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焱
蘇軾、蘇過父子于紹圣四年(1097)七月抵儋,居儋生活近三年,于元符三年(1100)六月北歸。其居儋期間,從對瓊島懷有猜測、陌生與恐慌,以及對“投之生黎,俾勿冠履”[1]1040的生活產(chǎn)生疑問與疑慮;到摒棄成見接納儋耳,入鄉(xiāng)隨俗,近民親民,與儋人同樂,“晚途更著黎衣冠”[1]1090地融入儋耳社會;再到最后“但使俚俗相恬安”[1]1090,產(chǎn)生了維護與保護儋人利益的思想。在此過程中,他們與儋人產(chǎn)生了感情,并對儋人受欺謾產(chǎn)生同情,在蘇軾“咨爾漢黎,均是一民”[1]1039“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1]1070民族平等觀的影響之下,蘇過提出了“上策莫如自治”[2]494的政治主張,即給黎族人民“許以官而用”[2]494,并使黎人有“編戶之家”[2]495的民族懷柔政策,為維護中華民族大團結(jié)做了歷史性貢獻。
人們對陌生的地方缺少認(rèn)識,用自己的文化、習(xí)俗、習(xí)慣去丈量并評判他地的文化、習(xí)俗、習(xí)慣,就會產(chǎn)生偏見甚至歧視?!抖Y記·王制》載有對“異俗”“異齊”“異和”“異制”“異宜”的認(rèn)識,即“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cè)帷⑤p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3]480。蘇軾、蘇過初到海南,未免偏見。
自漢武帝“漢元鼎六年定為越地,置儋耳郡”[4]3232,海南島正式納入中華版圖,實行有效管理。由于地理位置遠(yuǎn)離中原政治中心,偏安海外一隅,古中原人對海南島產(chǎn)生了地域歧視,稱之為蠻荒之島。詹賢武教授在其專著《黎族文化主體性問題研究》中論述:
地域歧視是基于地域性差異而對其他地域環(huán)境以及該地域中的人產(chǎn)生“區(qū)別對待”的態(tài)度。地域歧視是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的較為普遍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人類的活動范圍有一定的地域性,在本地域中的人對自己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非常熟悉,對其他地區(qū)明顯產(chǎn)生陌生感,很容易對異地產(chǎn)生偏見,甚至將其妖魔化。地域歧視涉及地域文化、經(jīng)濟、政治、民族以及人類心理活動等各方面因素,因此,地域歧視是文化歧視、政治歧視、經(jīng)濟歧視等最直接的體現(xiàn)方式。[5]165
古人由于交通不暢與信息不靈,把帝都王畿定為“天下”的中心,其他次遠(yuǎn)、漸遠(yuǎn)、較遠(yuǎn)、偏遠(yuǎn)、遙遠(yuǎn)的五等地域分別命名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服”含有臣服與王化之意。“五服”之由來《尚書·禹貢》有記載: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wèi)。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3]226
《禮記·王制》記載:“千里內(nèi)曰甸。千里之外曰采,曰流?!保?]476而《漢書》臣瓚注引《茂陵書》:“珠崖郡治瞫都,去長安七千三百一十四里。儋耳去長安七千三百六十八里?!保?]134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載:“儋州:西北至東京七千九百六十八里,西北至西京八千五百四十七里?!保?]3232因此,海南島被中原之人稱為“蠻荒之島”。元豐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七日“烏臺詩案”結(jié)案后,“正字王鞏監(jiān)賓州(今廣西賓縣)鹽酒務(wù)”[7]7333,蘇軾非常愧疚于好友“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1]2555(《與王定國四十一首》其二)。到蘇軾被貶惠州,與張耒通信時稱自己“屏居荒服”[1]2576(《答張文潛四首》其二)。以離帝都遠(yuǎn)近來劃分地域,對“荒服”就明顯帶有地域偏見。
蘇軾父子即將渡海腳踏瓊島之時,與蘇轍相別于雷州,蘇軾發(fā)出“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1]1034(《和陶止酒》)的感慨?!鞍傩U里”的稱謂,明顯具有中原之人對瓊島的地域偏見?!奥洹弊謱懗隽颂K軾的命運多舛,他擔(dān)憂生活艱難、被“蠻”同化、不能返還。蘇軾接著哀嘆:“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保?]1049(《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一)對海南幽絕之地的陌生,使其孤獨,陷入寂寞沉思。
當(dāng)蘇軾踏上海南儋耳這片熱土,看到生活的艱苦、環(huán)境的惡劣,他想到逃離,便“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1]3228(《試筆自書》)。他還時常產(chǎn)生歸鄉(xiāng)的念頭,賦詩給弟弟子由: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xí)俗。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蒸花壓紅玉。從來此腹負(fù)將軍,今者固宜安脫粟。人言天下無正味,蝍蛆未遽賢麋鹿。??祫e駕復(fù)何為,帽寬帶落驚童仆。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xiāng)定可騎黃鵠。[1]1040(《聞子由瘦》)
