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女,陜西府谷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鐘山》《紅巖》《延河》《廣西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等。出版小說集《城客》《夜茫?!贰豆┰~》,散文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
租來的生活
1
有必要去關(guān)上窗子,窗外的水滴濺落在她窗邊開著的電腦上,伴隨著一陣陣的水管流動的聲音,冒進來的水滴越來越多。有一滴落在了她手臂上,驚醒了她困倦的睡意。夜里常常睡不好,所以在上午會坐著小憩,水滴清涼,像不小心碰到夜露。她注視著水珠干掉的樣子,似乎聞得見空氣里干燥的泥土碰到水珠散發(fā)出的泥腥味,當(dāng)然還有草有樹葉,有水泥地板,有……水會改變物體原來的味道,總能制造一種濕潤的清香味,如果你細細聞,尤其是春天,當(dāng)然最好是春末,也就是現(xiàn)在,因為空氣里本來就有花香,水混合著花,那種香味讓人迷醉,觸碰感更讓人刻骨銘心,一種自然賦予的雀躍歡喜,形成文字是美的,但生活里似乎根本無法與人分享。
很久了,她暗暗愛著很多花草樹木,愛著它們的顏色聲響,以及氣味;她也愛著那么一些毛茸茸的動物,自然,冰冷的癩蛤蟆也愛著的,它有一身斑駁的衣服,摸上去的涼意讓她總想到夏天的冰激凌。孩提時代,她總會逮了癩蛤蟆來玩幾個鐘頭,然后送回到野地里。實在太寂寞的童年,家里沒有其他孩子,父母忙于吵架。不知道為什么,植物和動物總能讓她瞬時回到幼年,回到那段很想去觸摸什么去感知什么去喚醒什么的時光里。她常常縱容自己去模仿草木或植物,也能暫時沉浸在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里。她喜歡那種逃亡感,連自己也忘記了,真好。生活里的每樣?xùn)|西被單個拎出來都會有價值的,即使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甚至是一滴水珠,也可以價值連城,因為它曾經(jīng)可能是一片大海,也可能是戀人的一滴眼淚,還可以是琥珀,晶瑩剔透里閃著光。而此刻,它是彩虹,順著水管蜿蜒,噴射,濺落進她的世界,很快就干了,像一場短暫的旅行,一種死亡。
因著瘟疫,日子似乎凍住了,但氣溫確實在一天天升高,年輕女孩子們穿起了裙子,也有小伙子只上身著件緊身的背心,她在五樓上住著,窗前一條小道,仿佛移動的清明上河圖。從樓上看,發(fā)現(xiàn)修剪園林的工人在抽煙休息。過年以來到現(xiàn)在,看見最多的就是他們和環(huán)衛(wèi)人員。只要能見著這些人,無論怎樣關(guān)在房子里,總還覺得日子在正常地過。
水在空氣里飄,告示里說了,老小區(qū)改造,所租住的房子二十六號,正屬于改造的范圍。一個中年眼看著往老年走的男人嘴里含著煙,口罩拉在了下巴下,正起身拿水管澆灌著花園柵欄邊的灌木叢。水從亮白的軟管中噴出,管子里像是住著關(guān)不住的蛇,那些水蛇經(jīng)過灌木叢旁邊那道用來裝飾的鐵門,然后躍上鐵門上的那一大團攀沿的薔薇花,往高空里去了,有幾滴經(jīng)過她的窗前,其他形成一幅美麗的彩虹圖畫,然后消失不見,她想到書里說的海市蜃樓,還有玩過的萬花筒。
她記得書上有過這樣的記述,忘記是哪一本書了,說用噴灑的水管就可以在陽光下制造出彩虹。讀書年代,她算不得一個好學(xué)生,但這樣的一個鏡頭卻記住了,每次看見有人在陽光下拿著噴水管勞作,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涌起一股微小的激動。那些水滴在空氣里飄,仿佛有它們自己的意志,一些平穩(wěn)地落在了灌木上,她甚至聽得見草木的吸水聲,一些在高處互相擁抱著制造彩虹,陽光下飛舞又飛舞。一群小孩子從旁邊往過走,口罩明顯是戴不住了,卻還掛在耳朵上,當(dāng)然也有中規(guī)中矩的,戴得整整齊齊。這樣規(guī)矩的大約是好學(xué)生,即使喘不上氣來,也要守著大人們的規(guī)定,怕死是一回事,做個好孩子是又一回事,比起怕死,好孩子更怕失去“好”這個修飾。
按照慣例,應(yīng)該開學(xué)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可這些學(xué)生這幾天才出來。去年三月搬來這里,那時候書聲朗朗,由于夜里睡眠總不好,她不得不在上午補覺,但總被小區(qū)樓下不遠的那兩所學(xué)校的音樂鈴聲吵醒,有時是做操,有時是播音。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xué)。早就不是學(xué)生了,但聽著學(xué)校的播音還是覺得怪異,當(dāng)初決定租住在這座大學(xué)校園旁邊,只是為了貼近校園,留戀著曾經(jīng)的二十歲,何況這里文化氛圍好,屬于這個城市的中心區(qū),對現(xiàn)在的工作和想追求的夢想都便捷。想不到這附近居然有兩所小學(xué)和幼兒園,后來才知道隔條街有初中和高中,幾所呢。一些人就在這附近的幾條街從幼兒園上到博士畢業(y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搬到這里的一個隱秘目的,說白了,是這里有一個著名的外語培訓(xùn)機構(gòu),附身于一所外國語大學(xué)的基礎(chǔ)上,所以比較聞名。前幾個月她對出國感興趣,湊熱鬧學(xué)了幾個月英語,那個所謂外院培訓(xùn)班上的女班主任老師,居然就是這樣的經(jīng)歷,從小到大再到結(jié)婚生子,到現(xiàn)在的五十多歲,托了父母的福,一條龍服務(wù),在這幾條巴掌長的小街上悲歡離合,生兒育女。
雖然眼看進夏天,部分葉子還未來得及換完春裝,澆灌草木的工人似乎無聊,將水管對著她窗前的樹,一個勁地胡亂噴灑。樹頭接受太陽早,是深濃的;中間一路往下,雖然綠,卻綠得越來越粗糙,越來越單薄,看得出,葉子還沒有長好,還在努力完善自己。她也是這個被關(guān)在房間里的春天才發(fā)現(xiàn)樹葉是從樹冠上最先往出生葉子的,也許接受的陽光雨露的博愛更多的原因,樓下背陰處的人家門口栽種的玉蘭就沒有在無遮攔的臥室窗外的小花園里的玉蘭開得早開得好——植物也是要光的。大片斑駁的陰影將陽光割裂著,似乎像刻意裝飾。噴水的軟管發(fā)出汩汩流動的聲音,如有一個人在不停地清理喉嚨。一些水滴不斷往上冒,她似乎能感受到那涼意。澆水的工人不會想到五樓的房子里有人看著他,也應(yīng)該不會關(guān)心樓上的房子里有人看著他。也許他只是一時興起,才對著一棵樹猛噴,也或許他也發(fā)現(xiàn)了噴灑水珠制造的彩虹,忽然起了玩心。
窗前這一排樹去年這時節(jié)已經(jīng)郁郁蔥蔥了,她叫不出這種樹的名字,前面一排是槐樹,再前面一排是銀杏。那條銀杏小徑在秋季葉落時候似乎接到了指示,沒有人打掃,整整兩個多月,每天都有人慕名而來,一些人拍婚紗,一些人拍日常,周邊房子都幾十年了,一種滄桑的詩意加落地銀杏葉的那種像是小雞一樣的嬌嫩黃,讓世界顯得朦朧可愛。正是三月天,一排楊柳一排桃花,煞是好看,而這條無名小徑,最好看的是秋日,層層次次的落葉,以銀杏為主,美得太過令人蕩漾。很多孩子一抱又一抱地抱起銀杏葉子拍那種銀杏花雨的照片,她看了總覺得羨慕,自己的童年跟著外婆在大山里度過,也曾賞過山谷溝底泉眼邊那些大樹的葉子,卻未曾這樣結(jié)伴而來,有這樣的歡聲笑語。鄉(xiāng)村人對花對草對樹葉,司空見慣,并不會如此集體沉迷,人們忙著勞作忙著賺錢忙著生活,如果這樣專門去拍一地葉子是會被人笑的。
一輛紅色的小三輪車停在道路盡頭,車上用紅布圍攏做了遮陽篷,遠看像舊式女子嫁人乘坐的轎車。仿佛秋景的補白,刮風(fēng)下雨它都在那里。拍下的照片里它就像專門擺放的道具,好像等著濃妝艷抹的女子靠過去,也或者,坐進去。那是小區(qū)里賣花人家的車子,幾乎沒有動過,一直擺放在那里。那戶人家的女主做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建立的微信群幾乎囊括整個小區(qū),她也是加了的,只不過不常買花,只搬來時候買過兩盆吊蘭以及買過幾次玫瑰和康乃馨、百合花。后三種是母親喜歡的花,所以不管母親來不來,見了總買幾枝插在喝剩的礦泉水瓶子里,加點水,任它獨自開且落,然后丟棄。買不起自己的房子,總是搬家,或主動或被動,讓她對一切東西都盡量去做到“無所住而生其心”,談過一次失敗的戀愛結(jié)過一次失敗的婚又火速離了之后,似乎對男人也是這樣的處置態(tài)度,租賃制,不占有不收藏,隨時可以搬遷,看起來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zé)任了,但有一點好,不在男人身上安身立命,也就不受來自男人的罪,離了一次婚的感覺,簡直就是脫韁的野馬,她并不急于給自己再找一個圈一條繩子。
窗外有樹是幸福的,可以看見不同層次的綠,不同的果實,無論臥室還是廚房,都可以看到滿目蔥綠;窗外還有小花園,無論春秋都可以看見舉著的花朵,比如這個春天,臘梅打頭,迎春跟著,玉蘭接續(xù),然后一路往下,桃花櫻花李花等各種,現(xiàn)在是牡丹和薔薇和紫槐和楸樹花和馬褂木花,這些花開起來,已經(jīng)有入夏之感。說起馬褂木花,她真是覺得歡喜,以前的單位里有喜歡花的同事,一到馬褂木開花就搬了梯子去欣賞,去拍照,馬褂木樹真是長得太高了,人到中年的女同事,婚姻里的女人,大約太出格的事也不能做了,人人的眼都像監(jiān)獄的鐵欄一樣盯著她呢,便只有養(yǎng)花和賞花,做出生生世世想在花里住的樣子,她不再年輕也不夠老,同事微胖,卻勇敢地蜿蜒著爬上絳紅的梯子,然后與一朵馬褂木花相視。她說馬褂木花才應(yīng)該是佛花,開起來如同點著的燈盞,模仿荷花的模樣卻比荷花更誘人,只有高樹上才開得了。荷花開在水上,是水上的燈盞,而馬褂木在陸地土壤里,不可比的。今春她幾次與馬褂木花照面,仰過好多次頭,想到那個中年好花草的女同事,很想和她攀談,卻又并不想聯(lián)系。生活里的很多事,只能自己感知,專門去說花開,簡直是無聊。
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人們被封在小區(qū)里不被允許出入,每家只有一張出入證,兩天出小區(qū)一次還必須上報,小區(qū)的菜場剛好滿足人們的飲食需要,只要能吃飽,應(yīng)該就沒有什么非出門的需要。小區(qū)毗鄰景區(qū),附近就是古都有名的大雁塔和開元廣場,以前人流如織,車聲不斷,音樂聲亦不斷,廣場上設(shè)置了很多展臺,每晚必有演出,海內(nèi)外各種地攤音樂家登臺表演。古都網(wǎng)紅不倒翁的古裝大唐美女就是在這個廣場上出名的,她的纖纖玉手曾經(jīng)被世界各地的很多人握過,她笑靨如花的樣子曾經(jīng)迷醉過很多人……因著疫情,她也不知哪里去了。連月不聞絲竹聲。
后來,居然有人在夜里拉起了二胡,就在樓下這個小花園的石凳上,月光掩映,一個長著婆娑長胡子的老者,連著三個夜晚盤腿而坐在石桌上,自顧自彈奏。他隨身攜帶一個很破舊的軍用挎包,再就是樂器了。因為是夜晚,她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多老的老人,但從那寬闊的背部能感受到他的滄桑,以及,某種灑脫不羈。她想起了房東阿姨,說這座小區(qū)里住著的人雜,有江湖小販,也有學(xué)院派人,有退休官員,也有攜兒帶女的小夫妻(他們當(dāng)然大多是為了附近的學(xué)校)。江湖小販為做生意,學(xué)院派人是因為附近有好幾所高校,美院和音樂學(xué)院就在周圍。退休官員呢?房東阿姨給出的解釋真是奇特:“他們住在老年干部中心太過空曠了。一整個地方就像個陵園,只節(jié)假日熱鬧,因為有人慰問,要拍照上新聞。又因為有很多重要級的人物,所以平時門衛(wèi)把守嚴格,里面進去一只鳥都難,實在太寂寞了。老干部食堂倒是吃得好,但就如秦城,也像舊時的冷宮,白頭宮女說玄宗,他們即使想說自己曾經(jīng)的輝煌,也沒有幾個人聽。因此,喜歡住到這里來,圖個人氣和熱鬧?!?/p>
也是在那些與房東的交談里,她知道小區(qū)還有很多藝人,有一些上了年紀,卻還經(jīng)常早上吊嗓子。這個出來拉二胡的人,也許就是房東阿姨所說的藝人。她在樓上窺探他,猜測他有過哪些豐富的精力,是不是因為疫情阻隔,而無法與自己的相好一枕鴛鴦,還是僅僅出于被圈禁的憤懣,要在幾個月光之夜拉上幾曲?她到最后也沒有想出答案,但是卻記住了這么個人,這個面目模糊有著長胡子個子還挺高肩膀還挺寬闊離開時拎著挎包步履蹣跚的人,他曾經(jīng)讓她在他拉出的二胡聲里飄到空中,凄眉婉轉(zhuǎn)愁腸百結(jié)卻又酣暢淋漓不想回到現(xiàn)實?!髞淼暮芏嘁雇恚駛€癡情的女子暗暗地在窗前等過他,想迎接他帶著自己的樂音踏過花園小徑走來,迎接他在石桌上盤腿坐起。他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一連好幾個夜晚,她覺得悵然若失,即使是現(xiàn)在,她還總覺得他可能會突然出現(xiàn)。但疫情讓太多往事留在陰影里了,見面,隔離,至少輪回十四天,哪有那么多十四天呢?人和人,有時候太難了。沒有多少人給得起別人十四天。即使有人愿意給,還得有人愿意要。那個老年男人在小花園早春時節(jié)的彈奏,暮春時節(jié)看來,像是隔了幾世了。她希望他沒有生病,希望他健康如意,如果如意很難,那至少健康就是了。陌生的人,我也祝福你……
2
現(xiàn)在的日子,大多人的日子,被凍結(jié)住了,戴著口罩,留在了千篇一律沒有色彩的陰影里,彼此看不見對方的嘴唇,感覺不到一種要親吻的渴望。還敢親吻嗎?病毒在橫行。光輝在記憶里,恐懼在現(xiàn)實中,仿佛一道明晰的分界線,誰敢跳過去?她不是沒有慶幸把婚離了,否則簡直無法想象,和那么一個已經(jīng)不愛或者原本就不愛的人二十四小時吃喝拉撒綁在一起是如何的痛苦,而且很難管得住一個長腿的大活人亂跑。婚姻只維持了四個月。一段閃愛的結(jié)果。兩個人一起生活了一百二十天,然后熱情洋溢地去進行羊水穿刺的產(chǎn)檢,結(jié)果是超雄綜合征,她第一次聽說這名字,相信大多人沒有聽說過,尤其年輕人。但看到這幾個字的組合,一定可以繪制出一個畫面,那畫面里肯定有醫(yī)院有嬰兒。一想到肚子里孕育著一個不斷往大長的畸形胚胎,她就覺得瑟瑟發(fā)抖,那些時日簡直是數(shù)著分秒度過。然而,做丈夫的卻用各種信仰倫理迫她就范,讓他生下他的子嗣。夜里跪在床頭的丈夫如同一個幽靈,她現(xiàn)在還是一點都不愿意回想他的模樣,他哭著對她說他家三代單傳,父親又死得早,自己在這個年齡好不容易讓一個女人懷孕,而她卻要打掉。他說她是殺人犯,他求著她不要讓他也做殺人犯。一個字又一個字都是匕首投槍,行伍出身的他很懂得如何主動出擊,不過,他已經(jīng)是轉(zhuǎn)業(yè)人員了,離婚不算是挑釁法律。
又過了很多時日,才拿掉讓她恐懼的那個胚胎的。她不是沒有心疼,但覺得自己整個人生被算計了。一個男人,可能明明知道自己是弱精,卻還要她去驗證自己的子宮道德。她恨他,那些日子恨不得同歸于盡,以至分開之后有很多個夜晚都在夢里咬牙切齒。然而,不離開這個人難道等著他報復(fù),等著他再次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做試驗田?懷孕讓之前的一切柔情蜜意顯形,整個的結(jié)合就像個騙局。
離婚后,一種什么被污染了的感覺如影隨形,所以,她辭了職,來到了現(xiàn)在這座古都城市,隨便找了一份旱澇保收但工資很低的策劃工作混日子,然后開始撿起許久拋擲的書本,一一購回以前學(xué)生時代讀過的專業(yè)書,準(zhǔn)備通過一門英語考試,然后想出國留學(xué),或,訪學(xué),這兩者應(yīng)該沒什么區(qū)別,因為目的只有一個,她想逃離當(dāng)下的環(huán)境,逃離普通話,逃離漢語,她甚至想逃離人群。那么,不自掛就只有出國了。唯有母親,也只有母親是支持她的。離婚多年的母親拿出了一大半積蓄,讓她去完成自己的夢想。難道是看見了她可能的劫難?擁有一個去國離鄉(xiāng)的女兒總比擁有一個骨灰盒好。她的母親也許過早透視到了這點,所以對于她離婚又離開所生活的城市竟然沒有一聲怨言。而那個所謂給過她一顆精子讓她出生的父親,在電話里說她讓他丟盡了臉面。三十多歲,好不容易嫁出去卻被休了,懷孕了不生孩子,你還是個女人?這是父親的原話。父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子,比可惜她更甚,因為他自己沒兒子,所以即使生個有可能是精神病或暴力狂也或者智障的嬰兒,他也是愿意的,畢竟女婿家迫切地希望生下來。
