:“不瞞你老兄,羅頭兒最近對我不感冒,張口就罵,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

王秘書長看看牛根紅:“可能有誤會吧。多請示多匯報,誤會自然消除。 ”

“謝謝老兄提醒。”牛根紅抬起頭看著王秘書長,“下午局長們開會,不會有啥情況吧?”

王秘書長心里一驚,知道這老牛嗅覺靈敏,故意不在乎地說:“能有啥情況?秘書處起草一份調(diào)研報告,問局長們要幾個數(shù)據(jù)。 ”

牛根紅看著王秘書長,半天才說:“老兄位高權(quán)重,政策一變,恐怕會出亂子!”牛根紅說完和王秘書長打個招呼離開。

牛根紅的話更加印證了王秘書長的判斷。王秘書長把小劉叫過來,再次對下午的會進行了布置和安排,對外口徑就是秘書處起草報告征求意見收集數(shù)據(jù),市委秘書處只安排一位分管工業(yè)的副秘書長參加,會議結(jié)束后把會議紀要給他送過來。小劉覺得今天秘書長好奇怪,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會議讓他如此操心。

王秘書長安排妥當了,準備給羅清才發(fā)一條短信:羅書記,什么時候方便,東升有要事相商。后來覺得“相商”不妥,就把“相商”改成“稟報”。但琢磨良久,還是沒有把短信發(fā)出去。自己畢竟是市委秘書長,與羅市長真正相處確實不多,此時貿(mào)然聯(lián)系,會不會讓市長有別的想法?不如耐心等待,羅市長果真上位,必然要和自己深談,到那時再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可能會更合適。

樓道里文化局的杜婉瑩局長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小劉想擋駕,杜婉瑩已推開王秘書長的辦公室:“我就說么,王大秘肯定在。 ”

王秘書長笑出來:“杜局長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

杜婉瑩:“火燒眉毛了,王大秘還不幫老姐一把?下個月省里要匯演,我的劇排好了,您老也不過去指導(dǎo)一番? ”

王秘書長還在遲疑,杜婉瑩已過來拉起王秘書長。

王秘書長只好安排小劉,讓司機送他們?nèi)ピ拕F走一趟。

王秘書長路過秘書處時叫出小劉來:“你和我一塊去吧。 ”

小劉答應(yīng)一聲,急忙跑到樓梯口按住按鈕。

杜婉瑩夸獎?wù)f:“小劉這孩子又有眼色又機靈能干。 ”

小劉聽見夸獎他,笑著和杜婉瑩說:“杜局長多多關(guān)照。 ”

杜婉瑩拉著王秘書長進了電梯:“有這么大的秘書長,還需要我關(guān)照? ”

江州市話劇團離市委大院不遠,十五六分鐘就到了。

路上杜婉瑩就給話劇團團長田小娥打了電話,王秘書長他們一拐進胡同里,就看見遠處樓門口站著一群人。

話劇團所占的地方是一棟六七十年代建造的老樓房,除過辦公用房外,樓頂上還改造出一座能容納500多人的小劇場,周六周日劇場會有一些演出。近年來,隨著江州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委市政府也狠抓文化發(fā)展,話劇團也排出幾出觀眾叫好的劇目,所以多年冷落的話劇團也日漸熱鬧起來。

下車后,杜婉瑩局長指著前面的一位女孩說:“這位就是田小娥,話劇團團長,我們的臺柱子。小娥,這是王市長,這是市委秘書處劉秘書。 ”

田小娥滿臉的笑,拉住王秘書長的手:“歡迎王市長、劉秘書指導(dǎo)工作。 ”

田小娥又給王秘書長介紹了旁邊的幾位,有導(dǎo)演、編劇、演員,王秘書長也一一和大伙握手致意,隨后一伙人便簇擁著王秘書長上到樓頂?shù)膭隼铩?/p>

田小娥就走就介紹話劇團這幾年的排練、演出情況。

劇場里燈火輝煌。

臺子上置景師傅正在做最后的準備工作,燈光師也趴在上面調(diào)試燈光。

杜婉瑩說:“去年羅市長給了一筆錢,話劇團添置了一些設(shè)備,剩下點錢又把劇場里的座椅換了一遍。你看,現(xiàn)在坐上去就舒服多了,年輕觀眾也愿意來了。 ”

王秘書長坐在椅子上,大家也一起圍著坐下來。

王秘書長說:“群眾生活水平提高了,來劇場看演出的就會越來越多。 ”

田小娥:“王市長說得沒錯。過去我們劇場免費也沒人看,現(xiàn)在一到周末,男女老少都會來,特別是一些年輕人,把這里當成他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了。 ”

小劉說:“我來這里看過你們的戲,確實不錯。 ”

田小娥:“謝謝劉秘書的夸獎。 ”

杜婉瑩:“小娥,我看先帶領(lǐng)導(dǎo)們用餐,用過餐休息一下,就觀摩你們的排練演出。 ”

杜婉瑩她們排的這出話劇叫《江州春雷》,內(nèi)容講述的正是江州市近幾年來在市委市政府帶領(lǐng)下,大膽招商,勇于改革,推動全市鐵礦業(yè)全面發(fā)展的故事。

她們把這個故事很巧妙地放在一個小山村里。小山村后面就是擁有豐富鐵礦儲量的大山,但多少年來村民們抱著金飯碗?yún)s去討飯吃,過著窮苦恓惶的日子。招商引資的政策出來后,他們也猶豫過斗爭過,有的說開礦炸山會驚擾了山神,有的說會破壞了風水,有的說土地本來就少開礦后就更少了,以后怕連肚子也填不飽。家有七八口主事在一人,大伙在村黨支部書記帶領(lǐng)下毅然引進資金,開炮炸山建起了礦山企業(yè),小山村隨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演出準時在下午三時開始。由于內(nèi)容貼近現(xiàn)實,加之劇情緊張,演員用心表演,特別是配以現(xiàn)代化的燈、光、電,給人以非常震撼的視聽效果。

盡管誰都知道這就是一出戲,但王秘書長還是情不自禁地被帶入戲中。

劇中演出的情節(jié)多像是當年的江州市啊。張學明書記帶領(lǐng)大家熱火朝天大干快上的一幕又如此真切地展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只是有點擔憂,新來的市委書記會認可贊美過去領(lǐng)導(dǎo)的這場話劇嗎?事后證明王秘書長的擔憂多少有些多余,但在那種情況下,王秘書長只能含含糊糊地表個態(tài),整體不錯,精心打磨,力爭拿出一場讓市委市政府、讓全市人民滿意的作品來。杜婉瑩也笑著說,羅書記說了,這次全省匯演拿不了名次是要我杜婉瑩的人頭的,大伙都加把勁啊。田小娥和演職員們一起鼓掌。

王秘書長和小劉下班前返回了市委大樓。

三樓的座談會也結(jié)束了,分管工業(yè)的副秘書長給王秘書長送來會議紀要。

王秘書長:“怎么樣,會議還順利嗎? ”

副秘書長把紀要遞過去:“順利是順利,有人不斷問市委是不是要調(diào)整礦山企業(yè)政策? ”

王秘書長坐下來就看紀要就問:“哦,你是怎么回答的? ”

副秘書長:“我說哪有的事,秘書處要起草一份調(diào)研報告,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而已。 ”

小劉給兩位秘書長倒上茶水退出去。

王秘書長端起杯子喝一口:“你還要帶幾個秘書辛苦一下,按照這份紀要提供的數(shù)據(jù),撰寫一份分析報告,整體情況寫清楚,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什么,眼下我們能采取什么對策,給市委提供一份詳細的決策報告。 ”

副秘書長拿過紙筆,把王秘書長剛才的指示一一記錄下來。

王秘書長看看他的記錄,又特意在存在的問題上強調(diào)幾句:“問題要抓準,要想得深一些,看得遠一些,要用數(shù)據(jù)來說話。提出的對策既要符合中央省委的有關(guān)精神,也要符合江州的實際,能有操作性! ”

副秘書長就記錄就點頭。

王秘書長抽出一根煙遞給副秘書長:“這幾天你們就辛苦一下。 ”

副秘書長掏出打火機給王秘書長點上煙,又給自己點上:“秘書長,報告出來后,送給哪些領(lǐng)導(dǎo)? ”

王秘書長:“切記,這份報告出來后不得外傳,給我送過來即可。若有需要,我會另行通知。 ”

副秘書長點點頭出去。

王秘書長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又拿起那份會議紀要:“果然觸目驚心啊,全市竟有這么多無手續(xù)的采礦企業(yè),這簡直就是搶嘛! ”

王秘書長心情沉重地靠在椅子上。

那五蓋房子那天正好下起小雨來。

這是北方那種常見的小雨,不緊不慢,又細又小,恰是干活的好時節(jié)。

那五以前建的是窯洞,這種窯洞和山里掏在土崖上的還不一樣,是用磚碹起來的,這次條件好了要建真正的房子。溝底村人蓋房先要打基礎(chǔ),做好基礎(chǔ)再建房梁,然后砌起圍墻,房子也就基本建成了。那五要在原來兩間窯洞的旁邊再建上三間。本來計劃建兩間,春花、夏花回來能有住處就行了。那五女人說,根帶說長大就長大了,到那時去哪里給根帶娶媳婦呢?不如續(xù)上三間,根帶長大了,閨女們也有個住處。那五覺得女人說得在理,躊躇了三五天,咬咬牙決定多續(xù)一間。

起房蓋屋是難得的大好事,所以村子里那姓、亢姓的人不少人過來幫忙。大伙前面的挖土,后面的打夯,一起說說笑笑也很熱鬧。那五呢,拄著拐杖踮著腳往來指揮。

有人喊著:“那五叔,這次你可發(fā)大財了! ”

另一個也說:“那五哥,聽說礦上賠了這個數(shù)? ”

旁邊的人故意說:“三十萬?我的老天爺上,改天我也斷一回腿去。 ”

那五停住腳直起腰:“你聽他胡說,哪有那么多。 ”

那人說:“究竟有多少? ”

那五張張嘴,想起老婆的話來,就嘿嘿嘿笑一笑:“三把兩個,沒多少沒多少。 ”

這里打夯喜歡喊打夯的號子,就喊號子眾人就一起用力打夯,這時就有人突然喊出亮亮的號子聲,大家也跟著節(jié)奏齊聲響應(yīng)著:

眾位鄉(xiāng)親——

嗨喲——

來打夯唉——

嗨喲——

那五哥來——

嗨喲——

發(fā)了財喲——

嗨喲——

沒有多少——

嗨喲——

三把兩個——

嗨喲——

信不信呢——

嗨喲——

管球他的——

嗨喲——

大伙停下手中的活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里那五女人和春花、夏花兩個閨女給大伙做早飯。

早飯是下掛面,花卷,大燴菜。

那五女人擦擦手:“春花,你過去喊一喊你狗蛋爺爺,讓他過來吃口飯。咱家有了錢,全靠你狗蛋爺了。 ”

春花答應(yīng)一聲出去。

春花十九歲,夏花十八歲,兩個閨女不知不覺長成了大姑娘。

春花出去,那五女人就和夏花把碗筷準備好,夏花又舀了一盆水,放到門口給大伙洗手用。

一會兒二狗蛋就背抄著手跟著春花過來。

大伙看見二狗蛋來了就停下活計一起進來吃早飯。

二狗蛋穿件紅秋衣,褲子挽起半截,正好剃了個光頭,進了屋子碩大的腦袋顯得特別耀眼。

大家你一個“狗蛋哥”我一個“狗蛋叔”叫得狗蛋心里熱乎乎的。

那五家地上本來就小,一下涌進這么多人顯得越發(fā)窄逼不堪。

那五女人推一下二狗蛋,低聲說:“還不上炕?地上站不下啦。 ”

那五也喊:“狗蛋叔快炕上請。 ”

二狗蛋便脫了鞋盤腿坐到炕當中,幾個小伙子也擠上去圍著二狗蛋坐下,剩下的人端上碗靠住洋柜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吃起面條來。

那五女人給二狗蛋端上一大碗面,用另外一只碗盛上大燴菜放到炕中間。那五還從洋柜里取出一瓶不知放了幾年的二鍋頭。年輕人們咬開瓶蓋,嘩嘩嘩幾個碗里一倒,都說敬狗蛋叔一碗。

二狗蛋也豪氣,端起酒碗說:“那五今天蓋房,是咱村的喜日子,大伙都搭把力,幫那五把房蓋起來! ”

二狗蛋說到這,那五也擠進來,給自己碗里倒一口酒:“那五謝謝狗蛋叔、老少爺們! ”說完一揚脖子喝完。

二狗蛋說:“這才像條漢子!”大伙一碰碗也喝完。

二狗蛋摸一下嘴又給自己倒上,然后直起腰來:“我說老少爺們——”

大伙停下筷子看著二狗蛋,舀飯的那五女人、春花、夏花也抬起頭。

二狗蛋說:“大伙可能也聽說了,隆盛礦不僅在咱山后開了礦,今后還要在咱村建廠子,廠子建成后,村里的大姑娘小后生全到廠子里掙大錢! ”二狗蛋身邊的年輕人,連地上的春花、夏花也拍起手來。

二狗蛋舉手示意大家安靜:“村子里的學校大伙都看見了,冬天跑風夏天漏雨,娃娃們念書大人們哪個不心疼?他冀大老板以為二狗蛋喝不下他那三大碗,老少爺們啊,冀老板說了,一碗酒10 萬塊,咱二狗蛋連干他三大碗,拿回了30萬,給咱娃娃們建學校! ”

那五女人忍不住流下淚來。

二狗蛋說:“誰叫咱窮呢?老少爺們,大伙推舉二狗蛋領(lǐng)料大家奔日子,二狗蛋就不相信讓大家過不上好日子! ”

說完一口氣把半碗酒喝掉。

身邊的小伙子們也舉起碗一口氣干掉。

二狗蛋說:“吃完飯,蓋房!那五的房蓋完,咱就蓋學校!學校蓋完咱就蓋廠子!廠子蓋完咱就修大路! ”

大伙七嘴八舌:“狗蛋叔你就領(lǐng)著大伙干吧。 ”

“狗蛋哥我們聽你的。 ”

“咱溝底村有盼頭啦。 ”

二狗蛋端起碗扒拉面條,發(fā)現(xiàn)面條下有兩顆荷包蛋,二狗蛋看看旁邊的小伙子,小伙子碗里沒有荷包蛋,二狗蛋就看那五的女人,那五的女人也正好看他,眼里滿是感激,還有那天和他大吵大鬧后的一絲歉意。

二狗蛋低下頭把臉埋在碗里連蛋帶面呼嚕呼嚕一起吃下去。

那小紅的家在村子最西邊。

那五這邊正吃飯,李春曉和那小紅開著那輛軍綠色的路虎悄悄進了村。

因為下雨的緣故,村街上看不見人。

李春曉說:“我就不用進去了。 ”

小紅說:“沒人認得你。 ”

李春曉:“二狗蛋認得。 ”

小紅說:“二狗蛋不去我家里。 ”

李春曉:“你爹問起我你咋回答? ”

小紅:“司機唄,那老板的司機唄。 ”

李春曉認真開著車,刮雨器有節(jié)奏地掃來掃去。

小紅的家是個破破爛爛的四合院,正面的房子已經(jīng)破敗得不能住人了,小紅的父母親、弟弟住在院子的東屋里。院子低外面高,一下雨院子里滿是泥濘。

汽車停在大門口。

小紅說:“我祖上可能也闊氣過,你看這院子的規(guī)模,可惜落魄不堪了。你進去嗎? ”

李春曉說:“你先進去,我在外面看看。 ”

小紅打開車門跳下去,然后從后備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吃的穿的,還有兩個手提袋小紅拿不下,看看車座上的李春曉。李春曉跳下車,把那兩個手提袋取出來放到她手里。小紅看一眼李春曉一個人進了院子。

李春曉點根煙在車跟前吸起來。他還是沒有進去。他以什么身份進去呢?那老板的車夫?情夫?還是鎮(zhèn)長?李春曉覺得十分別扭和難堪。

天上還下著毛毛雨,遠處霧蒙蒙的,身旁是低矮的農(nóng)舍,有一群雞在墻根底避著雨。

東屋里小紅的父親打著雨傘小跑過來,拉起李春曉的手就往院子里走:“這孩子,外面有雨,快回家! ”

李春曉遲疑一下便跟著小紅父親進了院子,然后撩起門簾跟著老人進了屋子里。屋子比院子還低,又非常暗,李春曉適應(yīng)了好半天才看清地中間站著的小紅。

小紅父母親熱情地招呼著:“快坐下快坐下,你看這個死妮子,讓人家后生外面淋著雨。 ”

李春曉坐在屋里的一條凳子上。

小紅給他端過一碗紅糖水:“嗨,他就喜歡淋雨水。你說是不是?”小紅悄悄踢他一下。

李春曉說:“不妨事。 ”

小紅家的貧窮還是遠遠超出了李春曉的想象。

他知道她家可能很困難,但不知道竟是如此的艱難和不易。家徒四壁不說,炕上還躺著重病在身的弟弟。由于常年難見陽光,屋子里說不清是霉味、尿味、藥味,還是什么渾濁的味道。那種味道在李春曉的記憶中存在了很長時間,以致一想起來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嘔吐。

李春曉喝完水,和小紅說:“我在車上等你。 ”便撩起門簾出去了。

李春曉出去后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然后坐在車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他的心不知為什么此時竟是如此地沉重。

他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從來沒有為吃不飽肚子而憂愁過。他高高在上,竟然還有那么多的抱怨、委屈和憤怒。他現(xiàn)在是一鎮(zhèn)之長,但他每天想的就是得過且過花天酒地,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帶著小紅滿世界逍遙自在……

此時此刻,李春曉內(nèi)心充滿一種無以言說的犯罪感、羞恥感和卑劣感!他對自己無比的憤恨和羞愧,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頓,然后立刻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紅很快就出來了。

兩位老人跟在后面送出來。

小紅搖下玻璃和父母親告別。

李春曉沒有動,也沒有搖下玻璃和兩位老人打聲招呼,腳踩油門,汽車呼地竄了出去。

小紅扭頭看看李春曉。

李春曉正視著前方,雙手握著方向盤,兩眼使勁忍著沒有掉下淚來。

小紅靠在椅子上沒有說話。

小紅打開汽車上的音樂,車上正播放路勇的《菩提樹下》:

菩提樹下的你我,

曾經(jīng)為愛執(zhí)著。

一片相思幾遍心魔,

點點滴滴如刀在割。

一片癡情為幾何?