他把如今儋耳困苦的生活與過去京城舒適的生活進行對比。如今只要有去皮之“脫粟”糧食就心安了,倆人都像神仙一樣消瘦,定能騎上黃鵠還鄉(xiāng)。蘇轍反而認(rèn)清形勢,告誡他此時“騎鵠”還鄉(xiāng)是不現(xiàn)實的,還是安心于此身所至之地。有詩云:
多生習(xí)氣未除肉,長夜安眠懶食粥。屈伸久已效熊虎,倒掛漸擬同蝙蝠。眾笑忍饑長杜門,自恐莫年還入俗。經(jīng)旬輒瘦駭鄰父,未信腦滿添黃玉。海夷旋覺似齊魯,山蕨仍堪嘗菽粟。孤船會復(fù)見洲渚,小車未用安羊鹿。海南老兄行尤苦,樵爨長須同一仆。此身所至即所安,莫同歸期兩黃鵠。[8]898(《子瞻聞瘦以詩見寄次韻》)
當(dāng)蘇軾看到肥沃的良田可以耕作,鳥獸繁多可以射逐,薯芋雜糧遍地生長,能填飽肚子,稍微心安,于是賦詩云:“豈無良田,膴膴平陸。獸蹤交締,鳥喙庇穆。驚麏朝射,猛豨夜逐。芋羹薯糜,以飽耆宿?!保?]1040(《和陶勸農(nóng)六首并引》其三)
蘇過的心情也是十分復(fù)雜,閉上眼睛就想到回歸中原,他用詩句記下此過程:“閉眼黃庭萬想歸,此心久已息紛馳。幽居正喜門羅雀,晨起何妨笏拄頤?!保?]70(《東亭》)“瘴海不知秋,幽人忘歲月。只記庭中花,幾度開還枿。”[2]71(《次韻叔父月季再生》)身在雷州的叔叔蘇轍只好勸慰他:“客背有芳藂,開花不遣月。何人縱尋斧,害意肯留枿?!保?]897(《所寓堂后月季再生與遠(yuǎn)同賦》)即使父子倆在海南居住了兩年,蘇過潛意識里也存在著對“島夷”明顯的地域歧視,他在文章《志隱》里首句便下筆寫道:“蘇子居島夷二年?!保?]479
文化偏見伴隨地域偏見產(chǎn)生。古中原人會以鄙視、嘲笑、憐憫等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對待其他地域文化中的人與事。
海南黎族有著傳統(tǒng)的文身習(xí)俗。文身習(xí)俗“是黎族人民用血和肉鐫刻的‘敦煌壁畫’,有著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山海經(jīng)》中用極不文雅的比喻對其進行了描繪,字里行間流露出封建文人輕佻、鄙視的態(tài)度。而‘不食五谷,食蚌及鱉’更是封建文人為了迎合中原地區(qū)人們的好奇心理而杜撰的,與黎族傳統(tǒng)的飲食習(xí)慣風(fēng)馬牛不相及”[5]169。中原人對海南黎族文身習(xí)俗的輕佻與鄙視態(tài)度就是最明顯的文化歧視。
海南黎族女子繡面習(xí)俗,周去非《嶺外代答》更有詳細(xì)記載:
海南黎女以繡面為飾,蓋黎女多美,昔嘗為外人所竊,黎女有節(jié)者,涅面以礪俗,至今慕而效之。其繡面也,猶中州之笄也。女年及笄,置酒會親舊女伴,自施針筆,為極細(xì)花卉、飛蛾之形,絢之以徧地淡粟紋。有晢白而繡文翠青,花紋曉了,工致極佳者。[9]419
蘇軾踏上瓊島時,對陌生感強烈的海島產(chǎn)生了不可接納和恐懼的心理,寫出這樣的詩句:“四州環(huán)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dāng)安歸,四顧真途窮?!保?]1034(《行瓊儋間,肩輿坐睡……》)“百洞蟠其中”,《太平寰宇記》載有黎人風(fēng)俗:“有夷人,無城郭,殊異居,非譯語難辨其言。不知禮法,須以威伏,號曰生黎。巢居深洞,績木皮為衣,以木棉為毯?!保?]3236“夷”是古人對文化較落后部族的稱呼。[10]374在蘇軾有限的想象空間,海南島有非常多的“山洞”,黎族人民多居住在“山洞”中,有著相當(dāng)?shù)囊芟?。一個“洞”字寫出蘇軾缺乏對海南島的了解,有一點戒備之心,這些都是文化偏見影響著蘇軾對海南島的初步判斷。當(dāng)他們登高北望中原之時,見到的是茫茫大海,這種“空無感”讓他們感到無助與恐懼,并帶有一點感傷與絕望。蘇軾“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澹然無一事。學(xué)道未至,靜極生愁”,寫下夜夢恐懼的詩句:“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保?]1038(《夜夢并引》)身心如“掛鉤之魚”被困住,表達了他對儋耳的陌生感與不適感。他還產(chǎn)生了“誤入無功鄉(xiāng)”[1]1038(《和陶連雨獨飲二首并引》其二)的文化偏見,認(rèn)為儋耳是其無法施展才能、立德立功立言之地。
作為文人,蘇軾也是跟隨中原文化對海南島的認(rèn)識。他在《和陶與殷晉安別》詩中,有對海南黎族的稱謂,即“久安儋耳陋,日與雕題親”[1]1068?!暗耦}”是古中原人對南蠻之地的稱謂,認(rèn)為這里之人不吃煙火熟食?!抖Y記·王制》載:“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保?]480
蘇過同樣不甘身落“島夷”,對海南黎族也存在同樣的蔑稱,他向哥哥蘇邁、蘇迨傾訴:“我今處海南,日與漁樵伍。黃茅蔽澗谷,白霧昏庭宇。風(fēng)高翔鴟梟,月黑號鼯鼠。舟居雜蠻蜑,卉服半夷虜。下床但藥餌,遣瘴煩樽俎。何須鳶墜時,方念平生語?!保?]78(《冬夜懷諸兄弟》)“蠻蜑”“夷”是蔑稱。還有詩文“山夷野獠喜射獵”[2]98(《夜獵行》),“聳獰醉野獠”[2]100(《己卯冬至,儋人攜具見飲,既罷,有懷惠許諸兄弟》),“異獠紛來賓”[2]116(《用伯充韻贈孫志舉》),“五嶺之南,夷獠雜居”[2]479(《志隱》),等等,用“獠”來對黎族人進行輕佻的蔑稱。
人格偏見是隨地域偏見與文化偏見伴生的。古中原人總自認(rèn)為有著地域與文化的優(yōu)越感,對偏隅一方之人從外貌、服飾、語言、行為、習(xí)慣、習(xí)俗等方面進行人格歧視,并有著獵奇、詆毀的心理防備。
一是語言方面。在他們眼中,島夷之人外貌、服裝、語言、行為、習(xí)慣都與之不同,就產(chǎn)生怪異感,加上語言互不相通,便稱之為“鳥語”?!逗鬂h書·度尚傳》載有把“深林遠(yuǎn)藪椎髻”之人稱為“鳥語之人”[11]864。韓愈在《送區(qū)冊序》中,也把言語不通之地的人,稱為“鳥語夷面”[12]266。語言是人們交流思想與互換訊息的工具,每個民族、每個人種都有自己的語言,并無優(yōu)劣高下之分。古中原地區(qū)之人由于聽不懂黎族語言,就把黎族語言稱為“鳥語”,帶著強烈的人格偏見。宋代祝穆的《方輿勝覽》記有:“鳥語夷面,非譯語而莫通;茅屋荊扉,亦土風(fēng)之甚陋?!保?3]786明代《嘉靖廣東通志初稿》記有:“椎髻額前,鳥言夷面?!保?4]158
