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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巖寺,隸屬千川村。
出千陽城東門,龍泉路迤邐東行,不到二里地,遇一巷,巷口牌樓書“華巖寺巷”。巷及腳下一渠水把民居分兩邊,巷東南七隊抱團取暖,巷東北六隊擰成一股繩。巷西老八隊樓房一大片很辣眼。沿巷口北上,在原西華小學門口水渠橫穿馬路拐西,有兩河交匯,戲樓泉流出一渠水從西而來。另一渠水從北下來,這渠水源頭在水泥路盡頭,是依對坡山東北崖根一泉。水泥砌的長方形蓄水池里兩個成人胳膊粗的鋼筋管子探出三五寸,兩股小兒手腕粗的水流咚咚鏘鏘。人老幾輩子都這樣,旱天從不見水減小,澇季也不見漲大。抬頭,泉上斜坡20米高處,破爛不堪的窯院是當年的華巖寺。上世紀70年代西華小學設院內,等我上小學時,學校在離泉幾百米遠的平房內,廟也被打砸搶糟踐了。六、七、八、九隊因在華巖寺西邊,稱作西華大隊。東邊五個隊稱作東華大隊。80年代兩隊合一稱千川大隊。
泉在華巖寺太平常,千川大隊不下六個,西華占三個。蓋房時一镢頭挖出來的眾多小股水流都沒算,所有的泉水都冬暖夏涼很神奇。
從西往東,原171廠現東城工業(yè)區(qū)后門流出來的泉眼就在小塬溝底,依對坡山西南角叫清水河。水如其名,清澈透亮,因了這水,巷名“清水河巷”。九隊人現順流而居,清水河隸屬他們??扇趶S里,廠占先機,凈水不能自由支配,睹其風采都很難,唯澆地時,水在巷內可任意改道,澆灌菜地。
清水河東北,對坡山南端半坡有窯院稱“菩薩洞”,據傳很靈驗,香火也旺,以往有住廟道士。老九隊人昔年散居菩薩洞下,跟菩薩為鄰,和東邊的八隊接壤。
80年代末,放學后我們順171廠后門崖根,九隊住家戶門前向東走,進八隊界內,遇一戲樓,戲樓旁一泉叮叮咚咚,八九隊人生活用水靠它。它與北邊華巖寺泉在對坡山東端同一方位,同一模式兩管子,南北直線距離約150米,泉正對面約30米是西華小學,在小學門口兩水合二為一。如果以這個泉為端點,它又和清水河泉同位于對坡山南端同一直線上,東西走向,一個在西,一個在東。對坡山三泉環(huán)繞,集天地之靈氣,蘊日月之精華!一定是菩薩洞觀音把手中的楊柳枝玉凈瓶一抖,甘露隨柳枝灑了出來,華巖寺就留下了好多泉眼。仁慈的佛菩薩肯定是看到千陽七山二塬一分川,干旱缺水少甘霖,靠天吃飯心沒底,所以把甘露遍灑華巖寺,讓救命的圣水在華巖寺周遭布成一個勺兒狀。
我最熟悉華巖寺泉,自小吃這個泉里的水長大。
小時候,包括我家在內的六、七隊部分人住對坡山對面塬邊,吃水靠擔。下段曲里拐彎斗折蛇行的山路,到溝底挑水。放學后干完活捎擔水回去,從小我們練出了擔水功、平衡功,挑著水,吊著手上山,水不漾。
每年正月初一,天麻麻亮,婆就喊我挑金馬駒去,怕遲了沾不上好運。
爺講過,多年前南山里有一匹金光閃閃的小馬駒,在墩臺山頂烽火臺下吃草撒歡遛彎。好多人對馬垂涎三尺,琢磨著怎么逮住它換錢。貪婪的人怎么能靠近神奇的金馬?唯良善之人能走近它。
墩臺山下好后生狗蛋,為給害眼病看不見的老娘治病,上山剜藥打柴種莊稼,忙得腳不沾地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誰家的姑娘愿意嫁他。老娘總覺得自己拖累了兒子,整天獨坐土炕,頭往墻上碰。狗蛋心疼得直哭,他說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愿娘受委屈。
一天,狗蛋又上山頂,跪烽火臺下剜藥,邊剜邊碎碎念:“柴胡治療流鼻涕發(fā)高燒,板蘭清熱解毒,遠志……這些藥拿回家給娘留下,讓娘少受罪?!?/p>
冷不丁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好孝順的孩子,我?guī)湍隳镏窝鄄?。”狗蛋抬頭,一小老頭慈眉善目,仙風道骨,好似天上的神仙。他趕忙站起來唱個大喏,行了禮。
那老頭告訴他,墩臺山上玩鬧嬉戲的金馬駒,是東海龍王的小龍子幻化而來,誤犯天規(guī),被玉帝貶下凡塵,需修煉七七四十九個百年,才能重返天庭。它飲水時,你跟著它去,把水連盛七七四十九天,讓你娘清洗眼睛,你娘病會好。
狗蛋謝過老頭,回家告訴娘親,娘很高興。讓他把家里最好的糧食拿去喂金馬駒,乞求金馬駒飲水時帶著他。
狗蛋拿著最好的玉米爬墩臺山,還沒到山頂,眼前金光一閃,金馬駒出現了。對他說:“太白金星把你娘情況都說了,我正月初一卯時出發(fā),半個時辰就到華巖寺泉。到時你來?!?/p>
喜極而泣的狗蛋趕忙把玉米給金馬駒。金馬駒卻說,你孝敬老娘,太白金星匯報給玉帝,感動天庭,我奉命幫你,你不需客氣,把糧食拿回家給你娘吃!