漫長人生怎樣度過。

……

快到中秋節(jié)的時候羅清才的任命終于下來了。

江州市委、市政府在大會議室召開了全市干部大會,市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市直各部門領(lǐng)導(dǎo)、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各街道辦事處負責人以及全市副科以上干部全部參加了本次大會。地委常委、組織部部長宣讀了地委的干部任命決定,羅清才同志任江州市委代書記、市長,全面主持江州市委、市政府工作。

牛根紅和李春曉坐在會議室的第二排,聽到任命牛根紅愣怔一下,怎么還有個“代”字?李春曉低聲說,那不就是個過渡嗎?牛根紅想一想也是。學明書記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江州市將進入一個新時期,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牛根紅看著主席臺上的羅清才想著心事。羅書記可能對自己有些看法,要盡快給羅書記匯報一次工作,爭取得到羅頭兒的理解和支持,沒有一把手在背后做主,你哪能在下面放開手腳呢。

臺上地委領(lǐng)導(dǎo)肯定了上任市委的工作,認為在以學明書記為班長的市委一班人的領(lǐng)導(dǎo)下,江州市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財政收入逐年增加,城建、交通、文化、衛(wèi)生、教育等諸方面均走在全地區(qū)各縣市前面。地委對羅清才的政治覺悟、工作能力等各個方面給予高度評價,希望全市黨員干部把思想統(tǒng)一到地委的決策部署上來,團結(jié)在以羅清才為班長的市委周圍,同心同德,大干快上,為把江州建成美麗富饒的新江州而努力奮斗。

會議室里掌聲雷動……

李春曉的手機振動。

李春曉摸出手機一看是小紅的。李春曉按了手機繼續(xù)聽臺上領(lǐng)導(dǎo)講話。過一會手機又振動起來,李春曉一看還是小紅的,就給小紅發(fā)了個短信:正在開會,會后聯(lián)系。

主持人請中共江州市市委代書記、市長羅清才作表態(tài)發(fā)言。

下面是熱烈的持久的掌聲……

羅清才走出座位給全市黨員干部鞠一躬,然后又向主席臺各位領(lǐng)導(dǎo)鞠一躬。

全場又是熱烈的持久的掌聲……

羅清才那天穿了一身藏藍色西裝,里面是雪白的襯衣,脖子里系一條醬紅色領(lǐng)帶,頭發(fā)也做了認真修剪。當然這一切都是姜梅在幾個星期前就給羅清才精心設(shè)計好的。姜梅說,從傳播學的角度看,男人在這個時候就是最高光的時候,成功的包裝會給他的部下們留下無數(shù)美好的回憶,而一旦有瑕疵哪怕是微小到忽略不計的瑕疵此時也會以幾何級的倍數(shù)向外擴散,那種殺傷力將會是致命的。

羅清才掃一眼下面坐著的幾百名干部,他知道干部們也正懷著各種心情打量著他。盡管這些干部都是和他一起奮戰(zhàn)了幾年的老同志了,但今天他是以一個新的身份來面對大家的,雖然市委書記前面有個不那么讓人痛快的“代”字,但從此時此刻起他絕對是江州市的一號人物,是江州市50萬人民的領(lǐng)路人啊。正如老岳父分析的那樣,地委給了他統(tǒng)管市委、市政府的權(quán)力,正是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番、施展抱負的大好時機。但羅清才也深深知道,此刻自己肩上所背負的責任和重擔……

行署宿舍區(qū)羅清才岳父家,老岳父、岳母、姜梅三個人正坐在客廳里收看江州市電視臺的電視直播。

姜梅說:“老爸,清才的形象怎么樣? ”

老岳父:“清才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

老岳母:“新官上任三把火,清才的第一把火就要燒得準燒得旺! ”

老岳父:“老太婆,今天咱們也大氣一把,出去吃飯,為清才走馬上任、旗開得勝干一杯! ”

姜梅說:“看來今天是姜大小姐請客了?”

老岳母挖苦道:“大小姐舍不得? ”

姜梅:“這次請你們個大的,看看你們還敢說我小氣不小氣! ”

老岳父和老岳母哈哈哈笑出來。

老岳父開玩笑道:“果然書記夫人比市長夫人境界高啊。 ”

此時溝底村的小學校正舉行隆重的開工典禮。

新學校的校址就選在觀音廟前面的小廣場上。小廣場的四周插滿五顏六色的彩旗。正面的地方擺了一溜課桌子。全校幾十名學生穿著新衣服帶著紅領(lǐng)巾坐在下面。村里的男女老幼圍在學生們后面。觀音廟上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一首一首放著《歌唱祖國》《人說山西好風光》等歌曲。

那五和那五女人也擠在人群里。

那五眼睛一直盯著學生中間的根帶。

根帶是他的命根子,有了根帶他才覺得生活有了滋味和盼頭。老輩人說得好,三十無兒半生空,他是快到四十歲了才生下根帶的。他不怕苦不怕累,他只盼著根帶能順順利利長大成人,然后給他娶一房兒媳婦,再生幾個活奔亂跳的小孫子,他的人生就再幸福完滿不過了。

人群一陣騷動,村前面?zhèn)鬟^話來,鎮(zhèn)上的牛書記、李鎮(zhèn)長,還有冀大老板的車已經(jīng)進了村。

那五女人給根帶、秋花、冬花剛剛喝完水,就聽得有人喊:“來啦,來啦——”人們已經(jīng)鼓起掌來。

那五女人急忙跑到后面的人群中,返回頭看見二狗蛋領(lǐng)著牛書記、李鎮(zhèn)長、冀老板等等向主席臺上走去。

領(lǐng)導(dǎo)們坐好后,二狗蛋拿過話筒來:“老少爺們——咱們村的學校今天就要開工了——”

那五被人擋住什么也看不見,就從人縫中鉆進去,看見二狗蛋正說話。二狗蛋今天也穿得齊齊整整,身上還是那身藍西裝,褲腿上仍然挽起幾圈露出腳脖子上的紅襪子。

二狗蛋指揮幾名小學生給領(lǐng)導(dǎo)們系上紅領(lǐng)巾。

那五看見上去的學生中有冬花、秋花,就是沒有根帶,心里一個勁地替二狗蛋著急,叫上根帶啊叫上根帶啊,直至最后了也沒有根帶。

那五掃興地退出來,后面牛書記講什么話,冀老板講什么話他都沒有聽進去。

高音喇叭里是領(lǐng)導(dǎo)們的聲音,那五一個人住著拐杖回到自己院子里。

新續(xù)的三間房基本搭建起來了,就剩下安裝門窗了,等再晾曬一段時間就能全部完工了。

那五坐在新房子的空地上,想象著新房子完工后的樣子,等根帶長大就有了娶媳婦的新房子。

那五一個人笑起來。

學校那邊傳來鞭炮的響聲,那五知道開工的大會可能到了尾聲。

溝底村學校開工現(xiàn)場響著熱烈的鞭炮。

牛根紅和冀老板緊緊握著手:“學校的事全靠冀老板啊。 ”

冀老板:“牛書記——新來的書記叫什么名字? ”

鞭炮聲太大,牛根紅沒有聽清冀老板的問話,往旁邊走幾步又大聲問道:“什么? ”

冀老板:“新來的市委書記? ”

牛根紅聽清楚了:“羅清才。 ”

冀老板笑出來:“是羅市長。 ”

牛根紅說:“對,是羅市長,書記、市長一肩挑。 ”

二狗蛋看見了人群中的那五女人,把那五女人喊過去大聲說著:“春花、夏花還在縣城里? ”

那五女人也大著嗓門:“還能去哪里? ”

二狗蛋:“有個好差事,看看娃娃們?nèi)ゲ蝗ィ?”

那五女人:“哪里? ”

二狗蛋:“冀老板礦上要幾個做飯的大師傅,一個月管吃管住5000塊! ”

那五女人:“能行嗎?孩子們沒練過。 ”

二狗蛋:“洗盤涮碗有啥練不練的。 ”

那五女人:“那我問問孩子們。謝謝你狗蛋叔。 ”

李春曉在一邊看手機,小紅給他發(fā)來一條不妙的消息:那天早上沒采取安全措施,可能懷孕了。

李春曉頭一下變大,立馬給小紅發(fā)個信息:準確嗎?

小紅:不知道。

李春曉:檢查一下。

小紅:……

李春曉:趕快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越快越好!

小紅:……

李春曉撥通了小紅的電話。

小紅沒有接,再打,小紅關(guān)機了。

二狗蛋招呼李春曉、牛根紅、冀老板出去乘車,他們要一起到冀老板的礦上去喝大酒。

李春曉拉著臉一直沒有說話。

羅清才送走最后一伙客人已經(jīng)是凌晨時分。

這些天他幾乎處于連軸轉(zhuǎn)的狀態(tài),約見部門領(lǐng)導(dǎo),處理上級來文,批閱請示匯報……

現(xiàn)在終于安靜下來了,羅清才坐到沙發(fā)上揉一揉僵硬的臉頰。司機小賈給他端杯咖啡進來。

羅清才抬起頭:“這幾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

“是。 ”小賈答應(yīng)一聲放下杯子,“您也早點休息。 ”

羅清才端起咖啡站起來。

這些天簡直就像做夢一樣,不停地開會,不停地講話,不停地接待客人,他竟沒有一點時間冷靜下來想一想最近發(fā)生的一切。

是啊,地委突然就決定了下來,然后立馬上任,他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甚至還沒有想好怎么來當好這個“代市委書記”的角色,就匆匆忙忙地坐到了這把椅子上。他和老岳父推演了十八遍,想過上不去,也想過原地踏步,也想過走馬換將,竟生生地忽略了這么個“代”字。那天的干部大會是很光彩,但只有羅清才自己心里清楚,這個“代”有多少微妙的地方啊。讓他代市委書記,既是決心也是無奈,既是放手使用也是以待后效,既可以代也可以不代,前進一步萬丈光明,后退一步將萬劫不復(fù)!

正如老岳父給他電話中說的,他現(xiàn)在被置于燒紅的鐵板之上,地委在看著他,江州幾十萬干部群眾在看著他,他只能前進,不能后退。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也正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時候,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他既是代市委書記,又是一市之長,既統(tǒng)轄整個市委,又指揮政府上下,即使是有鐵腕之稱的張學明書記也未曾有過如此大的權(quán)力??!這本身也能看出地委對使用他的堅定決心和堅強意志!

現(xiàn)在關(guān)鍵就要看他如何來燒出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前段時間他已經(jīng)安排王秘書長對全市的鐵礦業(yè)進行摸底調(diào)查了,但王秘書長見了他幾次,一直對此事諱莫如深只字不提。王秘書長擔任江州市委大管家多年,向來以思考縝密、辦事謹慎為人稱道。況且王秘書長也曾在電話中表露過對鐵礦業(yè)的擔憂呀,這么些日子了,以王秘書長的辦事風格,情況應(yīng)該了然于胸了,難道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愿說或者是不能說?

誰都知道江州市今日的局面是學明書記在任時鐵腕改革的結(jié)果,也正是他大刀闊斧的工作魄力和不惜代價的招商引資盤活了江州的鐵礦業(yè),一業(yè)興百業(yè)興啊,使江州市走上飛速發(fā)展的快車道。作為江州市委的秘書長,王秘書長在這次大變革中是有過大功勞的,正因為這樣,學明書記才在他臨走時安排他到市政府這邊擔任主抓工業(yè)的副市長啊。說心里話,羅清才是打心底里佩服學明書記的,佩服他的工作作風,工作魄力,工作思路,也欣賞學明書記身邊王秘書長這位大管家的智謀和執(zhí)行能力。他也期待王秘書長能像輔佐學明書記那樣輔佐自己成就一番大業(yè)。但王秘書長似乎在自己擔任代市委書記后有意拉開了距離,以王秘書長的聰明自然懂得這個“代”字的奧妙,他是在懷疑?觀察?抑或是在等待?

這把火怎么燒,燒向哪里,燒到什么程度,看來需要好好考量一下這位秘書長了。

第二天一上班,機會來了。

羅清才剛到辦公室,文化局局長杜婉瑩就早早趕過來匯報工作。

杜婉瑩推開門笑瞇瞇地進來:“羅書記真辛苦,這么早就開始工作了。 ”

羅清才從文件中抬起頭:“是小杜——你不也這么早嗎? ”

杜婉瑩:“恭喜羅書記,祝賀羅書記。 ”

羅清才放下手中的筆坐起來:“何喜可賀???杜局長,是不是劇目獲得省里大獎了? ”

杜婉瑩:“羅書記記性真好,正要給您匯報這個事呢。劇目已經(jīng)排練完成,就等羅書記您批評指導(dǎo)呢。 ”

羅清才喝口茶歪著頭看著杜局長:“市委哪位領(lǐng)導(dǎo)看過了? ”

杜婉瑩:“劇目剛剛排完,就請王大秘,就是王秘書長看過了。 ”

羅清才眉毛一揚:“哦,王秘書長看過了,他怎么評價的? ”

杜婉瑩高興地說:“王大秘評價很高,認為整體不錯,繼續(xù)打磨,排出精品。 ”

羅清才:“劇目的內(nèi)容要和市委當前的工作緊密結(jié)合啊。 ”

杜婉瑩:“羅書記放心,圍繞市委的中心工作抓好文藝創(chuàng)作,這個覺悟小杜還是有的。這次排演的劇目就是《江州春雷》,反映的正是江州人民,在市委市政府的帶領(lǐng)下,勇于改革,奮力前行的故事。 ”

羅清才心里贊嘆這個杜婉瑩還真的不簡單:“《江州春雷》?這個名字好,春雷響動,春風拂面,萬物萌發(fā),百花齊放!哦,什么時候可以觀摩呢? ”

杜婉瑩看見羅書記動心了,一臉興奮:“看領(lǐng)導(dǎo)的時間,劇組隨時恭迎領(lǐng)導(dǎo)大駕! ”

羅清才看看表:“上午能安排嗎? ”

杜婉瑩:“應(yīng)該沒問題。 我現(xiàn)在聯(lián)系一下。 ”

羅清才點頭默許。

杜婉瑩立刻拿出手機給田小娥打通電話,田小娥說有一兩名演員剛出去,馬上叫回來,應(yīng)該沒問題。杜婉瑩壓低聲音說是大領(lǐng)導(dǎo)要過去,大伙要十二分的打起精神來。

杜婉瑩說:“羅書記上午看沒問題。 ”

羅清才:“那好吧,那就通知人大、政協(xié)的在家領(lǐng)導(dǎo),還有市委、政府的兩個秘書長,電視臺和報社的人也過去,這個我讓辦公室的去通知。你過去安排一下,10點準時過去。 ”

杜婉瑩:“小杜在劇團等著領(lǐng)導(dǎo)們。不打擾您了,羅書記。 ”杜婉瑩輕輕帶上門出去。

吃了早飯王秘書長沒有急著去單位。

陽臺上養(yǎng)著蘭花、美人蕉、一帆風順等花,王秘書長先是給花施了肥,接著又細細地噴水,看到有些發(fā)黃的葉子,然后拿起剪刀認真修理起來。

王秘書長的夫人李美蘭是市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主治醫(yī)師,今天正好輪休,看見王秘書長還沒有走,笑起來:“以為你走了,今天不忙了?”