二是外形方面。地域、氣候加之習(xí)俗、文化不同,人們之間的五官、膚色、神態(tài)、服飾肯定存在差異?!短藉居钣洝份d:“儋耳,即離耳也,皆鏤其頰皮,上連耳匡,狀如雞腸下垂,在海渚,不食五谷,食蚌及鱉而已?!保?]3233《太平御覽》載:“儋耳夷,生則鏤其頭,皮尾相連。并鏤其耳匡,為數(shù)行與頰相連,狀如雞腹,下垂肩上。食薯?!保?5]365古人用這種不雅的詞匯描摹儋耳人外形與生活習(xí)俗,明顯帶著不屑和人格歧視。蘇過在《志隱》中也存在這種對海南黎族人民的外形歧視:“而儋耳者,又在二廣之南,南溟之中,其民卉服鼻飲,語言不通,狀若禽獸,既嚚且聾?!保?]479
三是稱謂方面。從宋代開始,統(tǒng)治者“以蔑視的態(tài)度對瓊島上的黎族人民進行粗暴而簡單的民族甄別。歸化封建朝廷、服從中央統(tǒng)治、按時向官府繳納賦稅者,則被稱為‘熟’;而不歸順封建朝廷、不服王化、不向官府繳納賦稅者,則被稱為‘生’”[5]35。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二載有生黎與熟黎稱謂:
海南有黎母山,內(nèi)為生黎,去州縣遠(yuǎn),不供賦役;外為熟黎,耕省地,供賦役,而各以所邇隸于四軍。州黎質(zhì)直獷悍,不受欺觸,本不為人患。熟黎多湖廣、福建之奸民也,狡悍禍賊,外雖供賦于官,而陰結(jié)生黎以侵省地,邀掠行旅居民。[9]70
蘇軾在此背景下,對黎人的稱謂也有詩句云:“投之生黎,俾勿冠履?!保?]1040(《和陶勸農(nóng)六首并引》其六)而蘇轍沒有來過海南,只聞島人習(xí)俗,記有:“子瞻和淵明《勸農(nóng)》詩六首,哀儋耳之不耕。予居海康,農(nóng)亦甚惰,其耕者多閩人也。然其民甘于魚鰍蝦蟹,故蔬果不毓。冬溫不雪,衣被吉貝,故藝麻而不績,生蠶而不織,羅紈布帛,仰于四方之負(fù)販。工習(xí)于鄙樸,故用器不作。醫(yī)奪于巫鬼,故方術(shù)不治?!保?]1039中原與島人習(xí)俗有異,故心存偏見。
蘇軾父子是帶著政治迫害與排擠踏上儋耳的。蘇軾被貶的官名為瓊州別駕,但不得在瓊州府駐扎,而安置到離瓊州府五百里的昌化軍[4]3235,不得簽書公事,不得食俸祿,不得住官舍。這種政治迫害是想讓他自生自滅,一是無俸祿,一日三餐無著,難于維持生計;二是安置于窮鄉(xiāng)僻壤,交通不便,訊息不暢,精神空虛;三是不得使用公權(quán),任由使喚,任人蹂躪。但蘇軾父子看到儋人的純樸善良與熱情好客,慢慢認(rèn)識與了解了儋耳社會與黎族傳統(tǒng)文化,接納了儋耳。
蘇軾父子逐步融入了儋耳社會,儋耳人也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這位來自中原的文化名人。
蘇軾“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獨有一荷葉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娛”[1]1038(《和陶連雨獨飲二首并引》)。由于缺少糧食,他想“再拜請邦君,愿受一廛地”[1]1039(《糴米》)來耕作,愿意在這里落戶安居?!昂D隙嗷奶?,俗以貿(mào)香為業(yè)。所產(chǎn)秔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予既哀之,乃和淵明《勸農(nóng)》詩,以告其有知者。”[1]1039(《和陶勸農(nóng)六首并引》)此時蘇軾父子已經(jīng)熟悉儋耳情況,自覺放下身段,放棄恐慌,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蘇軾詩云:“稍喜海南州,自古無戰(zhàn)場。奇峰望黎母,何異嵩與邙。”[1]1043(《和陶擬古九首》其四)他的意思表達得非常明確:我已喜歡上海南這個地方,這里自古以來就沒有征戰(zhàn)、屠殺、戰(zhàn)亂和爭斗,人們安詳?shù)厣?。我望著奇峰巍峨的黎母山,它跟中原的嵩山與北邙山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對儋耳的認(rèn)同感一出來,就不再陌生,就能入鄉(xiāng)隨俗,心安隨鄉(xiāng)。
當(dāng)他看到城東南的儋人黎子云、黎子明兩兄弟,有農(nóng)圃之勞,也發(fā)出感喟來:“借我三畝地,結(jié)茅為子鄰。鴂舌倘可學(xué),化為黎母民。”[1]1053(《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并引》其二)這是蘇軾父子極大的思想轉(zhuǎn)換與進步,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是要放下曾經(jīng)朝中重臣的身段與文人風(fēng)骨的。不過善良的父子倆摒棄了過去對儋人的成見與偏見,決心學(xué)習(xí)儋耳“鴂舌”語言,成為一名“南蠻鴂舌之人”[10]125,融入儋耳黎母社會。蘇過用詩歌記錄父子鄉(xiāng)音的改變:“南音行自變,重譯不須通?!保?]100(《己卯冬至,儋人攜具見飲,既罷,有懷惠許諸兄弟》)在融入儋耳生活之后,蘇軾父子用詩記錄無聊的日子,云:“我是玉堂仙,謫來海南村。旦隨老鴉起,饑食扶桑暾?!e看樹轉(zhuǎn)午,坐到鐘鳴昏。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1]1055(《入寺》)
蘇軾心安隨鄉(xiāng)的過程,其實就是徹底改變以往對儋耳地域偏見的過程。
初來時,蘇軾父子發(fā)愿“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1]1033(《吾謫海南,子由雷州……》);適應(yīng)海南生活后,便有“今茲黎母國,何異于公鄉(xiāng)”[1]1052(《和陶雜詩十一首》其十一)的感受;北歸時,竟對海南產(chǎn)生了深情依戀:“北歸為兒子,破戒堪一笑。披云見天眼,回首失海潦。蠻唱與黎歌,余音猶杳杳?!保?]1094(《將至廣州用過韻寄邁迨二子》)當(dāng)政治風(fēng)雨隨著終風(fēng)散去,還原了天空與海色,也還原了他本人的清白,蘇軾發(fā)下感慨與誓愿: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1]1087(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罚?/p>