很多人去醫(yī)院檢查,明明都是死胎了,做母親的堅持生,最后還可以活過來?何況新聞報道過那么多,胎檢只是醫(yī)院的一門發(fā)財渠道,很多被檢查可能生出來有問題的孩子,最后還不是好好的?這些是他們的話。最主要的,父親和丈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前夫說的一樣的話:“凡事要積德,積德的人不打胎,即使孩子有問題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那么發(fā)達,還是可以治療的?!碑?dāng)時經(jīng)歷最荒誕可怕的事,是來自于看起來貼著長長的假白胡子的算命老先生,他是丈夫的母親請來的,算出了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丈夫的父親新修的墓地出了問題。那個逝去二十多年的人一直在隔了省的鄉(xiāng)下埋著,近些年由于拆遷,前夫家發(fā)了點財,于是就由前夫的娘做主,將墳遷在了城郊的南山里,為的一圖上墳方便,二圖風(fēng)水好。算命先生說新修的墓地依山傍水是好的,但冥人動了陰土有不安,投靠當(dāng)?shù)爻勤驈R又遇上了地頭蛇,陰間打官司,陽世送錢慢,所以導(dǎo)致年輕婦人孕育的孩子出了問題。
算命先生說:“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沾了南山福,命是好的,但運得改改。”全家人不信醫(yī)學(xué)只信算命先生,就連丈夫?qū)W醫(yī)出身的妹妹也是如此,他們相信新遷的墓有問題,孕育在肚子里的嬰兒也沒問題,是現(xiàn)代醫(yī)療檢查體系出了問題。寡婦制下長大的一對兒女,凡事都是母親說得對,沒有人來過問她的意愿,只有脅迫。算命先生說陰土克陽水,丈夫?qū)訇査幗鹕査?,最配丈夫的是屬陰金的人,而她,五行缺金?!@是在離婚的時候丈夫才說出來的,丈夫說只因為她懷孕了才領(lǐng)的證,說他母親本來反對他娶一個小縣城出生的人,離異家庭且不說,父母都缺乏養(yǎng)老金。她開始就知道,他那很早就守寡早就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一截朽木的母親不大滿意,認為她小縣城出生沒見識,最后的妥協(xié)不過是看兒子年齡太大了,她肚子里又有了胎兒。那時候所有的理智在突然而到的戀愛里昏了頭,又因為意外懷孕不想非婚生子,才去打了結(jié)婚證,真是女人昏了才結(jié)婚,笑話驗證在自己身上,終于明白讀書時代老師說的話,笑話深究下去是悲劇,不過是對當(dāng)事人,對別人仍然是喜劇。她沒有想到自己把自己活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繁殖笑話,悲劇里的女主角。
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妥協(xié),或許可以呢?認識的幾乎所有人都勸說她生下這個測試羊水時候顯示基因染色體有問題的孩子,讀書年代她化學(xué)學(xué)得不好,但也知道物種遺傳與基因突變,也知道心誠則靈,也曾經(jīng)有過一些小幸運。說不定就運氣不錯呢,她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人說每個人的福分是等同的,那她幼年和少年時代吃盡了來自不恩愛的父母甩鍋給外婆撫養(yǎng)她的苦頭,中年就該有個幸福的人生,孩子不至于是個怪物。丈夫從來不知道原因,她忽然的心灰意冷,一個胎兒為什么突然成了問題。兩個睡在一張床頭的人,最開始因為一個孕育在肚子里的胎兒歡喜地結(jié)合,后來因為這個可能出生就畸形的胎兒很快陷入對彼此的仇恨之中。她也不是沒有陷入某種物種進化論的懷疑,進化論不總是正確的,一個孩子該是因愛而生的,不能因為檢查胚胎缺陷就放棄。如果如此,一個家庭就應(yīng)該放棄那些殘疾人,不管身體殘疾還是精神殘疾,再廣義而言,一個社會就應(yīng)該放棄那些有病的人和衰老的人……推理下去簡直可怕。
真正讓她下了一次決心的是后來的一次上墳。丈夫說上墳為祈禱,祖先們或許會有個好祝愿,寧可信其有。一起去的還有他的母親和妹妹。丈夫開了車子,一路出門,天是秋天的艷陽天,什么都好,一路的風(fēng)景好,路況好,就像去山里吹風(fēng),野山花也好,由于是秋天,遠山有參差的美,顏色紅黃蒼綠,她本不信風(fēng)水,但也覺得此山是好的。只是,回來的路上,丈夫做主讓母親坐在了前排,她和他妹妹坐在了后排。一路往回走,他們母子歡聲笑語,倒像是情侶,居然一路沒有人和她說過一句話,難道真把她當(dāng)成了胎器?她記得不知有多少次,下班了給丈夫打電話,只要有他母親的電話來,他就會立即掛了說他媽媽電話,或許有要事。也曾經(jīng)有好多個早晨,住在她用公積金買的房子里,丈夫接到他母親的電話,讓他趕回去吃早飯。
她后來對敲門聲都是厭倦的,包括手機鈴聲,一切都太吵鬧了,也太可怕了,他總是自己想要的時候索命追魂,不斷咆哮,不管是夜里三點還是五點,來敲她的門。一個男嬰不要也是好的,即使是自己的兒子,她覺得自己也無法承受他旺盛的生命力,何況醫(yī)生說了超雄綜合征患者的臨床表現(xiàn),她迄今記得那些文字:“男性表型一般正常(這也是前夫要求生下來的一個理由),身材高大(前夫認為她一米六自己一米七八可以生個個頭不錯的娃),智力多低于平均水平(前夫認為兩個人都智商沒有問題,孩子不會基因突變),脾氣爆裂,易激動(前夫認為男孩子都這樣,像自己);偶爾可見尿道下裂,隱睪,睪丸發(fā)育不全并有生精過程障礙和生育力下降(前夫認為現(xiàn)在的孩子吃轉(zhuǎn)基因食品,很多人有問題,然而會形成抗體);但大多數(shù)男性可以生育,個別患者可生育XYY子代,然大多數(shù)子代正常,其生育時,女方妊娠期間應(yīng)行產(chǎn)前診斷(前夫認為生完這個,以后考慮再生二胎三胎。他難道當(dāng)她是生育機器?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p>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會想象那個曾經(jīng)孕育在肚子里被醫(yī)學(xué)檢查出來的男性胚胎,高中課堂上她化學(xué)和生物學(xué)得不好,但染色體這章還是明白的,那個多余的染色體Y,大家都叫它是罪犯,課堂上老師開玩笑,把生出這種罪犯的母親叫罪犯孵化器,高中嘛,課堂總要活躍氣氛。她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聽到這種說法的愉悅感,從來不會想到這種情況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也可能成為個罪犯孵化器,也許希特勒就是這種變異的染色體的產(chǎn)物,據(jù)說牢里罪犯很多是這種呢。那么犯罪也并不全是后天的,有先天之命理的可能。她不相信命理說,但嫁了丈夫之后,一切都仿佛是暗示,童年輪回,她又活在了一種不斷吵架的暴力氛圍里,父母在她小時候就經(jīng)常吵架,她放學(xué)后常常不能按時吃飯,只能挨餓,家里常常坐滿了勸說的看笑話的人,隔一陣子他們覺得實在無法過下去了,就會把她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然后一對不負責(zé)任的狗男女相互分居,偷歡。能考上大學(xué)是多少個夜晚熬出來的,小時候動不動三天兩頭就被拉回鄉(xiāng)下了,完整的學(xué)籍都是高考沒辦法求著老師補的,因為小學(xué)和初中缺過太多課了,跳著升級,有時大半年無法去上學(xué)……好不容易過來了,她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
當(dāng)然還有其他原因,交往之初嘛,青年男女饑不擇食,他又是她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第一次交往的男人,因此很快就上了床懷了孕,頭腦發(fā)熱領(lǐng)了證,沒有仔細考察彼此真正合適不合適?!百I豬看圈”,話糙理不糙,老生常談有常談的理由,那時候她太年輕了。還沒有結(jié)婚她就不喜歡走近丈夫家在城中心的那一間老房子,因為她非常討厭那間房子里散發(fā)出的塵埃氣息——可是當(dāng)時眼睛就像驢子被瞇上了眼一樣并沒有放在心上。實在是太難以形容了。她第一次走進去就感覺到一種寒意??蛷d里四面墻上掛著不同時期的偉人照片,有一個下面還設(shè)立了案桌,擺著水果敬獻。他在交往之處就知道她塵螨過敏,卻對這間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在她來之前未做任何改變,居然還擺出這些東西。她開始也是理解的,畢竟,這是他的家,他和他母親的,以及已經(jīng)出嫁但經(jīng)?;貋硇∽〉拿妹玫募?。他給她解釋,母親是舊時代過來的人,有自己的信仰,又是大家庭出身。如何豪華的大家庭卻沒有人給她解釋過。歷史上有那么多名人,很多人喜歡攀附呢,說不定只是沾了個大戶人家的姓氏,阿Q畢竟也姓趙,但趙老太爺可不承認他。再說龍身上都有跳蚤,何況其他??梢活^栽進愛情里的女人,向來是昏了的,以為伸手可摘星辰,以后的日子都是幸?!?/p>
女人,大多的女人會頭腦發(fā)熱,男人會將災(zāi)難播種進她們的身體,而她們也喜滋滋地接受,然后,將一個合法性交的名分贈予給她們的播種者。等到災(zāi)難鑄就,她們才發(fā)現(xiàn),給一個男人名分就是將生命權(quán)交在他手上,有時甚至一尸兩命,尤其對于那些大齡還未生育的男青年,借腹生子完成祖宗期待者尤甚。女人是什么?女人不過是一個容器。離婚前她就已經(jīng)偷偷去打掉了孩子。那個男人面目可憎到抬著自己暈厥的母親大鬧醫(yī)院,還上過當(dāng)?shù)仉娨暸_新聞呢。幾乎所有輿論都偏向他們,而她,是個手持刀劍的劊子手,新婚不久,就殺死了腹中的男嬰,僅僅是因為一張羊水穿刺的報告單,僅僅因為一個基因可能排序出了問題不同于常人,可能生一個癡呆或抑郁或暴力的孩子,她就毀掉了那正在長成自己的肉身……他說她是他的殺子仇人,他恨不得剁了她為兒子陪葬。但孩子是做掉了,他也拿到了醫(yī)院不該給但仍然給了的一筆息事寧人的補償費,事情暫時消停了下來。只是為了不再沾惹這家人,也怕再黏過來,她連夜在網(wǎng)上掛出了房子(離婚的時候,婚前財產(chǎn),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保住了的),然后逃離。
當(dāng)然,他提出了要情感損失費的,為了迅即地把婚離掉,躲開他們一家?guī)卓诘呐叵涂摁[,她補償了他一筆錢,本科和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的工資的一部分,還借了一些。房子呢,除過婚前財產(chǎn)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她母親出了大部分錢,銀行卡上有流水記錄,婚后也是她母親在還款,與他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何況結(jié)婚證有效期只有四個月。一個可能被降生但最后血肉模糊的胚胎,毀掉了一切,她的子宮就像一個骨灰盒,此后好多個日子里,她慶幸自己做了無比正確的選擇,不讓一個可能畸形的殘疾孩童跟著她,一輩子叫她媽媽。但是,陰影留在那里,疼痛在肌肉里儲存下來,那個可能出生的活物,在肌體里喘息過,和她共用過同一具軀體,給過她短暫的歡喜,以為要為人母了。那種成就感突上心頭,制造一個人,多么偉大的事,她曾經(jīng)覺得神奇。最神奇的事情最后變得最恐怖,丈夫幽靈一樣跪在床上的嚎哭,墮胎制造的疼痛就像戴著口罩的艱難喘息,讓她午夜夢回常覺得無法再活下去。對,疫期戴著的口罩喚起了她對這段時光的追憶。
3
租這個房子的時候,房東阿姨說當(dāng)初選擇買這間房子:“完全是因為窗外的樹珊珊可愛,窗外的小花園花開不斷?!狈繓|阿姨當(dāng)時六十七歲,現(xiàn)在過個年,是六十八歲。醫(yī)院里認識的。去年春三月房東阿姨過敏,她則咳嗽,兩個人都在小區(qū)醫(yī)院的住院室打點滴,每個人都是上午去,下午回,晚上人家醫(yī)院不值夜的。一大間里很多床,四面通風(fēng),吊針一般都是至少三天一個療程,所以很多病友會“回頭再見”。與房東阿姨認識,就是因為回頭的二見三見,與此同時,還認識了她那每日來接她的老先生。阿姨的先生比阿姨大十一歲,已經(jīng)是七十八了,卻因為自己是個醫(yī)生,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也就剛過六十。老先生戴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話不多,總是笑瞇瞇的,眼睛瞇成一座橋,兩鬢灰白,似青苔叢生,眉毛卻又濃又黑,沒有胡須,讓他嘴邊的皺紋顯得特別清晰,說話不溫不火,從來不急。同病相憐,阿姨很照顧她,讓自己做過醫(yī)生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先生戴著老花鏡給她看醫(yī)院拍的檢查的各種片子,到底是什么病一再咳嗽。也是這個退休的老人,讓她知道自己不該往身體里輸那么多抗生素。老先生說有一種咳嗽是心因性的,和身體的病變無關(guān),需要的是自我調(diào)節(jié),鍛煉和營養(yǎng)跟得上,心境放開,自然會好。她這是第一次聽見“心因性”三個字,內(nèi)里暗暗佩服的。一場戀愛加婚姻,再加上一次不期而然的懷孕停孕事件,讓她的心境即使經(jīng)過幾年了,仍然沉在自己打下的井底里。
而這些,又怎么能和人說得出口?他們只知道她還單身,情感受過點小傷,大學(xué)畢業(yè)幾年考了研,然后在老家的縣城工作幾年,覺得年輕人還是應(yīng)該打拼一番,又來到了省城,在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兼著職,準(zhǔn)備著自己也好好培訓(xùn)一下英語,然后出國或考博。她看起來是坦誠的,最開始,一五一十交代過自己的來歷……很多個時日過去,她才知道只是因為他們善良,看她一個人每天獨自打吊瓶,所以關(guān)注她,和她多說話。也是很多個時日過去,通過住進阿姨空置的一間五樓的房子后,知道他們的很多人生經(jīng)歷,才體會到一種同體大悲之感。不是她,而是他們,他們給了她這感覺,他們身上有這種悲憫。那時候,已經(jīng)又是一年春又是一年夏了。這中間時間緩緩地流著,他們住進了她原來租住的那套房子,搬離了在這個小區(qū)另一處他們擁有的高樓上的房子,租住進了她恐懼地急速搬走的那間屋子,為的是那一樓,方便進出……還有過好幾次見面,在那間她曾經(jīng)逃離的房子,她穿著厚厚的衣服去找他們,和他們談?wù)撎鞖夂腿饲?,談?wù)撜麄€世界……時間仿佛過了很久,感覺仿佛認識了很多年。
總是這樣,房東阿姨站起又坐下,爽朗地笑著,說起年輕時代的經(jīng)歷,偶爾會流淚,有時也會嘆息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畢業(yè)之后由于分在南北兩個省的單位,一個黃河一個長江,一年都見不了一面,遭到雙方父母的強烈反對,最后不得不分手。她說起他的信,遠天遠地找來的最后的道別,說著他移民之后某個夜晚的突然而至的聯(lián)系,這中間隔著二十多年,隔著一整個年輕歲月。那時候她已經(jīng)離婚又再婚了,而他,在異國短暫結(jié)婚妻子死于一場車禍之后一直踽踽獨行。他說起大學(xué)時代的戀愛,仍然是期待的。他在那些年不是沒有等她,最開始的一些年,一等就是一整個青春。而她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給了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很快就生了孩子。當(dāng)文雅的丈夫露出他嗜賭又暴力的一面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好幾歲了;婆婆享受著單位里專家級的待遇,住著只有專家才可以享受的大別墅,對于她提出離婚的要求,只會一遍遍找到直接管理她的領(lǐng)導(dǎo)進行勸阻……她還記得婆婆坐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樣子,優(yōu)雅得體,是個時尚的老太太,人人都尊敬她,懾于她的名聲以及為單位做的貢獻而更傾向于勸阻小家庭不要離婚,息事寧人。似乎一切都是兒媳的錯,曾經(jīng)有過一個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放不下,要離了婚去找他……婆婆的嘴就像一個播音喇叭。
很快,認識不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已婚女人作風(fēng)不好,心里暗暗記掛著曾經(jīng)的戀人,讓自己的丈夫全身冒綠光;從妻子身上得不到溫暖和欣賞的男人過得太憋屈,于是就舉起了拳頭,實在打不下去,就走進了賭場……可憐的是,做祖母的將這樣的說法也告訴了孫子,孫子再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告訴保守的外公:“媽媽不要我和爸爸了要去找別的男人?!币惠呑釉趩挝焕锷习嘀幸?guī)中矩的老父親,本就不支持她學(xué)生時代的戀愛,覺得南方男人花心靠不住,尤其想誘拐自己的女兒千里而走,這不亞于私奔,卓文君也只有一個,那司馬相如還守著丈人領(lǐng)地當(dāng)壚賣酒呢,養(yǎng)一個女兒總比養(yǎng)個雞強,養(yǎng)一只雞還要落一點毛。做母親的自然也向著丈夫,對于女兒提出離婚覺得大逆不道,尤其已經(jīng)生了兒子,給人家扎了根。她不是沒有哭過也不是沒有掙扎過??墒?,她還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了……大學(xué)戀人最后出了國,兩人一度失了聯(lián)系。然而,過到四五十歲,好賭的丈夫又開始在外找起了女人,夫妻倆在一個單位,甚至同單位新來的小姑娘,也能看見他給人家買的禮物……日子過不下去了,終是新人新,這一次,是丈夫提出了離婚。她絲毫沒有猶豫,立即領(lǐng)了證。