王秘書長正彎下腰剪里面美人蕉的一片黃葉子:“忙里偷閑唄。 ”

李美蘭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知道王秘書長愛喝茶,便燒上開水:“哪種茶? ”

王秘書長沒抬頭:“大紅袍。 ”

李美蘭從茶盤里找出大紅袍,等水燒開了泡了一壺,然后給王秘書長和自己各倒一小杯。

王秘書長收拾完花去衛(wèi)生間洗洗手,然后坐到妻子李美蘭的對面,端起杯子喝一口。

李美蘭一直看著自己的丈夫,新書記上任了,他這個市委秘書長卻有閑情擺弄花草,這其中必有隱情,不過自己的男人不說,李美蘭也從來不主動打聽。

李美蘭端起杯子聞一聞:“香。 ”

王秘書長笑一笑:“這是茶中之王,提神醒腦,香氣宜人。 ”

李美蘭:“不過,我還是喜歡鐵觀音,清爽,利口。 ”

王秘書長由大紅袍、鐵觀音又講起茶的分類,各自的特點,以及茶的品性……

恰在這時秘書處小劉給他打過電話來,說羅書記讓他10點到話劇團,一起審查話劇團排演的現(xiàn)代劇《江州春雷》。

李美蘭:“這個羅書記倒是很有情致。 ”

王秘書長心里一動,知道羅書記可能有了想法:“那倒不一定。”王秘書長放下茶杯給司機打個電話,讓司機過來接他去話劇團。

李美蘭:“你們男人的事實在讓人難以琢磨。 ”

王秘書長站起來:“恐怕今天會有結(jié)果?!?/p>

李美蘭聽著莫名其妙:“什么結(jié)果? ”

王秘書長:“回來告你。 ”

李美蘭搖搖頭,心里感嘆著這些男人們啊實在想得太多。

王秘書長其實一直在等。

羅已經(jīng)上任,但王秘書長還沒有弄明白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思路和布局,盡管對羅有所了解,但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會有不同的思考。羅還沒有和他深談,對于他的未來,羅也沒有明確的意見。他只能耐心地等。不過以他多年秘書長的經(jīng)驗,他感覺到羅似乎要真的出招了。

那天的演出格外成功。

和王秘書長第一次觀摩時的感覺一樣,整部劇主題突出,劇情緊張,節(jié)奏明快,不過他明顯感覺到這段時間演員們又進行了精心打磨,與上次相比,內(nèi)容更緊湊,地方特色更鮮明,一些不必要的情節(jié)去掉了,加了更多符合江州特色的文化元素,所以讓人看了特別親切、感人,以至于羅清才和在場的人大、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們都情不自禁地給予掌聲。

羅清才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他發(fā)出信號的最好契機。 《江州春雷》講述的主題就是不改革沒有出路。干部們都在看著他,看他是否繼續(xù)實施前任市委制定的發(fā)展策略,繼續(xù)實施對外開放、招商引資的政策措施?!督荽豪住肪褪且黄詈玫男?,因此他要把這篇文章做好做大,打消大伙的顧慮,旗幟鮮明地擺明自己的態(tài)度,上下一心,繼續(xù)推動全市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向前發(fā)展。從幾位人大、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中,羅清才也感覺到了大家的觀望和猶疑,這部劇反映的是前任市委的功績,所以大家說話也藏頭露尾、吞吞吐吐。

羅清才最后做了講話,他在肯定全劇的基礎(chǔ)上提出幾條意見:這部劇修改打磨后立刻上演,條件許可的情況下要在各鄉(xiāng)鎮(zhèn)巡演,鼓勵干部群眾來看我們自己人寫、自己人導(dǎo)、自己人演的反映我們自己生活的話劇作品;電視臺、報社要突出宣傳這部劇所展示的江州人民在市委市政府帶領(lǐng)下窮則思變、發(fā)憤圖強的精神風貌……

王秘書長記錄的時候看了幾眼羅清才,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聽到的,他知道羅可能已經(jīng)思考成熟了,這部大戲才剛剛拉開序幕,真正精彩的篇章將會陸續(xù)上演。

羅清才講完后,大伙給予他真誠、熱烈的掌聲。

杜婉瑩說:“羅書記,我們的演職人員想和您合個影可以嗎? ”

羅清才:“是我想和大家合個影。大家都是藝術(shù)家,是名導(dǎo)演名演員,這部劇火了后那名氣就更大了,到時候排隊合影可就輪不上我嘍。 ”

羅清才的話讓臺上的演職員們哈哈笑出來,等羅清才和各位領(lǐng)導(dǎo)上臺時大家又自動鼓起掌來。

田小娥就站在臺口處迎接大家。杜婉瑩給羅清才介紹說這是我們話劇團團長、臺柱子田小娥。羅清才鼓勵她好好演,演出精品來。等大家坐好后,記者們啪啪啪拍個不停。

這張羅書記和演職人員合影的照片便在第二天的《江洲日報》上以大幅的版面刊登出來。

其實省城有個人一直盯著江州市。

這個人就是江州市委的前任市委書記、現(xiàn)在的國土資源廳副廳長張學明。

江州市發(fā)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了如指掌,除過來省城辦事的江州干部給他介紹情況外,還有人每天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匯報江州的發(fā)展和變化。

盡管他離開江州有一段時間了,但他的心、他的情感似乎還沒有真正從那塊土地上離開過。是啊,他把一輩子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江州,他也在江州展示了自己的抱負和才華,也應(yīng)該說是江州成全了他,圓了他少年時期的那個修身齊家治理一方的夢。說心里話,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江州,他在江州大力實施的對外開放、招商引資的策略才剛剛見了成效,他還想趁熱打鐵,在原有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產(chǎn)業(yè)的升級發(fā)展,但省委的一紙調(diào)令下來他只能奉命離開,江州的未來就只能寄希望于后來人了。

他離開江州的時候,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離愁別緒。

那天他讓司機小甄開車早早離開市委大院,然后一路直奔江州北部的大青山,站在山上凝望著腳下生機勃勃的江州市心緒久久難平。是啊,這一走何時回來很難說。他似乎有淚要流出來,他害怕小甄看見,一個人走到前面迎風站立。

離開山頭的時候,他撿了路邊的一塊小石頭。小甄要替他拿,他拒絕了小甄的好意,就那么一路抱著這塊石頭回到了省城。那塊不起眼的小石頭就放在他現(xiàn)在的辦公桌上,沒事的時候,他會拿過來摩挲半天。

現(xiàn)在正是下午時分,太陽依然明晃晃地從落地大玻璃窗上照進來。偌大的辦公室就他一個人,他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那是他到江州市不久后的一個下午,他沒帶任何人,讓小甄開著車悄悄進了南山的一個村子里。

他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村子的模樣。村前面有條小河,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住在半山坡上,有幾家建了平板房,但不少人家還是住在窯洞里。

那種窯洞和那五碹的不一樣,是在山壁上挖出來的,有幾丈深。窯洞里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當,一條大土炕就是全部。張學明一連看了好幾家,當時讓他非常震驚,改革開放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老百姓盡管能填飽肚子了,但生活竟還是如此窮苦。

那段時間他跑了幾十個村子,越跑他的心情越沉重。

后來他發(fā)現(xiàn)江州市南北兩山幾乎全是寶,特別是鐵礦石,儲藏量幾乎占到全省的一半。為什么沒有進行開發(fā)呢?或者說沒有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呢?沒有錢!雖然有幾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也是小打小鬧成不了氣候。資金,資金,還是資金,資金成了制約江州市發(fā)展的最大困惑。

張學明高明就高明在他沒再沿用前任市委的主張,而是另辟蹊徑,他認為不是沒資金而是沒膽量沒思路。天天喊改革,天天喊開放,是我們自己沒有或者是不敢改革不敢開發(fā)。家有梧桐樹,不愁金鳳凰。張學明大膽實施對外開放、招商引資的發(fā)展策略,要求干部們四面出擊,找老鄉(xiāng),找同學,找關(guān)系,想盡一切辦法引進資金,開發(fā)礦山。引進資金的就是好干部,立馬提拔重用,引不進資金的就是能力不夠,立馬降職甚至調(diào)離崗位。張學明頂住各種壓力,鐵腕施政,江州市這艘大船終于在一年后緩慢地開始起航……

開始時江州的干部們不理解,一些被撤職的干部站在大街上操他八輩祖宗,一些干部寫匿名信向上級告他,更有不明事理的群眾阻攔企業(yè)開發(fā)礦山,到極端時礦山工人和村民們發(fā)生了幾十人的械斗……有人勸他收手,地委的個別領(lǐng)導(dǎo)也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一度時期甚至傳出他即將被免職的消息。

他也動搖過,但他還是咬住牙挺了過來。

事后他總在想,如果當時稍一遲疑也就不會有后來江州市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了。

張學明的眼角慢慢涌上兩顆淚來。

張學明揩掉淚珠,自我嘲笑一下,看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喜歡回憶過去的事了。

張學明長長出口氣。

唉,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那些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

回憶過去,張學明覺得所做一切對得起自己的良知,如果說有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沒來得及去看看當年那些被他批評、罵娘乃至受到撤職等等處理過的干部們。他只能在心里對他們說一聲,對不住了,老伙計們!

這次地委讓羅清才代理市委書記,他也是比較滿意的,盡管他對羅有一些看法。

他和羅清才共事幾年,羅有學識,有謀略,能識大體顧大局,特別是有一副好脾氣,對他的急性子也能寬容相待,對于市委的決策部署也能堅決貫徹落實,說實話這是他多少年來難得遇到的一位好搭檔好伙伴。

但羅的隱忍不發(fā)、沉默寡言也讓張學明非常惱火。有幾次是需要他這個市委副書記、市長出來說話的,但羅就是不肯發(fā)言,讓張自己沖在最前面,缺乏了緩和的余地。作為上屆市委主要成員,羅繼任市委書記可以保持政策的延續(xù)性,不至于朝令夕改,毀掉前面的基礎(chǔ)。

至于給羅的市委書記前面加個“代”字,說明地委里面還是有人對羅有些不認可。干得好了,這個“代”字自然消失,干得不好,這個“代”字恐怕就會成為羅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羅會怎么施政,張學明沒去細想,但他希望羅能繼續(xù)把對外開放、招商引資的大政實施下去,把江州市繼續(xù)推向一個更好更高的境地。

保衛(wèi)處打進電話來,說有人要找他。

張學明問一句是哪里來的客人?

保衛(wèi)處的回答是江州市的。

張學明說,快把客人引上來。后來又補充一句,以后凡是江州市的讓他們上來就可以了。

有人敲門,張學明推開門,門外站著的竟是牛根紅和冀老板。

國土資源廳旁邊有一家四季如花酒店,現(xiàn)在正是傍晚時分,大樓外部懸掛的“四季如花”四個大字閃著耀眼的亮光。

四季如花酒店是一家以北方菜系為主的飯店,適宜北方人口味,加之這里的主食非常講究,因此生意特別火爆。李春曉和那小紅在旁邊住著的時候也去了好幾次。這里的主食除過各種面條外,還有多種點心,小紅就吃對了這里的一種餡餅,皮薄、餡大,別有一番口味。

張學明和牛根紅、冀老板進來時,大廳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有的吃飯,有的點餐,有的結(jié)賬,好不熱鬧。門口的迎賓小姐問清楚是8樓888包間的客人后,把張學明幾個帶到旁邊的電梯口。四季如花的電梯裝在樓外面,幾個人進去后,電梯拔地而起。電梯是用透明的玻璃鋼建造的,客人們能從電梯的大玻璃上看到外面繁華燈火。

進了包間后,張學明說:“你們誰也不準結(jié)賬,特別是冀老板,我錢不多,請大家吃幾碗面條還是可以的。 ”

牛根紅說:“張書記,這次下來是專門看您的,您對根紅恩重如山,您就給根紅一個表達心意的機會。 ”

張學明一伸手:“別!當時提拔你是工作需要,也是你自己有真本事!我有規(guī)矩,只要是江州市的干部群眾來看我張學明,張學明就請他吃一碗刀削面。今天你們兩個來了,我特別高興,加幾個菜,少喝幾杯。 ”

冀老板要說話,張學明伸手攔?。骸安荒芷屏宋业囊?guī)矩。你們兩個知道,我是講規(guī)矩的。 ”

過去張學明當市委書記的時候,牛根紅、冀老板就有點怕他,現(xiàn)在雖然離開了,但那種威嚴還在。牛根紅和冀老板互相看一眼,只能客隨主便了。

張學明點了兩冷兩熱四個菜,又要了三碗刀削面。

張學明抬起頭看著他們兩個:“今天就喝點竹葉青,一來歡迎你們兩位,二來呢也祝賀冀老板拿到了采礦證。 ”

一會兒服務(wù)員就端來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

張學明讓服務(wù)員給他們?nèi)齻€倒好酒。

張學明端起酒杯:“學明歡迎你們,也真誠感謝你們二位過去在工作上的大力支持!”

牛根紅:“張書記太客氣啦,是我們感謝您! ”

冀老板:“張書記,我是個商人也是個大老粗,難得能遇上您這樣的好領(lǐng)導(dǎo)!干! ”

三個人喝完酒,張學明說:“冀老板趕上了好時代,這次拿到采礦證可喜可賀! ”

冀老板站起來:“全靠張書記鼎力支持!寶堂也敬張書記一杯,感謝張書記多年來的大力支持。 ”

張學明喝完酒說:“過去讓你們先上車后買票,為的是先干起來,再補全手續(xù)!可后買票不等于說不買票啊! ”

冀老板點著頭:“是是是,環(huán)保、安全、水利幾個證件也快辦下來了。 ”

張學明:“這就對了。要抓緊辦理。只有辦齊楚了,才是合法經(jīng)營。切不可有僥幸心理,違規(guī)經(jīng)營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

冀老板:“張書記教訓(xùn)得對,寶堂再干一杯。 ”

兩個熱菜,一鍋燴菜,一盤過油肉也上來了。

牛根紅說:“冀老板想在溝底村再建一座加工廠,把礦石就地加工成礦粉。 ”

張學明:“這是好事情,你們要支持。賣原料那是沒辦法的辦法,加工成鐵礦粉,再煉成鐵、煉成鋼——產(chǎn)業(yè)鏈拉長了,附加值也增大了。不要怕冀老板發(fā)大財,這些都是勞動密集型企業(yè),既可增加就業(yè),又可增加財政收入,傻子才不干。冀老板這個頭帶得好,我敬你一杯! ”

冀老板:“張書記看得遠。唉,可惜啊,讓張書記再干幾年,江州市的發(fā)展會更快更好! ”

張學明:“這話就此打住。清才市長有學識有涵養(yǎng)有抱負,比我強多了,你們要全力以赴支持清才的工作。干工作最忌不團結(jié),我把丑話說在這里,你們兩個有意見歸意見,但要堅決執(zhí)行市委市政府的決策部署,卻不可陽奉陰違! 要那樣我張學明首先會罵你們娘的! ”

牛根紅、冀老板不斷點頭。

張學明抬起頭:“春曉鎮(zhèn)長這次沒來?上次過來看我也沒請他吃個飯。 ”

牛根紅說:“春曉說他老婆病了,在家里伺候病人呢。 ”

張學明哦一聲,說一句回去代我問他好。

李春曉的老婆沒病,是他自己病了,是心病犯了。

李春曉幾天沒聯(lián)系上小紅,心情郁悶到了極點。

這天晚上一個人喝點酒來到小紅的風華美容院。

小紅的風華美容院離江州賓館不遠,這里可以泡腳、按摩、美容,當然主營的業(yè)務(wù)還是美容。男人們來這里主要是泡腳、按摩,女同胞來就是美容了。小紅特別有經(jīng)營頭腦,招聘的服務(wù)員,女的是清一色的東北妹子,男的是江浙一帶的小伙子。東北妹子長相好,嘴也甜,一口一個大哥。男孩子們是南方人,瘦小,勤快,服務(wù)態(tài)度也好。風華美容院的業(yè)務(wù)一直比較火爆。

美容院里的服務(wù)員大都認識李春曉,看見李春曉進來,門口迎接的女孩子微笑著一鞠躬:“歡迎大哥光臨。大哥您需要什么服務(wù)? ”

李春曉沒有理會門口的服務(wù)員,勁直往小紅的經(jīng)理室走去,旁邊的一位男服務(wù)員走過來說:“我們老板出去了,領(lǐng)導(dǎo)有何吩咐? ”

李春曉看看閉著門的經(jīng)理室問:“今晚回來嗎?你們老板。 ”

男服務(wù)員回答:“應(yīng)該回來吧。 ”

李春曉遲疑一下,后面的女孩說:“要不大哥做個按摩?也好等我們老板。 ”

李春曉說:“那就做個按摩吧。 ”

女孩說:“大哥跟我來。 ”

女孩引著李春曉進了后面的按摩室。

女孩說:“請大哥換了衣服,我給您安排按摩師。 ”

女孩關(guān)上門出去。

李春曉脫了衣服,換上店里提供的睡衣,然后躺在按摩床上。

李春曉閉上眼,頭腦里出現(xiàn)的是小紅笑瞇瞇的模樣……

他想起和小紅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那天他和老婆大吵一架出去喝了酒,喝完酒又不想回家,便拐到江州賓館旁邊的美容院。不知是熱的緣故還是心情不舒暢,腳泡到一半就吐了個稀里嘩啦,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委屈、窩囊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起來。他的哭聲驚動了老板娘小紅,小紅把不知所措的服務(wù)員打發(fā)走,自己來安撫這個傷心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小紅等他哭夠了傷心夠了就幫他漱了口,又用熱毛巾細細地給他揩臉,然后給他蓋上被子輕輕地給他按摩。小紅做這些的時候又和顏悅色又體貼耐心,讓他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xiāng)……

可能是喝多了,李春曉很快睡著了,服務(wù)員進來,給他按摩,他都沒有反應(yīng)……

小紅來到了他夢中。

小紅的肚子好大啊。

他在睡夢中和小紅吵起來,責備小紅怎么能把孩子留下來呢。吵鬧當中,他一把推倒小紅,小紅叫聲不好,說孩子跑出來了。正在他詫異中,一個小男孩從小紅的裙子下鉆出來……

李春曉大叫一聲坐起來,看到身后給他按摩的服務(wù)員竟是小紅。

李春曉意外地:“小紅——你——”

小紅笑著說:“夢到什么了? 一驚一乍的。 ”

李春曉看著小紅的肚子。

小紅把衣服往下拉一拉。

李春曉拉住小紅的手:“小紅,快告訴我,查了沒有? ”

小紅看看他,把他的手挪開,然后站起來,靠在墻上看著他:“查了。 ”

李春曉還看著。

小紅收拾一下按摩的毛巾:“酒醒了,你走吧。 ”

李春曉沒有動。

小紅走到門口停住腳:“查了,沒有事,這下放心了吧? ”

李春曉拉住小紅的衣服。

小紅把他的手推下去:“你回吧。”然后推門出去。

李春曉的酒徹底醒了,但心里不知是種什么樣的滋味,是難過,留戀,不舍?似乎都有又似乎什么也沒有。他走出來在小紅的經(jīng)理室門口站了半天,然后掉過頭走了出去。

小紅就背靠著經(jīng)理室的門站著,她能聽到李春曉在門外的呼吸,當聽到李春曉走出去的聲音后,她使勁咬住嘴唇,然后壓抑地抽泣起來。

八月十五這天,春花、夏花回了家。

那五屋子里一下熱鬧起來。

春花還給弟弟根帶、兩個妹妹秋花、冬花買了新衣服,根帶和秋花、冬花穿著新衣服高興地跑進來跑出去。

過八月十五最隆重的莫過于蒸花糕,這是當?shù)氐囊环N風俗?;ǜ饪纱罂尚。粚用嬉粚訔?,有的三層,多的四五層,最上面一般捏一個小兔子,還有手巧的會捏出嫦娥、吳剛。這方面夏花有特長,到了最后就是夏花來進行裝飾了,這次夏花一氣捏了五個小兔子,兔子們你追我跑憨態(tài)可掬。春花夸獎妹妹手藝大有長進?;ǜ庑〉耐肟诖?,大的有甕口粗,捏好后放鍋里蒸熟。到了晚上放到院當中,配上水果、月餅等,祈求全家團圓、五谷豐登。

那五女人和兩個女兒做花糕,那五坐在炕上抽著旱煙袋欣賞著女人們的勞動。春花、夏花出落得亭亭玉立,村里的人們都夸獎那五的兩個女兒長得水靈。兩個女兒不僅懂事,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一回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又幫母親做好了花糕。那五女人抱進柴禾蒸花糕。春花切菜,夏花洗碗筷,準備一家人的午飯。那五不說話,只看著兩個女兒笑,心里是滿滿的那種做父親的幸福感。

那五女人說:“春花,你狗蛋爺說有個好差事,問你去不去? ”

春花正切菜,抬起頭:“好差事?去哪兒?”