他永不會悔恨來到海南,這里奇絕的見聞是平生不曾經(jīng)歷過的,他高調(diào)地向世人與政治對手發(fā)出強音,這段不平凡的經(jīng)歷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蘇過在《志隱》一文中,也向北客解說海南島是宜居之地,山清水秀,物美豐華,人民安居樂業(yè),無戰(zhàn)爭,無勞頓,是神仙夢寐以求的宅所,以消除中原人對海南島的誤解、疑惑及地域歧視,云:
雖然,瘴厲之地,子不得其詳也。仆亦擇其可道者以釋子之惑。天地之氣,冬夏一律。物不凋瘁,生意靡息。冬絺夏葛,稻歲再熟。富者寡求,貧者易足???nèi)餅橐拢毟鶠榧Z。鑄山煮海,國以富強。犀象珠寶,走于四方。士獨免于戰(zhàn)爭,民獨免于農(nóng)桑。其山川則清遠(yuǎn)而秀絕,陵谷而縹緲而岪郁。雖龍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吾蓋樂游而忘返,豈特暖席之與黔突也哉![2]480
北客最后承認(rèn)自己對海南島的認(rèn)識過于浮淺,慚愧地感嘆說:“吾淺之為丈夫也!”[2]481
蘇軾父子適應(yīng)了儋耳生活與人文環(huán)境之后,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以超脫的姿態(tài)學(xué)習(xí)儋人的生活,融入儋人的習(xí)俗。儋耳難得肉食,“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1]1041(《聞子由瘦》),生活過得十分困苦。有詩云:“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xí)俗?!保?]1041(《聞子由瘦》)
海南盛產(chǎn)椰子,周去非《嶺外代答》記載椰木:
椰木,身葉悉類棕櫚、桄榔之屬。子生葉間,一穗數(shù)枚,枚大如五升器。果之大者,惟此與波羅蜜耳。初采,皮甚青嫩,已而變黃,久則枯乾。皮中子殼棕可為器,子中穰白如玉,味美如牛乳,穰中酒新者極清芳,久則渾濁不堪飲。[9]295
東坡不僅喜歡喝椰子水,還把椰子果殼制作成椰子冠,用來作為服飾佩戴,詩云:
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會冠師。
規(guī)模簡古人爭看,簪導(dǎo)輕安發(fā)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1]1047(《椰子冠》)
蘇門李廌在《師友談記·椰子帽》記載:“士大夫近年效東坡桶高檐短,名帽曰子瞻樣?!保?6]12蘇軾制作的椰子冠,不知不覺又引領(lǐng)了時尚。他雖然處于遙遠(yuǎn)的儋耳,已無政治影響力,但其人文精神與人格魅力還是受到追捧。
蘇過還把父親制作的椰子冠與《椰子冠》詩一首寄給雷州的叔叔蘇轍,蘇過詩云:
玉佩犀簪暗網(wǎng)絲,黃冠今習(xí)野人儀。
著書豈獨窮周叟,說偈還應(yīng)見祖師。
棕子偶從遺物得,竹皮同使后人知。
平生冠冕非吾意,不為飛鳶跕墮時。[2]69
蘇過的詩意為:回想起過去風(fēng)光地佩戴珍貴的玉佩與犀簪,如今如土人打扮一樣草服黃冠。戴上椰子冠,這好似漢高祖的竹皮帽一樣灑脫,被后人傳為佳話。蘇轍有《過侄寄椰冠》復(fù)詩云:
衰發(fā)秋來半是絲,幅巾緇撮強為儀。
垂空旋取海棕子,束發(fā)裝成老法師。
變化密移人不悟,壞成相續(xù)我心知。
茅檐竹屋南溟上,亦似當(dāng)年廊廟時。[8]896
海島常見的椰子引發(fā)了蘇軾、蘇過、蘇轍三人的詩情感興。蘇軾針對椰子冠來寫事,抒發(fā)順應(yīng)自然環(huán)境、不違背人事環(huán)境之情,是入鄉(xiāng)隨俗的有力見證;蘇過則是由椰子冠來感嘆今昔生活處境的不同,告訴叔叔蘇轍,自己愿意跟隨父親堅守清貧;蘇轍卻是從自己年老頭發(fā)稀疏出發(fā),戴上椰子冠剛好裝成老法師,表達在南溟住茅竹屋與在朝做官也沒有什么兩樣。
當(dāng)蘇軾父子獲得儋耳城西一塊田地時,高興地種下了早稻,用詩序來記此事件:“小圃載植漸成,取淵明詩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韻?!痹娫唬骸俺颗d灑掃罷,飽食不自安。愿治此圃畦,少資主游觀?!保?]1065(《和陶西田獲早稻并引》)
由于海南米少,蘇過與父親蘇軾日日學(xué)習(xí)土人吃食山芋充饑。蘇過為了把山芋做得更好吃,變出花樣來制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蘇軾大為高興,高度評價“玉糝羹”,說是“天上酥陀”沒吃過,這“玉糝羹”卻是“人間決無此味道也”,詩贊曰:“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保?]1066(《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做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
當(dāng)生活穩(wěn)定下來之后,東坡開始跟儋人學(xué)習(xí)釀酒,詩云:“小酒生黎法,干糟瓦盎中。芳辛知有毒,滴瀝取無窮。凍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保?]1070(《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太平寰宇記》載瓊島儋人釀酒之法:“醞酒,不用曲糵,有木曰嚴(yán)樹,取其皮葉,搗后清水浸之,以粳釀和之,香甚,能醉人。又有石榴,亦取花葉,和醞釀之,數(shù)日成酒?!保?]3233蘇軾學(xué)會釀酒后,用小甕裝酒,詩云:“小甕多自釀,一瓢時見分?!保?]1068(《和陶與殷晉安別》)非常有成就感。