此后十多年,輾輾轉(zhuǎn)轉(zhuǎn),遇上現(xiàn)在的丈夫,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之后的事情了。不過,比較有趣的是,離婚后的好幾年,她被家里和同事等好心人安排著相親,居然還安排過現(xiàn)在的丈夫。只是,她聽說人家比她大十多歲,她就停下了心思。后來,十多年之后又有好事者安排,與以前不是同一個媒人,這次他們見了面,把話說上了,才知道他在十多年前就偷偷看過她,想著和她相親呢。時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覺得也算是良緣,很快就答應(yīng)了。最主要是其實還是感動于他的心誠,第二次見面,就帶了離婚證戶口本還有工資卡給她,說讓她保管。她說起來還眼里有淚花呢,但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說起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那樣愁腸百轉(zhuǎn)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明顯,這次是生活所迫,兩個孤獨的人要在一起,也不是沒有那么一點愛情,更多是合適,是投緣。
看得出,他們的日子是暖的,可能未必相知,但有相親。她說的時候,他笑著看著她,空氣里明顯有依賴的味道。房東阿姨指了指耳朵,說她家先生的耳朵已經(jīng)不大靈敏了,上了年紀。她心想未必,只是人老了不想說話。生活的底大多人摸不著,但總有人喜歡給出解釋,很多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能更復(fù)雜,更微妙,就比如他們的關(guān)系,人到老年的一段感情,有多少是愛情?但真的不該去否認;這也包括她和他們之間的感情,陌生的醫(yī)院里認識然后熟悉起來的路人,然后她租了他們的房子,因此有了來往,像是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的互助。那一點溫暖隨時可能被不期然的生活的突變拿掉,但那一點溫暖就像生命里突然點起的星光,已經(jīng)可以照亮接下來要走的路了。看得出,房東先生并不是個善言辭的人,也或者可以這樣說,世界在他那里就像一張空白的紙,他覺得不要再寫下什么了,也不要再解釋什么了。就這樣吧。這是他臉上泄露的感覺,不是萬念俱灰,不是欣欣向榮,只是一種不再作為。
房東阿姨也說了他以前的生活,在認識她之前他的生活。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富足的少年時代,家族勢力很大,從商又從官,商務(wù)一度做到東南亞,山東的一家煤礦曾經(jīng)屬于他家的,上?,F(xiàn)今著名的退任高官住的一處宅子也是屬于他家的,桂林亦有一處,更別說南京路那些高樓了……新的政權(quán)來臨的時候,他的大好日子雖然說是結(jié)束了,但大戶畢竟是大戶。家里讓他學(xué)了醫(yī),也是從其志。并不是沒有受過特殊年代政治的波及和影響,但那時候財產(chǎn)已經(jīng)交公了,他只是過起了普通人的生活……后來下放到鄉(xiāng)下,愛上了當(dāng)?shù)厝思业摹靶》肌?等到有機會返城,也帶著“小芳”回到大城市,把她安排進市里的單位。以后的故事就是生育和養(yǎng)育,緊接著就是“小芳”因為長得太漂亮,在大城市里開闊了視野,有了大志,轉(zhuǎn)身談起了自己在城市里活色生香的戀愛,甩了他……
房東阿姨的口中,后夫的前妻是個熱熱鬧鬧的女人,如大多漂亮的女人一樣,只要給她們創(chuàng)造條件,她們就可以離離原上草,生出無限野心?;夜媚镒詈罂赡芤渤蔀槔峭馄牛灰獥l件適合轉(zhuǎn)變,就必然生成結(jié)果。這個喜歡熱鬧的女人,愛權(quán),愛錢。從小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見慣各種繁華最后被下放在農(nóng)村好多年的男人,返城之后即使為了生活會往來于聲色犬馬,但肯定內(nèi)心更喜歡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于官場和商場不可能如魚得水,被“休”也是命里注定的。雖然看起來房東先生像是不在聽著,但房東阿姨還是壓低了聲音向她靠攏了一下聲音說:“你簡直難以想象,那時候他愛那個女人愛得發(fā)瘋,差點就自殺了,也許可能和傷了面子也有關(guān)系。這種家庭出身,從小管教嚴格,容易感情用事?!?/p>
房東阿姨話鋒一轉(zhuǎn),接著扯到了她身上了:“我那時候在醫(yī)院見你,也覺得你是受了情傷,愛情嘛,過去了就如一場風(fēng)寒,活下來就再不會死掉了,就如這次瘟疫,也就如他,后來遇上我,他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他文文靜靜,我大大咧咧,我們湊成了一對,這十幾年還真是快樂的?!苯又?,房東阿姨又把話題轉(zhuǎn)回了那個女人身上,她說那個女人后來得了癌,還聯(lián)系過房東先生讓他去治療呢,畢竟兩個人之間有一個女兒,他也給介紹了醫(yī)生。她欽佩房東阿姨的敞亮大氣,如果是自己,明知道后夫和曾經(jīng)的前妻有一個孩子,晚年可能涉及財產(chǎn)瓜葛,以及親戚朋友的面子,很可能沒有這么通融,未必純因為錢,只是情感潔癖,不想有過多來往。水至清則無魚,她恍然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為何越來越窄的原因。
通過在房東家?guī)状闻c房東先生的見面,她能感覺到房東先生是個簡單的人,簡單到“頹廢”,但并不是青年那種常常說的“頹廢”,而準(zhǔn)確說是一種撤退,對生活放棄任何進攻,是人到一定年齡的通達,但很多老年人又并非如此。她知道之所以房東阿姨信得過,也是這個男人賦予了她足夠的安全感。不知為什么,房東先生就是給她這種感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他應(yīng)該給過很多人這種感覺,像一個參透世界的人。大多時間他是沉默的,但那種沉默不形成任何壓力,屬于風(fēng)平浪靜的沉默,祥和的沉默,像飛鳥流云群山大河的沉默,枯枝敗葉的沉默,獨自喘息獨自遠行的沉默,卻并不造成任何一種緊張,而這種沉默卻又是神秘的,像一種啟示。
房東阿姨說:“正是因為有過那樣的生活,他的父母都活了九十多歲,大約是因為生活質(zhì)量一直保持得很好。大戶人家從小就注重飲食搭配,知道如何有質(zhì)量地活下去?!痹捳Z里,她對現(xiàn)在先生的父母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極其羨慕,看得出,她的很多品味是后婆婆培養(yǎng)的。大家族的奢華不在了,但骨子里那份流淌的美意還在的,后來也影響了她,房東阿姨注重吃,注重穿,注重房間的布置,注重聲色的喧嘩……一切都給她傳過來了,現(xiàn)在,她很注重吃穿,尤其吃,如何健康營養(yǎng)地吃是第一要務(wù)。
這一對六七十歲的夫妻,給了她很多在這個世界沒有獲得的東西,他們給得那么慷慨卻那么不動聲色。不是物質(zhì),不是任何可以拿得出來讓人看見實體的東西,但確實是又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她知道自己改變了。她在模仿著他們的那份從容,模仿著他們的那種祥和,也模仿著他們的那種低調(diào)制造的華貴。她知道自己是缺乏華貴的,但她通過接觸他們,她知道自己也有這種可能,華貴是可以傳染的,就如病毒一樣,美的東西和丑的東西一樣,都具有傳染力。
只是,她不知道,留給她的時間那么少,少得讓她寫下這些字句時深深嘆息。她就像個小偷一樣,竊取了太多東西,甚至,包括生命……她有那愧疚,當(dāng)聽到那個消息的事后,她心里涌上來的是不斷的嘆息聲。如果不搬房子,也許就……如果可以勸阻,也許就不會……
4
在醫(yī)院碰到現(xiàn)在的房東阿姨那時候,她租住在一間一樓的平房里。這座老舊小區(qū)的房子都二十多年了,屬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建筑,臟而亂,下水道經(jīng)常被堵,電路老化。市政規(guī)劃說是要拆除,所以很多人家也不敢裝修,大多原住民都搬走了,只簡陋地糊弄一下表面,然后租出去。有錢人也多購置房屋了,不會租到這里。不過因著小區(qū)的一所幼兒園一所小學(xué),很多年輕人會湊合著租住在這里。但仍然空置著很多房子,因為實在是租出去有風(fēng)險,隨時可能倒掉。小區(qū)里的一些老樹也是砍掉了的,有的老樹來不及砍掉,樹頭被風(fēng)吹著倒下來能擋住一整條路。當(dāng)然,大多路徑是好的,只一些偏僻處,如同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沒有多少人進去,任其自生自滅。小區(qū)嘛,畢竟公共所在,不是某一家某一戶的私產(chǎn),沒有人敢主動推倒了重來……一切都在等市政規(guī)劃。她租的那間房子,在小區(qū)臨街的那一面,臥室外面是大馬路,終日里灰塵撲面。之所以搬遷時候看上那間房子,是因為租金便宜,另一個內(nèi)里的原因,是以前的地方住厭了,前夫鬧到這個城市,居然找得到了住處,煩惱婆娑,又計劃著在這一片區(qū)的外語培訓(xùn)基地學(xué)英語,就搬到了這里來。
三月初搬的,準(zhǔn)確說是三月九號,然后三月十七號就莫名開始發(fā)起了高燒,以及停不下來的咳嗽,尤其夜半咳嗽激烈,一晚又一晚。租住的房子好像已經(jīng)說過了,是老破小,兩室一廳,房間是清水房,空空如也,如出家人的偈語。她臨時購置的一張折疊床躺臥,準(zhǔn)備著住下來再一一購買,想不到還沒有來得及好好購買整理就倒下了。
這樣的情況第一次發(fā)生在她身上,沒有任何征兆,搬入那所房子很快就不對勁。她做的工作多需要在夜里完成,伏案做規(guī)劃,配圖寫文字。文案策劃,不必朝九晚五,但要成果的,畢竟領(lǐng)著人家一份工資。往往,當(dāng)黑夜步履沉重一分一秒爬山,她總是一分一秒爬在網(wǎng)絡(luò)上。也許新搬房子的原因,常感覺冷,感覺疲倦。新租房子的衛(wèi)生間有一面鏡子,夜里睡覺前去方便,瞥見自己在鏡子里的影子,好幾次恍然心驚。
她總覺得屋子有那么一點不對,但具體如何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她想到城里人搬家總會找一些人來“暖房”,自己也許也需要找?guī)讉€人暖房,但實在想不到邀請誰。房間又不能做飯,煤氣灶還沒有買起,唯一的椅子還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放的一張桌子也看起來有幾十年了,油漆脫落,白粉斑駁,也許是房東為了租出去臨時刷房子留下的印跡。人說夜里十二點是不要看鏡子的,可是越怕越想看。初搬家那幾日真是太可怕了,有那么一兩次,深夜里做完公司要的策劃方案,用郵件給領(lǐng)導(dǎo)發(fā)過去,走到衛(wèi)生間想洗刷一下,總會不由自主佇立在那面像如尋常賓館里的鏡子前。好幾次,她被自己鏡子里的樣子嚇到了。她不會想到自己老得那么快。鏡子里就像有一層霜一樣從上到下覆著她,但明顯又很清晰。然而,那些霜無論怎么看都不會化掉。她覺得自己是陌生又疏遠的,似乎有什么東西附在自己身上,借用著自己這副身。突然,一陣毛骨悚然的恐懼,讓她嚇得趕緊沖回臥室,掩上房門。有時她甚至不敢夜里去洗漱,于是在臥室里買了一個盆,以供方便,深夜也是不太敢喝水了的。
新搬的房子,住了還沒有幾天,難道再搬?剛交了押金和房租。前面的房主是個差不多同齡的女人,名叫鄧絲情,卻不是有絲絲柔情的女人,也許同樣身為女人,即使有柔情也不會柔到她身上。因著她毀約,扣光了押金不說,還又找理由倒扣了五千,只象征性給她退了一點。一次性交了一年的房租,到了人家手里人家肯定不好往出退。一個湖北天門的女人,有著一個丈夫一個孩子,養(yǎng)著一只貓一條狗,在另一個城市做著家庭主婦,這里的房子只是用來投資的,生意人的心理,何來同情?初搬家還是生氣的,覺得自己被欺負了,等到一場綿延不斷的咳嗽到來,哪里還有心力生別人的氣……這間破落的房子雖然比那間便宜近一千塊,但是她也不忍心再次搬走把交進去的錢再一次被薅羊毛。
還有一件事,也是在晚上,總會突然想到死亡,好幾次睡著了仿佛被什么驚醒,醒來又覺得喘氣艱難,窗子都開著,兩面大窗戶,西面和南面,根本不存在什么不通風(fēng)房間缺氧的原因。夜里卻總覺得喘氣艱難,很靜的夜,但是一入夢就能聽見各種聲音,關(guān)鍵做噩夢,各種各樣的噩夢,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平移著往下陷落。越這樣越恐慌。但天明了就好了,仿佛夜晚那樣的驚懼從來沒有存在過。然而,一到晚上又是前一天的重復(fù)。以至她越來越怕黃昏,到后來甚至怕起了下午。那種感覺是很難描述的,并不全然是死亡的恐懼,因為經(jīng)歷了流產(chǎn)和離婚事情,前夫家給的瑣碎的磨難就像渡劫,她對人世的熱鬧和所謂的溫情看透了很多,也就不再多么害怕死亡。當(dāng)然,惶恐里確實有一點點害怕死亡,但那種惶恐不僅僅是害怕死亡,而是包含著一些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奇妙感受,難道真有鬼魂?她曾經(jīng)在事后想用更準(zhǔn)確一些的詞語來描繪這感覺,可是明顯徒勞,沒有什么可以相匹配的詞。那種高密度的獨特的恐懼,生命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難道因為前夫家信風(fēng)水,他們扎了小人?她想他們再惡作也不至于如此,但卻是因為恐懼,啥都想,甚至想房東之所以便宜出租這間市中心的房子,也許可能這間房子出過事,說不定是鬼屋。
她一個人,在咳嗽發(fā)燒到來的前幾天,已經(jīng)感覺害怕了,由于白天睡得足,晚上就會刻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甚至很多事在下午就強迫自己做完,不再加夜班干活。初搬家嘛,總會有很多事,接通網(wǎng)絡(luò),修理水管,最主要是房間得布置一番,購買一些東西,比如掛鉤比如毛巾比如拖把比如馬桶刷。她認為一切都只不過是環(huán)境不熟悉,貓挪窩都要這里嗅嗅那里看看的,何況是個人。她覺得自己都三十多了(其實她只是三十剛出頭),一切可以扛過去。夜里,她偶爾吹吹口哨或大聲背幾首古詩,也有時會自言自語說幾句話,給自己壯膽。那些聲音空落,從幾面墻上反彈回來,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不過,好在神經(jīng)病不披衣而起赤裸而歌,還能做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因此在可控范圍內(nèi)。學(xué)生時代學(xué)過心理學(xué),知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不正常,知道疾病也并不總是被治療,只是被控制,所以也不是特別驚懼自己的反常,只要不被別人知道就好了,調(diào)節(jié)一段時間,又可以回到正常了。適應(yīng)了就行,要學(xué)會自己與自己相處,才換了一個生活空間嘛。她安慰自己。
不對勁的房子就如不對勁的婚姻。明明在看房子的時候就看不上這間沒有空調(diào)沒有冰箱沒有洗衣機沒有床連窗簾以及門和馬桶衣柜等都是殘破的老舊房子,但因為便宜,又因為靠近市中心,最主要是覺得要鍛煉自己的意志,那樣差的婚姻都經(jīng)歷過了,還有什么不可以承受?一個人一輩子應(yīng)該苦其心志的,不然很容易就被生活收買。因此,從58同城聯(lián)系那個私人房主看房之后的那個傍晚,就付了定金定下了這間房子。不得不說,除了房子破外圍條件一切都好,交通四通八達,有公交有地鐵,出門就是繁華地段,離新找的工作的地方也方便。大唐不夜城就在附近,豐富的夜生活,是這個城市俗人們的伊甸園,有美食有音樂有年輕年老的來自世界各地操著各種口音的人。她不是沒有渴望,三十多歲,不太老也不太年輕,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是有欲渴愛的,啥樣的生活都該嘗試下。
