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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下的彷徨
——論朱英誕的漂泊詩思

2020-11-17 13:07:03陸之超
新文學(xué)評論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園游子北平

□ 陸之超

“我常自嬉,謂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個人卻生長于津沽與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①,在朱英誕筆下,“北平”一直作為“江南”的“他者”而存在著,作為地理坐標(biāo)的“北平”與“江南”這一心靈坐標(biāo)在身為漂泊者的朱英誕詩歌中互滲交錯,彰顯出詩人與其所處境遇的微妙隔閡的精神懸浮狀態(tài),如何突破這種困境,成了詩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重要命題。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概念認為:景觀社會及其空間是徹底異化的與主體精神分裂的社會與空間,空間遷移與心理地理坐標(biāo)的背離,將會導(dǎo)致個體對所處境遇產(chǎn)生微妙的疏離感與懸浮感。身處“北平”,心在“江南”的空間錯置感對朱英誕詩心的生成乃至主體生命的構(gòu)建產(chǎn)生了多維度的影響;在這種錯置狀態(tài)下,對現(xiàn)實坐標(biāo)的“漂泊”感就此生成。本文以居伊·德波的景觀空間理論為基礎(chǔ),以該視角來探討朱英誕詩歌世界中漂泊主體的身份轉(zhuǎn)換、漂泊詩思下北平形象的演變以及詩學(xué)家園的構(gòu)建問題,以期進一步理解這位“隱沒的詩神”的內(nèi)心世界與文本內(nèi)核。

一、 漂泊下的身份轉(zhuǎn)換:從“思鄉(xiāng)游子”到“無根的流浪人”

“若然,你要問我出身,我該怎樣回答?”②朱英誕在《神秘的逃難》曾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在漫長的詩人生涯中,朱英誕始終以“江南人”自居,其祖上在江南為官數(shù)代,在武昌城內(nèi)有一藏書樓,其族譜又在如皋刻印成書?!凹以诮弦苍诮薄笔窃娙藢ψ晕疑矸莸淖⒔?,然而地理位置與心靈坐標(biāo)的背離卻導(dǎo)致了詩人對自我身份構(gòu)建的疑惑——詩人自始至終從未離開過中國北方,“北平”作為一個地理符號在激發(fā)詩人濃重的鄉(xiāng)愁的同時,也讓朱英誕陷入了“身心兩地”的漂泊困境。這種困境的發(fā)生關(guān)涉著空間領(lǐng)域和心理地理學(xué)兩個維度,伊凡·齊特齊哥拉夫在進行心理地理學(xué)研究時這樣寫道:“先生,我們來自另一個故鄉(xiāng),我們討厭城市?!薄傲硪粋€故鄉(xiāng)”所衍生出的情感困境隨著時間的變化與漂泊狀態(tài)的轉(zhuǎn)換,最終導(dǎo)致了詩人在漂泊處境下由“江南游子”向“無根的流浪人”身份的轉(zhuǎn)變:

在北京這兒,深刻體驗到“寂寞人前”的況味……可怕的狂風(fēng)……搖撼著紙窗木屋,以及江南游子的魂魄的……③

——1936年《〈小園集〉自序》

1932年朱英誕考入北平民國學(xué)院,在寫下這篇自序時 ,在北平已然居住了4年,然而“江南游子”的身份認同始終沒有改變,北方的大風(fēng)搖撼著他的內(nèi)心,“可怕”是其在異鄉(xiāng)的情感注腳,郁結(jié)的鄉(xiāng)愁啃噬著詩人年輕的靈魂,“歸而不得”的心理境遇由此產(chǎn)生:

描摹著北平的天藍

描摹著北平的天藍/描摹著北平的天藍/最高的時候/最高的山/在你的頭上/月正圓/最快的帆的船

聽見了林中的大風(fēng)/感到更大的寧靜/而你投下一個黯淡的花影/給我的心的嶺頭

如何描摹北平的天藍?詩人將筆觸投向天空的最高處,在最高山的頭頂,只有一輪圓月孤懸。“月是故鄉(xiāng)明”,“我”看著這輪明月,心中渴望著以“最快的帆的船”回到心中的故鄉(xiāng)。然而這終究是不可能的,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北平林中的大風(fēng)呼嘯,搖撼著游子的魂魄,月光照在山嶺上,投下了黯淡的花影,也照在了游子的心上?!拔摇蓖逼降奶焖{,卻只看見了代表故鄉(xiāng)的明月,風(fēng)帆不動,心卻如月下孤山一般,黯淡如花。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年歲的增長,這種情感上的困境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異,詩人對“北平”的看法有了奇妙的變化:

我在北京居住了二十五年了,但是對于古城的好處仍是覺得不太容易說清楚……因為習(xí)慣了,也不甚懷念江南江北的故鄉(xiāng)了……“小劫如風(fēng)吹已過”,我的心情正是如此……北京有一點容易看到的美妙……④

——1956年《記青榆》

二十多年后,詩人對于江南江北的故鄉(xiāng)卻已然是“不甚懷念”了,對待“故鄉(xiāng)”的心情不再如多年以前那般搖撼震動,而是“小劫如風(fēng)吹已過”?!靶〗佟背鲎澡笳Z,指的是提婆達多受地獄苦報之期間,或指釋尊一劫之壽限,在佛家中代表著漫長的歲月,“故鄉(xiāng)”這一符號在詩人心中流轉(zhuǎn)千遍,卻最終也如風(fēng)吹過,讓人“不甚懷念起來”,而先前“可怕”的北平,卻在詩人心中有著容易看到的美妙,雖只是一點,卻也折射出“江南游子”這一身份符號在詩人心中開始逐步消解,詩人似乎開始以北平為家了。

有趣的是,雖然心理坐標(biāo)與地理位置的長久背離在某種程度上療愈淡化了朱英誕的“江南懷鄉(xiāng)病”,但北平卻終究無法成為詩人繾綣靈魂的真正歸宿,由此帶來的問題便是詩人對于自我歸屬的困惑:

民廿一年夏,我初回北京……看起來或許近似夢游病,我自己卻知道:不過是“游子澹忘歸”罷了……現(xiàn)實與幻美如此深妙的交錯……至此,在“詩的天空”下,我避免了超詩的理想主義的危機。⑤

——1973年《〈春草集〉后序》

不同于從前那個渴望以“最快的帆的船”歸鄉(xiāng)的游子,也不同于那個在北平度過二十五年歲月,感懷北平“美妙”的詩人,朱英誕此時重新拾起了“游子”的身份,雖然清暉娛人,北平的風(fēng)光仍然對詩人有著深刻的影響,江南故鄉(xiāng)的秀美卻也揮之不去,現(xiàn)實與幻美相互交錯,北平終究不是家,身為游子的“我”卻也忘記了歸鄉(xiāng)的路,在“詩的天空下”,詩人不再執(zhí)著于返鄉(xiāng)的歸途,而是默默承認了自己身為“無法歸鄉(xiāng)者”的現(xiàn)實,避免了理想主義的危機,卻又在無形之中帶來了迷惘的詩思。

不難看出,心理坐標(biāo)江南與地理位置北平的長久割裂與背離,激起了詩人對于自我游子身份的消解與重構(gòu)——精神還鄉(xiāng)的不斷重臨在北方的朔風(fēng)與時間的浸染下逐漸遠去:從“江南游子搖撼的魂魄”到“忘歸游子”,“還鄉(xiāng)”這一心理癥候逐漸衍生成“無根者”的自我言說:

枕上作

我愿意我的生命如一張白紙/如圣女有她的天堂/日出如昨晚的落霞/我苦于我不知道啊/哪兒是我的家……⑥

“我苦于我不知道啊/哪兒是我的家”,這是詩人對自我身份歸宿的終極質(zhì)問,圣女有她的天堂,落霞伴生著日出,所有事物都有著屬于他們自己的終極歸宿,可“我”呢?“我”空有著屬于“家”的記憶,然而這“家”卻并不真實存在著,歲月在“我”的生命上留下了屬于她的色彩,卻讓“我”始終無法觸及,“我”陷入了深沉的迷惘之中。正因為如此,“我”渴望著自己的生命如白紙一般,了無牽掛,這樣超詩歌的理想主義是注定不可能實現(xiàn)的。當(dāng)無根的迷惘取代了懷鄉(xiāng)的夢囈,“無根的流浪人”便取代了“江南游子”,成了朱英誕的詩歌注腳。