蘇軾父子入鄉(xiāng)隨俗的過程,也是徹底改變以往對儋耳文化歧視的過程。他們尊重、包容與認(rèn)同了海南文化以及儋耳黎族文化,接受了儋耳的飲食、服飾等各種生活習(xí)俗,故有“余生欲老海南村”[1]1086(《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其二)的感慨。
蘇軾父子融入儋耳生活,與儋耳人產(chǎn)生感情,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發(fā)出“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fēng)雨看紛披”[1]1046(《次韻子由三首·東亭》)與“長歌自誷真堪笑,底處人間是所欣”[1]1046(《次韻子由三首·東樓》)的感嘆。
蘇軾性格豁達,容易拋棄陌生感與他人相處。儋人也非常善良,喜歡這位北客上門造訪。蘇軾與居城東南的儋人黎子云、黎子明兄弟友好交往,黎子云家前面有一口大池,池中養(yǎng)魚。由于水木幽茂,環(huán)境幽雅,眾人湊錢蓋了一屋,蘇軾給屋命名為載酒堂。他與軍使張中經(jīng)常一起去造訪黎氏兄弟,喝酒釣魚為樂,并詩云:“城東兩黎子,室邇?nèi)俗赃h(yuǎn)。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反?!保?]1053(《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并引》其一)黎子云家有菜圃、果園,蘇軾詩云:“菜肥人愈瘦,灶閑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蛠碛忻垒d,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保?]1053(《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并引》其二)
蘇軾經(jīng)常帶著自己釀制的酒去儋人子云、威、徽、先覺家做客,有詩《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
其一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
其二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
其三
符老風(fēng)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
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
東坡非常感激黎子云對他的真誠相待,不因他是貶謫之人而有意嫌棄他、疏遠(yuǎn)他。他用《題贈黎子云千文后》來贊頌黎子云對他的厚愛:
登臨覽觀之樂,山川風(fēng)物之美,將歸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于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晚也。軾。[1]3227
到他臨行離開海南,北移廉州之時,得到黎子云贈送的佳釀,便動情地題跋一詩給黎子云,折作酒菜錢,以報答黎子云的深情相待,即“新釀佳甚,求一具理。臨行寫此,以折菜錢”[1]3187(《自題〈別海南黎子云〉詩》)。
東坡與黎子云的真誠交往情誼,還體現(xiàn)在向黎子云借書之事。黎子云家中藏有柳宗元詩文書籍。東坡最喜歡“南遷二友”,即陶詩與柳文。他到海南帶書不多,便向黎子云借柳文閱讀。《貴耳集》載有:
東坡在儋耳,無書可讀。黎子家有柳文數(shù)冊,盡日玩誦。一日遇雨,借笠屐而歸。人畫作圖。東坡贊曰:“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庇米雍裾Z。[16]221
蘇軾父子與儋人友好相處,結(jié)下情誼,衣食缺乏之時,常受儋人饋贈。
一是食物饋贈。海南糧食產(chǎn)量極低,大米多從內(nèi)地過海運來。蘇軾《縱筆三首》其三詩云:“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dāng)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保?]1072內(nèi)地之船運米不到的情況下,他們經(jīng)常是半月后就無米下飲了。但是儋人這日那日有祭祀活動,有雞有酒一定分給他們吃。糧斷之后,他們還去儋人家做客,“叩門有佳客,一飯相邀留。舂炊勿草草,此客未易偷”[1]1073(《貧家凈掃地》)。蘇過在詩文中也寫到儋人饋贈給他們的食物有“薯芋”“稻谷”“蚶蛤”“韭菘”,即“薯芋人人送,囷庖日日豐?!/D羞蚶蛤,園奴饋韭菘”[2]100(《己卯冬至,儋人攜具見飲,既罷,有懷惠許諸兄弟》)。蘇過最感動的是儋人饋贈坡鹿或野豬肉,他在《夜獵行》序中云:“海南多鹿豨,土人捕取,率以夜分月出,度其要寢,則合圍而周阹之,獸無軼者。余寓城南,戶外即山林,夜聞獵聲,旦有饋肉者,作《夜獵行》以紀(jì)之?!碧K過覺得,不狩不獵,十分愧對儋人的饋贈,有詩感興云:“朝來剝啄誰有饋,愧爾父老勤弓戈。”[2]98元符二年(1099)冬至前二日,儋耳海邊漁民贈送海蠔給蘇軾,蘇軾文《食蠔》記之曰:“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shù)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碧K軾是一個富有生活情趣之人,會烹飪,會品味,“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1]1256(《中庸論下》)。從未品嘗過海蠔鮮美的東坡對兒子蘇過調(diào)侃說:“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1]3412