附近的環(huán)境她早就利用工作之便打探過了。研究生時代也是租過房子的,比這好不了多少,她覺得自己雖然工作了幾年,工資培養(yǎng)了一種對生活的挑剔,但現(xiàn)在回頭,完全還可以過苦日子。也或許,在貧瘠的房子里能迎來一份體面的愛情,即使不可以,前面也說過了,就當(dāng)鍛煉自己的心志,啥樣的生活都該試一下。兩室一廳,母親如果來也是可以勉強住住的,而現(xiàn)在一個人,一切都那么簡單,簡單也就意味著自由。出門就是景區(qū),回轉(zhuǎn),進入一個小巷子就是住處,她覺得生活會變得豐富,內(nèi)心又可以過一種像大學(xué)時代讀了一天書倒頭一覺到天明的充實的生活了,即使墮落也是充實的,熱騰騰活著。何況,三十多歲,沒準(zhǔn)遇上什么好戲。最基本的,離開那座傷心之城的時候,心里向自己發(fā)過誓:千萬不要發(fā)瘋。那么,怎么墮落只要不發(fā)瘋都可以接受。母親不想她是一個骨灰盒,她自己呢,不想自己變成一個瘋子。因此,要給自己自由呀,要抓住年輕的尾巴呀,乘著現(xiàn)在身體還可以活動,靈魂還可以奔騰,想怎么活著就怎么活著吧。
一次婚姻,幾年人事,讓她感覺自己蒼老得如同一座破廟,無人問津無人上供,蓬頭垢面,不得不如避光獸一樣躲起來,卻也幾乎舔好了精神的傷疤。初搬家還雄心壯志,覺得要好好整理自己,一場婚姻不至于毀掉一個女人,辭掉工作,換一個城市,搬一次房子,重振舊山河。還是那樣的誓言,保住基本的生活,不要發(fā)瘋,不要斷了生命的那口氣。
也許,正是因為之前的克制,才讓人在婚姻里敢那樣折騰,抓住她愛面子的軟肋要挾她,恨不得揍她。前夫把她的臉皮在那種城市拆光之后,她覺得反正就這樣了,所以有時真覺得自己結(jié)婚離婚是練了膽子,男人嘛,你強他就弱。離開那座城市搬遷到這座城市不能不說是挺了一段時間,覺得元氣耗盡了,要養(yǎng)精蓄銳。現(xiàn)在,精銳都養(yǎng)好了,一切像是往上走,陽氣在上升,然后才敢散架,才身體自發(fā)軟弱下來,生了一場病?前面說了,搬了新房子就是覺得不對勁,然后忽然之間就咳嗽了,三月半停了暖,她以為是受了風(fēng)寒。疾病只幾日就摧毀了她對身體的自信,甚至比一場流產(chǎn)事件來得更猛。
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喊配鑰匙的工人換了鎖,順便修了一扇門總是倒下來的木頭柜子,另外新買了窗簾,購置了一人用的洗衣機和冰箱,扔了舊馬桶裝了新的,請修理管道的工人來修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喊了專門打掃衛(wèi)生消毒的服務(wù)人員,齊齊整整打掃消毒了一遍……也許就差個空調(diào)了,只因為沒有買空調(diào),而三月半房子停了暖,才忽然陷入那場身體的疾風(fēng)暴雨嗎?好多個夜晚,半夜兩三點咳嗽一次,四五點咳嗽一次,有時甚至咳出血,她不是沒有驚訝自己身體的殘破,也不是沒有細細地一一盤查哪里出了問題,找過緣由。所以,在醫(yī)院認識房東阿姨的時候,她也是同意了她說的:“你應(yīng)該是抑郁了。”
到醫(yī)院不斷打點滴的日子,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處境,世界如此赤裸如此荒謬如此毛骨悚然。有好幾個夜晚,她回到那間房子都是撐著的。終于,在一個現(xiàn)在說來平淡無奇單她就是覺得無法活下去的夜晚,晚上十點多,她從房間里出發(fā),帶了手機和充電器,以及醫(yī)生讓吃的各種藥,尤其枇杷膏,以及水杯,走出小區(qū)去住賓館了。
而現(xiàn)在,離那個夜晚過去了一年多,她還是無法分得清當(dāng)初為什么那么恐懼和害怕。一個常常那段時間見面的醫(yī)生應(yīng)該也感覺到了她那陣子的不正常,告訴她要找個人來陪著過一段時間。然而,能找誰呢?父母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她早就是他們婚姻的棄兒。
5
租來的房間,租來的生活,似乎生命也是租來的,死亡亦如此。房東先生是不是不想再過這種租來的生活了,所以放棄了繼續(xù)喘息?收到電話的時候,是一個晴天的上午。未必是房子,而是整個生命,似乎在無限的無意義循環(huán)里。瘟疫突發(fā)在年底,好一陣子封城封小區(qū)甚至封門,出行困難,交流亦困難,在那些他被封在房間的日子里,是不是想通了生滅,所以才選擇了如此?她忽然想到兩個字,過年的時候?qū)懙?,那時候武漢剛封城,全國風(fēng)聲鶴唳,她一個人坐在室內(nèi),年的夜像是亙古,怎么也睡不著,坐起來隨手寫了兩個字,空年。沒有想到日子過完春天進夏天,一年中三分之一過去了,全球落入一種命運的共同體,人人體驗著空年的感受,似乎一年就要這樣過盡。也是在突然之間,坐在房東阿姨租住的她原來租的那間一樓的房子里,她理解了前夫的眼淚與哀嚎,他需要一個孩子,以證明曾經(jīng)存在過,也是有能力繁衍的,生命要那樣的生生不息,一代有一代的運氣,何況,只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完全可以賭一賭的。
只是,她不是那個豪賭的人,她寧愿一輩子只是一個人,也不想生命突然閃失,在一種畸形的不得不茍且的家庭里相依為命活下去。她不愿意給自己希望,否則失望太大連此刻都無法承受。不過,她突然對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的前夫心生憐憫,甚至原諒了他的欺騙?;榍安]有進行嚴格的安全體檢,體檢表她都沒有看,讓已經(jīng)是前夫的丈夫的人一應(yīng)辦的這些事,她覺得他行伍出身,又在正規(guī)單位上班,不至于有什么病。她還是太年輕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家冰箱里不光有胰島素還有治療乙肝的藥瓶,以及他壓在那間充滿塵埃的房子里的病歷本將一切暴露了,僅僅是結(jié)婚之后某個下午突然而興起的激情拜訪,她覺得一個兒媳應(yīng)該有兒媳的樣子,然后就回了他的家。他母親將她安頓在他住了二十多年的那間臥室里——并不是沒有其他的房子,僅僅因為突然的懷孕,覺得正好可以新婚用,就不想大動干戈,領(lǐng)證之后一直住在她買來的房子里?,F(xiàn)代人哪有那么多算計,這是她的人生準(zhǔn)則,結(jié)果就自己活生生進入陷阱里。事后和一個總是不斷戀愛又不斷失戀的朋友說起,那個人回話:“買豬看圈。”她以前總以為男女相愛是很簡單的,喜歡了,覺得合適了,住一起,不必有那么多挪移和計較。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使離婚了,讓他搬出那間房子,還又糾纏了很久。實在太可怕了。他在樓底的嚎叫,以及不斷砸門的聲響,還有左鄰右舍受不了的咆哮對她的怒目而視,讓她覺得把她生命里所有的自尊和體面都用光了。
她就像一個赤裸的人站在天底下,不得不接住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們遞送過來的看笑話的眼光。還有什么比這更羞恥呢?一場婚姻似乎把所有的羞恥都用光了。她最后火速的逃離,看起來是怕糾纏,更多是恐懼,她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在曾經(jīng)工作生活的那座城市活著。然而,偶爾想起那間房子,以及曾經(jīng)親密的人,還是落入憂傷的深淵里。她記得初相識的那些笑語,但更多是想到走近他家那間落滿塵埃的房子的尷尬,但是寡婦生活制造了一種凄冷的溫情,讓那間房子像油畫一樣與周圍的房子相區(qū)分,涂抹上一層孤寂的色彩,獨立而落寞。難道她從來一次都沒有想過,試一下,留下那個胚胎?他們是一個世界,她明白自己擠不進去。但失去也并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只是對死亡現(xiàn)場的打掃,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大型的骨灰盒了。在一些無法安眠的夜晚,她一次次用想象力重塑他們擁有過的一點愛情,那個小嬰兒似乎在想象里生了出來……永生不滅地在合眼處哭著,叫著,笑著。
——她曾經(jīng)也可以是一個母親。
只是她沒有想到,那個老人留在了春天,那個對她微笑的老人,房東的先生,鼓勵她不要急著結(jié)婚急著談戀愛的老人,對她說:“世界廣闊,要多長見識,多讓各處的風(fēng)物滋養(yǎng)你,多受高人指點?!彼坪醵募拍K詾槭且驗榉繓|阿姨才與他有一種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當(dāng)房東阿姨告知她他已經(jīng)獨自上路一個多月之后,她深刻地知道,那個人橫在了那里。一條曾經(jīng)溫暖熾熱的生命,連接著她與那個老婦,在她以后的生命里,她會想起他們,不知道會想念誰更多一些,他們在她的世界,活成了一個整體,就像太陽和月亮,就像聲音和聲音。她知道,即使以后搬離房東阿姨的房子,她還會去看望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她們就像一對不謀而合的殺人犯,充滿愧疚和眼淚,卻不能彼此擁抱;互相體諒和理解,卻無法互相敞開。陰影和光明,溫暖與寒冷,多少感受可以疊加在同一個人身上。是不是,如果留在那間房子,死去的人就是她呢?坐在她曾經(jīng)租住而此刻房東阿姨租住的房子里,她很想拜托房東阿姨去問一問有一天她所說的算過她婚姻算過她父親死亡又算過她近期這場血光之災(zāi)的那位算命先生,卻頓了頓口打住了,而說了別的話:“人生就是既濟卦和未濟卦,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彼钦f給自己聽的。
那個人他哪里去了?他似乎還分明坐在桌前的床上,對著她笑瞇瞇,建議她不要想著結(jié)婚,把生活過好就行了。然后是房東阿姨建議她,有合適的還是要找找,也不要老像那些傳統(tǒng)女人,想什么生孩子,丁克就好。房東阿姨近七十歲,居然知道丁克,她對電腦的熟悉也許導(dǎo)致她對網(wǎng)絡(luò)極度熟悉,九十年代初剛電腦興起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靠著修電腦吃飯了。不得不說,她是佩服房東阿姨的。然而,房東阿姨說:“找一個,省得晚年寂寞,一個人孤零零的,到過年不知和誰過,父母也會老的……”她正想著房東先生的事,房東阿姨又開始說了:“臨歿的那幾天,真還有人說的回光返照,每天吃喝都不用我擔(dān)心。一天夜里我在廚房給他熱牛奶,聽見他聲響,似乎是哭。那時候他嫌熱,在地上躺著,許是心火旺,本來就數(shù)他怕冷,人卻變了。我熱了牛奶給他喝,才想起身擱碗,就覺得腳一把被抱住了,他說我瘦了,說自己大限已到,無法陪我了……”
屋子里靜極了,她聽著只想哭,卻又不想引出房東阿姨的眼淚。房東阿姨接著說:“因為疫情,也沒有通知多少人,一切從簡。初火化那幾夜,兒子帶來的小孫孫一直哭,我也似乎經(jīng)常聽見門和窗戶的響動,總覺得是他回來了,就請人作法,活人總還要安的?!蹦情g臥室關(guān)著門,以往她去,總是打開的。因為房東先生怕冷,專門在那個小臥室放了張床,做他的小臥室,常開著空調(diào)……房東阿姨是個爽朗的人,聲音似乎可以通向全世界,一切都是打開的,從來,臥室的門,以及陽臺的窗子。只這一次,只這一次哦。她沒有力氣,根本不敢去推一下那間臥室的門。一年前的這時候,在主臥住不下去,夜里咳嗽到覺得自己要死了,懷疑有不太干凈的東西,或者是甲醛問題,她搬到那間小臥室過,曾經(jīng)住過幾個夜晚,她清楚里面的布局,暖氣片的位置,以及窗外的風(fēng)景。打不開呀。仿佛一輩子再也推不開那扇門。而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只要她去推,房東先生就在門后的絳紅色木頭椅子上坐著,或者在單人床上戴著老花鏡看書,這總是他的樣子。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抬起頭,溫和地對她笑著,說:“世界總是這樣……”
他的死讓她害怕,然而實在也只是平凡人間的正常悲痛,疫情持續(xù)了已經(jīng)幾個月,氣溫一天天升高,很多人留在了春天。悶在房子里太久了,似乎情緒也被凍結(jié)住了。房東阿姨沒有哭,她也沒有哭。而去年這時候,兩個人相識在醫(yī)院,那陣子聯(lián)系緊密,經(jīng)常見,有時說著說著就一起哭了?,F(xiàn)在,她們一起說著那個死去的人,卻沒有眼淚。她知道死亡是人的宿命,因為恐懼覺得晚上可能會死掉離開房子去賓館住宿的那個夜晚,她已經(jīng)體驗過死亡,她覺得自己是死過一次的。而那個夜晚實際平淡無奇,和以后所有的夜晚一樣。她走出房間就不怕了,很快就出了小區(qū),在通往大唐不夜城的路上,找了一家小旅店,迄今還記得名字,因為學(xué)生時代就住過,考研的時候周圍好的酒店都被其他人預(yù)定了,只留下了一家新開的酒店,價格極其便宜,房子也真是狹小,叫布丁,學(xué)校的情侶們喜歡按鐘點房時間住。她自然而然地推開了酒店門,然后走進去。她早就觀察過了,也在酒店旁邊的水果超市買過水果,旁邊還有一條小巷,很有生活氣息,雖然沒有進去過,但是她能感覺到里面的味道。那個夜晚,一個叫布丁的酒店拯救了她。旅館、旋轉(zhuǎn)玻璃,大廳、走動的人影,交錢,拿房卡,上樓……擁擠的房間,像是小孩子堆砌的積木格子,她一間間走過去,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那個夜晚就是這感受。寫下來像是假的,但那個夜晚確實是真的,一個人度過,以為自己要死了,三十多歲,不老也不再年輕,死去的孤身女人,新聞報道里經(jīng)常會提及……一年后的現(xiàn)在,很多人,消失在“新冠”兩個字所形成的陰影里,她比他們提前感受了近乎一年。癥狀是相似的,發(fā)燒、咳嗽,喘不上氣來,打點滴是沒用的,醫(yī)生查不出癥狀,好幾個醫(yī)院,人人給她開各種止咳糖漿,一些人還給她開過敏藥,認為她是對春天過敏,所以導(dǎo)致咳嗽……那場疾病突然而來,最嚴重的是第七天到第十天,那個她去布丁酒店住的夜晚,現(xiàn)在推算,就在那幾天。房東阿姨年輕時候是個護士,后來又去讀了別的專業(yè),最后的職業(yè)是在一所大學(xué)里做行政,然后退休。她說學(xué)醫(yī)的先生告訴過她:“一個人生病最可怕的時間,第七天到第十天,如果扛過去就過去了,扛不過去也就過去了,不過是不同的過去?!彼牱繓|阿姨說這話的時候還沒有這常識,自己一個人回到房間推算的。三月十八晚上,三月十九,三月二十……去醫(yī)院打吊針時三月二十六,三月二十七,三月二十八……就在三月二十七的晚上,一年前,如果不是一個人撐著身子夜晚十點多離開租住的房子去往酒店住了一晚,也許她就死了。房東先生,在一年后的三月二十七的晚上,去了。房東阿姨對她說:“一般人熬過晚上兩點到四點,也就那一天熬過去了?!币彩欠繓|先生告訴房東阿姨的,她轉(zhuǎn)述給她,似乎平靜地向她說起那個恐怖的夜晚。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不知道一個三十幾歲的人去安慰一個快七十歲的新寡老婦,要說什么話。她不懂。
她很想知道后續(xù)是怎么處理的,當(dāng)時有沒有感覺到害怕,有沒有哭泣,叫了哪些人,最初的那些夜晚是如何度過的,有沒有寫訃告,訃告貼在了哪里。小區(qū)的訃告總是貼在東門口,因為是老小區(qū)了,很多人互相認識。在疫情期間被封起來的那個經(jīng)常人來人往的東門,幾乎沒有人走了。而就在出東門口的那一個長廊里,有一排告示欄,平時貼著小區(qū)里停水停電的告示,也貼訃告。她看過多次。難道房東先生的訃告在那里貼過?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去往那邊了,自從疫情一來,小區(qū)只留了一個正門,人車出入,所有的小門都封了,而那個東門,是個很小的門,平時只供人出入,自然也封住了。也許因為疫情,一切都是迅即的,直接拉去火化,連訃告都無法做出,那些日子,小區(qū)里應(yīng)該開門的打印店是湖北人開的,那戶人家沒有回來,門一直沒有開,她打印東西,非到萬不得已,才去公司。那么,是不是連訃告都沒有張貼……但是一句都問不出。房東阿姨打電話告訴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的事情了,她坐進那間房子里,現(xiàn)場已經(jīng)清理完畢。只差了那一個人,什么都還是一樣的;只那間小臥室關(guān)著,像是那個人在里面睡覺,似乎推開門就可以看見他。
