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飚
【摘 要】《琵琶記》是永昆現(xiàn)存的主要劇目,其版本只有兩種,這兩種版本相差不大,現(xiàn)通用的版本主要是林天文的《永昆曲譜集成》。通過永昆本與明汲古閣的《六十種曲》和陸貽典的《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相比較,說明永昆《琵琶記》與明代版本的《琵琶記》屬于同一源流。永昆《琵琶記》的出目與明本《琵琶記》的出目基本相同,只是在出目數(shù)上有所增減而已,其文體敘事內(nèi)容也與明本基本相同,由于敘事的需要,永昆本只是對明本的某些曲牌有所改編和賓白有些省略,這就是戲曲的民間性所決定的,這也是民間劇團對傳統(tǒng)劇目改編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主要特征。
【關(guān)鍵詞】琵琶記;版本;曲牌;永昆
中圖分類號:J805?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0-0007-06
“永昆”是中國昆劇支派的典型代表,是浙南戲曲四大劇種之一,其歷史悠久。至于“永昆”的形成年代,未有明確記載,可見以下五則文獻的相關(guān)描述。其一,《中國戲曲志》:“元末明初時期,《琵琶記》作者高明與昆山著名清唱曲家顧阿瑛有交往?!雹倨涠瑩?jù)《江東白芋》的記載,于明嘉靖三十二年間,《浣紗記》的作者梁辰魚曾南游溫州(永嘉),即“余幼有游癖,每一興思,則奮然高舉。癸丑之歲,南游永嘉,道經(jīng)蘭溪徘徊江岸?!雹谄淙宄赫骡牎独僳E續(xù)談(卷六)》云:“比年余僑居邗水;就養(yǎng)甌江,時有演戲之局,大約專講昆腔者,不過十之三,興余同嗜者,竟十之七矣?!雹燮渌模虺痢队兰卫デ窌骸扒∧觊g,永嘉、瑞安、平陽等地‘小兒班遍地開花,備受民眾青睞。清人張綦毋《觀小兒班》詩云‘兒童唇吻學宮商,學得昆山與弋陽。不用當筵笑鮑老,演來舞袖亦郎當?!?④其五,黃一萍《溫州之戲劇》敘述:“至道光年間,溫州有‘靄云‘秀柏兩個昆班,后來‘一死于疫,一溺于海,中斷者二十余年同治間,重新組成同福、品玉兩班?!雹?/p>
以上文獻記載,說明溫州人在明代就已經(jīng)與昆山腔藝人有聯(lián)系,并且至少在清代就已有昆腔戲班的演出。然后至20世紀30年代,永昆開始衰落,僅存同福、一品春、新品玉等少數(shù)半職業(yè)昆班,并且只在民間演出。至1951年,以上三個戲班合并為“巨輪昆劇團”,于1955年改名為“永嘉昆劇團”?!拔母铩逼陂g并入京劇團,至1979年才恢復建制,重新排演劇目,有些劇目至今常演不衰,比如《琵琶記》《荊釵記》《張協(xié)狀元》等。但這些劇目的來源,沒有資料記載,也無人考證。正如林天文先生所說:“‘永昆有史以來,其聲腔沒有任何工尺(工尺譜、簡譜或任何曲譜)記錄在案?!雹捱@是因為永昆的傳承與發(fā)展,全靠“三點指”的譜式,即“烏佬譜”⑦的言傳身教和口耳相傳。
《琵琶記》是永昆保存至今的戲本之一,也是永昆最具代表性的劇目,現(xiàn)存版本不多。據(jù)林天文先生介紹,該劇目是在1957年原“巨輪昆劇團”改為“永嘉昆劇團”時,為恢復演出而需要伴奏曲譜,由徐劍鳴、葉志欽、陳達輝三位樂師協(xié)同劇團演員一起口述筆錄而成⑧。
雖然如此,永昆《琵琶記》也不是自創(chuàng)的,肯定是高則成《琵琶記》的遺存,也必定與古本《琵琶記》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F(xiàn)以《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與毛晉汲古閣《六十種曲》所輯《琵琶記》相比較,來追溯永昆《琵琶記》的版本源流,進而論述其文體特征。
一、三種《琵琶記》版本的介紹
《琵琶記》是早起南戲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又堪稱文人傳奇的典范,促成了明清傳奇戲曲文體的規(guī)范體系,其歷史影響深遠?!杜糜洝吩竟菜氖?,主要描寫漢代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之間悲歡離合的故事。該戲為溫州瑞安人高則誠(高明)所作,正如明徐復祚《曲論》所云:“有王四者,以學聞,則誠與之友善,勸之仕,登第,即棄其妻而贅于不花太師家,則誠惡之,故作此記以諷諫。名之曰《琵琶》者,取其頭上四‘王云爾;元人呼牛為‘不花,故謂之牛太師;而伯喈曾附董卓,乃以之讬名也?!雹?/p>