二是衣物饋贈。東坡有一次在集市中碰到一位黎族樵夫擔(dān)木柴入市賣,樵夫起惻隱之心,贈送他木棉大衣,用來抵御即將到來的寒冬。東坡用《和陶擬古九首》其九記載這段不尋常的情誼與饋贈: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fù)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翛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guān)。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古貝布,海風(fēng)今歲寒。[1]1045
蘇過也用詩來記錄儋人饋贈衣物:“檳榔代茗飲,吉貝御寒風(fēng)?!保?]100(《己卯冬至,儋人攜具見飲,既罷,有懷惠許諸兄弟》)
元符二年(1099),東坡反思他在儋耳是“得”勝于“失”,在《書上元夜游》中寫下:
己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糅,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yuǎn)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17]14
其反思主要是“笑”。一笑,上元良月佳夜之樂;二笑,儋耳人民安居之適;三笑,夜游興盡歸舍已三鼓,家門掩關(guān),家人熟鼾;四笑,自己看破,而韓愈釣魚不懂得失。其實是反思自己雖然遭貶儋耳,看起來是“有失”,但夜觀儋耳各族人民和睦相處,沒有政治斗爭,生活安康幸福,身處其中得到樂趣。從蘇軾父子初來海南對“黎蜒雜居,不復(fù)人理”[1]2645(《與程全父十二首》其九)的不適,到如今“民夷雜糅,屠沽紛然”的祥和氣氛,這些“所得”不是誰人都能體驗的。蘇軾非常注重儒家“勸和睦”的主張,他早年時就在《策別·安萬民》其二中論述:“夫民相與親睦者,王道之始也。昔三代之制,畫為井田,使其比閭族黨,各相親愛,有急相赒,有喜相慶,死喪相恤,疾病相養(yǎng)。是故其民安居無事,則往來歡欣,而獄訟不生;有寇而戰(zhàn),則同心并力,而緩急不離?!保?]1431因此,他從“黎蜒雜居”的初步認(rèn)識,到“民夷雜糅”的景象稱謂,是對海南固有觀念的徹底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顛覆了他以往對海南儋耳的所有臆想和片面理解。
蘇過在父親蘇軾元符二年(1099)十二月生日時,也認(rèn)為父親遭貶謫海南是因禍得福,得多于失,即“塞馬未還非叟病,莫邪偶棄豈鉛铦?長生有道因辭寵,造物無私獨與謙”[2]105(《大人生日二首》其二)。
蘇軾與儋人結(jié)下深厚情誼的過程,也是徹底改變以往對儋耳人格歧視的過程。他擯棄了“蠻”“夷”“獠”等稱謂,改用“海南”來稱謂島名,用“黎”“黎人”等來稱謂儋耳人。元符二年(1099)蘇轍六十一歲生日,蘇軾作《沉香山子賦》送給蘇轍,云:“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懃。……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保?0]13蘇軾借助沉香之清芬,希望弟弟感受到海南黎人的盛情厚意,其實就是借助沉香意象來表達儋人對他的善待,與他對儋人的感激之情。蘇過在《論海南黎事書》一文中,用了十三次“黎人”這一客觀平等的稱謂。
當(dāng)父子倆離開儋耳時,儋人攜酒帶食趕來相送,純樸的儋人執(zhí)手揮淚,不舍他們的蘇內(nèi)翰離去。蘇過用詩歌記錄儋人送別的情形是“蛙蝝與蚳醢,敬我如族姻”[2]116(《用伯充韻贈孫志舉》)。蘇軾用詩歌來作別海南黎民,表達惜別深情?!秳e海南黎民表》詩云: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1]1085
宋人范正敏《遁齋閑覽·海南人情不惡》也真實地記錄了這段感人的送別場面:
東坡自海南還,過潤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問海南風(fēng)土人情如何。東坡云:“風(fēng)土極善,人情不惡?!逼涑蹼x開昌化時,有十?dāng)?shù)父老皆攜酒饌,直至舟次相送,執(zhí)手泣涕而去,且曰:“此回與內(nèi)翰相別后,不知甚時再得來相見?!保?8]16
東坡對海南儋人最真實與中肯的評價是“風(fēng)土極善,人情不惡”。儋人也非常清楚,此次與蘇軾父子相別,難涉“鯨波”的海南島,“不知甚時再得來相見”。
蘇軾父子在海南度過了“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19]1628(蘇軾《與程秀才三首》其一)的困苦生活,以及被驅(qū)逐出官舍“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1]1064(蘇軾《新居》)的打壓,親切體會到純樸善良的儋耳人的包容。在“尊王攘夷”的背景之下,他們提出了“民族自治”的主張。
“尊王攘夷”是宋代社會政治的主流價值觀。[20]26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程頤《論政篇》的“華夷之辨”說:
或問:“蠻夷猾夏,處之若何而后宜?”子曰:“諸侯方伯明大義以攘卻之,義也;其余列國,謹(jǐn)固封疆可也。若與之和好,以茍免侵暴,則亂華之道也。是故《春秋》謹(jǐn)華夷之辨?!保?1]1214
以及歐陽修《本論下》的“尊中國而賤夷狄,然后王道復(fù)明”[22]292之說,范仲淹《上執(zhí)政書》的“使夷不亂華”[23]212之說,石介有《中國論》:
夫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天地為之乎內(nèi)外,所以限也。夫中國者,君臣所自立也?!瓥|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其俗自安也,相易則亂。[24]333
而蘇軾嘉祐六年(1061)的《策略一》也談到了“尊王攘夷”的觀點,即“四夷交侵,邊鄙不寧,是攘之而已也”[20]1403。