一年前的三月份,在醫(yī)院里認識了房東阿姨,以及她的丈夫,房東阿姨說讓她去住自己在小區(qū)里五樓的房子,那里有太陽,明晃晃的,窗前是個大花園,可以看書;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賞花;床邊一條小徑,人來人往,花謝花開。那時候她生著病,打著點滴,查了好幾個醫(yī)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開了一堆藥,卻不起作用,大醫(yī)院不收她入住,于是,她就在社區(qū)醫(yī)院打點滴,因此遇上了蕁麻疹過敏的房東阿姨,也因此機緣巧合,住進了她的房子。房東阿姨嫌棄五樓太高了,老兩口爬不上去。那之前她就像個囚犯一樣躲著人,如果不是咳嗽和發(fā)燒超過承受能力,她不會去看醫(yī)生,她怕見人,怕擠入人群。那時候她內(nèi)心生著病,缺乏光,房東阿姨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房東阿姨和房東先生那么好,而這一切,讓她覺得自己是犯了罪。如果不在醫(yī)院里認識房東阿姨,房東阿姨就不會搬離自己在小區(qū)里的另一套得上樓的房子,不會租住到她租的那間房子去,也許房東先生就可以活下來。那間房子,那間古怪的房子,雖然經(jīng)過房東阿姨的整理和收拾她后來走進去不再害怕了,但那神秘的感覺是奇怪的,留了下來,她再也不可能一個人住到那里。一個老人的突然死亡,像是她的罪,她在內(nèi)心里暗暗祈求著寬恕,卻也知道,再也不可能了,一切都毫無用處了,那個死去的老人很好地教會了她什么叫生滅,道成肉身,肉身成道。
因此,要把這一切說出來,以文字的方式,盡管加入了部分虛構(gòu),但是,一個人的死亡是真實的,用自己的生命向世界解釋了緣起性空。體驗死亡和真的死亡不一樣,前者可能重復(fù)多次,后者只有一次,每個人都必須面對那樣的時候,那種對存在的無助,那種知道大限將至的恐慌。那時候一定是沒救了的。她想安慰房東阿姨,想說出這些話,卻什么都無法說。
離開房東阿姨住的那間屋子是另一個夜上的十點。走出那間一樓的房子,她突然不想回到住處。有那么一瞬真是迷茫的,房子、樹木、花草、人群、疾病、棺木……她覺得自己與世界的信息流被什么截斷了,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那種建筑的審美,草木的葳蕤,渴望于城中心獲得某種曖昧的歡樂,以及通過學(xué)習(xí)外語走向另一個世界……這一切都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世界像是一個荒謬的空殼。
雨煙的良辰
1
陳茵在等人,她迫不及待已經(jīng)點了榴蓮披薩,學(xué)子路的這家叫作花妖部落的西餐店,經(jīng)營的食物種類并不多,但很適合年輕人約會。無論何時,榴蓮是安慰,太痛苦或太快樂,都要吃榴蓮,上火了也不怕,吃胖了更不怕,人生總要有點榴蓮呀,軟軟綿綿的,吃在身體里很快就熱起來,再怎樣冷的心都被撫慰了。這里的榴蓮披薩最好,一進門就要點,點了吃著再等人。這座店鋪相鄰有幾所學(xué)校,老板將店開在這里,當(dāng)然有自己的定位。
學(xué)子路的盡頭是一所大學(xué)的家屬院,這條街的另一端與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交叉相交,學(xué)子路應(yīng)該算作副街,交匯處是主干大道,主街繁華,往南是國際會展中心,往北是這座古都最繁華的伊甸園,外地人打卡必到之地,抖音網(wǎng)紅想要紅起來,只需要到這里展演一下,叫小寨商圈,附近有走路就可抵達的大雁塔和大唐不夜城。主街當(dāng)然是繁忙的,車來車往,雖然疫情期間,但是公交車仍然擠滿了人。從交匯處開始,街道就換了名字。
不過,陳茵等人的店在副街的盡頭,因此與主街相比,很顯得冷清了。往常可不是這樣的,這里來來往往幾大高校的學(xué)生和老師,以及相關(guān)的人員,簡直熱鬧,是主要屬于年輕人的街,年輕人開學(xué),就會為它注入活力;放假,就會短暫抽離一陣子的熱鬧。開學(xué)畢竟是常態(tài),又熱鬧了起來。所以,很多店鋪,學(xué)校放假他們關(guān)門,老板出門玩去了;學(xué)生開學(xué),他們也就又開業(yè)了。這一條街上商家的生意總是奇好,白天黑夜都能聽得見歌舞升平,走到深處再七拐八彎,還可以找到一條暗街,那街白日里很安靜,像是所有店鋪都關(guān)起了門,晚上就成了酒吧一條街了,年輕人的夜生活,無酒無歌無性似乎無法想象。不過,疫情期間,也就幾家偷偷摸摸開著,并沒有什么人進出。白日里陳茵是走過的,但發(fā)現(xiàn)全體閉著門。她想著或可與雨煙喝一杯,一邊想著一邊就給雨煙發(fā)起了語音視頻,問她何時到。但許是雨煙忙,并沒有接。她們在網(wǎng)上看到這家西餐店開門了,所以約了到這里聚,雨煙很喜歡吃這家店的石鍋拌飯和芝士焗飯,此外,無論冬夏,她總要給自己點一份五顏六色的冰激凌,然后小口小口吃。
雨煙每次吃冰激凌總說一句口頭禪:“幸福就是小口小口吃冰激凌,可以一輩子?!币咔榍耙娺^一面后,整個疫情期間只能靠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她們迫不及待想見一次了,雨煙說自己可想念花妖的冰激凌了。兩個人的工作,都是不需要起早貪黑坐班,但需要貓在網(wǎng)上,好幾個月不見人,都快長蘑菇了。這次見面,其實還是雨煙提議的。疫情期間,雨煙由于工作便利,還是可以正常出入。但商鋪幾乎皆蕭瑟,這種情況開始當(dāng)然是怕的,然而年輕嘛,很快就情緒進入了報復(fù)性反彈,越是管控,她越是借著工作的名義出去溜達。是她最先發(fā)現(xiàn)花妖部落開著的,通知了陳茵,而陳茵就住附近,于是當(dāng)然約起。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莫負青春,病毒似乎也不該擋住人出門。
一條街兩面店鋪,街右面的店鋪比左面少一些。街左邊的商鋪,不需要專門統(tǒng)計,陳茵都可以數(shù)出來,實在太熟悉了,疫情期間所在小區(qū)封了其他門,時間在別處按下了暫停鍵。小區(qū)規(guī)定,只能在這條街上的門內(nèi)進出取快遞,因此吃喝拉撒加網(wǎng)上買書都在這條街上完成,何況在此前就已經(jīng)住了很久了,簡直太過熟悉。從小區(qū)出去,街左面,先是一家文具店,靠近大學(xué)嘛,似乎理所應(yīng)當(dāng),接著一家水果店。這條街上兩家水果店,這是離住宿區(qū)最近的那家,因此生意比五十步左右遠的另一家也在這一邊開著的水果店生意好,以至兩家店主時有齟齬。常買一家總會買完再送點其他瓜果,另一家亦然,如果隔幾天在這家而不在另一家,那一家就會在下次或惱怒或表示示好多給一些,說一句:“??蜁阋它c,做的就是回頭生意?!标愐鹨话阍诳恐木叩赀@家買,為的是提回房間近幾十步。疫情讓兩家都關(guān)門了一段時間,再次開起來另一家?guī)缀鯖]人,因為剛好逢著老小區(qū)改造,街道整改也開始了,他家的門面外市局規(guī)劃要修5G的網(wǎng)絡(luò)線路,被綠色鐵皮擋了起來。
水果店過來是煙酒店,即使在疫情最緊張的時候,一次借著有十分緊要事要出來的由頭,陳茵出來,發(fā)現(xiàn)這家店居然開著,門口有兩個中年大叔在吸煙,他們倒是象征性戴著口罩,那一次性的藍色醫(yī)用口罩卻已經(jīng)拉在下巴上了。陳茵一次都沒有在這里買過煙酒,即使所住的地方經(jīng)常得找修水管的修油煙的修電燈線路的工人來上門服務(wù),她也沒有想到學(xué)子路來買煙酒,她自己房間里總有煙酒,那是在附近的永輝或華潤萬家或人人樂等大超市里買的,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家煙酒店。疫情期間也許這是唯一一家沒有關(guān)店的上鋪,大約他家在二樓住著,這樣就有不關(guān)店鋪的理由,畢竟總不能讓人家住戶不出門吧?否則簡直無法想象為什么所有的店鋪都不開門,他家則像暗夜里獨自亮起的燈,一直能“暢通無阻”。這家煙酒店實在是平淡無奇,店面不大,倒也整齊有序,但真的很難讓人注意上它。
然而,疫情期間無法買煙酒被困在房子里又想吸上兩口喝上兩盅的人,小區(qū)門口有家煙酒店,真是救命。非常時期的人,仿佛被安裝了彈簧,比平時更有買菜的熱情和積極性。陳茵也是如此,開始還能在小區(qū)樓下那家店里湊合,后來這個門開了,就組團從這里購置了,也不像最開始的那兩個月,一買一個周左右的蔬菜,而是每天借著由頭買一點,出來一次。雖然只是一個人生活,但能出門放風(fēng)就像自己給自己牽著繩的狗,走在路上好不痛快。好幾年了,由于失眠,陳茵把一切壞習(xí)慣都戒了,比如不劇烈運動,不和人發(fā)脾氣(省得上火肝臟郁積),不打網(wǎng)絡(luò)游戲,不每天沉迷于肥皂?。ㄒ咔槠陂g又犯了),但是煙酒卻沒有戒掉,這大學(xué)時代培養(yǎng)的壞毛病,卻一直繼續(xù)著,她養(yǎng)著這生命的一點愛好,即使為了生命的健康也不能喪失。否則,她難以想象,一個人活得如同一架上油就運行的機器算什么,一個人不能因為這件事對就去做那件事不對就應(yīng)該停下來,怎么能做到那么理性呢?可是現(xiàn)代社會就是如此,一對父母能因為懷孕了做檢測照出嬰兒畸形(不管是哪種程度的畸形)都必須打掉;一個人就因為偶爾對生活的不小心犯罪了或者被污蔑了就可能被打上生活的“A”字讓人痛罵;一個人可能因為有一些壞習(xí)慣就被社會唾棄被愛人拋棄……人人都要正確的人,體面的工作,健康的身體,以及,長得過得去的面貌。那么,那些不正確的又何以活下去?一個人難道是因為正確才被愛,而不正確就該被否定被唾棄?那誰又來規(guī)定正確呢?(政治正確?工作正確?生活正確?作風(fēng)正確?姿態(tài)正確?歌唱正確?贊美正確……)
這家煙酒店就像疫情階段的一種修正主義,店主堅持要將日常生活就像以前一樣運行下去。它的正常運營給了顧客和經(jīng)過的路人一種暗示,生活還是好的,總歸是要回到日常的,煙還是可以吸的酒還是可以喝的,雖然是一種慢性致死但總比少了很多快樂好。也許就因為這家煙酒店開著,所以經(jīng)過附近的人才會交頭接耳搖頭晃腦,不像小區(qū)門口掃碼區(qū)那里一本正經(jīng),恨不得將眼睛也包在一張巨形面罩里。這家煙酒店的存在也許暗示著人們,人無法活成一個不斷升級的機器人,不能像手機從2G升級到5G,人還是人,吃喝拉撒睡從古至今都沒有改變,人沒有生出兩只翅膀也沒有多長出兩只眼睛,人還是無法不靠食物活著。
陳茵在花妖部落這家店里坐著,等著雨煙出現(xiàn),又因為一路走過,不由就思考起這些店面來。文具店肯定要吃虧的,學(xué)生不來,學(xué)校不開學(xué),租金未必今年賺得夠,雖然政府鼓勵減免房租,不過連著好幾個月如果經(jīng)濟負增長,那年利潤當(dāng)然是賠的。以前店主還雇著兩個小姑娘,上次陳茵去買筆芯,發(fā)現(xiàn)老板自己上陣了。可見雇小姑娘的錢是緊張的,不讓小姑娘來了。隔壁這水果店人家,近期做起了網(wǎng)購生意,小區(qū)人家很多加進了店主建的群,就連陳茵也被拉進去了。前一兩個月可能是賠的,但近期街市上人來人往雖然流動起來,但很多能不出門的還是不出門,這家的盈利應(yīng)該還是好的,水果還是要吃嘛。生活要繼續(xù),飯不得不吃,菜不得不買,水果也得買。人們不大出門,就大魚大肉吃起,魚和肉都大漲,水果也跟著漲,畢竟長上去的肉要減點下來,還得靠水果來續(xù)命。水果店店家是一對中年夫妻,已經(jīng)由年初的苦瓜臉變成笑瞇瞇的草莓臉了,說明生意還不錯。至于煙酒小店,前面說了一直沒有停,他家生意應(yīng)該也是大漲,畢竟附近很多人圈在房子里不抽煙不喝酒混不下去,最方便就是到這里買。
疫情雖然是可怕的,但因為吃喝沒有受到太大欠缺,人們關(guān)在房子里工作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對吃無比熱愛起來。畢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瘟疫更是刺激了人的食欲,在網(wǎng)上新聞里就可以看出來,朋友圈也一樣,很多人成了大廚,三月訓(xùn)練一個廚師,何況疫情已經(jīng)持續(xù)近五月了。就連那些不去上學(xué)的中學(xué)生和大學(xué)生也一下子變成了廚師,很多人在曬呢,雨煙那樣玉手纖纖兩手不沾陽春水的人,也居然給她曬起了自己做的面包烤的牛排以及自己包的牛肉餡餃子呢。陳茵手藝不好,但她總覺得自己不怕臟不怕累,一直蓬頭垢面,做飯應(yīng)該比穿得就像模特兒走場的雨煙好很多,想不到一個假期,單從朋友圈里雨煙發(fā)的食物品相說,雨煙已經(jīng)是賽過她了。只想一下她就有點自卑。她們倆都喜歡吃榴蓮披薩,近期,雨煙都說等出了疫期邀請她去她家吃榴蓮披薩,她來烤??磥碛隉煱堰@個也學(xué)會了。
雨煙上一次戀愛還在不久前,分手時鬧死鬧活,那時候男朋友經(jīng)常挑剔她的一點,就是下個廚煮個面也只會方便面,想不到雨煙進步這么快,還向她普及“下廚房”等App,以及熱切推薦一款叫小美的炒菜家具,說是做著飯就可以看電子圖譜……關(guān)在房子里真是可以培養(yǎng)本事。但明明雨煙這段時間借著工作名義到處跑,并沒有多少時間,然而人家就是學(xué)會了嘛。許是約會少了。平日里,雨煙手頭總是有很多男朋友,這個是請客吃飯的,那個是陪玩的,另一個呢,陪游泳的,此外一個呢,替她遛貓洗貓的,其他呢,不順心時候負責(zé)解悶的。除過雨煙那次談得最認真卻最崩潰的一段,其他,所有,皆可算得心應(yīng)手,要星星不給月亮,雨煙算是幸福的人??上Я私?jīng)歷了那么一次,讓雨煙不像以前活潑了。不能不說,在此之前,甚至現(xiàn)在,陳茵是羨慕雨煙的,甚至嫉妒,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那樣的青春,一天都沒有過,就老了。但說起年輕時候,也曾經(jīng)愛過那么一場嘛。雨煙經(jīng)常安慰她:“女人嘛,吃好睡好,談戀愛總是好的,健身養(yǎng)顏?!贝蠹s是雨煙沒有吃過肝腸寸斷的愛情的虧,只享過愛情的甜,有過一些煩悶,也當(dāng)是鬧劇,可以很快就釋懷的。男人嘛,不行換一個。這是雨煙的口頭禪。對于尋找男人,雨煙一直有很強的積極性,甚至將尋找男人發(fā)展為了主業(yè),工作只是個副業(yè)。從認識雨煙,雨煙就在尋找那么一個“準(zhǔn)確”的男人的路上,她要那么一點愛,不行,要那么一點錢。她已經(jīng)從大學(xué)時代晃晃悠悠的二十歲,一路尋到了三十歲?!皽?zhǔn)確”的男人沒有尋到,不“準(zhǔn)確”的卻手頭有無數(shù),然而她看男人的經(jīng)驗倒是增長了不少,因此她把尋找正確的男人當(dāng)做樂趣。
煙酒店過來是一家飯店——川菜館,接著是一家推拿店,然后是美容養(yǎng)生館、希望中醫(yī)門診、菜鳥驛站、中國銀行、新黎明眼鏡、郵局……反正,這條街兩面幾乎都是這樣的店鋪,衣食住行醫(yī)療都有,基本生活補給沒有任何問題,肯定還有幾家培訓(xùn)機構(gòu),幾家賣鞋子和衣服的店,幾家化妝品專門店。這是一條學(xué)子路,年輕的學(xué)子是要口紅要面膜要咖啡館要酒吧要飯館要買杜蕾斯的店還要英語培訓(xùn)駕校培訓(xùn)的……所有年輕學(xué)子們需求的,這里肯定找得到。對,還有照相館,以及廉價的小賓館,可以隨時開和退的鐘點房,至于原因,大家都懂得,年輕人嘛,奔跑的荷爾蒙,又沒有多少錢又需要那么一點歡愛,總該有個滿足的地方。陳茵以前很喜歡這條街,她覺得自己還年輕,走在這條街上就如自帶微風(fēng),讓人有一種輕松感。不過近半年以來,店鋪都換成了清一色黑底白字方條形招牌。電視劇里有“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到現(xiàn)在出名的古鎮(zhèn)上玩,亦如此,彩旗飄飄飄出一種靈動和特色。而黑底白字方條形招牌像什么?冥街。不能不說讓人很反感。加上因著疫情巷道清寂,夜里站在小區(qū)門口一望,滿街蕭瑟。
上一次約會還在年前,雨煙說這一排街道瘆得慌,可能就因為店招牌,她要求以后換地方見面。而陳茵,笑說自己家庭條件沒有雨煙好,換不起房子,這一方面是實情,另一方面,她在這地方住久了,又不喜歡隨便搬家。不過也附和,下次到雨煙的地盤去。雨煙三天兩頭挪窩,陳茵總不知她在哪里住著。雨煙爸爸從小重男輕女不大搭理她,但對她最大的愛就是可以讓她自由地在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飄,因為她爸有太多的房子隨時可能房租到期允許女兒搬入。雨煙說她爸現(xiàn)在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把她嫁出去,因此全力支持她談戀愛,疫情期間專門還給她搬了一次房子,為讓她在新房子里住得便利,老兩口每周周末都去給她塞滿冰箱,做一堆吃喝。做母親的對雨煙的婚事更上心,曾經(jīng)還拿了一個管犯人的獄警的照片給她看,讓她與人家相親,那家伙比雨煙大十五歲,一看就平時訓(xùn)斥犯人管了,不笑,是哼將;笑,就成了哈將。反正是哼哈二將的表情。雨煙氣得和她媽吵過幾次架呢,奈何她媽說,這樣的人才長得安全,保護得了自己的女人。做生意的父母最喜歡的是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的人,他們覺得體面,何況獄警說出來真是威武,端國家碗吃國家飯,死后,國家出骨灰盒,住也住國家墓地,如果努力點,地方的八寶山也就是南山那一塊風(fēng)水寶地,住進去不是沒有可能。雨煙說:“住在八寶山也是他們羨慕的?!碑?dāng)雨煙將這事說給陳茵聽的時候,又氣又嗔。她說父母做生意慣了,雖然手頭有點錢,但朝中無人,凡事看人臉色,就無比羨慕那種吃國家飯當(dāng)國家仆人的公務(wù)員,覺得他們即使是個小片警,也有一種神色上的威武莊重。