那五女人說:“礦上要兩個幫廚,一個月管吃管住5000塊。 ”

春花說:“做飯啊?家常飯菜好說,做別的可就不會了。 ”

那五女人:“你狗蛋爺說就是幫廚,洗洗菜涮涮碗。 ”

春花:“那我去。管他呢,好歹每月能有5000元。 ”說完切菜。這個工作比她在卡拉OK 廳里賺得多多了。春花找到了賺錢的工作,臉上帶著笑,手中的刀也切得更有力了。

那五女人又看著夏花:“夏花,你去不去?礦上要兩個。 ”

夏花洗碗沒有回答。

那五女人又問:“夏花? ”

夏花抬起頭看著那五:“爹——”

那五抬起頭看著夏花。

夏花低下頭洗起碗來不說話了。

那五說:“這妮子,有啥話說呀。 ”

春花停下刀看一眼夏花:“爹,我知道夏花的心思。 ”

那五和那五女人都看著春花,夏花把頭低得更厲害了。

春華說:“妹妹想上學。 ”

夏花說:“我不上。 ”說完端著臟水出去。

春花說:“高中的老師找夏花了,說夏花學習好,不上太可惜了。 ”

那五叭叭叭抽起煙來,家里哪有錢啊,上高中那得需要花多少。

那五女人說:“當家的,咱家蓋完房還剩下幾個,要不就讓孩子去吧? ”

那五:“那是給根帶娶媳婦的錢,誰也不能動! ”

那五女人:“根帶還小。 ”

那五:“說大就大了。 ”

夏花端著水盆進來:“我不上了,我和姐礦上去。 ”

春花說:“你去吧,姐供你。 ”

夏花說:“姐,我和你一起去。 ”

那五女人低著頭燒火,那五叭叭叭抽煙,一家人誰也不說話。

因為是八月十五,青山鎮(zhèn)鎮(zhèn)政府冷清了許多。

許多人太陽還沒有落山就提前離開了。

牛根紅沒在,李春曉一個人在辦公室玩游戲,辦公樓門口停著那輛軍綠色路虎。

后面廚房里,劉翠花正在包餃子,張秘書在旁邊就打算盤就記賬。屋子里就他們兩個人,劉翠花說:“前面李鎮(zhèn)長還沒有走? ”

張秘書抬起頭,從鏡片下看住劉翠花:“李鎮(zhèn)長?這么晚了還沒回?可能值班。 ”

劉翠花就感嘆:“當領(lǐng)導(dǎo)也不易啊。 ”

張秘書沒再說話,過一會兒又抬起頭:“李鎮(zhèn)長? ”

劉翠花笑出來:“書呆子,又發(fā)什么愣? ”

張秘書想起李鎮(zhèn)長上次拿走的那10 萬元支票,那可是扶貧專項款啊,過了這么長時間了李鎮(zhèn)長再沒有提這個事。他拿不準是不是該問一問呢?李鎮(zhèn)長脾氣大,他有些底虛,害怕這么大年紀了讓人家訓(xùn)一頓。

張秘書說:“下好餃子,給他送一碗,過節(jié)唄。 ”

劉翠花說:“你就不能幫我一把?一天算算算! ”

張秘書看見劉翠花一個人忙里忙外,不好意思地說:“好,不干了,過十五。”說完收拾起賬簿、算盤、各種票據(jù)。

劉翠花抬起頭看著張秘書露出笑意。

劉翠花老伴去世了就和張秘書合了伙。

究竟是念過書的人!劉翠花常拿張秘書和自己以前的男人比。以前的男人沒文化,大老粗一個,不懂得心疼女人,用了拉過來,不用了一腳踢開。張秘書就不同了,知冷疼熱,也能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半路夫妻,能遇上這么一個好男人還有啥不知足的。

張秘書把他那一堆東西放到隔壁劉翠花的宿舍就返回來了。

張秘書開始點火燒水。

吹風機呼呼呼吹起來。

鍋里的水一會兒就燒開了。

張秘書說:“給李鎮(zhèn)長先煮上一碗。 ”

張秘書就開始下餃子,餃子下到鍋里濺起水花,燙得張秘書一下跳起來,嘴里吸溜著。

劉翠花過來:“笨手笨腳的,我來吧。你把這碗餃子給李鎮(zhèn)長送過去吧。 ”

劉翠花撈出餃子遞給張秘書。張秘書推門出去。劉翠花把鎮(zhèn)政府院里的燈打開。

李春曉的辦公室在辦公大樓的第三層。

他的辦公室是個套間,里面是辦公室,有電話電腦,放著一只單人床,外面是個小會客室,四周擺著沙發(fā)茶幾。他就在里面的辦公桌前玩著電腦游戲。他的妻子發(fā)過短信來,讓他回家吃飯。他沒有回復(fù)。一會兒他父親給他打過電話來,他告訴父親值班。其實值班是借口,他好像沒有回家的欲望,就是回去了也好像是個局外人。父親還是那一套,你看人家王東升,你咋就不學學人家東升呢?或者是批評他沒有一點上進心。母親和妻子圍著他兒子轉(zhuǎn)。他插不上話又無所事事,所以實在懶得回去。

他好幾次拿起手機想給小紅發(fā)個短信,但又沒勇氣把寫好的話發(fā)出去。他恨自己膽小,沒有擔當,心里一次次責罵自己不配是個男人。他也想和小紅遠走高飛,到另外一個地方過他們的二人世界,但他知道他逃跑后會有怎樣一番驚天動地的反響。他能想象到父親的暴跳如雷,母親的哭天抹淚,以及各路人馬對他氣勢洶洶的追蹤。他想想這些頭就大了。

張秘書敲他的門。

張秘書端著餃子:“李鎮(zhèn)長,快吃餃子。 ”

李春曉說:“是張秘書,我不餓。好,放下吧,謝謝。 ”

張秘書放下碗和筷子退出去。

今天的月亮真圓。李春曉從窗戶上看著半天空中的明月。天碧青碧青地藍。遠處有人家放著二踢腳。

手機振動,一看是冀老板的祝福短信。

李春曉發(fā)個祝福的表情包。

張秘書又給門房的瘸腿李大爺送了餃子后回到劉翠花的房間里。劉翠花把餃子端過來,還弄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腌黃瓜,兩個人盤腿坐在炕上吃著餃子。

劉翠花看一眼張秘書,給他碗里夾幾個餃子:“那天,你沒聽見幾個村長說的話嗎? ”

張秘書抬起頭:“哪天?說啥了? ”

劉翠花不好意思地:“說你那方面唄。 ”

張秘書臉一紅:“亂嚼舌頭,你不要出去胡說。 ”

“我才不亂說呢?!眲⒋浠ㄍ埔幌聫埫貢八麄兤鸷澹阅阄业南簿颇??!眲⒋浠ㄊ窍牒蛷埫貢k上個正式手續(xù),這么不清不白住在一起也不是個長久之計。

張秘書沒理解劉翠花的心思:“就喜歡那二兩貓尿。 ”

劉翠花看一眼張秘書,心里罵著這個呆子,真是個呆子!然后就不說話了,一心一意吃飯。

那五院子里現(xiàn)在正祭拜月亮。

院中間扣了個洗衣服的盆子,然后把大花糕就放在盆底子上?;ǜ馍系男⊥米?,夏花已經(jīng)進行了彩繪,眼睛、胡子、耳朵一一描出來,越發(fā)活靈活現(xiàn)了。根帶要吃那幾個小兔子,那五女人說磕了頭就能吃了?;ǜ庵車帕擞衩住⒏吡?、大豆。

那五帶著根帶先磕頭。

然后是四個閨女,春花、夏花、秋花、冬花。

那五女人最后一個跪下來,她雙手合十,祈求月亮爺能夠保佑她們一家人,保佑春花、夏花這次能掙上大錢。夏花孩子想上學,今年干上一年,攢夠了明年再去念高中。她還希望根帶能快快樂樂成長。她還有好多希望,都希望天上的月亮爺能看在她一片虔誠的份上,幫助她一一實現(xiàn)。

香馬上燃盡了。

那五女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根帶等那五女人一磕完頭就把花糕上的小兔子挖下來,夏花要一個,根帶不給,秋花去搶,根帶跑出去了。

春花和那五女人把花糕端回屋里。

這時候就可以吃花糕了。

那五女人用菜刀切成均勻的幾塊,一一分給那五和孩子們。

這是他們期盼已久的美食。

對于那五一家人來說,現(xiàn)在就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這天晚上羅清才把王秘書長叫到宿舍里。

市委的宿舍區(qū)就在市委辦公大樓的后面。羅清才居住的是一個四室兩廳的宿舍。恰好是休息日,姜梅也從地區(qū)趕過來。羅清才讓司機小賈回去,自己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有炒豆腐干、宮保雞丁、羊肉燉蘿卜等。

王秘書長說:“羅書記還有這等手藝。 ”

羅清才脫了圍裙,取出一瓶法國干紅:“湊合著吃吧。 ”

王秘書長接過干紅,用啟酒器打開紅酒。

羅清才取過兩個紅酒杯,給王秘書長和自己各倒半杯:“姜梅弄個湯,我們先來。東升,早就想和你坐一坐,一直沒有機會,今天請你過來,一來喝個小酒,二來好好聊一聊?!?/p>

兩個人輕輕碰碰杯。

王秘書長也一直等著這一天,只是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種方式,不過這樣倒好,在家里既私密又親切。

王秘書長也誠懇地說:“我知道你忙,剛剛上任,千頭萬緒。我一下也幫不上啥忙,只能做一些后勤保障工作,哪里做得不周到羅書記不用客氣。 ”

羅清才:“秘書處的同志們都挺辛苦。來,吃菜,看看我的手藝如何。 ”

王秘書長吃一口:“比我家那口子做得好! ”

羅清才向后靠一下:“東升,估計你們的調(diào)研報告也完成起了,情況怎么樣?嚴重不嚴重?對市委有什么好的建議? ”

王秘書長看一眼羅清才,知道這才是今晚吃飯的主題。

王秘書長從后面的提包里取出那份已經(jīng)撰寫好的報告:“情況不容樂觀,為了不引起混亂,這份報告沒有給第二個人。 ”王秘書長把報告遞給羅清才。

羅清才接過報告看了一下題目:《關(guān)于江州市鐵礦企業(yè)的發(fā)展情況、存在問題及對策措施》。

姜梅端著湯進來:“讓王秘書長笑話了,來嘗嘗姜梅做的蘑菇湯。 ”姜梅給每人盛一碗。

羅清才翻看著報告,臉色越來越沉重。

王秘書長端起碗喝口湯:“這道湯味道鮮美,讓我們李大夫好好學習一下。 ”王秘書長就喝湯就看看對面的羅清才。

姜梅說:“我說老羅同志啊,能不能先吃飯?你不能請人家王秘書長吃個飯又變成談工作了吧? ”

羅清才放下報告:“姜梅說得對。來,喝湯。東升,你做得對,這份報告晚上我細細再看。 ”

姜梅說:“羅大人你也不評價一下我的蘑菇湯怎么樣?對部下多鼓勵,下次的湯會更有進步。 ”

羅清才:“不錯不錯,比在家里做得更有味道了。 ”

姜梅高興了又給王秘書長盛上一碗:“王秘書長,哪天你把李大夫請過來。這湯選料是關(guān)鍵……”

羅清才已經(jīng)沒有了吃飯的欲望,打斷姜梅的話,看著王秘書長:“東升,怎么樣?吃飽沒有?吃飽咱們?nèi)吭倭牧模?”

王秘書長:“吃飽啦吃飽啦,你看蘑菇湯都喝了兩碗?!蓖趺貢L把剩下的湯也喝得干干凈凈,一抹嘴站起來。

羅清才已拿上那份報告提前出了餐廳。

姜梅還想說句話,看見羅清才臉色不好看把話咽回去,追著王秘書長喊:“哪天讓李大夫過來。 ”

羅清才等王秘書長進了書房把門關(guān)上。

羅清才把手中的報告扔在辦公桌上:“東升,情況比我想象得要嚴重得多??! ”

王秘書長沒有說話,抽出一根煙給羅清才遞過去。

羅清才:“全市幾百家礦山企業(yè),手續(xù)齊全的僅有百分之三十,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不齊全,將近有一半的企業(yè)是違規(guī)經(jīng)營!說得難聽點,這簡直就是強取豪奪啊,他們比強盜好不到哪里! ”

王秘書長默默抽煙,等羅清才坐下了抬起頭:“過去我們鼓勵先上車后買票,確實調(diào)動了大家的積極性,也推動了全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 ”

羅清才:“先上車后買票,不等于上了車不買票?。「坏扔诓毁I票還故意逃票!胡采亂挖,監(jiān)管缺失,損失的何止是幾十億的稅收! ”

王秘書長:“現(xiàn)在是鄉(xiāng)里挖,村里挖,一些人占山為王自己挖。隨著我國中西部大戰(zhàn)略的實施,鐵礦石的價格可能還會水漲船高,如果不加以制止,情況只能越來越糟糕。 ”

羅清才在地上走幾步,返回頭看著王秘書長:“東升,有何良策?你報告之外的。 ”

王秘書長看看羅清才:“不知道羅書記作何打算,比如仕途上? ”

羅清才知道王秘書長對自己還有顧慮,擔心自己意志不堅,半途而廢。此事確實事關(guān)重大,涉及面廣,行動起來要斷一大部分人的財路。這種阻力,乃至它的反彈力也會是巨大的,稍有不慎它的殺傷力將會給江州市帶來巨大破壞,更有甚者會出現(xiàn)你死我活的地步,弄不好自己好不容易奮斗幾十年的這個代市委書記、市長的烏紗帽也將隨風而去。

羅清才把椅子拉過來面對面和王秘書長坐在一起:“說句心里話,東升,我這次如果不爭取,這個代市委書記也不可能是我。我是一個平民的孩子,做了市長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但我心有不甘,想有一番作為,所以請求地委讓我來主持江州市的大局。我可以做一個太平官,不干事也不出事,挪個地方再升一級。但東升啊,這不是我的價值觀。 ”

王秘書長看著羅清才,他和羅書記認識也多年了,但或許只有今晚才真正的理解了這個過去不顯山不露水的市長的胸懷。

羅清才:“如果是那樣,我爭取這個市委書記干嗎呢?爭取回來又無所作為,我羅清才豈能如此!今天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江州市存在的問題,如果我們視而不見,如果我們放手不管,不用說我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我們能對得起自己的良知嗎?如果是那樣,我們就真正成了江州市的千古罪人! ”

羅清才說完站起來走到窗前,他還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部下談這么多心里話,他甚至和姜梅也沒有這么深切地表達過自己的心聲。

王秘書長有些歉意地說:“羅書記,我對你有些想得多了。 ”

羅清才返身坐回來:“東升,你是市委的老秘書長了,對江州市的情況了如指掌。你思考縝密,辦事周全,清才真心希望你能像輔佐張書記一樣,協(xié)助我抓好江州市的工作,也不枉我們在江州市共事一場! ”

王秘書長被羅清才感動了,世上也許只有真誠才是人們溝通最好的橋梁。

王秘書長說:“承蒙羅書記、張書記抬舉東升,看來我原先的擔憂是多余的。對于這個事,我是這么看的。如果羅書記只為做官,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算了,只要不出事,待以時日,必有升遷。如果羅書記還想有一番作為,又不愿把事情鬧大,也不愿把自己逼上絕路,那就敲山震虎,只打雷不下雨,或者少下雨,或者下一部分雨,殺雞儆猴,讓他們有所收斂就可以了。如果——”

王秘書長看著羅清才。

羅清才:“東升你就敞開心扉說吧! ”

姜梅給他們泡好咖啡端進來:“你們這些老爺們呀,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一人來一杯。 ”

王秘書長端過咖啡:“謝謝夫人。 ”

羅清才喝一口:“姜梅,我和秘書長還有要事相談。 ”

姜梅:“你呀就是攆我走,我走我走。 ”

姜梅推門出去。

王秘書長接住剛才的話:“如果羅書記要痛下決心,挖掉這個毒瘤,那就要徹底進行整頓! ”

羅清才:“何為徹底? ”

王秘書長:“手續(xù)齊全,照章經(jīng)營;手續(xù)不全,限期補齊;沒有手續(xù),立馬補辦;補辦不成,對不起了,關(guān)門滾蛋! ”