從“思鄉(xiāng)游子”到“無根的流浪人”,身份的變化并非單純由于時間向度的延長而產(chǎn)生,心理坐標(biāo)與地理位置的二元對立的單一結(jié)果?;赝煊⒄Q的一生,其人歷經(jīng)革命失敗,抗日軍興,隨著北平的淪陷,當(dāng)?shù)氐奈娜藗円膊豢杀苊獾叵萑胍环N“無根”的集體共情之中。作為身陷淪陷區(qū)的“留守者”,朱英誕自始至終都游離于時代的主潮之外,然而他對自我身份的不斷發(fā)現(xiàn)與重構(gòu),恰恰是時代在詩人內(nèi)心留下的深層次刻印,也是大環(huán)境下朱英誕對個體精神與人類共性的敏銳感知所帶來的結(jié)果。對自我主體意識的深入發(fā)掘,給予了朱英誕詩歌獨一無二的現(xiàn)代性品格。

二、 漂泊詩思下的故鄉(xiāng)投影與再造

波德萊爾認為:“詩不是再造自然,而是創(chuàng)造與自然具有‘契合’關(guān)系的超自然的理想世界。”⑦一個從未離開過北方的人,又如何在自己的詩歌中懷鄉(xiāng)呢?在朱英誕的詩歌世界中,作為“江南游子”的詩人努力探求北平這一“異鄉(xiāng)”與內(nèi)心“故鄉(xiāng)”的契合成分,試圖以此“投影”來療救內(nèi)心的“懷鄉(xiāng)病”:

晚雨旋晴

……/這時候北平黃昏,像江南/翠尾掃開三月雨……

今年的春天·北平

惟有我的寒碧的小園/像心臟,是最后的一點彌留/實現(xiàn)的夢;江南如在眼前了/當(dāng)梅子黃熟的時候……

北平曲(二)

長長的街道上平靜的步履/長長的小溪水岸柳飄遠的/長長的北國天深深的邊際/那江南的貴客低低的口笛

這些詩歌在“北平”“江南”之間反復(fù)閃回交錯,詩人構(gòu)造出了北平——江南的意象遷移與交錯,“北平的黃昏、北平的小園、街道、小溪”是詩人面對自然時作為“洞察者”“猜測者”以一種心靈非凡感知所探尋到的語言意象,如同馬拉美所說的“客觀事物”與“意象”、艾略特說的“客觀對應(yīng)物”一樣,從朱英誕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某種奇妙特質(zhì),給予其詩歌以非凡的表現(xiàn)魔力與審美體驗,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在詩人的筆下相互重疊,暗含了其生活與精神層面的嵌合維度,“我愛北京,是愛這里特有的秋高氣爽;但是也愛北京的深巷,還有幽居:‘綠蔭生畫寂’,宜于我追懷我的詩的故鄉(xiāng)”⑧。這里的“愛北京”是為了更好地“追懷故鄉(xiāng)”,懷鄉(xiāng)之思至此生根發(fā)芽。

事實上,這種懷鄉(xiāng)方式自古有之:“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薄耙宦晧魯喑?,滿眼故園春意生?!比欢跋峦て矗邩蛄b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北平”在朱英誕的詩歌世界中成為“客觀對應(yīng)物”的同時,也是他的“楚歌”“魯酒”,雖得一時清歡沉醉,卻終究“曲高和寡”“酒難消愁”,僅僅作為故鄉(xiāng)投影的北平終究無法療救詩人的懷鄉(xiāng)癥候,隨之而來的便是在北平黑暗長街與墻頭上的惘然游蕩:

孤獨者之歌

各個星座都在我視野里啊!/肉體大可哀——/這是什么樣的墻垣/既推不倒,也不能飛越?/北京的紅墻?/天上的銀漢?/孤獨是一個麗日嗎?/我沉淪于那深林之夜里/誰夢著我是一片月?/任憑日全蝕/月全蝕

原本與詩人思鄉(xiāng)情感相契合的北平在此發(fā)生了突變,高聳的“紅墻”矗立在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北平上空的“銀漢”隔絕了江南的“日”“月”,誰來拯救詩人?誰又夢著他這個孤獨的江南游子的魂魄?紅墻高聳,銀河廣闊,卻把詩人拘束在一方狹小的“深林之夜”中,詩人想推倒、想飛越這些障礙,卻只能唱出那屬于孤獨者的歌聲,“歸而不得”的沖突在此出現(xiàn)了,“北平”不再是“江南”這個烏有之鄉(xiāng)的投影符號,它在詩人無限的追索中獲得了新的獨立意義:

秋花落

只留下一片影/但歲月無窮/夏天是這樣長長的/像北平的大街一樣長/如此靜默/等待著一場大雪嗎/談?wù)剠捑氲墓适掳?像冬夜的夢一樣長長的

如同前文所說的那樣,原本作為詩人故鄉(xiāng)的北平,在與“江南”的糾纏互滲中上升成了一個生命、精神震蕩狀態(tài)的載體。北平的“影”籠罩在詩人心頭,它的街道漫無邊際且靜默無言,如同冬夜寒冷的夢一般沒有盡頭。漂泊的盡頭依舊是漂泊,“語言的產(chǎn)生/并不能增加或減輕/人類沉默的痛苦”⑨,詩歌對還鄉(xiāng)病的療救終究還是失敗了,“還鄉(xiāng)”的意象契合逐漸變?yōu)椤盁o根”者身份錯置的心理沖突。在這樣的沖突中,詩人對“北平”表現(xiàn)出了彷徨無措的心理狀態(tài),進而陷入了時而緬懷時而清醒的雙重困境。

隨著詩人漂泊狀態(tài)的空間性持續(xù),這樣的文本性沖突終究還是發(fā)生了某種顯著的變化,“北平”的心理指涉第三次有了根本性質(zhì)的蛻變,如同“游子澹忘歸”一般,詩人與“北平”迎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心理上的和解:

古城

讓窗飾靜觀你走過/讓商標(biāo)的孩子引逗母愛/在城市中稍稍停留/快樂的陽光仍高視闊步吧/黃昏的右手卷為風(fēng)/我也收攏我的黑綢的傘/啊/古城的大街上逡巡/我平靜地走著如在家中

“北平”上空無際的“銀漢”消失了,“快樂的陽光”照耀了下來,詩人走出了《孤獨者之歌》中的那片“深林之夜”,看見了孩子、母親以及古城的大街。北平所象征的“紅墻”轟然倒塌,“平淡沖和”之氣氤氳而起,詩人在詩歌的生成過程中獲得了在“北平”這一古城的寧靜。

百寶箱

……在大街上/正如在平安的家里一樣/走著……

北平大街(二)

步履平靜如在家室/流水伴著垂柳遠去/長長的藍天隨了紅墻/也如流水的流向天邊

“北平的大街”不再如“夏天”一般悠長無盡,詩人的步履不再是孤獨者的彷徨踉蹌,他步履平靜得如在家中,“紅墻”再次出現(xiàn),卻已沒了先前的高聳,藍天取代了遼闊的銀漢,詩人對江南的思念不再橫亙在心頭,而是如同流水般流向了天邊。