《琵琶記》版本很多,就明代而言,大致有二十余種?,F(xiàn)存最早的并接近原本的當屬陸貽典的《校鈔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陸氏雖是清代人,但他所依據(jù)的底本是最早的。此外,就是明嘉靖蘇州坊刻的巾箱本《新刊巾箱蔡伯喈琵琶記》和《明本潮州戲文五種》中的嘉靖抄本《蔡伯皆》(影印本)。其他版本基本為改本,如錢南揚先生所說:“自李卓吾評本以下十一本為又一系統(tǒng),都被明人改得面目全非了?!雹饽壳白钔ㄓ玫陌姹臼敲髅珪x汲古閣《六十種曲》。
永昆《琵琶記》現(xiàn)存僅有兩種版本,其一是《中國戲曲音樂集成·浙江卷·溫州本》,乃溫州市文化局、溫州市藝術(shù)研究室、永嘉縣文化局、永嘉昆劇音樂集成編委會所編的油印本,時間不詳,該本為清唱本,只錄曲牌不錄賓白,其中《琵琶記》曲牌共59支(前腔與尾聲除外);其二是林天文主編的《永昆曲譜集成》,由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該本為劇唱曲本,其中精選了十部永昆傳統(tǒng)劇目中的優(yōu)秀折子戲,曲文、賓白俱全,《琵琶記》共十一出。將兩種版本進行對比,其相差不大,實為同源版本,只是前者是曲唱本,后者為劇唱本而已。正因為《永昆曲譜集成》本屬劇唱性質(zhì),其中曲文、賓白俱全,所以本文選用此本與另外兩種古本進行比較,即《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本與明毛晉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琵琶記》。
《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乃依據(jù)孫崇濤主編的《古本琵琶記匯編》(冊四),它是由中華書局出版的線裝四針影印本。該本系“國家圖書館藏本”套色影印,卷上末有“陸貽典”印章和“嘉靖戊申七月四日重裝,三橋彭記”字樣。正文不分出,分上下兩卷,上卷首頁有標題“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卷上”,款注“東嘉高先生編集、南溪斯干軒訂正”,三個紅印章分別為“陸貽典印”“敕先”“北京圖書館藏”,正文首頁有四行詩,即“極富極貴牛丞相,施仁施義張廣才,有貞有烈趙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痹摪姹緸殡p面頁,共62頁,中間無缺頁和空頁。下卷末題有“嘉靖戊申歲刊”。后附“舊題校本琵琶記后”“手錄元本琵琶記題后”與“附錄”。全文句讀用紅點標出,曲牌名與人物角色用朱紅括號標示。
毛晉《六十種曲》之《琵琶記》,乃中華書局2006年版。該版本于1935年由開明書店排印出版,1954年文學古籍刊行社用開明書店本紙型重印。中華書局1958年曾根據(jù)文學古籍刊行社本重印,2006年重印本一仍其舊。第一冊第一個劇目就是《琵琶記》,共42出。《六十種曲》總目錄后,附有一篇“演劇首套弁語”,《琵琶記》目錄的前一頁,撰有“繡刻琵琶記定本”字樣,正文從第1頁至167頁結(jié)尾。
以上幾個版本的《琵琶記》雖屬不同時代的產(chǎn)物,并且經(jīng)過文人的諸多改動,但究其故事內(nèi)容與曲牌體式還是一脈相傳,只是在文體特征或敘事風格上有所差異?,F(xiàn)以《永昆曲譜集成》之《琵琶記》與《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和毛晉《六十種曲》之《琵琶記》進行比較分析,追溯永昆《琵琶記》的源頭,進而論述其文體特征。
二、永昆《琵琶記》的文本與明版本的關(guān)系
《永昆曲譜集成》本之《琵琶記》共節(jié)選有十一出,未標出數(shù),按其曲牌與文體相對應(yīng)于汲古閣《六十種曲》的《琵琶記》(原本42出)為十出,分別是第五出“南浦囑別”、第二十出“勉食姑嫜”、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厭”、第二十二出“琴訴荷池”、第二十三出“代嘗湯藥”、第二十九出“乞丐尋夫”、第三十五出“兩賢相遘”、第三十六出“孝婦題真”、第三十七出“書館悲逢”、第三十八出“張公遇使”。而《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原不分出)是根據(jù)前兩種《琵琶記》所節(jié)選的內(nèi)容分別對應(yīng)并列表?,F(xiàn)將三個版本《琵琶記》所節(jié)選的曲牌名與出目分別比較如下。