羅清才砸一拳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動幾步。

王秘書長補充幾句:“如果整頓順利,能把這些胡亂上馬,沒有規(guī)模,又缺乏環(huán)保、安全措施的小企業(yè)關(guān)閉掉,既可以保護資源,科學開采,又能鼓勵那些大企業(yè)兼并重組,升級產(chǎn)業(yè)。真到了這一步,江州市才真正進入有序、良性、可持續(xù)的發(fā)展軌道。 ”

羅清才:“東升,你考慮得非常周全,怨不得張書記對你器重,你是江州市難得的一員干才! ”

王秘書長:“羅書記過獎了,我只是想到哪說到哪。 ”

羅清才:“東升,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火山頂上了。這么多小礦山,沒有手續(xù),胡亂開采,說不定哪天就會出現(xiàn)大亂子。此事宜早不宜遲,市委必須下定決心鏟除這個毒瘤!張書記臨走時已經(jīng)安排你到政府這邊擔任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我意要立刻執(zhí)行這個決定,近期就提請市人大常委會審議批準。你既是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也是市委秘書長,名正言順,直接抓這件事!市委將堅定支持你放手開展工作!此事完成,東升你功德無量! ”

王秘書長:“羅書記——這事——干并不難,難的是——”

羅清才:“東升,你還有什么顧慮? ”

王秘書長:“羅書記,你可能不清楚,這事可能還牽涉到我們不少領(lǐng)導(dǎo)干部,而且這個數(shù)字恐怕還不少! ”

羅清才:“他們參與進去了?他們也敢參與進去? ”

王秘書長:“有的明目張膽,有的暗送懷抱。 ”

羅清才:“和組織部、紀檢委好好商議一下,所有參與的干部必須自動退出來,仍然無視黨紀黨規(guī)者,一律查辦,絕不留情! ”

王秘書長:“時間不早了,羅書記是不是該陪陪夫人了? ”

羅清才看看表:“哎呦,你看快半夜了,休息休息。東升,此事事關(guān)重大,你再詳細謀劃謀劃,改天拿到常務(wù)會上議一議,大家沒意見,就立刻行動! ”

王秘書長:“好!羅書記,這幾天我再琢磨琢磨。 ”

羅清才把王秘書長送到樓梯口。

十一

十五過后老天爺竟沒完沒了地下起雨來。

小紅惦記父母親的老屋子便開著自己那輛福特車回到村里。軍綠色的路虎是李春曉借冀老板的車,以前放在她那里,現(xiàn)在兩人不再見面了,李春曉只好自己開著。

她不是不想再見李春曉,她好幾次忍不住要回復(fù)李春曉的短信,但她還是咬住牙忍下來。她現(xiàn)在不能想更不能見李春曉。她確實懷了李春曉的孩子,這不僅是他的也是她的。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不知是她的原因,還是她丈夫的原因,她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婆婆公公指桑罵槐說她是只不會下蛋的雞,丈夫也不斷指責她,現(xiàn)在因為給她弟弟看病更是和她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大鬧。她已經(jīng)準備決然毅然地離開那個自私、狹隘的家庭,但她不能沒有這個孩子,孩子或許是她后半生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她查出來懷孕的那一瞬間,就堅定地告訴自己,這是上天給她送來的最好的寶貝,誰也沒有剝奪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她試著告訴丈夫懷孕后,丈夫一家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對她格外地客氣起來。離婚嗎?她想再等等看。但不管如何,這個還未誕生的小寶寶,已經(jīng)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了。

前幾天隆盛鐵礦給她的銀行卡上打來第一筆分紅的錢,她知道這是李春曉給她入的股。接到錢她坐在那里想了老半天,要不要給李春曉打個電話?猶豫半天決定還是不打為好。她手頭有些緊,等稍稍寬裕了,就把入股的錢還給李春曉。但為了孩子她不能再和李春曉聯(lián)系。孩子的秘密只有她知道,這個秘密或許會永遠保留在她心底,直至離開這個世界。原來入股賺錢為的是救治她弟弟,現(xiàn)在她改變主意了,這些錢她會存入一個固定賬戶,以備孩子長大后發(fā)展需要。至于給弟弟看病,她要理直氣壯地從美容院里拿。美容院是她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過去一直遷就那個貪婪、自私、愛賭博的丈夫,美容院賺取的大部分錢被丈夫拿走了,現(xiàn)在她不愿意再在乎他的感受。

父母親的院子里果然積了不少雨水。

小紅一進大門就看到了院里的水。小紅的父親正披著雨衣疏通院里的渠道,聽見停車聲,扭回頭看見了小紅。老人在雨水中臉上樂開了花,小紅是他們?nèi)业囊揽堪?。小紅打著傘進來,父親趟著雨水過來接她,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小紅急忙扶住父親,父親說著沒事的沒事的接過小紅手中的包裹。

父親在前,小紅跟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向屋里走去。

母親也聽見了響動,推開門站在門口迎接著他們。

小紅看著父親的背影,心里一酸差點掉下淚來。父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生活的壓力已經(jīng)讓父親的脊背變了形。這本是個該安享晚年的時候,誰成想弟弟突然得了這么一個要命的病,父母親只能挺起腰身帶著弟弟四處求藥。如果弟弟的病看不好,或者兩位老人中有一位又突然離開,她不知道這個家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故。

屋子里更加潮濕了,散發(fā)著濃濃的霉味兒。屋頂上也在漏雨,靠墻的凳子上放著一個洗臉盆,漏進來的雨水叮叮當當?shù)粝聛?。弟弟黑瘦著臉叫著姐姐。她給這個可憐的弟弟帶來一些他喜歡吃的食物。她不知道怎么安撫弟弟,只是小心地解開包裹,拿出幾個他喜歡吃的火龍果、香蕉,還有一些他沒吃過的點心。弟弟看見火龍果開心地笑了。弟弟又黑又瘦,臉幾乎變了形,兩只眼睛顯得格外大,讓人看著心痛不已。小紅給弟弟剝開一只火龍果,弟弟接過去開心地吃起來。父母親扭過頭偷偷抹眼淚。小紅打開手機中的手電功能,向屋頂上照去,多個地方顯示出要漏雨的樣子,再下幾天雨,這屋子恐怕就不能住了。

父親說:“又到透析的時候了。 ”

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是那么無理、無力又無奈。

小紅摸出一張銀行卡,說:“里面存了3萬元,夠給弟弟治療一陣了。 ”

母親接過來:“你們——沒再吵架吧——家里花了你們不少錢了。 ”母親擔心地問。

小紅笑著說說:“沒吵,吵什么呢?老夫老妻了。 ”

父親問:“那個司機沒來? ”

小紅知道父親是問那天來的李春曉。

小紅說:“帶他干啥呢?麻煩。 ”

父親說:“對啊閨女,雇一個司機又要花不少錢。 ”

小紅答非所問地說:“是啊,花不少錢。 ”小紅想著怎么能給父母買一個哪怕小點的房子呢,這樣就能離開這個潮濕、低矮、漏雨的老房子了。

二狗蛋開著拖拉機送春花、夏花去礦上上班。

就是那種手扶拖拉機,后面帶一個車斗子。春花、夏花都披著一塊塑料布。她們兩個站在車斗里,雙手緊緊抓著前面的車欄桿。她們的腳旁邊是兩卷被窩,被窩也用塑料布包起來。塑料布都是那種用過的化肥袋子,上面還有黑色的磷肥字樣。雨迎面吹來,雨水順著兩人的額頭流下來。

路上鋪了廢棄的礦渣,盡管上面還沒有覆蓋瀝青,但明顯已經(jīng)好走了許多。遠處有推土機正在施工,巨大的轟鳴聲震蕩山谷。二狗蛋停下來,站在拖拉機上向那邊看了看。礦上正在加緊建設(shè)鐵礦石加工廠,現(xiàn)在鐵礦粉一天一個價,有價無貨,緊俏得很呢,冀老板正與時間賽跑。二狗蛋的頭腦里出現(xiàn)了那個加工廠的模樣,人來人往,熱氣騰騰。

二狗蛋和車斗里的春花、夏花喊著:“廠子建起來,就到這里來……”

春花抹去臉上的雨水:“能去嗎? ”

二狗蛋拍著胸脯:“有你狗蛋爺呢! ”

春花喊著:“謝謝狗蛋爺! ”

夏花也喊著:“狗蛋爺你真是個大好人?!?/p>

二狗蛋又坐回駕駛椅子上:“春花、夏花——抓緊啊——”

春花也喊著:“狗蛋爺——我們抓緊了?!?/p>

夏花:“抓緊了狗蛋爺。 ”

二狗蛋一踩油門拖拉機突突突向前竄去。

拖拉機直接開到了礦上的大食堂門前。

二狗蛋跳下來,又把春花、夏花一個一個接下來,然后領(lǐng)著兩個人去見冀老板。

第一次要見這么大的老板,春花、夏花有些緊張。

二狗蛋說:“有你狗蛋爺呢!冀老板——冀老板——”

二狗蛋領(lǐng)著兩個孩子進了冀老板的辦公室。

冀老板正在打電話。

春花、夏花把頭上的塑料布撩下來,兩人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塑料布上的水順著身體流下來,在兩人腳旁的地上洇濕好大一塊。

冀老板看看春花、夏花,埋怨二狗蛋:“怎么是兩個孩子?。渴褂猛み`法! ”

二狗蛋看一眼春花、夏花,拉著冀老板來到里間:“哪是孩子,是大姑娘了! ”

冀老板:“大姑娘更不能要了,這里都是大老爺們,發(fā)起情出了事就麻煩了! ”

二狗蛋梗著脖子:“他敢! ”

冀老板:“哪有敢不敢的? ”

二狗蛋倒是沒想到這個,但他和那五、那五女人吹了牛皮,怎么好意思再把兩個孩子帶回去呢?況且就沒有王法了?這么多人就敢光天化日做那傷天害理的事?二狗蛋不相信。

二狗蛋說:“冀老板人既然帶來了,你好歹也給二狗蛋個面子!孩子們是大人了,她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

冀老板看看沒辦法,又不愿得罪二狗蛋:“那就——”走到門口喊道,“李師傅——李師傅——”

一會兒跑過來一個大胖子,四十七八年紀,穿著廚師工作服。

冀老板:“李師傅,給你找了兩個幫手,你去安排一下。 ”

李師傅看著春花、夏花:“你們叫? ”

春花一鞠躬:“我叫春花。 ”

夏花笑一笑:“我叫夏花。 ”

李師傅說:“是姐妹花???好,跟我走。 ”

李師傅領(lǐng)著春花、夏花出去。

二狗蛋說:“冀老板,夠哥們! ”

“村里支持礦上,礦上也應(yīng)關(guān)照村里群眾。 ”冀老板從辦公桌抽屜里抽出幾條軟中華,往二狗蛋懷里一塞,“礦上的事二狗蛋你就多操心了。 ”

二狗蛋把煙夾在胳膊肘下:“看你說的!牛書記說了,隆盛礦是你冀老板的,也是我們溝底村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

冀老板:“中午喝酒?剛買回幾只內(nèi)蒙肥羊,正好下酒。 ”

二狗蛋剛要說話,褲兜里的電話響了,二狗蛋一看是村小學李老師的。

二狗蛋接起來,李老師驚慌地喊叫著:“狗蛋叔,快來救人,學校房頂塌了,有幾個學生沒有跑出來——”

二狗蛋臉色大白。

學校老師的話冀老板也聽見了,冀老板拉起二狗蛋跳上自己的漢蘭達就向溝底村奔去……

溝底村學校一直占用著村后的那座觀音廟。

觀音廟大概建于明清時期,是一個小四合院,東西兩邊是偏殿,正面是五間大殿。兩面的偏殿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宿舍、廚房,大殿就成了孩子們的教室。溝底村學校有兩個老師,三十多個孩子就擠在那座大殿里。學生們分好幾個年級,老師給一個年級的孩子上課時,另外幾個年級的孩子做作業(yè)。由于年代久遠,學校已經(jīng)破破爛爛,特別是作為教室的大殿,屋頂上的琉璃瓦掉了許多,瓦掉了的地方長出亂七八糟的草,前后檐的椽也斷了不少,上面覆蓋的木板、泥土掉下來露出幾個洞。

雨連續(xù)下,屋頂上就開始叮叮當當?shù)芈?,開始是一處,過后幾天好幾處漏下來。雨漏的地方,孩子們就把課桌子挪開。幾天下來,教室里就圍成四五圈。屋頂上不時有土掉下來,有時候掉在空地上,有時候掉在孩子們課桌上,有時候掉在亂跑的孩子頭上,引得孩子們一片大笑。

學校里的兩位老師一位姓李,一位姓王,李老師年紀大一些,教孩子們語文、算術(shù)、政治,王老師年紀小一些,師范剛剛畢業(yè),教孩子們英語、音樂、體育。

那天上午正好李老師上課。

李老師打著傘進了教室。進教室后他沒有立刻上課,而是來來回回巡視著屋頂上漏雨的地方,正好一片泥巴掉下來,差一點砸在他頭上。李老師站在一邊看著掉下泥巴的屋頂,心里就有些擔心。他出去叫來王老師,讓王老師教孩子們唱歌,自己到村里找一下二狗蛋。教室怕要出問題,李老師想讓二狗蛋換個地方給孩子們上課。

小王老師剛剛畢業(yè),有使不完的精力和熱情,李老師讓他教孩子們唱歌,小王老師就帶著吉他教孩子們唱《小草》。

《小草》已經(jīng)教了幾遍,現(xiàn)在要合唱,孩子們都挺起胸脯唱道:

沒有花兒香,

沒有樹兒高,

我還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

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

就唱到最后一句,教室最后面東北角上的屋頂轟隆一聲倒塌下來。倒塌下來的聲音特別大,嚇得大家都返后臉去看,屋頂上已露出下雨的天。

一個孩子驚叫一聲:“房頂塌了——快跑啊——”

學生們蜂擁而出。

小王老師想喊一聲:“不要擠——”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西南角的屋頂又塌陷下來,砸在地上激起更多的驚慌。

秋花、冬花、根帶全在班里,根帶是小年級坐在前面,秋花、冬花坐在后面,瞬間的驚慌讓她們忘記了弟弟,姐妹兩個跟隨著大家擠出去。

門口有孩子被絆倒了,小王老師眼疾手快把孩子拉起來。

小王老師站在門口喊著:“快——快——”看見大家都跑完了,就要往出跑,發(fā)現(xiàn)那邊躺著個孩子,可能是被屋頂上掉下來的東西擊中了頭部。小王老師跑過去,抱起孩子,此時剩下的屋頂成片倒塌下來。

李老師沒找到二狗蛋,李老師跑回學校,學校已經(jīng)出事了。

跑出來的孩子們站在雨里哭喊著:“王老師——王老師——”

李老師發(fā)瘋地向村子里喊著:“快救人來——快救人來——”

李老師和幾個大點的孩子們用手刨著尋找王老師。

村里人們大喊小叫著向?qū)W校跑來。

那五和女人也急急忙忙跑來。

那五女人就喊就在人群里尋找:“秋花——冬花——根帶——”

秋花喊叫著:“媽,媽媽——”

冬花也跑過來。

那五女人又眼巴巴尋找根帶:“根帶——根帶——”

那五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眼急得紅紅的:“秋花,你弟弟呢? ”

秋花哭出來:“弟弟——弟弟——”

冬花也喊著:“弟弟——”

那五瘋了般跑到廢墟處就刨就喊:“根帶——根帶——爹救你來啦——”

二狗蛋、冀老板來到學校時,人們剛剛刨出小王老師。

小王老師身下壓著的就是根帶。

小王老師似乎還有呼吸,根帶卻沒有氣息了。

大家急忙把兩人搬到冀老板的漢蘭達上。

二狗蛋絕命地喊著:“閃開——”

汽車瘋了般向市醫(yī)院飛去。

身后是那五、那五女人絕望的哭叫:“根帶——”

十二

市話劇團排練的《江州春雷》首場演出就大獲成功。演出結(jié)束后整個劇場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演員們連續(xù)三次謝幕,臺下的觀眾連續(xù)三次致以熱烈的掌聲。

坐在臺下的杜婉瑩悄悄擦了擦眼睛。

只有她才知道這一刻自己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感受。排這出劇的時候張學明書記還在臺上,排完了他卻調(diào)到了省城。她一直擔心新上任的市委書記不會認可這出劇,畢竟這出劇歌頌的是上一任市委的功績啊,盡管她還不清楚羅清才書記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但羅那天的講話已經(jīng)對這部劇表示了最大的肯定和支持。誰也知道她是張學明書記的大紅人,正是在張書記的大力支持下,她才擔任了江州市文化局局長。她知道很多人都等著看她的笑話,認為她就是一個繡花枕頭,她掙扎過,也遲疑過,現(xiàn)在終于可以挺直腰板長出一口氣了。

劇場觀眾散去后,她還坐在那里。

田小娥從臺上走下來,發(fā)現(xiàn)了杜婉瑩眼角的淚:“局長,您——”田小娥把紙巾遞過去。

杜婉瑩笑出來:“我是為你們高興。 ”

田小娥:“為這出劇,您費了大量心血!這出劇能有今天的成功離不開您的付出。 ”

杜婉瑩:“小娥,這只是個好的開始,我們不能松懈,下個月全省匯演也是關(guān)鍵,力爭拿個獎次回來。 ”

田小娥說:“是。 ”

這時杜婉瑩的丈夫開著車過來接她。田小娥把杜婉瑩送下樓。杜婉瑩的丈夫叫路永峰,原是話劇團美工師,搞到杜婉瑩后就成了杜婉瑩的丈夫兼司機。

田小娥和路永峰打個招呼:“路師傅好?!?/p>

路永峰一擺手:“拜拜。 ”