黃昏

疏林的后面無人/寂寞的落日的遠村/我喜歡北平的黃昏/街談巷議里/則有人們來往著/我喜歡北平的黃昏/隱隱的青山啊/夜夜是這時候

先前“長長的”“如冬夜的夢一般”的北平大街消失了,詩人反復(fù)運用“家”一詞來表現(xiàn)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不同于先前詩歌中“江南—北平”的意象交錯與感官互滲,詩人直白地表達了對“北平”的喜愛之情,北平不再是江南的一面鏡子,也不再是困囿自身的地理牢籠,它成了“江南游子”的“家”,先前文本所表現(xiàn)出的詩人與北平的沖突狀態(tài)似乎在此徹底消失了。然而,即使詩人意圖通過“喜歡”“如在家中”這樣的表達來獲取與北平在某種程度上的緩和,賦予其新的詩思路徑與想象空間,但詩人的“無根基狀態(tài)”依舊沒有改變:

夕陽

……/胸襟上無須簪野花/這兒是你的家,但無所謂家/荒村野店里沒有悲愁/這兒也無須系著紅旗的酒招牌

“無所謂家”,“沒有悲愁”,即使“小劫如風(fēng)吹已過”,詩人“無根者”的身份構(gòu)成依舊沒有任何改變,巨大的空虛感困囿著詩人的內(nèi)心,代表江南的“野花”“紅旗的舊招牌”在北平“夕陽”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寂寥的姿態(tài),作為“家”的北平、作為“家”的江南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頗有杜甫“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的詩情。

從投影到再造,朱英誕對北平的描摹,突破了單純情感的線性維度。折射出在歲月的砥礪下,作為“無根者”的詩人雖開始拒絕先前的彷徨心理狀態(tài),然而“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圣境界恐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⑩。朱英誕在表現(xiàn)出釋然態(tài)度的同時,分泌出淡淡的愁緒,這種愁緒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先前的鄉(xiāng)愁,而是詩人在反思自我生存狀態(tài),明白始終無法突破心靈世界的桎梏時所產(chǎn)生的巨大的空虛感,“北平—詩人—江南”三者互相糾纏,帶來的是情感上的復(fù)雜轉(zhuǎn)變:悲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對生命境遇的深沉思考。

三、 漂泊中的突圍:從“以詩還鄉(xiāng)”到“以詩為家”

尼采認為,擺脫人生的根本煩惱和痛苦有兩條出路:一條是逃往認識之鄉(xiāng),另一條是逃往藝術(shù)之鄉(xiāng)。樂天有詩云:“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何獨在長安?!?《重題》) 事實上,“以詩還鄉(xiāng)”早已有之,陶潛寫《桃花源詩并記》描繪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這里人民安居樂業(yè),民風(fēng)淳樸,家家富足,“怡然自得”之象令人神往,然而“桃花源”只是詩人的精神之鄉(xiāng),他在自我描繪的精神樂土中獲得了心理上的快慰,無論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閑適,還是“狗吠聲巷中,雞鳴桑樹顛”的悠然,都展現(xiàn)了詩人以詩還鄉(xiāng)的精神追求。朱英誕受陶淵明影響頗深,無論是“這時候北平黃昏/像江南/翠尾掃開三月雨”(《晚雨旋晴》)這般對“北平”這個借居故土的江南化描繪,還是“我所愛的漁人在哪里/桃花依舊/田舍空了/捕魚的人兒呢/不見”(《懷古》)這般對夢中“江南”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都是對自我漂泊困境突圍的有力嘗試。

然而,相較于古人,朱英誕對“故鄉(xiāng)”“家”的追尋顯得更為深入。心靈與地理坐標(biāo)的錯位造成了朱英誕“無根者”的主體生成與精神家園的缺失,無論是江南還是北平都無法填補其“無根”的精神困境。當(dāng)“以詩還鄉(xiāng)”無法滿足朱英誕對“家”這一文化符號的追求時,詩人便不再一味模仿古人將“詩”單純地作為滿足“還鄉(xiāng)”欲求的工具,而是作為“家”本身而存在著,完成了從“以詩還鄉(xiāng)”到“以詩為家”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變:“唯有詩是曇花/它還諸一點溫暖給我/……但江南永遠隔在霧里以致霧會變成了雪……”(《試茶》),從而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的超越。