從以上三個版本《琵琶記》的“出目與曲牌名”的對比中,可以看出永昆《琵琶記》與明本的淵源關(guān)系。雖說永昆現(xiàn)存劇目多是藝人口述筆錄而成,但也是受傳統(tǒng)劇目潛移默化的影響,并持續(xù)在藝人之間傳承。
永昆《琵琶記》所輯錄的出目,是后世搬演該戲本時所常用的折子。如《詞林一枝》卷之三中的《蔡伯喈中秋賞月》《趙五娘描畫真容》《趙五娘書館題詩》等?,《樂府菁華》卷之一中的《五娘分別長亭》《伯喈中秋賞月》《伯喈書館相逢》等?,《納書楹曲譜》正集(卷一)中《琵琶記》的《分別》《吃飯》《吃糠》《賞荷》《描容》《廟會》《書館》《掃松》等?。其曲牌與明本《琵琶記》沒有區(qū)別,只是【前腔】數(shù)的多寡而已,永昆《琵琶記》是在明本曲牌【前腔】的基礎(chǔ)上,進行精減。這種曲牌上的取舍,正是因為文體敘事的安排。而文體敘事由觀眾的需求所決定,也是一種文化審美的體現(xiàn),帶有區(qū)域性的文化特征。
永昆《琵琶記》的十一個折子戲,按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的出目順序與之比較,汲古閣的前十九出,永昆基本省略,只選第五出“南浦囑別”并分成兩個折子戲作為《琵琶記》的開篇。第二十三出至第三十五出之間的出目也基本省略,只選用二十九出“乞丐尋夫”,永昆題作“描容”。明本汲古閣《琵琶記》的前十九出主要是圍繞蔡公、蔡母、蔡伯喈、牛丞相等幾個主要人物而進行的文體敘事,如《蔡公逼試》《丞相教女》《文場選士》《激怒當朝》等,而永昆《琵琶記》的十一個出目,主要是抓住“趙五娘”的人物形象和悲情進行敘事與抒情,為渲染中國舊社會“有貞有烈”的婦女形象,著筆在趙五娘的貞節(jié)與孝順兩方面,如《吃飯》《吃糠》《煎藥》等出目,這種“節(jié)孝”德行的推廣在中國農(nóng)村具有極大的教育意義,這是永昆《琵琶記》出目選擇與文體敘事要求的主要原因。
三、永昆《琵琶記》的文體特征
《永昆曲譜集成》本《琵琶記》共有十一出,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以其中前兩出為例來進行文體的比較與分析。其前兩出為“囑別”與“南浦”,相當于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的第五出“南浦囑別”。“南浦囑別”一出,共上場五個人物,其角色(人物)按出場順序依次為旦(趙五娘)、生(蔡伯喈)、外(蔡公)、凈(蔡母)、末(張廣才)?!缎驴静滩糜洝冯m然未分出,可通過文體找到相應(yīng)的內(nèi)容與之比較?,F(xiàn)將這三個版本相應(yīng)的文體內(nèi)容比較如下。
表二
通過表二中的文體比較,三個版本具有淵源關(guān)系,永昆《琵琶記》并不是直接源于某個版本,而是為了敘事的需要,在明版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改編和刪減,特別是在賓白方面省略比較多。如《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白):“〔旦〕解元。雲(yún)情雨意。雖可拋兩月之夫妻。雪鬢霜鬟。更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是何道理。”永昆《琵琶記》(白):“(趙五娘)官人,兩月夫妻雖可拋,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是何道理?”又如【忒忒令】及其【前腔】中的賓白以及【臘梅花】之后的大段賓白,省略較多。有時將曲牌中的賓白全部省略,如【沉醉東風】【五供養(yǎng)】及其【前腔】等。