路永峰的白色奧迪車悄無聲息地滑出去。

杜婉瑩住在江州市一個新開發(fā)的高檔小區(qū)里。

路永峰這幾年跟著南山的一個礦老板干,把家里的幾十萬全部投資進這個老板的礦山里,沒想到每年竟有七八十萬的收入,幾年下來足足賺了幾百萬。路永峰有了錢,腰桿子似乎也挺直了許多,過去他一直活在杜婉瑩杜局長的影子下,現(xiàn)在自己也終于像個男人似的活出了個樣子。這套房子就是路永峰一手操作的,從購買到裝修,以及屋內(nèi)的布置全是他的審美水準。

他們買了一套270多平米的屋子,當然讓杜婉瑩最滿意的就是屋子里懸掛了她各個時期的藝術(shù)劇照。特別是一進門的大客廳里,迎面就是她獲獎那年的大劇照。她捧著獎杯,一臉的燦爛。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美!她不止一次地站在這幅巨照前驚嘆,她有時候會用鏡子比照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以前相比還是老了許多,眼角的地方有了細微的魚尾紋,關(guān)鍵是皮膚,沒有了當年的瓷實、細膩、光滑。

回了家杜婉瑩徹底地放松了自己。

丈夫路永峰去廚房里準備晚飯,她自己呢脫個精光,進衛(wèi)生間沖個熱水澡。水嘩嘩嘩從頭頂上流下來,杜婉瑩的長發(fā)也飄散下來,浴鏡中顯示著她的身影。她用毛巾把鏡子擦一擦,鏡子中的那個女人清晰地顯露出來,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皮膚按一按,還是很富有彈性的。小肚子上有一條看不見的刀痕,那是她剖腹產(chǎn)生女兒時留下的疤痕,不過在疤痕上路永峰給她畫了一只非常好看的蝴蝶,展翅欲飛。蝴蝶不僅遮住了疤痕,還特別的性感和曖昧,丈夫路永峰一看見這只蝴蝶就忍不住要親吻幾口。

路永峰在外面喊著吃飯吃飯。

杜婉瑩穿一身輕松的睡衣來到餐廳。她的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剛沖了澡,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味。

餐廳里開著富有情調(diào)的橘紅色的燈光。桌上是路永峰精心做的幾樣菜,有清淡的素菜,也有煎雞蛋,還有兩塊牛排,更有杜婉瑩喜歡的魚湯。杜婉瑩端起碗抿一口魚湯,清香而不膩,味道特別鮮美,杜婉瑩忍不住贊嘆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好豐盛。 ”

路永峰打開一瓶紅葡萄酒:“好日子啊。”

杜婉瑩:“是啊,我們現(xiàn)在是過上了好日子。 ”

路永峰給杜婉瑩和自己倒上酒:“來,敬一杯,局長大人。 ”

杜婉瑩和路永峰碰一下杯。

路永峰歪著頭看著杜婉瑩:“老婆大人,真的不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

杜婉瑩抬起頭笑著說:“不是結(jié)婚紀念日吧?也不是我的生日,毛毛的生日是臘月里的,你的呢是三月份的。哎,這是什么日子?你賺了大錢的日子? ”

路永峰自己端起杯一飲而盡。

路永峰喝完酒走過來,一把抱起杜婉瑩,杜婉瑩說:“還沒吃晚飯呢? ”

路永峰彎下腰,大嘴巴已經(jīng)覆蓋住杜婉瑩的嘴。

路永峰把她抱到客廳里,然后拉開她的睡衣帶子,睡衣無聲地滑落下去,路永峰小心地把她平放在厚厚的羊絨地毯上。

這一下,杜婉瑩就想起來了。

那是十幾年前,也是八月十五過后沒多長時間,他們到鄉(xiāng)下演出。演完好像是后半夜了,路永峰拉著她來到村后的廣場上,然后鉆進黑咕隆咚的玉米稈子堆里。那是路永峰謀劃已久的一場陰謀,多少年后他一直得意他那天的杰作。他提前就有了準備,里面搭好了窩,下面鋪著軟和的茅草。他追求杜婉瑩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這一天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硕磐瘳?。杜婉瑩記得那天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雖然過了十五十六,但后半夜的月亮還是那么明,月光從玉米稈子的縫隙射在她臉上。她就那么赤身裸體地平躺在路永峰鋪好的茅草上,她有些驚慌,有些莫名的緊張,也有些稀里糊涂的渴望和期盼。

路永峰做完后就回到自己房間睡覺去了,杜婉瑩穿好睡衣回到她的臥室里。

這是他們的生活習慣,結(jié)婚多少年都是如此,有需要了在一起,各自滿足了就分床睡覺?,F(xiàn)在有了更好的條件,他們都有了各自的私密空間。

杜婉瑩擰亮床頭的小燈,然后從煙盒中抽根細煙點燃。

那天晚上杜婉瑩回去其實哭了好長時間。

對于路永峰她并不是特別的滿意,也不是她選定的終身伴侶。她才華出眾又貌美如花,追求她的人多的是,有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有干部子弟,也有高校老師,這其中不乏佼佼者,但路永峰好在和她一個劇團,天天打交道,她不喜歡也不討厭,她就在那天晚上稀里糊涂地成了路永峰的人。她有過猶豫,即使是結(jié)婚以后也不斷會冒出要離開路永峰的念頭。路永峰僅僅是劇團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美工,除過對她體貼入微的照顧外,幾乎想不起有任何對她有幫助的地方。女兒毛毛出生后,她的心才安定下來。

直至她結(jié)識了在江州市權(quán)傾一時的張學明書記。

她雖是話劇團演員,但她學過戲劇表演,特別是會唱當?shù)亓餍械谋甭钒鹱?。沒想到張學明書記竟是一個北路梆子票友,而且還是那種很專業(yè)的票友。她獲得大獎后,市委宴請話劇團的主要演職人員。宴會進行到后期,演員們開始表演自己的才藝。有人鼓動張學明書記也來幾句?;蛟S是高興,或許是喝酒后的緣故,張學明書記站起來就來了一段《鍘美案》中包公的一段唱腔: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尊一聲陳駙馬細聽端的:

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

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

提起了招贅事你聲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那結(jié)發(fā)妻。

到如今她母子前來尋你,

你為何不相認反把心欺。

我勸你認香蓮是正理,

禍到臨頭悔不及。

……

張學明書記的表演獲得滿堂喝彩,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平時不茍言笑的市委書記竟然會有這么一手。大伙就說今晚的明星杜婉瑩該出場了。杜婉瑩看見市委書記唱的是《鍘美案》,她也順勢來了一段秦香蓮的唱腔:

接過銀兩淚漣漣,

人道包相是鐵面,

卻原來他官官相護有牽連。

三百兩銀子我不要,

從今后屈死也不喊怨。

手拉兒女回家轉(zhuǎn)。

……

杜婉瑩長相俊美,加上那天心情大好,一段哀怨的唱腔就把張學明書記唱得心潮起伏。那晚上張學明書記和杜婉瑩你一句我一句竟把《鍘美案》全部唱完。

自此以后張學明書記就記住了話劇團的杜婉瑩,時常過來看看演出,偶爾也叫杜婉瑩出去吃個飯。杜婉瑩也一步步由演員到團長,再到市文化局局長。

杜婉瑩不是沒有對張學明書記動過心。

自從結(jié)識張書記后她才感受到一個男人的強大魅力,那種舍我其誰、氣吞山河的英雄豪氣恰恰是她的男人路永峰所缺乏的。

有一段時間她竟對那個大她近二十幾歲的老男人產(chǎn)生了著迷的感覺。他是那么的富有男子漢所應(yīng)該有的剛烈之氣。她不止一次想過,只要張書記有個暗示她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他。

有一度時期市里傳出她和書記的好多傳聞,她丈夫路永峰也不斷暗示她要檢點自己的言行。

她能感覺到張書記對她的喜歡,但她和張書記最終還是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現(xiàn)在張調(diào)到了省城,她的心也漸漸剩下了一種淡淡的記憶……

好在這次田小娥爭氣,這出新排的話劇在江州市一炮打響了,她也會在別人的誤會中重新確立自己的形象。

杜婉瑩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拿起手機給張學明發(fā)個短信:張書記,《江州春雷》大獲成功!感謝這么多年的支持和幫助。

一會兒張學明回復(fù)過來:這么晚了還沒有休息?熱烈祝賀!

杜婉瑩還想說句什么,又覺得好像也沒必要說,等了一會兒,發(fā)一個睡覺和晚安的表情包過去。

張學明也給她回復(fù)一個晚安的表情包。

杜婉瑩撩起被窩躺進去。

屋子里特別安靜,能聽到隔壁路永峰的呼嚕聲。

窗戶上沒有月光。

外面還在瀝瀝啦啦下著小雨。

十三

這幾天王秘書長可是忙得不可開交。

先是參加市人大常委會,在羅清才書記的大力支持下王秘書長順利當選為江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長。接著又連續(xù)參加組織部、紀檢委的聯(lián)合會議,商議制定清查排除干部參與礦山開發(fā)事宜。對于此事,羅清才書記一再強調(diào),自動退出者既往不咎,對那些頑固不化,還充當違規(guī)礦山保護傘的要給予堅決處理,該撤職的撤職,該處分的處分,涉及違法犯罪的一律移送司法機關(guān)追究其法律責任。其后又是宣傳系統(tǒng)會議……

下班很久了,王秘書長還在辦公室修改材料。

他修改的正是要提交市委常委會審議通過的《關(guān)于江州市礦山企業(yè)清理整頓方案》。他知道這又是一場大決戰(zhàn),就像當年實施對外開放、招商引資策略一樣,這個重磅炸彈拋出去必將在全市引起巨大反響。但他也知道這是江州市必須要邁過去的坎,不管這個坎有多深有多艱難!作為秘書長,他深感此時自己肩上的責任和重擔,細心、細心、再細心,稍有疏忽就將鑄成大錯??!

王秘書長修改完材料靠在椅子上抽根煙,他頭腦里琢磨著還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和補充。

這時秘書處的小劉推門進來,臉上有些驚慌地說:“秘書長,不好了,南山興業(yè)鐵礦發(fā)生了山體滑坡!羅書記讓你立馬趕過去! ”

王秘書長吃驚地抬起頭:“興業(yè)鐵礦?人員傷亡情況如何? ”王秘書長按滅手中的煙頭。

小劉:“情況不明。 羅書記已經(jīng)趕過去了。 ”

王秘書長:“立刻出發(fā)! ”

王秘書長就走就吩咐小劉:“通知應(yīng)急辦、礦管局、安全局、衛(wèi)生局以及有關(guān)鄉(xiāng)鎮(zhèn)負責人立馬趕赴現(xiàn)場。市委秘書處、政府秘書處不得離人。小劉隨我出發(fā)。 ”

現(xiàn)在正是中午時分,他們還沒來得及吃中午飯,小劉從門口的便利店抱了一堆面包、餅干、礦泉水放到車上。

王秘書長不斷打電話,山里信號不好什么也聽不清楚。

幾輛120急救車呼嘯著從他們車旁飛過去。

雨還在下著。山溝里匯聚的洪水激蕩而下。

王秘書長想著整頓這場大戲看來不得不唱而且很可能提前要唱了。

興業(yè)鐵礦其實就開在當年張學明書記探訪的那個山村里。

老板是江州市的幾個人,他們從銀行貸了一部分款,又吸納了大批個人投資,便跑到這里建起了鐵礦。杜婉瑩的丈夫路永峰就把錢投在了這個礦上。興業(yè)鐵礦采取的是那種最原始的開采辦法,剝開山皮,然后放炮炸山,一車一車的礦石拉出去就換成了大把大把的鈔票。鐵礦石供不應(yīng)求,山中整日炮聲隆隆,幾十噸重的運載車往來奔馳。在現(xiàn)代化的鋼鐵巨鏟下,村后的大山很快就被挖去大半。山體本來覆蓋著各種花草樹木,遠遠望去一片的綠,現(xiàn)在裸露的巖石在這塊綠上劃出一個巨大的斜立面。

山體滑坡就發(fā)生在這個斜立面上。

雨一直在下,工人們?nèi)栽谏较伦鳂I(yè)。

幾十輛運輸車排著長隊魚貫而入。

幾輛大型裝載機不停給車裝載礦石。

后面的司機們就等著裝貨就蹲在大車旁邊吃飯。這也是運輸業(yè)的黃金時期,鐵礦石漲價,運費也水漲船高,人停車不停,司機可以三班倒,大車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司機們吃住拉撒全在車上,有空閑了就吃飯、修車、睡覺,忙開了就開著大車把鐵礦石拉運到各大煉鐵企業(yè)。

不斷地放炮炸山,山體大部分已經(jīng)松動,加之這場秋雨又連續(xù)下了幾天,雨水在松動的山石間消耗著那點最后的牽掛。

活該是那天不該出大事,一位老司機吃了碗方便面去那邊解手,剛解開褲子,山頭上一塊巨石便呼嘯下來,老司機抬頭一看,更多的石頭已經(jīng)排山倒海一般撲面而來。

老司機沒命奔跑,就跑就發(fā)出恐怖的喊聲:“快跑啊——山體滑坡了——”

司機們?nèi)酉萝囅虼遄舆@邊跑來。

山石夾裹著泥土樹木瞬間將那些推土機、挖掘機、裝載機、運輸車吞噬一空。

王秘書長趕到時仍被現(xiàn)場的場景所震撼。

半座山倒塌,幾十輛各種型號的車被泥石流淹沒,旁邊十幾間簡易房被石頭碾壓成泥,大小不等的石頭滾落得到處都是。

幾輛保存下來的挖掘機配合著工人們正在亂石堆中搜尋失蹤的司機。

羅清才書記已經(jīng)在搭起的簡易棚里指揮救人。

各有關(guān)部門負責人也緊急趕來。

120 急救車將受傷的人員向市醫(yī)院送去。

王秘書長進來后知道,二十幾名人員受了傷,四五位傷勢嚴重,還有兩名裝載機司機下落不明。

眼前的首要任務(wù)就是爭分奪秒地找到這兩位被埋在泥石下面的司機。

王秘書長讓小劉記錄羅清才書記的指示:應(yīng)急辦立刻指揮礦山救險隊前來增援;衛(wèi)生部門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傷員,并安排救護人員現(xiàn)場待命;無關(guān)人員不得進入搜救現(xiàn)場,以免發(fā)生二次傷害……

雨越來越大。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前方的消息。

鄉(xiāng)鎮(zhèn)的同志們給大伙煮好了方便面。

羅清才鐵青著臉走到門口。

王秘書長給他遞根煙。

小劉端出方便面來。

王秘書長說:“羅書記,吃上一口? ”

羅清才搖搖頭。

他哪有心思吃飯呢。

他感覺喉嚨堵得慌,想大聲喊一嗓子,或者痛痛快快地大罵上一陣。但他不知道該罵誰,又不知道心中的怒火朝誰發(fā)泄。罵那些老板們?他們是招商引資的對象啊!罵身邊的監(jiān)管部門嗎?這是天災(zāi)好像和他們也沾不上啥邊。

他憤怒地把腳邊的一塊小石子踢得遠遠的。他心中一直有這個擔憂,現(xiàn)在這個擔憂終于露出了猙獰的面孔。他現(xiàn)在只能和時間賽跑了,要搶時間,力爭在更大問題暴露前燃起一把整頓的大火。

快到傍晚時分,兩位裝載機司機終于在裝載機下面被找到。正是裝載機救了他們的命,當時兩人跳下車就被洶涌而下的泥石擊倒,他們躲在裝載機巨大的輪胎后面逃過了劫難。兩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好在還活著,醫(yī)護人員進行簡單的搶救后把他們抬到救護車上。

不幸中的萬幸是人員全部找到,而且沒有一個死亡的,羅清才的心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誰知更不幸的消息又從溝底村傳來……

學校房塌了。

一位老師和學生命喪黃泉!

王秘書長陪著羅清才書記趕到市人民醫(yī)院。

由于接二連三發(fā)生這么多事,醫(yī)院里燈火通明,所有醫(yī)護人員不得下班,全部參加到了搶救傷病員的戰(zhàn)斗中。

家屬們都被安排到醫(yī)院的大會議室里。

教育局局長、牛根紅、李春曉、冀老板、二狗蛋等等全在這里。二狗蛋抱著頭蹲在門口。小王老師的父母親、女朋友默默流淚。那五女人抱住那五嚎啕大哭。

醫(yī)院院長陪著羅清才、王秘書長等來到會議室。

院長告訴羅清才,小王老師失血過多,幾番搶救還是無力回天,孩子被塌下來的重物集中后腦,當場就歿了……

羅清才的心如刀扎般疼痛,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些失去親人的家屬們。作為市委代書記、市長,作為江州市50 萬人民的領(lǐng)路上,羅清才此時是感到如此的內(nèi)疚和羞愧!