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針對知識分子的流亡話題提出過這樣的觀點:“如果在體驗?zāi)莻€命運時,能不把它當(dāng)成一種損失或要哀嘆的事物而是當(dāng)作一種自由,一種依自己模式來做事的發(fā)現(xiàn)過程,隨著吸引你注意的各種事物、興趣,隨著自己決定的特定目標(biāo)所吸引,那就成為獨一無二的樂趣?!彪m然流亡與漂泊并不相同,但二者都讓知識分子們進入了“無所依靠”的精神狀態(tài),面對與自我精神世界徹底分裂的社會空間,陷入“無依靠”困境的詩人又該如何突圍?居伊·德波認為突破的方式之一便是“構(gòu)建情境”,所謂“構(gòu)建情境”便是“為了彌合人們的內(nèi)在精神分離與分裂,為了摧毀平庸化的日常生活所建構(gòu)的虛假迷人景觀,必須重新建構(gòu)人們真實的生存情境,必須使人的生活重新成為真實的生存瞬間”。當(dāng)詩人意識到自己“無根者”的身份事實時,他便不再追尋靈魂的地理歸宿——“這兒是你的家/但無所謂家”(《夕陽》),轉(zhuǎn)而探索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靈魂歸宿——使生活重新成為真實的瞬間,即詩歌本身作為家園的存在價值:

我在北京度過的三十年間,移居過四次,而五個居處是都夠不上稱作一個小園的,于是我就渴望地幻想我的詩的局面是一座小園了。

——1966年《小序》

對于北平的“小園”,朱英誕是這樣解釋的:“北京,——改稱北平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這兒,除了園林深密,幾乎小門深巷家家宅邊有古樹,家家各自形成一個小園……古老的理想‘不取高深,但取曠敞’與當(dāng)我的繞屋的籬園,更無根本的不同了?!痹谥煊⒄Q看來,“北平”的“小園”與“繞屋的籬園”沒有“根本的不同”,然而三十年后,在北平移居四次的他,為何稱“五個居所是都夠不上稱作一個小園的”?對此,朱英誕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小者,自己也,小園也就是那古老的‘自己的園地’吧?”歸根究底,雖在北平居住了近乎一生,朱英誕卻始終未能尋得“自己的園地”,于是詩人開始幻想“詩歌”本身便是屬于自己的園地了:

水邊商籟

我仿佛悲哀我是沒有家的人/(事實上證明也是如此)/于是我愛自己有自己的鏡子/一個不認識的人和我親密/對語,——但,不許握手!/一個潔凈空曠的世界隔離著/我們,你和我;于是我愛我的/船兒經(jīng)過,我也愛我的/風(fēng)經(jīng)過/也愛我的/樹林經(jīng)過: 卻不愿想到那死/正如一個受著自殺的誘惑的女兒/而對花睡去/我也愛著/花是我的一面鏡,啊遨游的孩子,/青青天如果是蒼苔/小園里寂靜是繁華的愛! 唉!

這首小詩,是朱英誕以詩歌為家園的最佳注腳,它描繪了一個無家之人,歷經(jīng)愛、孤獨、死亡,卻依舊堅定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屬于自己的愛的個體形象。在詩歌中,“我”的內(nèi)心活動恰恰對應(yīng)著詩人對“北平”或者說“心理家園”的尋找歷程:

詩歌開篇就表明了“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家”指代的自然是內(nèi)心的遙遠的江南園地,然而事實上詩人永遠不可能回到那里,于是便流露出了“悲哀”的詩情。“我”試圖從“北平”這一面鏡子中汲取屬于江南的鄉(xiāng)味,“不認識的人”便是詩人想象中屬于江南的自我——可以與之親密、對語,卻永遠無法觸碰彼此?!皾崈艨諘绲氖澜纭敝复薮蠖譄o法彌合的時空間距。“一個潔凈空曠的世界隔離著/我們/你和我……”這里詩人凸顯了“你和我”被這個巨大“世界”隔離的事實,這種隔離是如此的遙遠與絕望,以至于詩人不再追索鏡子中的美好,轉(zhuǎn)而探求“船、風(fēng)、樹林、睡花”的美妙之處,“于是我愛我的/船兒經(jīng)過/我也愛我的/風(fēng)經(jīng)過/也愛我的/樹林經(jīng)過……”。這里的詩句有著兩種理解方式:一是詩人愛船、風(fēng)、樹林的同時,它們也深愛著他,二是詩人愛著這些事物,得到的卻只是沉默的回音。詩人顯然自身也陷入了迷惘與空虛,“卻不愿想到那死,正如一個受著自殺誘惑的女兒/而對花睡去”,詩人最終仍是愛而不得,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與迷惘。此時,另一面鏡子出現(xiàn)了,“花”帶著詩人沉沉睡去,如孩子一般遨游天空,之后夢醒了,詩人的小園中充滿著他愛的事物:船、風(fēng)、樹林、睡花……卻始終以沉默回應(yīng)著詩人,“唉”代表著詩人從夢中回到現(xiàn)實,巨大的空虛感擠壓著其脆弱的心理時所發(fā)出的哀嘆。

詩人在這首詩中,通過對自我意識的超驗表達完成了對詩歌園地的尋找——漂移中的無家者與鏡中的自己進行著超時空對話,“船、風(fēng)、樹林、睡花”等在此時由單純的意象上升為其詩歌小園中的構(gòu)建符號,詩人試圖通過構(gòu)建這樣的一個詩歌小園,來刺透漂泊境遇所帶來的空虛,抵達詩性內(nèi)部借以撫慰自身。雖然對于這樣的嘗試,詩人始終報以消極的態(tài)度,“愛與不愛”成為詩人熱衷探討的話題,對詩歌園地的熱愛能否反哺自身,讓自己最終取得精神上的補足語慰藉?或許只能以“唉”這樣的嘆息作結(jié),但其在漂泊命運中對于詩歌內(nèi)部世界的不斷構(gòu)建和調(diào)整,對自我主體的重構(gòu)與對話,仍在一定程度上舒緩內(nèi)心難以釋放的無力感與空虛感,同時為其詩歌增添了超越現(xiàn)實與時空的巨大美感。

在《小園集》的跋中,詩人對其創(chuàng)作這樣評價道:“私意以為即此可見少年時之純凈,對人間瑣屑如之和抵抗而復(fù)不自覺?!痹谠娙丝磥?,其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便是“無根者”自身以“少年”這一飽含情緒的精神載體對人間瑣屑的“抵抗”,“以詩為家”便是對自我困境反抗的一種姿態(tài),這樣的抵抗并非刻意為之,而是歷經(jīng)歲月磨礪,人世數(shù)載之后不自覺之結(jié)果。作為時代大潮之外的“無根流浪者”,朱英誕清楚地認識到內(nèi)心的困境,并將自我的詩學(xué)理想、情感流動注入詩歌當(dāng)中,以期到達詩歌家園的彼岸,或許這條道路永無盡頭,如同《藍天》中所描繪的那樣,“人間的瑣屑的道路/美好而又艱難的道路/永日伸長——”,但朱英誕的抵抗姿態(tài)也促成了其較高的詩學(xué)成就與現(xiàn)代性品格,其作為“無根者”的漂泊詩思為我們理解他的詩歌提供了一條幽暗的小道。

注釋:

①朱英誕:《神秘的逃難》,《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②朱英誕:《神秘的逃難》,《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07頁。

③朱英誕:《〈小園集〉自序》,《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

④朱英誕:《神秘的逃難》,《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8頁。

⑤朱英誕:《〈春草集〉后序——紀(jì)念寫詩四十年》,《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8~69頁。

⑥朱英誕著,王澤龍主編:《朱英誕集(第一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2頁。本文朱英誕詩歌均出自王澤龍主編的《朱英誕集》第一至五卷,不再另注。

⑦陳太勝:《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

⑧朱英誕:《〈小園集〉自序》,《我的詩的故鄉(xiāng)》,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

⑨北島:《語言》,《北島作品精華本》,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頁。

⑩胡適:《追憶志摩》,《云游:徐志摩懷念集》,蘭亭書店1986年版,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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