一些州官當(dāng)權(quán)者欺謾“四海之夷”,儋耳人自然也在被欺謾之列。蘇軾看不慣這種情形,用詩行記錄下儋人受欺壓的情況:“天禍爾土,不麥不稷。民無用物,珍怪是直。播厥熏木,腐余是穡。貪夫污吏,鷹摯狼食。”[1]1040(《和陶勸農(nóng)六首》其三)具有民本思想與正義感的蘇軾十分同情儋人的遭遇,對當(dāng)權(quán)者嚴(yán)厲譴責(zé)。
蘇軾父子重新認(rèn)識和評價海南文化特別是黎族文化,逐漸形成了平等的民族觀。蘇軾本是一個善良之人,“四海皆弟昆”[1]519(《東坡八首》其七),容易與社會各階層人士相處。他早年在《韓愈論》中,對儒家與墨家待人、待夷狄之道的區(qū)別展開討論: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yuǎn)?!狈蚴ト酥鶠楫惡跄撸云溆袆e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zé)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jié),是待禽獸之仁也。[1]1303
他主張:“何謂至誠?上至大臣,下至小民,內(nèi)自親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不可以絲毫偽也?!秱鳌吩唬骸琳\如神?!衷唬骸寥薀o敵?!保?]1320(《上初即位論治道二首·道德》)這種“赤心至誠”“至仁”的思想,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唯其如此,才能獲得“夷人”的尊重與臣服,呈現(xiàn)一片“華夷交慶,草木增榮”[1]2921(《興龍節(jié)功德疏五首》其三)的祥和景象。
宋人劉壯輿《漫浪野錄》記載了蘇軾最真誠的為人之道與人人平等觀:
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兒。”子由晦默,少許可,嘗戒子瞻擇交。子瞻曰:“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保?5]72
在與儋人的相處過程中,蘇軾提出“咨爾漢黎,均是一民”[1]1039(《和陶勸農(nóng)六首》其一)的民族平等觀,進而提出“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1]1070(《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的民族平等觀,這也對應(yīng)了他元祐年間提出的“華夷來同,天地并應(yīng),以謂福莫大于無事”[1]3007(《集英殿秋宴教坊詞致語》)的民族平等主張。
元符二年(1099)正月十五夜,他與老書生數(shù)人夜游儋耳城,看到“民夷雜糅,屠沽紛然”的景象,這正是他所憧憬的理想社會。他覺得是一種“得”,不用去太遠(yuǎn)的地方去尋找“協(xié)和之邦”,在眼前與腳下就可找到。他后來為昌化峻靈王廟寫下碑文,非常贊賞海南漢黎人民的和睦雜居:“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蒙?!保?]1686(《峻靈王廟碑》)
蘇過在父親的長期影響之下,也認(rèn)同民族平等觀。他在《志隱》一文中,反對北客鄙視儋耳黎族人:“寓此世間,美惡幾希。乃欲夸三晉而陋百粵,棄遠(yuǎn)俗而鄙島夷,竊為子不取也?!保?]480
詹賢武教授在《黎族文化主體性問題研究》中認(rèn)為:“蘇軾平等的民族觀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待黎族人民的感情上,而且體現(xiàn)在他對待黎族文化的態(tài)度上,他以寬厚、仁愛的胸懷,通過自己的文化實踐和文化理念維護著黎族人民的生存尊嚴(yán),也捍衛(wèi)著黎族文化的地位。蘇軾提倡民族平等的思想,完全符合各民族人民的共同愿望,對民族團結(jié)和國家穩(wěn)定有著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5]183
早年的蘇軾就具有民族自治的樸素觀,他在秘閣考試中有這樣的答卷:
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如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也。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
夫以戎狄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zhí)兵,以與我從事于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zé)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fā)其憤怒,則其禍大矣。[1]1236(《王者不治夷狄》)
這其實就是“民族自治”的主張。
當(dāng)蘇軾父子被貶謫儋耳時,剛好碰上政府官員議論所謂“黎患”“黎亂”,要采取軍事打擊與武力鎮(zhèn)壓。蘇軾父子和儋人相處久后,經(jīng)過嚴(yán)格考證,最了解所謂“黎事”,其實是“漢曲”“黎直”。為了保護日日與之親近的海南黎人,制止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蘇過“棄默而言”,寫下著名的策論《論海南黎事書》[2]493—495,要求官府平等地對待海南黎族人,贏得“彼若赤子之愛父母”,且大膽地提出“上策莫如自治”的主張,“則遠(yuǎn)人受賜也”。
蘇過詳細(xì)分析“黎人犯事”的主要原因:一是“法令之煩苛,調(diào)斂之無時,官吏之貪求”。二是“黎人之性,敦愿樸訥,無文書符契之用;刻木結(jié)繩而已。故華人欺其愚而奪其財,彼不敢訴之于吏”。三是“吏不通其語言,而胥吏責(zé)其賄賂,忿而無告,惟有質(zhì)人而取償耳”。其實,蘇軾在詩中早已提示過,黎人犯事主要原因也是“怨憤劫質(zhì),尋戈相因。欺謾莫訴,曲自我人”[1]1039(《和陶勸農(nóng)六首》其一)。四是“捍掫之吏,皆用武夫,而士卒之籍,多出無賴。所過聚落,雞犬一空。來則捶暴其家,人去則壞棄其器具”[2]495。