他和小王老師的父母親一一握手。他拉住哭得眼圈紅紅的小王老師的女朋友。女孩子哽咽著告訴他,新年上她就要和小王結(jié)婚了,可是現(xiàn)在——女孩子掉過身壓抑著抽泣起來。

羅清才走到那五兩口子跟前。

那五女人轉(zhuǎn)過身捶打著羅清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還我的兒子啊——還我的兒子啊——”

有人想阻止那五女人,羅清才擺擺手,任憑女人抓扯著他,搖晃著他。

那五撲嗵跪下:“我求求你們,快把兒子還給我!我兒子還活著,快把兒子還給我——”那五抱住羅清才的腿傷心地大哭起來。

那五胡子拉碴,頭發(fā)亂蓬蓬的,那絕望的哭吼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潸然淚下。

羅清才一直忍著眼中的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又能說什么呢?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個會議室的。

他一個人走在前面,他的耳朵里回蕩著那五女人和那五絕望的哭喊聲。

院長把大家引到院長辦公室。

羅清才到衛(wèi)生間呆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把眼中的淚擦掉,等自己心情平復(fù)下來才推開門。

院長辦公室擠滿了有關(guān)部門負責人。

牛根紅、李春曉、二狗蛋、冀老板也站在辦公室門口。

羅清才坐到椅子上,小劉給羅清才倒杯開水。

羅清才說:“同志們,今天是江州市一個非常不幸的日子。興業(yè)鐵礦發(fā)生了山體滑坡,所幸搶救及時沒有出現(xiàn)人員死亡事故,可是溝底村學校卻——”羅清才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羅清才喝口水:“教育局局長也在,現(xiàn)在立刻對全縣中小學校、幼兒園進行安全大排查,特別是一些山莊窩鋪,全部檢查一遍,不得留有死角,有安全隱患的立刻把老師學生撤出來。安全局今晚要連夜召開全市安全生產(chǎn)電視電話會議,各鄉(xiāng)鎮(zhèn)、廠礦、農(nóng)村,特別是礦山企業(yè),要進行安全大檢查,不符合安全要求的立刻停業(yè)整頓!根紅、春曉同志要做好家屬的安撫、善后事宜。院長同志,要動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好傷員!市里力量不夠,就請求地委、省里的專家來幫助我們!同志們,安全無小事,人命關(guān)天啊,市委拜托大家了! ”

人們陸續(xù)散去。

羅清才看著王秘書長:“方案制定的怎么樣了? ”

王秘書長堅定地點點頭。

兩個人站起來,羅清才拍拍王秘書長的肩膀:“秘書處立刻通知各位常委,連夜召開市委常委會!走,回市委。 ”

羅清才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王秘書長也緊跟著離去。

十四

這天中午姜梅回到自己父母家里。

姜梅推開門,大喊大叫著:“爸——我回來了! ”

老父親正在看午間新聞,抬起頭:“沒進門就知道你回來了。 ”

姜梅就脫外套就笑:“爸,您老的眼力這么厲害,能透視了? ”

老父親說:“聽腳步就知道是你啦。 ”

母親從廚房出來:“大小姐今天有空了?”

姜梅:“不是又要宰我吧? ”

母親笑著說:“不是宰你,是你來得巧,你有口福,正好弄了一條魚。 ”

姜梅推著母親回到廚房,壓低聲音說:“媽,有話和你說! ”

姜梅把廚房的門關(guān)上。

母親說:“有話不能好好說,弄得這么神神秘秘的。 ”

姜梅說:“媽,我那個沒來——”

母親驚喜地看著姜梅:“多長時間了?沒去檢查一下? ”

姜梅說:“我自己查了一下。 ”

母親:“你自己能查個啥?去醫(yī)院查一查放心。 ”

姜梅:“你不懂!我查了,媽,我懷上了! ”

母親低下頭端詳姜梅的肚子:“真的懷上了? ”母親還是不相信姜梅自己的判斷。

姜梅:“你老糊涂了,才幾個月能顯示出來。 ”

母親高興地就要推開門告訴老頭子,姜梅攔住母親:“等確實了再和老爸說吧。 ”

母親:“清才知道了嗎? ”

姜梅:“還不知道。 ”

這時客廳里的老父親喊道:“姜梅,清才沒回來? ”

姜梅走出來:“他呀,最近忙死了!搞礦山整頓,好幾個星期都沒有回來了! ”

老父親:“哦!清才現(xiàn)在可是馬踩帥啊,你可不能拉后腿! ”

姜梅:“偏心眼!你就不能說你女婿拉我的后腿? ”

老父親哈哈笑著:“果然伶牙俐齒,不愧是地區(qū)臺的當家主持。 ”

母親在餐廳里喊著:“你們兩個就不用貧嘴了,吃飯吧。 ”

姜梅推著父親的輪椅進了餐廳。

老父親:“姜梅啊,江州市我還是熟悉的,這幾年大搞對外開放、招商引資,推動了全市鐵礦業(yè)的發(fā)展,但也有不少弊端啊。 ”

老父親吃口魚:“老太婆的手藝長進不少哇。 ”

姜梅看著父親:“他現(xiàn)在就是在抓這個事。 ”

母親做了多年地區(qū)婦聯(lián)主任,看問題也是頗有眼光:“清才的這把火算是燒在要害上了! ”

老父親往后一靠,雙手交叉著抱著胸前:“也是一步險棋。過去了,一馬平川;過不去——”老父親看看姜梅沒再把話說下去。

姜梅著急了:“老爸,你這不是坑人嗎?要說就把話說完。 ”

老父親:“過不去,就會前功盡棄! ”

母親也說:“這把火燒好了就會燒出一片新天地,燒不好也會燒著自己。 ”

姜梅一跺腳:“馬后炮!你們兩個早點說不就得了,何苦讓清才往火坑里跳呢? ”

老父親:“清才坐在火山上,他不得不往前走??! ”

姜梅著急起來,一放筷子不吃飯了:“我不管他火山不火山,我只管孩兒他爸安安全全萬無一失! ”

老父親驚訝地看著姜梅:“寶貝閨女,你是說——我要當外公了? ”

姜梅看一眼母親。

母親說:“你呀,就準備當你的外公吧。 ”

老父親孩子似的叫起來:“老太婆怎么不早說?我要請客??!拿酒來拿酒來,為小外甥的到來慶賀一杯! ”

姜梅撲哧笑出來:“老爸,你不是又看見了吧?怎么知道是小外甥呢? ”

母親急忙取來半瓶紅酒,三個人一人倒一杯。

老父親說:“姜梅就不用喝了。來,為清才旗開得勝,為小外甥小寶貝干杯! ”

李春曉這幾天一直坐臥不寧。

全市礦山整頓工作已經(jīng)迅速鋪開,清查干部,規(guī)范經(jīng)營,停產(chǎn)整頓,執(zhí)法檢查等等一系列組合拳的運用在全市干部乃至整個礦山企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震動。

李春曉借用冀老板的軍綠色路虎已悄悄還回去。他沒有以自己的名義在礦山上入股,所以他不擔心干部清查工作,他擔心的是那10萬元扶貧款。他把那10 萬元扶貧款以小紅的名義入股到了隆盛鐵礦,現(xiàn)在他必須盡快把這10萬元的窟窿補上去。他明白那是扶貧專項資金,動用扶貧資金可是要掉腦袋的事啊。

李春曉不敢怠慢,他想向他的妻子拿點錢。

那天他早早就回了家,妻子和兒子還沒有回來,他走到廚房想給妻兒做上一頓飯。這是他自己的家,但他的心似乎一直沒有在意過,看看廚房墻上掛著的壁柜、油煙機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覺得是那么的陌生。

他給妻兒做了幾個菜,有兒子喜歡的魚香肉絲,也有妻子愛吃的醋拌木耳,他還給他們燉了個湯,然后打開餐廳里柔和的壁燈,安靜地等妻兒回來。餐桌上放著幾本兒子看過的漫畫書,他隨手翻起來,里面講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故事,這故事他小時候就看過,多少年了給孩子們看的還是這些老掉牙的故事。漫畫書里掉出她妻子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張證件照,顯然是最近照的,妻子笑瞇瞇地看著他。

門上有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他把漫畫書放在桌子一邊,把做好的菜從微波爐里一一取出來。

客廳的燈亮起來,是兒子的聲音:“姥姥——姥姥——”兒子可能是看到廚房亮著燈,高興地跑過來。

妻子也在外面說:“媽——你過來也不打個電話。 ”妻子在外面換衣服。

兒子站在廚房門口:“——爸爸——”兒子驚訝地喊。

外面妻子換衣服的聲音停下來。

李春曉看著兒子:“兒子——看看爸爸給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

兒子慢慢走過來,看看桌上的魚香肉絲,抬起頭:“你也會做? ”

妻子站在門口有點不相信地看著他。

李春曉看看妻子:“回來啦? ”

妻子說:“你也回來啦? ”是啊,好像這個男人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

李春曉把椅子拉開:“快吃飯吧,我做了幾個菜,嘗一嘗。 ”

妻子和兒子坐在一起,李春曉坐在對面,三個人吃起飯來。

三個人誰也不說話。

兒子不時抬起頭看看他們兩個。

在孩子的眼里,他不知道大人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兒子吃完飯回自己房間做作業(yè)去了。

妻子要收拾碗筷,李春曉攔?。骸拔襾戆?,你累了。 ”

妻子站到一邊,自己的丈夫似乎突然變了個人,她總有點做夢似的感覺,她看看丈夫,悄悄退出去。

李春曉細細洗著碗筷,洗完了又一一放進消毒柜里。廚房的活干完了,他把燈熄滅??蛷d里沒有人,衛(wèi)生間里傳來妻子洗澡的聲音。他推開兒子的房間,兒子正趴在桌上寫字,聽見開門聲,返回頭看他一眼。他和兒子點點頭帶上門。

他在客廳里無所事事,便返回自己的臥室里。

這還是他們那年結(jié)婚時布置的房子,厚厚的地毯,席夢思大婚床,淡雅的窗簾,既熟悉又陌生。他打開旁邊的柜子,里面還像幾年前一樣掛著他的睡衣。他熟練地換上睡衣,然后躺在床上,打開旁邊的臺燈翻看起一本軍事雜志。

這是他喜歡看的書,妻子一直沒有動他床頭柜上的東西。雜志上介紹的是中國和世界各地新建造的軍艦,中國的有052C,還有即將下水的052D。過去他看這些非常著迷,但今天晚上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著雜志,耳朵卻聽著外面的聲音。他聽到妻子走出衛(wèi)生間的聲音,以為妻子會回到他們的臥室里,但妻子在客廳里收拾起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過一會兒又到廚房里準備第二天的早餐,干完這些又聽著推開了兒子臥室的門。

李春曉把雜志扔到一邊。他對妻子能有什么要求呢?他好長時間不回家,回了家也匆匆忙忙又離開,這個家好像就是妻子的,他只是一個客人而已,客客氣氣地回來,又客客氣氣地離去。他對妻子既不討厭也沒有多少熱情。妻子也似乎一直與他保持著距離,兩個就像并排直行的兩列火車,只是偶爾在某個站臺有過共同的交集,其余時間都各自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蛟S是有些累了,李春曉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李春曉醒過來時已經(jīng)到了半夜,窗簾的縫隙中透進外面路燈的光,他看到妻子不知什么時候鉆進了他們的大被窩里,微弱的燈光下顯示著她的輪廓曲線。

妻子好像睡著了,在另一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身上也散發(fā)著女人洗澡后那種特有的清香。

他的心動了一下,伸出手摸了一下妻子的后背。

妻子沒有穿睡衣,身體仍然光滑瓷實。

妻子似乎醒過來了,也沒有拒絕他的撫摸。他把妻子扳轉(zhuǎn)過來,妻子沒有動,任憑他擺布。他爬起來輕輕親吻妻子。

妻子的身體也好像有些陌生了,好在他用手很快就喚起了過去的記憶。

妻子一直沒有動,他從微光中看見妻子眼角流出淚珠,他低下頭,輕輕將妻子眼角的淚吻去。

在那一瞬間,他內(nèi)心也生出許多愧疚,覺得實在有負這個女人,有負這個家,他為她們付出的實在太少了。他想起這些,便趴在妻子耳朵上似乎說了很多話,妻子一直沒有回應(yīng)他,但在仔細聽他說,他說到后來流出淚來。

一覺睡到第二天大上午,拉開窗簾外面陽光明媚。

李春曉赤裸著身子跑到外面,妻子和兒子上班上學去了。

李春曉懊惱地返回來,最重要的話竟沒和妻子說。

他坐在床上不斷責備自己是個窩囊廢,拿起旁邊那本軍事雜志扔到地上。雜志扔到了地上,但雜志上放的一張存款單飄落下去。李春曉爬過去撿起來,一看是一張20萬元的存單,他實在想不起和妻子說了用錢的事沒有,他記得說過想買車的事。

床的對面還掛著他們結(jié)婚時的大幅彩照,照片里的他低頭看著一臉幸福的妻子。

十五

杜婉瑩回到家就覺得丈夫路永峰有些不對勁。

很多年以后她仍然后悔當時怎么就沒耐心地安慰他呢?

《江州春雷》一如既往地火爆,杜婉瑩心情也格外地好,所以回到家看見路永峰在那邊抽煙也沒有影響她的情緒。

那天晚上路永峰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她做好飯。她去了廚房看看桌子,就自己動手做起飯來。好多東西找不見,她不時喊一聲路永峰,雞蛋在哪兒?醬油在這里嗎?她做了炒雞蛋,還有西紅柿醬面。

路永峰吃飯時也陰沉著臉。

杜婉瑩問他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路永峰只是不斷說這次賠慘了。

杜婉瑩笑著勸解他:“做生意有賠有賺,何必在意呢?況且這幾年也賺了不少,夠花就可以了。 ”

路永峰沒再說話,悶頭扒飯。

杜婉瑩說:“市里進行礦山整頓,整頓到你們了? ”

路永峰嘆息一聲:“礦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花了許多錢。 ”

杜婉瑩:“就是山體滑坡吧?沒出人命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

路永峰:“鐵礦石一天一個價,本來想抓住這個好時機再大干一番,沒想到讓停產(chǎn)整頓。 ”

杜婉瑩:“你們沒有手續(xù)是吧? ”

路永峰點點頭。

杜婉瑩:“那就活該!這么長時間了怎么就不去辦理呢?人家羅書記說得好,先上車后買票,不是上了車也不買票,更不能上了車去逃票! ”

話不投機路永峰摸把嘴回到自己房間。

杜婉瑩收拾了廚房,又返回自己臥室換了睡衣,然后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

沖完澡杜婉瑩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就推開丈夫路永峰的臥室。

路永峰臥室沒開燈,杜婉瑩喊著:“這么早就睡了? ”按開吊燈開關(guān),卻發(fā)現(xiàn)路永峰早不在了。

杜婉瑩想給路永峰打個電話,后來一想算了,男人有男人的事業(yè),男人心情不愉快了就會出去和朋友喝酒,喝酒也是一種釋放壓力的辦法,把男人管得太緊了會出麻煩的。

路永峰其實沒和朋友們出去喝酒,而是和朋友們拉著鐵礦石偷偷闖關(guān)去了。

興業(yè)鐵礦發(fā)生了山體滑坡,對于路永峰他們這些股東來說就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本來賠些錢也沒啥,要命的是市里的礦山整頓,他們興業(yè)鐵礦哪有什么采礦、環(huán)境、安全、消防等等這證那證,第一批停產(chǎn)整頓的企業(yè)就有興業(yè)鐵礦。

現(xiàn)在是鐵礦石的黃金時期啊,江州市是全省乃至全國的鐵礦石供應(yīng)大戶,現(xiàn)在一下停產(chǎn)這么多鐵礦企業(yè),鐵礦石更是供不應(yīng)求,價格猛漲。

路永峰他們幾個看著礦山上堆得小山一般的鐵礦石氣得直罵娘。

每天就是幾十萬的收入啊,停產(chǎn)一月上千萬就打了水漂。

企業(yè)不能生產(chǎn),生產(chǎn)出的鐵礦石也不允許拉出去。

市里成立了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執(zhí)法大隊在各個路口設(shè)立了檢查站,違規(guī)企業(yè)一塊鐵礦石也賣不出去。

證件一時半刻辦不下來,路永峰他們打聽到,有人賄賂了檢查站的人員,偷偷把鐵礦石拉出去了。檢查站的人員也是人嘛,遇到檢查的人員,拿票子開路,他們能和票子過不去嗎?況且這些都是深更半夜干的事,人不知鬼不覺的。

路永峰幾個覺得這個險值得冒。

自古以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能坐以待斃啊。

幾個股東親自上陣,車里放好一捆一捆的票子,準備晚上采取行動。

路永峰怕杜婉瑩擔憂,所以沒有把這個事告訴杜婉瑩。

路永峰趕到興業(yè)鐵礦時大車上已經(jīng)全部裝好了鐵礦石。

這次他們一共裝了七八車,如果可行再組織更多的車輛。

路永峰抬起頭,天也很配合,沒有月亮,一片漆黑。

現(xiàn)在他們只有等待時間了,時間一到就立刻出發(fā)。

聯(lián)合執(zhí)法隊成立后,市委秘書處的小劉得到了重用。

王秘書長覺得小劉機智、靈活,在市委秘書處也鍛煉了好幾年,該放出去獨當一面擔任更重要的職務(wù)了,所以聯(lián)合執(zhí)法隊成立時,就征求了小劉的意見。小劉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正好可以施展自己本事,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王秘書長和羅清才書記商量后,就提議委派小劉擔任了聯(lián)合執(zhí)法隊的副隊長。

這天晚上正是小劉帶隊巡邏,他們要到各個點上去檢查工作。跑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恰好那個檢查點上買回夜宵來,大伙就喊著劉隊長要與民同樂,一起吃加班餐吧。小劉也確實餓了,看看和他一起出來的幾個人都有吃飯的意思,小劉一擺手:“吃飯。 ”

大伙就圍坐在一起,有人拿出幾罐啤酒,小劉說:“酒就不喝了吧,不要影響工作。 ”

另一位說:“劉隊你就放心吧,誤不了事,有我們弟兄在,老板們連只鳥也休想飛過去。 ”

幾個人就把啤酒分開倒在紙杯子里。

一位同事說:“劉隊,多關(guān)照弟兄們,弟兄們敬你一杯! ”

小劉說:“活全靠弟兄們干,弟兄們辛苦了,我敬弟兄們一杯! ”