也許正因為這樣,雨煙后來才饑不擇食慌不擇路地找了那么一個男人,差點還領(lǐng)了證。她上一次見雨煙的時候雨煙還在那場戀情里修壩補堤呢,眼睛哭得如一只紅眼家兔,雖然已經(jīng)物色了一個新的在手機里養(yǎng)著,但明顯舊傷未痊愈。畢竟,當(dāng)時快過年了,女人容易做年終總結(jié),開始于春天的愛情到秋天已經(jīng)幻滅斷盡,冬天挫骨揚灰,灰燼在快過年時還脹著人的一雙眼。雨煙那時候覺得自己活成了一場笑話,請?zhí)及l(fā)出去了,伴娘也找好了,親戚同學(xué)同事領(lǐng)導(dǎo)師友都在她朋友圈看到了要辦喜事的甜蜜。但,忽然間就睛天霹靂了,禍不單行,壞消息連連,厄運不斷。開始還想著補救呢,畢竟都不算什么大事,能扛就扛,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一個坑比一個坑更大,接著坑與坑相接成了汪洋和深淵,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駕舟遠行,到那個人身邊去。畢竟,生命要緊,她很怕自己應(yīng)了算命先生的話,不走桃花運,但卻由了桃花命,要知道,桃花命是短暫的,甚至有性命之憂。
雨煙以前姓任,從母姓,因為在她母親生到第三個孩子時候舅母還沒有生出孩子,醫(yī)院檢測說舅母生不了,為了不讓家里人從姓氏上斷子絕孫,雨煙出生時候就叫任雨煙了,父親愛好東坡詩,起的名字,隨的母親姓。是在好幾歲之后,舅母才又生了小孩子,父親就在她上一年級的時候?qū)⒂隉煹男沼扇胃某闪送?,以至學(xué)生時代,很多同學(xué)叫雨煙為《天龍八部》里的那個神仙姐姐,因為音同,那個漂亮的為多情公子段譽所愛的美女叫王語嫣。雨煙長得美,被同學(xué)們起哄,她也覺得姓王比姓任開心。雨煙雨煙,父母起名為讓她“一蓑煙雨任平生”,是讓她煙雨任平生的,沒有想到暗示了愛情和婚姻的不吉。桃花煙雨,煙雨多了哪有啥好事?喜歡算卦的老祖母,給她到寺廟里也算了一卦,說她桃花命,暗里多疾,婚姻多災(zāi),至少得兩次。具體求來的字樣是這樣的:“八字庚金生丑月,多婚姻,傷官傷盡,水生木為魂,大運逆行向西,西行之水不能還魂,只能在人間回蕩?!币驗閺R里求的簽,即使不吉,也不能否定,祖母經(jīng)常給她去自己信奉的廟里上香,為的是求她的吉祥。祖母自己沒有生女兒,而雨煙又是父母隨意練手生的第三個孩子,自小和祖母在一起的時間很多,幾乎由祖母帶到讀書年齡??上н€沒有等到雨煙大學(xué)畢業(yè)祖母就去世了,雨煙一直記掛著祖母,也記掛著她為自己求來的簽,即使不大吉祥,也因著祖母的庇佑,她總覺得自己是被愛著的。
“那么,這算一次吧。”在微信聊天記錄里,雨煙問陳茵。陳茵大學(xué)年代讀歷史,一度轉(zhuǎn)中文系,對于易經(jīng)略有了解,學(xué)生年代也給這個占卜幫那個抽簽,經(jīng)常打卦問神神。以前單位里好幾個人經(jīng)她打過,好壞都應(yīng)驗了,所以很多人信她,雨煙也是知道的。陳茵離職了,雨煙還聽單位的人說過:“太聰明不好,像陳茵,三十多了不結(jié)婚,卻還經(jīng)常測算別人的姻緣,可能是反噬了?!蹦嵌螘r間單位里好幾個中老年女同事喜歡看宮廷劇和古裝劇,經(jīng)常用“應(yīng)劫”“反噬”這些詞。很親密的朋友,陳茵是不算的,她自己也幾乎不給自己算命,命是天機,不可泄露,好往往未必,差則像一種暗示。她總勸親密關(guān)系的朋友和親戚不要隨意算命,一個人命是有限制的,但運則可以轉(zhuǎn),盡人事聽天命,凡事不必太過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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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茵與王雨煙認識五年了,她們以前只要有時間就約在這家咖啡館見面,喝茶,吃飯(必點榴蓮披薩),聊天,細細理一下生活,回顧不見面的日子兩個人在做什么。前面好像已經(jīng)說過了,她們以前短暫地做過同事,同事年代彼此猜忌,關(guān)系并不是很好。陳茵從單位里辭職之后,她們倒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平日里,也其實并不是不知道對方發(fā)生了什么,畢竟還可以通過電話和微信說事呢,一般大事打電話,心事都是語音。女人嘛??偸怯泻芏嘈氖?。王雨煙最喜歡談的是她的戀愛,說起來總能蕩氣回腸。也確實,生活里能讓女人蕩氣回腸的也就衣食和男人了,男人是女人的另一種食糧,可硬可軟,可咸可甜。這是陳茵的話。陳茵呢,比王雨煙大幾歲,比起漂亮的王雨煙,算是沒有什么故事的女人,但她是個熱衷于聽故事的人,尤其戀愛故事。這就是所謂的八卦吧,不漂亮的女人熱愛八卦,漂亮的女人把自己活成別人的八卦。陳茵喜歡聽八卦,也喜歡談八卦,她喜歡王雨煙,一是她長得漂亮,二是她總實話實說,所以需要見面,因為見面談八卦更能談得酣暢淋漓。王雨煙在這點上真是對得住陳茵的好奇,她們認識五年零三個月了,五年零三個月來在這里陳茵聽過好多王雨煙的戀愛故事的。雨煙上一次的愛情,還是大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具體來說,開始是在一年多以前,但分手是在大半年以前。
那段戀情,王雨煙光分手就持續(xù)了六七個月,陳茵還見過那個男人呢,比王雨煙小三歲,叫葉梁辰,名字就像當(dāng)下那些奶油演員,大約是父母喜歡看韓劇的原因,不過,人如其名,實在是長得好。陳茵喜歡聽?wèi)賽酃适拢幌矚g戀愛故事有好結(jié)果,所以在王雨煙與葉梁辰有間隙的時候,陳茵就鼓勵了好幾次,分,趕快分。其實她有一個暗暗的目的,分了手王雨煙就可以談另一段感情了,她就可以聽新的故事了。她三十五歲,像如所有三十多歲沒有熱情談戀愛但性格已經(jīng)變得很古怪的大齡剩女,嘴巴上和人說話很尖酸刻薄,單位里的人經(jīng)常被她傷著,但是王雨煙似乎并不在乎,甚至很享受她的毒舌。這時代,朋友圈都是相互彰顯互相吹捧的,能遇上一個說真話的人難得,所以她們算是惺惺相惜。王雨煙在一個體制內(nèi)的單位里工作,每日就是做規(guī)劃,如何下鄉(xiāng)給窮人分配救濟物資。因著這份“救死扶傷”的工作,王雨煙從來說話滴水不漏老成穩(wěn)重,按理來說她是比陳茵小五六歲的,才爬三十,但她在人前明顯比陳茵社會經(jīng)驗成熟的。陳茵嘛,市圖書館單位的員工,大學(xué)畢業(yè)換過幾次工作,都是合同工,后來見市圖書館考試招人,有編制,就辭職報培訓(xùn)班考到了這個事業(yè)編制,準(zhǔn)備一張飯票是打定注意要吃到退休,再不換了。畢竟,這份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工作量并不大,而且旱澇保收,和人交談提起也覺得體面。陳茵喜歡看書,圖書館的書顯然是夠的,但她更喜歡看活人這本書,尤其是戀愛,缺什么補什么,她因為上了年紀加上自身懶散就沒有多少人追求,但王雨煙不一樣,王雨煙總是手頭有資源。
陳茵三十多了,并沒有什么朋友,二十多時歲的朋友,結(jié)了婚多分道揚鑣,沒有共同話題了,隨著可說話的人越來越少,她放開眼光找起未結(jié)婚的人來。二十多歲由于年輕,大多同齡人都還未生育,大家又因為年輕精力旺盛,經(jīng)??梢猿猿院群攘牧?,失戀也像是熱鬧的演出,有人陪著。三十多歲可就不行了,尤其是身邊朋友同學(xué)及同事多有娃相伴,周末總是送著孩子去輔導(dǎo)班。一個人,出入酒吧或咖啡館,如果沒有朋友或家人相陪,明顯就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似乎四十歲會更甚(她有時慶幸自己好在沒到四十歲)。但也許五十多歲就不一樣了,五十多歲及往后的年齡,一切都是活過了的,一個人下館子吃飯逛街也看起來是正常的。最怕正青年轉(zhuǎn)中年這一章,忽然之間,前后望,連個喝酒喝茶的都不好找。異性同學(xué)同事也不是沒有,很容易被人家的老婆盯住找上門,雖然可能不被問責(zé),但盤根究底的寒暄終究不好受。
一個人自己家里沒有馬,總有偷馬的嫌疑,婚姻嘛,不過就是給馬上嚼子,男女都一樣,簽字蓋章。結(jié)婚證是什么?無非給自己找個牢頭。但一加一看起來就是比一大,如果再生兩個娃,就更是可以制造祥和的五好家庭關(guān)系圖。單身女性不結(jié)婚,過了三十歲,拿起手機,一一翻通訊錄,真沒有幾個人可以找。尤其租房子和搬房子,這時節(jié)更會發(fā)現(xiàn),形單影只,結(jié)了婚的同事和同學(xué),就像貼了符上了封條,不要隨便開啟,是容易有血光之災(zāi)的,尤其當(dāng)你還不準(zhǔn)備接手,更可能是個麻煩,一不小心砸了缸,面包都不穩(wěn)。可能因為社交圈不大,交往的人不多,可以喊出來吃吃飯聊聊天的朋友越來越少,所以,陳茵生怕王雨煙嫁出去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她一個老剩女,因此老勸王雨煙分手。但是,在上上上一次見過葉梁辰之后,陳茵改變了看法,不鼓勵王雨煙分手了。倒是王雨煙,一遍遍傾訴,甚至半夜里打語音視頻哭訴,說是愛情再也堅持不下去了。那時候,王雨煙都已經(jīng)和葉梁辰同居了,兩個人都見過了雙方家長。說到見家長,陳茵在這點上總覺得理解不了王雨煙,因為王雨煙每談一段感情,最先做的事情就是盡快公開,接著買禮物見家長見朋友,她把這種做法叫“買豬看圈”。
說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十寸的榴蓮披薩都吃光一半,快完全飽了,王雨煙還不來。平日里陳茵不喜歡催人,雖然已經(jīng)被放了半小時鴿子,但她還是擔(dān)心雨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上次的戀情在最后分手時候差點成了一場暴力事件,有兩三個月的樣子雨煙告訴陳茵,要隨時留意她在微信里發(fā)出的求救信息。開始當(dāng)然是鼓勵她報警的,但葉梁辰并沒有做什么呀。他只是一次次哭鬧祈求下跪而已,也說了狠話的,要殺了她全家。那時候兩個人還只是吵架初期,王雨煙心并沒有生寒意,還只是以吵鬧的形式想收服一個男人,不想他有什么花花草草。
沒有辦法,又坐了一個小時,看了無數(shù)次時間,王雨煙還是不來,打電話也沒有人接,陳茵本來留著肚子吃點其他東西的想法已經(jīng)被多塞進去的兩塊榴蓮披薩填滿了,嘴里都是干餅味道。年前減了八斤,好不容易瘦到五十六公斤了,結(jié)果一場疫情,直接沖破一百二。每次和王雨煙出去買衣服和做頭發(fā),無論是碰到小哥哥還是小姐姐,好話都被王雨煙收了。陳茵也不是沒有逼著自己減肥過,美丑不論,體檢報告單都說了,健康應(yīng)該與身高體重成正比,超過正常體重二十四斤是不正常的,她已經(jīng)踩線了。一年一次的單位體檢,一年一次的心驚,高尿酸、高血脂、高血糖……讓她一次次心跳加速。單位同事每次見她都說長圓了,害她不得不厚著一張臉,說“圓臉好圓臉福氣”。但也不是沒有遇到好心的大姐們,私下里拉著她的手叮囑:“捯飭捯飭,收拾一下,出去相個親,也還是有希望的。”她也配合她們對她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訴說著前次相了個小兒麻痹患者,人家嫌棄父母沒有養(yǎng)老金吹了;前前次還相親了一個痛風(fēng)患者,腳趾頭都出黑點了,吃飯點了個醪糟湯圓,還又加了一盤爆炒肥腸,結(jié)果還沒有離地兒,就被人家說她不會關(guān)心人;當(dāng)然還有前前前次,相親遇上的是男人的媽媽和姐姐,男人出國留學(xué)十年了,眼看著不想回國發(fā)展,但做母親的想找一個良善的女人把他拴回來,也許還有別的打算……總之都是故事,陳茵也樂于給她們講故事。人嘛,生在這個世界無非笑笑別人,讓別人再笑笑自己,她愿意當(dāng)那個笑話,因為這些笑話并不傷筋動骨,無非臉面上過不去,但三四十歲的女人,不婚不育,要什么臉面,早點扯下臉上的面具給人看還顯得真誠。
倒是身體,這是要注意的,畢竟一個人無人照顧。三十歲上來才每年認真體檢的,但不體檢不知道,一體檢嚇一跳。二十多歲各種指數(shù)不穩(wěn)定說是年輕新陳代謝解釋得清楚,三十多歲,那是開始衰老的節(jié)奏,不注意飲食是會死人的。新的單位里,有女人例行公事做體檢,見別人加錢做宮檢,一查,有癌變征兆,疏忽了幾個月,然后再查就晚期了。陳茵不能不說是佩服雨煙的,宮頸癌的疫苗還沒有排隊派發(fā)到這座落后的舊都,她已經(jīng)飛到香港打過了。雨煙還興師動眾想凍卵,一直鼓動父母投資,但父母想把她嫁出去,一直沒有答應(yīng)。她說女人要為自己爭取好處,不然連父母都是偏向的。雨煙的父母從小重男輕女,但待她也不薄,將她一路培養(yǎng)到碩士畢業(yè),雖然名下沒有以她的名義買房子,但她也是想住哪套住哪套?!澳銘?yīng)該理解你父母?!标愐鹬浪募彝デ闆r,也見過她母親,去她家吃過飯。但雨煙并不如此認為,她說陳茵無法體會那種不被重視的尷尬,有吃有喝但排行榜上永遠靠后,仿佛哥哥姐姐是正常求來的,她則是附帶贈送,就像交話費送手機殼,也或者其他形式的買二贈一,那個“一”原本可有可無,存在也是為了襯托。雨煙說自己的命不該是襯托命,而是主角命。親情靠不住,那就愛情補。她從懂愛情以來就已經(jīng)在尋尋覓覓了,也有十年了吧,她想要尋得自己的如意郎君,錢和愛都不輸于母親欣賞的姐姐,而且,人要帥,這才是回擊了父母。
也許,這就是她為什么會栽倒在葉梁辰手上的原因。葉梁辰是她在市小學(xué)就認識的同學(xué),那時候已經(jīng)很出類拔萃了,多年來她看著他在同學(xué)群里耀眼地閃爍著,并沒有多少欲望爭取,因為喜歡他的人太多了。但當(dāng)碩士畢業(yè)她又回到出生地的這座舊都工作,校友群里遇上葉梁辰搭上話之后,她的眼睛亮了。大多學(xué)生時代的帥哥長壞了,但葉梁辰?jīng)]有長殘也沒有長歪,他就如一株白楊一樣一路狂奔長到了一米九,還因為可能經(jīng)常健身顯得特別立挺瘦削。當(dāng)大多的同學(xué)由十多歲的麻桿身長到二十八九歲長出啤酒肚魚尾紋以及一臉平庸的戾氣,葉梁辰除了面色蒼白一點,一切都好,肚子更是沒有任何一點贅余,是衣服架子。市中心大唐不夜城的照相館里還放著葉梁辰的照片,作為照相館成果的展示,日日夜夜在放大的相框里受著來往的人的膜拜。戀愛時,王雨煙經(jīng)常會和人講這些。大家都說她不是找了個男朋友,應(yīng)該是找了塊“小鮮肉”。
與學(xué)生時代就暗戀的葉梁辰取得聯(lián)系后,甚至沒有什么過渡,王雨煙立即就踹了當(dāng)時已經(jīng)見過家長老家屬于安徽已經(jīng)在南京買了房工作也在南京的碩士時候戀愛的男同學(xué)。她覺得比起葉梁辰,簡直是天上地下,不過關(guān)的首先是容貌,沒有對比就沒有后悔,一個男人身高才一米七,應(yīng)該歸入雌類,其次是錢財。兩個人辛辛苦苦談了幾年戀愛,畢業(yè)因為工作分了手,再后來忍受不住相思的痛又聯(lián)系上(可能也是新歡太差所以回頭),王雨煙明明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委屈了的,也感動于碩士同班同學(xué)每次從南京到舊京千里而行又是高鐵又是地鐵地奔跑,都已經(jīng)稟報過父母和各自的親朋好友了,但開始商定彩禮的時候,男同學(xué)居然說:“我出房子,你問你父母陪嫁出什么?”男同學(xué)貸款在南京購置了一套房子,說得好好的,用來結(jié)婚用,想不到居然成了向她提陪嫁的條件。
在此之前,雙方父母還沒有見過,但王雨煙已經(jīng)去過男同學(xué)的安徽老家了,在宣城,就是那“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地方,去了當(dāng)然也爬了敬亭山。同學(xué)父母倒是憨厚,但不是同學(xué)所說的雙職工,母親是家庭婦女,不上班,以父親為中心;而同學(xué)爸爸呢,在車行里開出租,至多是個領(lǐng)班。但是,這么多年的戀愛生涯里,王雨煙向陳茵說:“他可是營造了一副自己是皇親國戚的架勢?!蹦鞘顷愐鹣蛲跤隉熗虏垡粋€單位女同事給她介紹對象時,王雨煙分享的自己悲慘故事。陳茵被介紹的那個人,第一次在同事家“無意”碰上就覺得太夸張了。他可能囿于自己被家里找關(guān)系塞進某個有名單位的原因,不好意思炫耀自己不上檔次的學(xué)歷和單位的輝煌,就撥拉著照片一個勁地給同事看他和哪個哪個要人拍照的圖片,不厭其煩一張又一張介紹,像是作產(chǎn)品說明,又像是在進行臨時演講。事后才知,他做過馬院的老師,研究的就是新進階階層的榮華,又混在那樣經(jīng)常要出席各種時事風(fēng)采的一個單位,對于官僚上層的老少混張照片自然是熟門熟路的。何況那些人也需要在出場的時候表演親民行為,以展現(xiàn)自己的仁德和寬厚加慈心。