狗蛋掰著指頭算日子,等到正月初一那天,他起個大早,涉水過河,跟著金馬駒的蹄印來到華巖寺泉邊,看水清凌凌作響,熱氣騰騰,手放進去溫暖和煦如三春暖陽,讓他的心不由得熱乎乎的。
狗蛋不管刮風下雪,天晴天雨涉水過河,汲來泉水,給娘洗眼。娘的眼睛好了,還感動了鄰村一姑娘,媳婦也娶了。
從此以后,墩臺山下人都知道千河北岸華巖寺下有個神泉,能引來金馬駒。正月初一去挑水見了金馬駒,會給人帶來好運。千河南岸姑娘后生都想把自己嫁過河,做華巖寺人。
泉里的水忙時澆灌千川六隊、七隊的蔬菜地,閑時汩汩流入西府明珠——馮家山水庫,澆灌良田無數,潤澤了千川萬壑。
打我記事起,它就沉穩(wěn)安靜,寡言罕語,無語向東。
猶憶兒時冬天,貪戀溫暖的被窩,早晨慌里慌張起床,抓起書包,一路猛跑,三五分鐘到溝底,書包扔一邊,蹲在橫橋上,隨意在一個管子里接水洗臉,溫熱的泉水像娘的愛撫。
夏天清晨,跑到泉邊,一腳踏進水里,沉下頭去,嘴趴泉眼上咕咚咚灌一起,神清氣爽,心里清涼,接一把泉水胡亂兩抹,積了一夜的暑氣頓消。到了學校,心內清明通透,老師讓背的課文保證流利準確。
這泉讓我們千川成了蔬菜隊,千陽一半的菜都是千川人種的,2007年注冊的“千川牌透心紅紅蘿卜”好吃多汁賽水果,黃瓜鮮嫩脆香,豆角肉多色綠,西紅柿艷麗瓤沙。
泉水吃出來的女子有特色。春高挑的個子,一雙“巧笑倩兮”的美目讓人很難忘記,高中時一個城里男孩追得可緊,最后成就美滿姻緣。秀瘦削的身材,一雙會說話的雙眼,讓年輕的某老師上課時教室中心隨她轉移。她坐哪一組,老師上課必在哪一組前排,引起學生熱議。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能怪華巖寺的泉水吃出來的人水色好。
我們在上游吃喝淘菜,下游濯足浣衣,老人們說過,這是神水,不許糟蹋,要心懷敬畏。
記得那年村里娶了新媳婦,從城西嫁到城東,她以為澄漕咀咀(流水管子正上方水泥橫橋被稱澄漕咀咀)能淘洗衣服,端了下游洗干凈的衣服到水泥橋上。碰上了村里綽號“死不下”的倔老李,毫不客氣一腳踢飛洗衣盆,把個新媳婦弄成了大紅臉。
木匠爺家在泉邊十多米處,院里栽了一般人種不出來的牡丹,繁花似錦國色天香。門前小兒胳膊粗的柿子樹葉片肥厚,色彩斑斕,果兒繁盛。木匠爺吃罷飯就噙著旱煙鍋坐在柿子樹下照看泉水,誰家小孩調皮在水里胡踢亂踏,木匠爺一聲喊叫,都得乖乖出來。就連搗蛋的孩子放學后騎上附近的石碾子,都會被木匠爺斷喝一聲,麻溜下來。
東邊半坡誰家大白鵝會伺機咬人,嚇得我們放學走泉邊先偵查半天,只要看見木匠爺在,我們就把心放回肚里。他阻攔調皮搗蛋的孩子踐踏水源,不讓野蠻的男孩騎上碾子,不許我們無事搖鐘,但鵝沖向我們時,木匠爺一把掐住鵝脖子,提起扔一旁,鵝兒吃了虧,一個翻身起來拖動笨重的身子逃跑了。
從春到冬,泉里挑水淘菜洗衣的人絡繹不絕。陽春三月泉兩邊楊柳婆娑。夏天野薄荷擁簇,清香迷人,折幾片葉子,沾上清涼的泉水,貼額頭臉蛋上,涼颼颼、麻酥酥。秋天,千里光花開,幽香直鉆鼻孔,拿回家熬水治眼紅腫脹效果奇好。華巖寺院邊枸桃熟透了,艷紅的果子落到水邊,忙壞了螞蟻。
冬天雪落,周圍白茫茫一片,泉邊地面濕漉漉,泉水像燒開了白氣撲天。臘月三十泉邊最熱鬧,鄉(xiāng)親們洗著豬心豬肝豬頭肉,相互詢問豬殺了多少斤,賣了多少錢。親熱的打趣,善意的調侃,一派祥和。
十多年前,村里有了自來水,泉叮咚依舊,灌地澆菜,但它身邊的人在銳減,落寞寂寥的泉邊野草閑花葳蕤生姿,淤泥埋沒了洗衣的青石板。泉成了自在著的一朵花,紅綠自染,難免灰塵蒙污、風雪摧殘。
唯有我們這幫老家伙戀舊,回老家總要去泉里看一眼喝一口,那是濃濃的鄉(xiāng)愁啊,華巖寺人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