檢查站就是那種臨時搭起來的簡易房,里面平時能住四個人,現(xiàn)在一下擠進這么多人,顯得特別擁擠。

小劉和他帶過來的幾個弟兄吃完方便面就起身出來。

快半夜了,再把最后幾個檢查點巡視一遍他們也該回去休息了。

幾個人上了車便向最西面的幾個檢查站開去。車里坐的大部分是年輕人,年輕人易睡,走一會兒車里就高高低低地打起呼嚕。小劉也疲憊了,眼皮直打架。小劉吩咐司機注意安全。實在是太瞌睡了,他也睡著了。

小劉睡夢中被司機推醒:“快看——劉隊——”

小劉睜開眼,果然前面有拉礦石的車隊。

小劉一下清醒過來:“弟兄們,有情況,快醒來! ”

車里的人都直起腰。

小劉說:“追上去! ”

小劉他們開的是警車,車頂上閃爍著警燈。

大車看到后面有警車追來,便加大油門呼嘯而去。

小劉說:“看來有鬼,到前面檢查站! ”

小劉他們飛速奔去,抄近路趕到前面的一個檢查點。

檢查點上燃著一堆火,后半夜了天氣有些冷,工作人員們圍著火堆站著。

小劉趕到后就喊就下車:“后面有車! ”

大伙聽到了急忙把路障擺到馬路上,又把閃著亮光的停車檢查電子屏放到顯眼的地方。

小劉站在路中間,舉著手中的停車標志,看著對面呼嘯而來的大卡車。

車越來越近。

小劉把停車標志高高舉起,強烈的車燈照得小劉根本睜不開眼。

小劉喊著:“停車!停車! ”

大車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大車轉(zhuǎn)瞬即到,小劉喊聲不好,往旁邊一躲,汽車已呼嘯而去。路上擺放的路障瞬間被撞個稀爛,飛起來的欄桿落下來又砸在小劉頭上。

檢查站的人員都被大車瘋狂的舉動震驚了,他們還沒見過這么野蠻的司機。汽車一輛接一輛飛駛過去,等都開過去了,人們才大呼小叫著跑到馬路上。

小劉昏死過去。

有人向上面打電話匯報。

有人呼叫120。

和小劉一起來的幾個年輕小伙子跳上警車向那些大車追去。

杜婉瑩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夢中杜婉瑩坐著路永峰的車到了一個不知什么地方的風景區(qū)。山路崎嶇,風景秀麗。杜婉瑩正欣賞著路邊的美景,路永峰的車突然失控了,一路狂奔。杜婉瑩大呼小叫,一個急轉(zhuǎn)彎,汽車剎不住,前面是看不見底的懸崖——杜婉瑩尖叫一聲。

杜婉瑩睜開眼,原來是一個夢。

杜婉瑩坐起來,心還咚咚咚狂跳不止。

她平靜一下就喊:“路永峰——路永峰——”

沒人回應(yīng)她。

杜婉瑩下了地,心里埋怨著路永峰昨晚喝了多少酒啊,這男人啊放出去就把控不住了!

杜婉瑩推開路永峰的臥室,哪有路永峰的影子。

這下杜婉瑩有些慌張了,跑過去拿出電話就給路永峰打過去,電話通了卻一直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

杜婉瑩生氣地坐在沙發(fā)上,把手機扔到一邊。

這個路永峰,簡直越來越不像話了!

杜婉瑩去衛(wèi)生間洗漱去了,耳朵還聽著客廳里的電話。

路永峰看到她的電話以前都是立馬返回來的。

電話果然響起來了,杜婉瑩故意不接,她也想讓路永峰知道對方不接電話的滋味。電話再次打過來,杜婉瑩走出來拿起電話,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不是路永峰的,心里有些失望。她接起電話:“喂,哪位? ”

對方是個男人聲音:“你是路永峰的家屬杜婉瑩嗎? ”

杜婉瑩一聽對方的口氣吃了一驚:“我是我是路永峰的家屬,路永峰怎么了? ”

對方電話:“他被刑事拘留了,你可以到拘留所給他送一些生活用品。 ”對方掛了電話。

杜婉瑩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反應(yīng)過來再打過去,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

杜婉瑩跑過去看看日歷,今天不是什么愚人節(jié)吧?不是有人和他們開玩笑吧?

杜婉瑩還想和路永峰直接聯(lián)系上,但電話仍然無人接聽。

杜婉瑩心一沉,感到路永峰可能真的出事了。

十六

天氣越來越冷了。

青山鎮(zhèn)鎮(zhèn)政府院內(nèi)剩下的幾珠花也枯萎了。樓前的楊柳樹樹葉也變黃了,風吹過來便紛紛墜落。

鎮(zhèn)政府院外農(nóng)人們正忙著收割田里最后的一點希望。路上有拉糧食的拖拉機、馬車。整個田野上已經(jīng)灰茫茫的一片空白。這一切都預(yù)示著北方那個寒冷的冬天就要從北面的大青山翻越過來了。

冀老板開著他的豐田漢蘭達向鎮(zhèn)政府弛來。

他的心情并不好,就像空曠的田野,空蕩蕩的讓他沒有一點踏實的感覺。

他的隆盛鐵礦因為缺一個消防證被勒令停產(chǎn)整頓,他的正在上馬的加工廠也因為沒有任何手續(xù)被貼上封條。加工廠正在辦理各種手續(xù),停就停下來吧,但隆盛礦不該停呀。他不是不想去辦這個消防證,不是證明材料缺乏,就是消防器材不合格,等這些準備齊楚了,辦事的女同志又請了產(chǎn)假回家生孩子去了。新同志呢?正在地區(qū)培訓(xùn),一問半個月后才回來。

冀老板急得干瞪眼。

他不能不急啊,停產(chǎn)損失不說,幾百號工人每天也要吃喝。放了假吧,擔心這些工人開工后收攏不回來;不放假吧,都是些年輕人,無事就會生非。這么多壯實的小伙子,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不是打架,就是去找女人,惹出亂子都是礦上的麻煩。

你牛根紅不是江州市最牛逼的人嗎?能不能和市里通融一下,他的鐵礦手續(xù)基本齊楚了,消防器材一應(yīng)俱全,不就是缺個消防證嗎?可不可以開工呢?要不就把那名培訓(xùn)的同志請回來,給他辦好消防證再送人家回去學習,總不能就這么干瞪眼吧?

正趕上中午飯,牛根紅、李春曉和鎮(zhèn)里的同志們在食堂吃飯,冀老板開著車進了院子里。

牛根紅從窗戶上看見了,認得冀老板的車,就吩咐劉翠花:“翠花,還得辛苦一下,再弄幾個菜,冀大老板來了。 ”

李春曉放下碗,返回頭看著外面,冀老板已經(jīng)到了他們前面的辦公樓下。

牛根紅:“冀老板也沉不住氣了。 ”

李春曉:“每天都是白花花的銀子,突然停下誰也急! ”

劉翠花:“牛書記啊,弄不了幾個菜。 ”

牛根紅:“炒雞蛋,炒土豆,再沒有了,讓張秘書去村里的小賣部弄些罐頭回來。 ”

劉翠花:“得令。 ”返身準備去了。

張秘書到村里的小賣部去拿罐頭。

牛根紅和李春曉出去迎接冀老板。

冀老板站在車前抽著煙,看見牛根紅和李春曉也不說話。

牛根紅笑著說:“我說喜鵲怎么叫個不停,原來是冀大老板駕到! ”牛根紅老遠就把手伸過去。

冀老板說:“我都急得快哭了,牛書記還能笑出來。 ”

牛根紅:“有啥事能把冀老板急得哭了?走,先吃飯。 ”

冀老板:“好我的牛書記呢,幾百號人在那干耗著,你能不急嗎? ”

牛根紅:“這么屁大個事就把冀老板難住?喝酒! ”

三個人向后邊的食堂走來,冀老板聽見牛根紅的話,站住:“屁大個事?牛書記說得好輕松。 ”

李春曉幫著打圓場:“冀老板,牛書記有三十六計還愁不能給你一計? ”

幾個人說笑著來到后面的食堂里。

翠花已經(jīng)炒了雞蛋、粉條、西葫蘆、花生米幾個下酒菜。

牛根紅說:“冀老板大魚大肉吃膩了,今天就嘗一嘗我們鎮(zhèn)里的飯。 ”

張秘書抱著幾個罐頭進來,有魚肉罐頭、午餐牛肉,外加一堆火腿腸。

李春曉擰開一瓶二鍋頭,分別倒進三只碗里。

牛根紅端起碗:“歡迎冀老板光臨本鎮(zhèn)!”

冀老板冷笑一聲:“牛書記啊,我現(xiàn)在已是不速之客了,豈有歡迎之理! ”

牛根紅:“說的哪里話,你冀大老板是我們青山鎮(zhèn)的尊貴客人?。?”

冀老板把酒碗一放:“多虧牛書記還記得我冀寶堂是青山鎮(zhèn)的客人!當年你牛書記是怎么給我們承諾的,今天怎么就變了呢?缺個消防證就讓我?guī)装偬柸烁珊闹?”

牛根紅:“冀老板,還記得前些時候我們在省城拜見張書記時,張書記說過的一句話嗎?先上車后買票,不等于上了車不買票?。〖嚼习鍋斫菀呀?jīng)四年多了,你掏良心說,你冀老板從江州拿鈔票拿得少嗎?江州人民為難過你冀老板嗎?為啥四年了,咱們就不能把這些手續(xù)辦齊全呢?是,我承認,我們有些部門吃拿卡要,門難進臉難看,但四年時間啊,你冀老板就沒有責任嗎? ”

冀老板不說話了。

李春曉為了緩和氣氛,說:“來,喝酒。咱想想辦法。老輩人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 ”

冀老板:“加工廠一時半會怕是辦不下來,鐵礦已經(jīng)萬事俱備只欠一張消防證了! ”

李春曉:“辦事的人在地區(qū)培訓(xùn)?我聯(lián)系一下,看看有沒有熟人,麻煩人家回來一趟不就得了。 ”

冀老板:“李鎮(zhèn)長,拜托了! ”說完冀老板把碗中的酒干了。

李春曉走到院外打一通電話,找過來找過去,原來這位辦事員是李春曉妻子的大學同學,李春曉又給妻子打個電話,妻子回過話來,人家說了,今天下午是討論課,讓他們下午過來接她,辦完事再送她回去就可以了。

李春曉進去和牛根紅、冀老板一說,三個人都喜笑顏開。

牛根紅說:“這不就是屁大個事嗎? ”

冀老板說:“果然還是牛書記,就是屁大個事! ”

春花、夏花來了礦上一直干得挺順當。

她們本是苦出來的孩子,又眼活手勤,很快就得到李師傅的喜歡。礦上都是青皮后生,廚房里突然來了兩個秀秀氣氣的大姑娘,氣氛馬上活躍起來。李師傅是上了年紀的人,知道這些礦工們的花花腸子,就拿鐵鏟子敲著鍋沿,誰要動歪腦子,看我不劈了他!

根帶出事后,姐妹兩個哭了半天,冀老板還特意送她們回家里住了幾天。冀老板拿了2萬慰問金給了父母,讓父母好生打發(fā)弟弟。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春花、夏花一下長大了許多,弟弟歿了,她們就是父母的依靠了。春花告訴妹妹,攢上一年錢,明年就去上高中,最好考個大學,給咱爸媽掙個光。夏花有這個志氣,每天下工后就看書。這些書都是向同學們借來的,夏花沒上過高中,好多東西看不明白,星期天時她就跑回村里向同學們請教。

礦上停產(chǎn)后,食堂里的工作不像往日那么忙了。

這天下午夏花就向李師傅請個假,說她想回趟家里,看看兩個老人。

李師傅夸獎夏花是個孝順閨女,就感嘆那五兩口子好福氣啊。

夏花回家不假,真正想去的其實是老師家,積攢了許多疑惑,她的幾個同學已經(jīng)回答不了她的問題了。

正好礦上發(fā)了工資,春花一并交給夏花,讓她把錢給了父母親。

后半晌的山里冷清了許多。礦上停產(chǎn)了,礦區(qū)周圍停滿那些碩大的卡車、挖掘機、推土機。一些司機正在修理汽車,臉上全是黑黑的油污。有人向這邊看過來,春花、夏花看見他們笑出來,那些人比黑人還黑,只露著白白的眼睛和牙齒。

山路上鋪著厚厚的礦渣,路邊的草已經(jīng)變得灰白,遠處的大山層層疊疊蜿蜒著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夏花站?。骸敖?,你回去吧。 ”

春花:“再送你一段。 ”

夏花:“明天我就回來了。 ”

春花:“回去也沒事。 ”

兩個人一直走了很遠,春花才停住腳步:“好好向老師請教。 ”

夏花點點頭。

春花一直看不到夏花了才轉(zhuǎn)過身,轉(zhuǎn)過身的春花眼里全是淚。

她心里何嘗不想上學啊,她多么想考個大學,最不濟也考個中專,像村里那些孩子們一樣,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但自從知道妹妹夏花的心思后,她就再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她知道她們家的情況,兩個人一起上學是不可能的事,她只能犧牲掉自己來實現(xiàn)妹妹的愿望。

她看到妹妹如此用功,心里既高興又難過。

妹妹終究有一天會飛出去的,就像天上飛過的大雁,飛得那么高那么遠。妹妹是有未來的,她的未來是美好的,再也不用過像她父母親那樣卑微、貧窮、苦難的日子,能像那些城里人一樣,穿著好看的衣服挺著胸脯走在大街上。

但她的未來呢?

想到自己,春花的心情暗淡下來。

她的下面還有兩個妹妹,父親是殘疾,母親又渾身是病,她是唯一年輕、健康、能吃苦的人,妹妹們上學又能指望上誰呢?

她不敢再往前想了,她的眼里忍不住又要流出淚來。

回到礦上天已經(jīng)黑下來。

春花直接進了食堂里。

李師傅已經(jīng)忙開了,看見春花回來,喊著:“閨女,先把那邊的土豆洗一洗。 ”

李師傅喜歡兩個孩子,他不叫名字,就叫閨女,像叫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切。

春花便來到洗菜池子前。

這是個半人高的水泥池子,里面倒?jié)M土豆。春花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這些土豆,一邊沖洗一邊用大鐵鍬翻一翻。這是一項非常吃力的活計。池子高,春花用不上勁,就搬過凳子來,登上凳子再用鐵鍬攪動。開始的時候,她干不了多長時間就氣喘吁吁,現(xiàn)在她能像一個壯實的男人一樣將土豆翻個底朝天。

李師傅在那邊看著凳子上的春花,心里感嘆著孩子們的不容易。

晚上是花卷、稀飯、大燴菜。

大燴菜有土豆、白菜、粉條、豆腐、肉片。李師傅便和春花開始切菜,一盆一盆的土豆,一盆一盆的豆腐,一盆一盆的白菜……

切好后再把這些菜一一倒進旁邊的大鐵鍋里。

李師傅肩膀上搭塊毛巾,廚房里熱氣騰騰,李師傅熱得直冒汗,不時用肩膀上的毛巾擦一擦。

炒菜用的也是一張大鐵鍬,是李師傅專用的炒菜鐵鍬。李師傅攪拌幾次就把鐵鍬給了春花。李師傅坐到一邊喘氣。春花卷起袖子,拿起鐵鍬翻起來。下面是火,上面又是熱氣,加上用力,春花很快把身上的球衣濕透,頭發(fā)也緊緊粘在額頭上。

菜快熟時,李師傅將一小鍋熱油、蔥花熗在燴菜上,廚房里便即刻彌漫起一股北地里胡麻油的香味。

工人們開始三三兩兩的來食堂打飯。

李師傅坐在一邊收票,春花分發(fā)食物。夏花在的時候呢,夏花舀稀飯,現(xiàn)在夏花回去了,兩個人的活就全壓在春花一個人身上。

工人們看到窗子后的春花,還問:“夏花呢? ”有的人也和春花開個玩笑:“春花,瞧上哪個爺們了?”膽大的小伙子直接表白:“春花給我做老婆吧,你瞧哥這身材。 ”另一邊的就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不照照鏡子,也配人家春花。 ”春花不答話,只是笑瞇瞇地看著大伙。

春花吃了晚飯又收拾好廚房,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

山里的夜特別寧靜。

這時候是深秋,天特別冷。

她和夏花住在食堂旁邊一個簡易的平板房里,出了廚房春花小跑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春花把門關(guān)好,又拉上窗簾。

身上的衣服已被汗?jié)裢?,現(xiàn)在又粘又涼,春花一一把身上的衣服退下來。這里男人多,沒有女人洗澡的地方,春花只能晚上一個人擦擦身子。春花把窗戶簾子拉嚴實了,將暖壺里的熱水倒在洗臉盆里,然后細細揩洗著自己又粘濕又疲憊的身子。

畢竟這是礦上的大食堂,比起家里的飯好多了,能吃飽還能吃好,春花的身體便像發(fā)酵一般豐腴起來。春花用水杯舀上水從肩膀上倒下來,水順著她結(jié)實、臌脹的皮膚流下來。她的身體就像北方一穗熟透了的紅高粱,飽滿、壯實、健康。

春花干這些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想到外面正有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們住的簡易房都是用木板子隔起來的,誰能想到會有人在不起眼的地方挖個小洞呢?外面這個男人就那么貪婪地看著春花的一舉一動。

春花洗漱完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她把門再次檢查一遍,確信插上開關(guān)了才打著呵欠爬上床。

春花隨手把燈熄滅。

黑暗瞬間吞噬了她,無處不在的黑暗一開始讓春花有些害怕,以前有夏花在沒有感覺到怕,現(xiàn)在一個人了竟有些恐懼。春花蜷縮著身子,瞪大眼聽著周圍的動靜。

外面是那么的安靜。

疲憊很快就讓春花陷入沉沉的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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