如果貿(mào)然武力鎮(zhèn)壓或圍困,逼其屈服,這些昏招只是“議者本以圖功名,邀爵賞,不恤長久之計,茍目前之利也”。因此,“上策莫如自治”?!白灾巍钡木唧w措施包括:
一是許以官,拊循其民?!俺⑷艟钄?shù)官以使人,則賢于用師矣。今黎人盜邊民之畜,巨室不過從十余隸,徑入其族數(shù)其罪,取之不敢拒命者,信異其人也。仆以為此可許以官而用矣。”[2]494蘇過多站在黎人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強調(diào)給予數(shù)個官職,比武力鎮(zhèn)壓好。至如偷盜漢人牲畜的黎人,不管其家族如何巨大,也要敢于直入其家族清算其罪過,使他們不敢抗命,樹立黎人官員的威信,爭取黎人之心。
二是編制黎人戶籍,給予邊防任務(wù)。“編戶之家,家有武備,親戚墳?zāi)顾?,人自為?zhàn);而又習(xí)其山川險阻,耐其風(fēng)土瘴癘。吏若拊循其民,歲有以賞之,則吾藩籬不可窺矣。”[2]495蘇過繼續(xù)設(shè)身處地地為黎人著想,強調(diào)要一視同仁對待黎人,讓其有正式的戶籍,有穩(wěn)定的祖先故土,他們就會有防守故土的職責(zé)。并且黎人熟悉適應(yīng)這里的山川、風(fēng)土等環(huán)境,如果用黎人官吏,撫黎人百姓,每年還有朝廷獎賞,則邊防更加牢固了。
三是約束官民,獎勵能吏?!爱?dāng)飭有司嚴(yán)約束,市黎人物而不與其直者,歲倍償之,且籍其家而刑其人;吏敢賄賂者,不以常制論;而守令不舉者,部使者按之以聞。又為之賞典以待能吏。如此則能者勸,慢者懲,貪胥滑商不敢肆其奸,邊有寧矣。”
蘇過“民族自治”理念的形成,既因與“田父野老、閭閻之民”[2]492(《論海南黎事書》)日日相處,得到善待與厚愛,也是深受父親蘇軾教誨,“久推是心誠而均,可貫白日照蒼旻”[2]31(《次大人生日》)。其論斷,堪稱遠(yuǎn)見;其主張,堪稱偉大。李盛華先生評價:“蘇過針對當(dāng)時的時局,寫下《論海南黎事書》一文,屬于重大的朝政、朝綱以及正確處理“黎患”“黎亂”的重頭文章,是一篇富有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意義的完美策論。該文在中國歷史上乃至世界歷史上,卓有見識地第一次完整系統(tǒng)地提出了‘民族自治’的政治主張,體現(xiàn)了蘇氏父子崇高的政見和卓越的思想,更展現(xiàn)出青年蘇過的膽識、見識與才華?!保?6]333
注 釋
[1]〔宋〕蘇軾:《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
[2]〔宋〕蘇過著,蘇大剛、蔣宗許等校注:《斜川集校注》,巴蜀書社1996年版。
[3]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岳麓書社1991年版。
[4]〔宋〕樂史:《太平寰宇記》,王文楚等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
[5]詹賢武:《黎族文化主體性問題研究》,海南出版社2016年版。
[6]〔東漢〕班固:《漢書》(簡體字本),中華書局1962年版。
[7]〔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3年版。
[8]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
[9]〔宋〕周去非著,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
[10]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年版。
[1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簡體字本),中華書局1993年版。
[12]〔唐〕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3]〔宋〕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中華書局2003年版。
[14]〔明〕戴璟、張岳:《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瓊州府》,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
[15]〔宋〕李昉編纂,夏劍欽校點:《太平御覽》,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16]顏中其編注:《蘇東坡軼事匯編》,岳麓書社1984年版。
[17]〔宋〕蘇軾撰,劉文忠評注:《東坡志林》,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版。
[18]〔明〕陶宗儀纂:《說郛》(涵芬樓鉛印本第6冊),北京市中國書店1986年版。
[1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20]陳植鍔:《北宋文化史述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
[21]〔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
[22]〔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李逸安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版。
[23]〔宋〕范仲淹:《范仲淹全集》,李勇先、王蓉貴校點,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
[2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25]〔明〕陶宗儀:《說郛》(涵芬樓鉛印本第3冊),中國書店1986年版。
[26]李盛華:《小坡之隱者歸來——蘇過居儋詩文研究》,海南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