這一套把戲陳茵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以前和王雨煙混跡在以慈善為名的那家公家單位,不是沒有想著以工齡和勤勞換取個終身飯碗。但初入職新人得受培訓(xùn),其中來做講座的一位老教授,在報告時候不無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手是握過某個政要的手,這為以后敢于辭職奠基了,因為和請這樣的人來做報告的人做同事讓他領(lǐng)導(dǎo)著還不如去圖書館當(dāng)個掃地僧,即使混成了有編制的正式員工,也會想到這一幕如吃了雞毛。她對圖書館在學(xué)生時代就非常熱衷了,想著以后再不濟就去做個圖書管理員,每天不必和那些握過政要的手的手的人們進行廢話。圖書館嘛,開開玻璃通通風(fēng),然后就是將書歸類上架下架,再就是采購引進。想不到后來在三十出頭歲碰上了這么個機會,簡直是夢想成真。要是再遲幾年,超過三十五歲,很多單位就不能進去了。一些事業(yè)單位,二十七歲已經(jīng)是限制了,因為新人好培養(yǎng),年輕人身體活絡(luò),培養(yǎng)到三十幾歲可以當(dāng)大梁用。而一個人若是經(jīng)常換工作,自身還沒啥硬背景和拿得出手的本領(lǐng),三十五歲一過,在國家那些體面或不體面的單位,都是廢柴了,私人企業(yè)里面這時候也當(dāng)勞力用,而不是當(dāng)智力用。
人人平等機會均等,在事實跟前,這些方面進化論顯示了它無比強大的正確性。老弱病殘就該退場,人過了三十五歲,也就像是廢棄物得處理了,不過還能廢物利用,還沒有徹底報廢。社會對女人的審美也是如此,出了三十豆腐渣,過了三十五一夜之間冷落車馬稀。嫁人似乎是王道,因為生育而贏得年輕,繁殖力讓年輕復(fù)制在了下一代身上。而如果一個女性不嫁人,過了三十五,就是一幅走動的清明上河圖,故事精彩,人人都想指點指點。然而,如果結(jié)婚了不生孩子,一個空置的子宮比不結(jié)婚更容易引發(fā)人們進行故事設(shè)計。不過,有面包就不怕了,人言可畏,也不過是某一個非常時期,只要耳朵裝聾眼睛裝瞎,一個人總會活下去,人世種種皆當(dāng)修煉,要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是陳茵的想法,不能代表廣大女性。
陳茵不明白,王雨煙那么聰聰明明一個人,為什么就在男人這根衰殘樹根上要吊死呢。她每次出場,熱衷說的不是這個男人就是那個男人,男人似乎是她生命的全部。然而陳茵又覺得自己理解,至少應(yīng)該試圖去理解,男人就像可口可樂,可以為女人的生命注入活力,既然是保健品,就應(yīng)該科學(xué)規(guī)劃,啥東西都有副作用,只要不過度吸食就行。不過,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是沒這本事了,她也不希望自己有個下輩子等著誰。一切就如此了,凡是大盡,緣分勢必早盡。
她打定主意了,如果王雨煙來,一定要和王雨煙說這句話,不管她明白不明白,都要說。一個女人二十歲念男人,三十歲念男人,四十歲可能奔波在失意和詛咒男人的路上,五十歲嘆息自己逝去的青春。太可怕了。不如就如此吧,就放過自己吧。然而,當(dāng)她仿佛看見是王雨煙明明麗麗穿著一件亮黃色薄衫下身一條銀色流蘇裙腳蹬一雙白色涼拖松散著及腰長發(fā)走進來,她還是又一次對她生出了羨慕。離離原上草,能夠去愛一個人想要去愛一個人終究是好的,愛是生命之光,快樂之源,讓人煥發(fā)活力……世俗的這些用詞這些話,這些愛可以發(fā)電可以發(fā)熱可以發(fā)光,愛就是萬能就是一切的句子,忽然間仿佛像是真的了,而不再是一種修辭。她也愛她的明媚,愛她的嫵媚,所以愿意坐在這里等著她,近乎吸吮她的年輕她的活力讓自己枯井般的內(nèi)心覺察到生機的流動。世俗是熱鬧的,熱鬧是新的鮮的新鮮的,就要那樣的明麗那樣的張揚那樣愛得激烈哭得痛苦,就要愛吃,愛錢,愛男人……
3
當(dāng)陳茵站起來準(zhǔn)備迎接王雨煙,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朝老地方走過來,而是走向了靠窗的一排,那里已經(jīng)有個年輕扎領(lǐng)帶的男士起立了。陳茵知道,認錯人了,不過是另一個美女。
美女與美女總是相仿的,當(dāng)這個與王雨煙相像的長腿美女進入咖啡館的時候,仿佛蓬蓽生輝,房間里那些本來還躲瘟疫坐得遠遠的人,就像接受了燈光的照射,所有眼睛全部旋轉(zhuǎn)盯著假王雨煙所在的那一桌,以至于那一桌那個打著領(lǐng)帶穿得齊齊楚楚長得個子中等偏上但童山濯濯的年輕男士顯得就像只龐大的癩蛤蟆,關(guān)鍵他還滿臉大痘,又皮膚黑。隔著好幾張桌子陳茵都看見他手臂上長長的毛。
陳茵和王雨煙約見,一般都坐進門一路走到底最右面靠墻的桌子,陳茵靠墻而坐,王雨煙通常對向她。她非常喜歡那個位置,只要沒有人,就坐在那里。并排還有一桌座位,然后由一排低矮的木色欄桿做隔離,與這兩桌高臺對應(yīng)的下面又有三四排??繅σ慌藕髩Χ际菚?,店鋪入門左右兩面墻是書,門這邊的墻則擺放各種飾物,門邊有棵發(fā)財樹,旁邊掛著一件大蓑衣,墻上還掛著農(nóng)人下地的大竹編草帽。與門相對的另一面是圓弧形吧臺,吧臺后可以站兩個人,負責(zé)結(jié)賬,旁邊是一截比較寬的木樓梯,上去是二樓了,幽靜,可以遠眺街面。一樓固定位置被人坐了之后,陳茵一般會選擇去二樓。王雨煙哪里都可,她見多識廣,不會給自己固定座位,覺得不同座位有不同的感覺。但陳茵習(xí)慣了,進店找座位,必然找一處背靠墻面的角落,最好對著可以出入的門。這樣可以眼觀六路,知道入門的是誰,也可以觀察旁邊的角落,而不至于自己成為被觀察的對象。王雨煙曾經(jīng)講她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說坐在角落里容易被人忽視,而且靠著墻一角,有個火災(zāi)水災(zāi)地震災(zāi)也不容易奪門而出,如果要安全,最好是入門的地方,通風(fēng),又涼快,隨時可以出去進來。這樣的細節(jié)可能也是導(dǎo)向生活選擇的,所以,陳茵覺得自己的生活比起王雨煙來,缺乏源頭活水,是一潭死水了。所以,她還是期待見王雨煙的,即使她有事,那也還是等吧,說不定她來呢。整個疫情期間幾乎見不了什么人,就買菜取快遞,無可深入交談?wù)?,讓她頗為想念王雨煙,她真期待王雨煙出現(xiàn),說說她最近的生活呢。
隨著假王雨煙出現(xiàn),陳茵將目光移到了門那邊,居然發(fā)現(xiàn)入門的墻上,釘著一只展翅的貓頭鷹,看得出,已經(jīng)是標(biāo)本了。翅膀展開,又大又漂亮,鷹眼還大睜著,但顯然已經(jīng)不會轉(zhuǎn)動了。但因為隔得遠,陳茵覺得那鷹炯炯有神盯著她呢,讓她嚇了一跳。這如果不是過年的杰作,應(yīng)該屬于疫情后期的杰作;如果不是辟邪請的神物,就是老板的特殊癖好。和一直擺放的巨大蓑衣一樣,這些東西讓陳茵既覺得害怕又覺得親切。她前幾年下鄉(xiāng)扶貧,在村莊里見過很多當(dāng)?shù)厝舜蚧貋淼拇笊诫u,羽毛簡直好看,比孔雀毛亦豐富,她在女性的旗袍專門店里看到過很多覺得豐富的顏色,但是比如各種山雞的羽毛,簡直不可比。山雞的顏色太豐富了,仿佛每一片都展示著神跡。上蒼給它們穿上神衣,讓它們在山頭舞蹈,沒有想到被愚蠢的人類一只只捕殺。
陳茵對色彩太敏感了,她讀的并不是繪畫系,而是人類學(xué)專業(yè),單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到一個山區(qū)寺廟里繪制了好幾個月當(dāng)?shù)赝噬姆鹣瘢潘碌膹R宇高,坐在高大的梯子頂端,往弓形墻頂涂抹各種顏色,給那些斷胳膊少胭脂的菩薩補妝,當(dāng)然也繪制祥云,還有環(huán)繞著云飛的各色鳥兒、仙子……寺廟旁除了管理委員會的一排兩層常年只有過節(jié)和領(lǐng)導(dǎo)檢查時才開的房子,深夜里,就只有陳茵和一個看管寺廟物件的老頭了。那時候陳茵才二十多歲,在大城市讀慣了書,畢業(yè)被配到小縣城幫助進行修繕?biāo)聫R,整理古籍,日子真是寂寞。她那時候并沒有什么審美意識,每天黃昏夜上,一個人離開寺廟去往寺廟管理辦那排房子(她臨時被安排住在那里),只覺得像個出家人一樣要把青春過盡了。想不到,現(xiàn)在坐在城市一角的店鋪里等人吃飯聊天,忽然想起那時候長長遠遠的寂寞來,她覺得架在梯子上給神仙補妝的自己那么遠,那么專注,又那么莊嚴。她想起那時候的生活,覺得眼下被疫情困著的生活像也不值一過,還是那時候好呀,有飛鳥可繪,白云繚繞,還有神仙在筆下頭頂陪伴,人生寂寞,卻寂寞得有滋有味。鷹的翅膀閃閃發(fā)光,巫術(shù)一般,似乎上面有很多眼睛在眨開又閉合……這種迷幻的景象一旦步入人腦,陳茵立即就想到了許多亡靈,整個春天,太多的呼號出現(xiàn)在新聞視頻里,每個人似乎都聽得見那震顫,但對普通人來說,還是要吃,要穿,要愛,所以要復(fù)工,要上學(xué),情人要見面,朋友要見面……
只要不被死神帶走,人還是要按吃喝拉撒的方式醒來睡去睡去醒來,每個人還是活在自己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里。而那些死去的人呢?是釘在心上的標(biāo)本,每個人一生中都收集著那么幾個,每個人都會被記住他的人收集,這些標(biāo)本或擁擠或分散,放在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放在很多人的回憶里。多么漂亮的顏色呀。王雨煙來,要讓她看,要指給她發(fā)現(xiàn)那些眼睛。如果外面的人看得到屋里的景象,一定會駐足,但街道上的人不可能看到,因為張著翅膀的大貓頭鷹被釘在入門上方的地方,背向他們的方向。即使店里的人,如果不是空虛無聊四處無法安放自己的眼睛和心神,也不會注意到。它在人的頭頂上方永遠張著翅膀飛著,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睜著眼閃著翅膀飛著,飛呀飛,飛過大山和海洋,飛過一片又一片的云朵,飛進人的夢里,飛成一片朦朧的海洋……
夜上了,街燈忽明忽暗,陳茵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身邊桌子已經(jīng)空了好幾桌,但也有新的人進入。她覺得即使雨煙不來也好。本來還有點怪雨煙,疫情期間約了人還不出現(xiàn),但現(xiàn)在,一個人旁若無人坐在一家飲食店里的一下午,仿佛是從生活里偷來的,她喜歡這樣的靈魂旅游。疫情以來,終日在一種生命慌張和網(wǎng)絡(luò)喧囂里虛度,很多日子沒有這樣與自己靜坐了,雖然,平日里自己也是一個人,然而平日里的一個人和疫情里的一個人不同,常態(tài)和非常態(tài)不同,疫情最終會讓生活回到常態(tài),但那留下的陰影會制造距離,會出現(xiàn)新的常態(tài),一些東西確實是會改變了的,甚至,包括愛的期待。
上一次見面,雨煙還在那場可能結(jié)婚卻沒有結(jié)的羞恥情緒里壓抑著自己,而這一次,在微信里,雨煙說要告訴她三月桃花開般的好消息,她就知道雨煙又戀愛了,新的戀愛,還不是過年前見面她連對方都不介紹的隨遇而安的戀愛。幸好雨煙沒有結(jié)婚,否則疫情期間離婚率太高,國家怕年輕的荷爾蒙影響穩(wěn)定,陳茵前幾天看了一個視頻,說是國家出臺了《民法典》草案,離婚要經(jīng)過“冷靜三十天”“抉擇三十天”的溫和過度,這樣兩個月就過去了,然后,只要有人不同意離婚或任何一方不到場,還是離不了。比以往離婚困難了很多。本來離婚對很多人來說就顧慮重重,結(jié)果居然還設(shè)置了這么多障礙。陳茵有時候想,將男女組合為單位方便管控,應(yīng)該是最早的統(tǒng)治者的發(fā)明。發(fā)明這個管理方式的絕對是個聰明人,其聰明程度不亞于建造伊甸園的上帝。
疫情期間,店里不聞管弦聲,平時這家店夜里還有駐唱,經(jīng)常還有演出,吃飯的人可以點歌也可以獻唱,現(xiàn)在卻似乎滿店蕭瑟了,店員明顯減少了許多,只三個年輕人,兩女一男,一個負責(zé)收費的女孩在吧臺前低著頭玩手機,僅有的男孩負責(zé)樓上,似乎閑極無聊,不斷在樓梯間來回;負責(zé)樓下的另一個女孩也在店里走來走去,她穿得圓領(lǐng)草莓圖案連衣裙,完全是夏天模樣了,走路像是飄著,漂亮的臉?biāo)菩Ψ切?,襯托得她的有雀斑的半邊臉仿佛成了一種故意化出的藝術(shù)。雀斑長在中年婦女臉上,總讓人想到生育的污穢;年輕女孩子,明明艷艷,一張粉紅的唇欲張還合,寫滿邀請的誘惑,偶爾飄出那么幾聲低婉的哼唱,雀斑也成了另一種嫵媚了,仿佛在山上,朵朵花開……她大約也知道自己的雀斑也是美的,所以并不試圖用白色粉底遮掩,這點和別的總將自己臉涂抹成一面白墻的其他大多女人不同。青春是那樣的漫長和寂寞,陳茵想起自己年輕的二十多歲,愛一個人愛得那么惆悵,像把一輩子過盡了。從來就未能像雨煙這樣翻山越嶺,一山過去又一山,明明已經(jīng)是谷底了,她卻總能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雨煙上一次的愛情,眼看著就修成正果了——如果說婚姻是愛情的正果,那就已經(jīng)離正果一步之遙了。當(dāng)然,也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但雨煙說了,女性解放少說也百年了,對現(xiàn)代人來說,買好墓地也可以自由玩耍,尤其是對上了年紀的女人,買好墓地可以更自由地玩耍,睡不負責(zé)任的覺,睡成自由主義,平時還可以借著婚姻的名義,讓人掃墓讓人上供讓人獻花獻水果。雖然說是這樣,但前次隔著兩個多月近三個月未見,雨煙還是為那場退婚瘦了好幾斤。她說她咽不下的是那口氣,感覺終日打雁被雁子啄了眼,怨恨著別人,后來也自我安慰說給陳茵聽,她說是自己期待太過所以失望才越大,如果只是撩來撩去,睡個男人不過是互睡,做好安全措施就當(dāng)他是藥引子,渣了丟棄……只怪自己用情太深了。
那兩年,與碩士時代的男同學(xué)吊著因為各種條件無法結(jié)婚,也不是沒有過一些其他的風(fēng)流瀟灑,為的是讓自己放棄,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碰上葉梁辰,雨煙才覺得像是回到了單純的中學(xué)時代,愛一個人只想著他,一整天或一整月或一整年,看他一眼也像獲得了滿足。
她沒有料到的是,時間將一切改變了。飛翔的貓頭鷹是貓頭鷹,釘著作為標(biāo)本的貓頭鷹也是貓頭鷹。后來的葉梁辰,接近于作為標(biāo)本的貓頭鷹,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貌,但一些東西說變就是變了。雨煙想象里的愛情應(yīng)該是飛翔的,可以這樣說,幾乎所有女孩子想象里的愛情是飛翔的,甚至所有的人,當(dāng)然包括男人。但最后呢?愛情對一些人來說,釘在了墻上成了標(biāo)本,或,成了記憶的骨灰盒。這些人真是無能,但生活里有太多這樣的失敗者。
開始從微信里聯(lián)系上小學(xué)時代就喜歡的葉梁辰,馬上就見了面,因為連夜就瀏覽完了他的朋友圈,何況微博也是經(jīng)??吹模麕泿浀臉幼舆€能看出幼年時候的樣子,像很多明星,卻又沒有明星的那種做作,甚至還有那么一點羞怯。王雨煙說最喜歡的就是這感覺。聯(lián)系上之后很快就知道他小時候也是喜歡“神仙姐姐”的,他告訴她他把她微信和QQ備注都設(shè)置為了神仙妹妹。那時候兩個人就一步之遙了。當(dāng)然,他們交換了彼此這些年的愛情故事,雨煙告訴了他碩士階段的那場戀愛,說分手已經(jīng)大半年(其實是與葉良辰聯(lián)系上之后才徹底斷絕的)。在故事版本里,葉梁辰被迫與幾個喜歡自己的人交往過,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嘛,怕傷害女孩子;只正式交往過一個,但已經(jīng)分手了,因為自己媽媽不同意,而他又從小被母親帶大,是個孝子,關(guān)鍵女孩子還頂撞他母親。
他說女朋友可以有很多,而媽只有一個,所以女朋友是可以換的。不過,他還說了很多那個女孩如何對他好的故事,寒夜里做餃子為了讓他吃了出汗,因為怕他打球感冒了;夏天里為他換置大冰箱做冰激凌,為了讓他消暑,包括自己生理期怕空調(diào)寧愿躲在被子里也不愿讓他熱著;春秋季節(jié)總記得他過敏,早早備起各種防霾防塵防花粉的口罩,各種顏色,以便配他的衣服。他說他現(xiàn)在還戴著前女友準(zhǔn)備的口罩,而前女友兩年前就已經(jīng)生孩子了。他說前女友與他分手后很快就賭氣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找過他,說是后悔了,但他說:“一個家庭,我父親又死得早,我知道沒有父親是怎樣的悲涼,所以拒絕了她提復(fù)合?!弊詈?,他給雨煙發(fā)過來,“也許還是沒有那么愛,所以她才去結(jié)婚?!?/p>
那時候陳茵還和王雨煙在一個單位,她就像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孩,啥都是給她看給她說的,征詢她的意見。也就是那段時間陳茵離職考的市圖書館那家崗位。她以為他們會結(jié)婚,畢竟學(xué)生時代他是她的流川楓,她是他夢境里的蒼井空,一路安慰著他走進成年。他說那時候由于是單親家庭,雖然父親亡故留下了一些錢,家里生意由舅舅打理,在舅舅制度下討生活,又擔(dān)心母親再嫁,總覺得自卑,加上偏科,學(xué)習(xí)自己并不覺得好,所以不敢向她表白,但心里有她確實很多年。