由此可知,永昆《琵琶記》的文體敘事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對明版本曲牌的改編和賓白的省略上。曲牌的改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曲牌中增加襯字,使敘事情節(jié)更加生動,更貼近日常生活。如【沉醉東風】中的“喂呀!”“喂嚇”“嚇!”等襯字,增加了趙五娘抱怨的情緒,也增添了生活氣息。其二,曲牌中曲文的省略。如【(尾犯序)前腔】,原本是表述蔡伯喈赴京求取功名的無奈以及拜托張廣才照顧自己的雙親,但其中“畢竟,你休怨朝雨暮雲(yún),只得替著我冬溫夏凊”之句,使得蔡伯喈的“請辭”有些“強硬”。然而永昆《琵琶記》卻省略了此句。此句的省略,使得原本強硬的請辭變得委婉與誠懇。其三,文字略作改動,但意思相近。如【鷓鴣天】曲牌,永昆作“〔趙五娘〕一半心事一半憂?!膊滩成@暮景應(yīng)難保”;《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作“〔旦〕一般心事一般憂?!采秤H闈暮景應(yīng)難?!?。賓白的省略,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大段賓白的省略,如上表【臘梅花】之后的賓白;其二,個別字句的更換,如上表【謁金門】之后的賓白:其三,大概意思保持不變,敘事語氣的改編,如上表【尾聲】之后的賓白、【(尾犯序)前腔】之后的賓白。
四、結(jié)語
永昆《琵琶記》的文體敘事所表現(xiàn)出的特征,體現(xiàn)了戲曲的民間狀態(tài),也體現(xiàn)了民間劇團對傳統(tǒng)戲曲劇目改編的普遍現(xiàn)象。
永昆《琵琶記》的文本敘事是明本《琵琶記》的間接遺存,其方式主要是通過永昆藝人的口傳心授,其曲譜雖是永昆樂師協(xié)同劇團演員一起口述筆錄而成,但與明汲古閣《六十種曲》和《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記》沒有太大區(qū)別。說明永昆十一個折子戲的《琵琶記》源于明本《琵琶記》的相應(yīng)出目,永昆《琵琶記》源于明本。
《永昆曲譜集成》輯錄有十大傳統(tǒng)劇目,除《琵琶記》外,另有《荊釵記》《張協(xié)狀元》《永團圓》《繡襦記》等,這十大傳統(tǒng)劇目是永昆的一筆巨大財富,是永昆藝人繼承傳統(tǒng)藝術(shù)堅持不懈努力的結(jié)果,這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上具有重大的文化和社會意義。
注釋:
①中國戲曲志編委會.中國戲曲志(浙江卷)[M]·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7,92.
②(明)梁辰魚.梁辰魚集·江東白芋(卷下)[M].吳書蔭編集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63.
③(清)梁章鉅.浪跡叢談 續(xù)談 三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1,347.
④⑤沈沉.永嘉昆曲·杭州[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2008.
⑥林天文.永昆曲譜集成[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5.
⑦“烏佬譜”:是永昆老藝人學藝時所采用的快熟記譜法,即采用“三指板”,又稱“三點指”“三指譜”,民間稱“烏佬譜”等,其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僅有板眼沒有工尺字,其曲腔是由師徒口傳心授。這種記譜法,在曲文旁邊不標工尺字,只注有“、”“∟或│”“_”等板式符號,表示不同的板眼。
⑧林天文.永昆曲譜集成[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6.
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33.
⑩錢南揚.元本琵琶記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
?王秋桂.善本戲曲叢刊(第六輯)之<詞林一枝>[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5,6-7.
?王秋桂.善本戲曲叢刊(第六輯)之<樂府菁華>[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5,2.
?王秋桂.善本戲曲叢刊(第六輯)之<納書楹曲譜>[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8,1-3.
?原譜為〔蔡母〕,疑為誤寫,此處已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