這時候的葉梁辰,在一家理財公司擔(dān)任顧問總監(jiān),前幾年還很景氣,但近年不景氣,所以不去上海的總公司上班,就在舊京呆著。這是他給王雨煙的說法。當(dāng)他開著車來接王雨煙的時候,王雨煙說自己被他高大帥氣的樣子確實征服了。也就是在這家花妖部落,陳茵看到過葉梁辰,確實是一個容易讓女人心甘情愿委身的男人,簡直太帥了?!罢l家陌上少年,足風(fēng)流”。看到之后還勸說過雨煙,要珍惜。她那時候擔(dān)心的是這樣帥氣甚至有點妖艷的男孩子是不是同性戀。因為她發(fā)現(xiàn)葉梁辰耳孔上打著個耳釘,她以前二十多歲常常到酒吧喝酒,知道部分男同酒吧不被歡迎進入,那里面出來的男士多打一個耳孔戴一個閃光的耳釘做身份標(biāo)記,以示同類人認識。陳茵提醒王雨煙好幾次,每次都遭到王雨煙強烈解釋:“沒問題,那方面沒有問題?!?/p>
他們在一起之后就常常出去旅游了,原因是待在房間里葉梁辰說不舍得王雨煙做飯,他說要帶著她見多識廣,還說要給她也買輛三十多萬的車,和自己的一樣,但不能買成越野,自己的奔馳越野五十多萬,馬力足。對女孩子來說,太快是不安全的,不如小馬力。他常常帶雨煙看車子,給雨煙增長了很多車子知識。當(dāng)然,他也常常給雨煙分析時下的財政問題。不過,雨煙學(xué)的是文科,并不懂這些,覺得崇拜他。讓雨煙唯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太大男子主義了,每天深夜里打游戲,也要雨煙陪著,又不好好吃飯。但她放心的一點,就是葉梁辰有很好的安全意識,經(jīng)常去醫(yī)院進行各種體檢。
熱戀期很快就過了,但他的寵愛讓她停不下來,她只覺得自己愛他,愛就要好好規(guī)劃兩個人一起的生活。他們再次聯(lián)系上很快就住一起了,認為是良緣,所以從一開頭就籌劃著結(jié)婚生子。出去也旅游過了,玩也玩累了,她還不敢辭去工作,總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要等等,但已經(jīng)在備孕了。單位里的活有時忙有時閑,一般忙半年閑半年。很快就遇上了她得經(jīng)常出差的秋冬。連著好幾日,她太累了,只想睡覺,第二天經(jīng)常一早還得下鄉(xiāng),而他葉梁辰總是深夜里打網(wǎng)絡(luò)游戲,理財公司最近幾年因為p2p影響,并不景氣,但他通過炒股還可以保持以前的收入,所以認為日子要悠閑地過。
關(guān)于經(jīng)濟,王雨煙也是盤查過了,他名下至少有三套房子,還不帶他母親名下的,兩套在市中心,一套就在著名的大唐不夜城旁邊不遠的南湖邊,是套按揭的別墅,一個月就兩萬呢;一套是住著的這套。另一套,他母親住著,嫁出去的妹妹偶爾回去。她覺得他是有本事的,年紀輕輕就實現(xiàn)了財政自由,但晚睡是不好的,影響健康。于是開始管他,而有管就有吵,他認為自己玩游戲又沒有耽誤賺錢,耽誤生活,只是調(diào)節(jié)一下壓力。有辯解就有冷戰(zhàn),以及床上的突然和好。他后來甚至拿床事來冷淡她,逼她退讓,他說游戲才證明一個人活著,否則一個人活得太過正確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上班和做人們認為正確的事太累了。雨煙說他的理論總是一套又一套,自己講不過他。
東西已經(jīng)搬在一起了,她還特別買了兩個很好看的大書架,理科生書并不太多,但她文科,有很多以前看過的書沒有扔,還要看。她覺得這些吵鬧都不是本質(zhì)上的問題,本質(zhì)上在于他們是相愛的,相愛的人才容易吵架,不是冤家不聚頭。他驕傲于自己的妻子是碩士生,有志向,一邊工作還一邊想考博,盡管說了生了孩子可能耽誤考試,但他說他會全力支持,只需要她做他的神仙妹妹就是了。看得出他是幸福的,經(jīng)常帶著她參加同學(xué)會,驕傲于自己把他們心中的“神仙姐姐”追到手。因為睡眠不好總是玩游戲的爭吵,聽起來不過小打小鬧,這時候,王雨煙還是覺得自己的愛情沒問題,只是方式尚待改變。
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無所顧忌地籌備著婚禮,等待著懷孕。兩家家長已經(jīng)見過了,唯一不滿意的是她父親嫌棄他家有家族糖尿病,生孩子可能會遺傳。但是,愛到深處,這不是問題,做女兒的說現(xiàn)代人很多有慢性病,醫(yī)療那么發(fā)達,可以控制。他是個特別會哄丈母娘的人,經(jīng)常說:“就喜歡阿姨做的飯,好吃?!彼?jīng)常給她買衣服,也會讓她給她媽順便帶幾件,說是一家人了,不必分內(nèi)外。他經(jīng)常開了車子帶她回她媽媽家吃飯,即使她想在外面吃,他也還是會買了各種菜蔬帶了她回家吃,美名其曰:“你家有家庭氣息,愛吃媽媽做的飯。”私下里,他們稱呼對方的親戚已經(jīng)和對方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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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是美滿愛情,可以走向婚姻的墳?zāi)沟哪欠N,但結(jié)果很快就有了隔閡。那一陣子王雨煙經(jīng)常找陳茵訴苦,她說分手對她最大的影響就是浪費了大半年,那么不舍。等一切到了嚴重的程度,所有人都不看好,她還在努力想著不讓事態(tài)崩潰,不讓他們那么快結(jié)束,總覺得似乎還可以忍。不就是一點小爭吵嘛。直到看到更大的可以吞沒她讓她夜里睡覺都覺得顫抖的深淵……
那段時間她努力做個好女人,當(dāng)然是男人眼中那種好女人。她每天認真打掃廚房,還努力對著視頻學(xué)習(xí)烹調(diào)術(shù),雖然她覺得做家務(wù)是愚鈍的??墒撬恢雷鍪裁磿屢磺懈靡恍偙茸载?zé)好,她愛一個男人,愿意為他受苦。瞞著葉梁辰,她輕松了辦理了留職停薪申請,放棄了原來安穩(wěn)有序的生活,不過是為了保住一份突然而來的驚喜,因為,她懷孕了。她還不想把這件事太快地告訴葉梁辰,因為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何況婚禮的日子也幾乎定了就在下一個月里,兩三個日子待選,等著他舅舅和她父母請的陰陽法師定最終的日子。她想給他一個驚喜。事后很久她還覺得驚訝,這種犧牲對于在工作年代做慣公主夢的自己,簡直不可想象。她一直以為可以通過個胎兒脫胎換骨,過上想過的生活……生活教會了她,更該專注于工作、房子,尤其是生活自身,而不是哪個男人,以及腹中的胎兒。
工作會有的,生活還可以等一等,有了愛就去追,就好好珍惜。那時候,為了肚子里的一個孩子,她如此認為,也如此做了。
這些都是陳茵離職以后發(fā)生的事,等再次聽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鬧了,只是生活瑣事,糖尿病加晚睡打游戲,鬧著分手找個說合者,所以其中一個找到了她的閨蜜。王雨煙還暗里叮囑陳茵不要說得過分,男朋友改了就行,不要傷了人家面子。那次見面也只是當(dāng)朋友見面,王雨煙約了陳茵,順便帶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后來,不久的后來才出的其他事。但對王雨煙來說,像是過了幾輩子,才發(fā)現(xiàn)所有甜蜜是個騙局。他的身體居然有著那樣的經(jīng)歷,而這一切,他從來都是輕描淡寫的。如果不是她無意中通過自己看了多年的牙醫(yī)獲知,她的家人也完全置身于前線,不亞于一場個人家庭的新冠危機。
孩子曾經(jīng)在她的子宮里生長,為了出來,一天天擴大,占據(jù)著它在世界的面積。未成型的人,據(jù)說可以當(dāng)動物,因為還不知性別。那個孩子,最初就像是青蛙的前身,蝌蚪一樣的胚胎,連形狀都是沒有的,她一天天喂養(yǎng),讓它來撐破她的心臟,想象里撐破她的陰部。一個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身材,寬闊的背,眼看著就是他的丈夫。她已經(jīng)把結(jié)婚的消息告訴了每一個人??墒撬陌才盘爆嵙?,繁瑣得像補辦一場葬禮。這對一個懷孕卻還沒有告訴男友的女人未免有點殘忍。不過她認為這是對她的在乎,畢竟一輩子只出嫁一次。結(jié)果真是讓人絕望呀。
事情其實說簡單并不簡單,但說來太過狗血,簡直像是網(wǎng)上抖音里熱衷于營銷的人士樂于派發(fā)的小視頻,充滿搞笑和巧合。王雨煙介紹了自己的牙醫(yī)給男朋友葉梁辰,她事先并沒有告知她自己與牙醫(yī)的關(guān)系,因為異性朋友嘛,而且又不是真有什么身體之交,但避忌于葉梁辰像如所有結(jié)婚了的男人,恨不得自己的女人從幼兒園養(yǎng)到大一路沒有見過別的男人,所以,她只是公事公說,介紹一個醫(yī)院風(fēng)評很好的牙醫(yī)給葉梁辰,讓葉梁辰去看突然腫起來的牙齦。她忙著下鄉(xiāng)扶貧,搜集資料,就沒有跟著去。等她在微信上看到牙醫(yī)(她給葉梁辰的是牙醫(yī)的電話)給他發(fā)過來的一切,還是震驚了。牙醫(yī)曾經(jīng)追過她,但鑒于牙醫(yī)似乎有家室,而且她根本不喜歡他長相,所以從未有發(fā)展。但他是知名的,她用自己現(xiàn)在潔白整齊曾經(jīng)一塌糊涂又黃又臭的牙齒驗證過他的醫(yī)術(shù),所以才一直沒有斷聯(lián),每次治療牙齒必去他主持的科室。不能不說牙醫(yī)沒有壞心,但報告是明顯的,牙醫(yī)告知他葉梁辰有乙肝,而且,甚至懷疑是性病患者,建議她也去做檢查。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的醫(yī)術(shù)讓他對很多事一眼即明,對她卻不想很仔細地解釋。他說讓她自己去尋找答案。
那個月簡直過得太艱難了。是王雨煙生命里最艱難的一個月。她急于求證一切,但也明白撕裂的只是一個口子,追究下去會裂變,形成一個深淵,如果不注意她甚至她整個家庭都會被吞沒。首先,父母并沒有做任何防護,其次,哥哥姐姐以及他們的配偶,尤其他們的孩子,都是經(jīng)常一起吃飯的。最主要的,自己腹中的胎兒。她顫抖地坐在鄉(xiāng)間農(nóng)人家自己用竹子編制的小椅子上,第一次感覺到人生那般惶恐,那么荒誕。她沒有想到網(wǎng)上的劇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些總是在知乎或在其他網(wǎng)站頁面上關(guān)于男女的狗血故事,大多充滿算計,想不到同樣的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記得其中一個帖子,關(guān)于肺結(jié)核,一個女孩自己的姑姑交往的男朋友有肺結(jié)核,結(jié)婚了都沒有告知家人,又常常在一起吃飯,結(jié)果害得自己和另一個親戚家的小孩從小經(jīng)常生病,體力非常差,最后才知道,是因為一起用的餐具有問題,而根源在那個突然闖入他們生活的男人……首先要做的當(dāng)然是檢查,問題是,如何向父母說出,他們最近一直以她為自豪,認為她馬上得嫁良人,他們還準(zhǔn)備趕快抱下一代,這樣,三個孩子都有了子女,他們就完成了他們的傳承任務(wù)。
這時候,王雨煙恐懼的還有另一方面,她突然記起了一次吵架,他說她敢離開他他就殺了她全家,笑著說的,她以為是開玩笑,因為電視里正出現(xiàn)那樣的新聞。他還問她:“你怕不怕?”她問他:“你我是你我的事情,和我家人何干?”他說是她家人沒有教好她,當(dāng)然要付出代價。最后哄她說是嚇唬她的,因為想都無法想她會離開他。他說如果她離開他,他就去把她和別的男人殺了,然后自殺,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她那時候還以為一個人愛著自己,愛得要去殺人,愛得要和自己一起死去,心里又害怕又幸福呢。深深地擁抱他,親吻她,然后彼此賭咒發(fā)誓不傷害任何人,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當(dāng)務(wù)之急當(dāng)然是確定孩子的去留。當(dāng)王雨煙回到家里,將一切稟告給父親。父親做出了處理,甚至沒有問男方意見,就找人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他們也怕他鬧,看得出,他們也是恐懼的。做女兒的非常愧疚,認為是自己將災(zāi)禍帶給家里人。一家人很快去做了檢查。
而這一邊,為了穩(wěn)住葉梁辰,還在斷續(xù)繼續(xù)著,趁他去他媽媽那里,王雨煙搬離了自己在乎的大多東西,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些時日她氣得發(fā)抖,卻還保持著最后的鎮(zhèn)定。父親這時候還是冷靜的,平時重男輕女的爸爸,大約也是在乎女兒生命的,對她說:“生命要緊,其他一切咱們可以買。”不是不可以買,只是一些東西還是在乎的,沾滿了成長的記憶,比如一些書,一些別人送的禮物,以及他優(yōu)盤里拍攝的兩個人互相親吻撫摸對方的一些視頻和照片。她帶走的僅是自己的證件和相冊。
還能說什么呢?他不是沒有找上門,也不是沒有恐懼過。后來她又恢復(fù)了上班,每天不再自己開車,而是由做父親的或做哥哥的接送。她不是沒有擔(dān)心過他傷害家人,但又能有什么辦法?
陳茵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雨煙告訴她說自己一邊充滿恨意,一邊還在留戀著兩個人在一起的溫存。她還說了,如果不是父母的堅持,糖尿病加乙肝再加可能的性病,即使如此,她也還是這么快做不了這么干凈的收鞘的。她迷戀他的溫存他的帥氣,也迷戀他的財富他的執(zhí)拗,她覺得自己是他的。如果不是可能危急到家人,她絕對不會回頭。多年來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女兒,即使如此,也不能把風(fēng)暴引向家人,何況是他們養(yǎng)育了她,更何況如果出了什么問題,她根本無法對那個有可能被遺傳的自己的孩子負責(zé),最主要的是,她的下體也覺得癢。好在醫(yī)院盡快做了排查,吃了一些藥……到現(xiàn)在她還是經(jīng)常去查。
這時候她才突然理解了他為什么經(jīng)常去醫(yī)院做各種檢查。她幾乎想要去恨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人。但曾經(jīng)的甜蜜像山風(fēng)海暴,夜里想起他的時候,還是忍不住一邊顫抖一邊想念。也不是沒有給他找過理由,就如他所說,是他不舍得才隱瞞,何況他母親和妹妹對她也是不滿意的,他迷戀于她家有個良好氛圍的家庭,因為珍愛她,所以才推遲著坦誠告訴的時間。那么,孩子呢?哥哥和姐姐家的孩子,他們那么小,就很可能受無妄之災(zāi)……她想都不敢想。在回憶的場景里,她把他分為兩個人,一個對她真誠有加體貼溫柔,而另一個,則是個戲子。只有這樣才可以接受回憶的分裂呀。
這是上一次見面,雨煙的原話,陳茵從來沒有想到雨煙的生命會如此沉重。認識的時候,她還年輕,要愛要戀,要吃要美,要撒嬌要自由。
陳茵以前羨慕雨煙,她總能哭哭啼啼扭轉(zhuǎn)大局,但她要的太多了,既想要那么一點錢,又想要那么一點愛。這似乎注定了不可能。
而現(xiàn)在,半年過去了,在微信里,雨煙又開開心心熱熱鬧鬧起來,恢復(fù)了以前的樂觀。她還和陳茵說正在努力學(xué)英語呢,以后多出國,能移民就移民,她覺得西方國家對女性福利好,男人更尊重女性。她不明白的是,生活處處有陷阱。但有個遠方總是好的,人都要相信未來,這樣才可以讓自己樂觀下去。陳茵覺得自己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雨煙,啥事都是可以過去的。
不必擔(dān)心雨煙發(fā)生什么轉(zhuǎn)折,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幾次了,再分一次手,也無非就是個人歷史上增添了一點風(fēng)流韻事。其實,在五年前她認識雨煙那次就有這感覺,一切都會是重復(fù),人生太無趣了,要不斷砸缸。她需要來自生活的某種篤定,但又怕那種踏實,她從自己母親以及姐姐和嫂子身上都看到了,簡直太可怕。為了聽到對自己“化妝術(shù)”的描述,各種有趣肉麻的奉承,以及享受某種親吻帶來的刺激和呻吟,她喜歡這樣。
這次,她也許又會整理書柜,打掃房間,購買被褥,讓一切整齊有序,看起來像一對新婚夫婦要過上幸福生活。每一次都是這樣,王雨煙的每場愛情都像個重復(fù),生活給她的教訓(xùn)從來不會是什么教訓(xùn),人要樂觀地活著。她記得雨煙問過她,上次,她喊著她的名字問她:“你怎么能這樣,你如何做到像個尼姑?”她說她老了,無法像雨煙每次戀愛都像是初戀。
5
也就是上一次,承受不住王雨煙的眼淚,陳茵也給她分享了自己的悲慘故事。曾經(jīng)愛過那么一個人,很愛,非常愛,除卻巫山不是云地愛,但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他的游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fù)自己的拋棄游戲,然后再回頭來參觀她如何為他悲傷。等這一切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幾年過去了。終于“狼來了”,陳茵不再接受那個人的調(diào)戲和出爾反爾,斷絕了關(guān)系。但是,并沒有忘記那個人。她已經(jīng)換了城市生活,她來找他,她還見了一次。
最后還見了一次。陳茵對雨煙說。離上次相見隔了四年。他來找她。給她發(fā)了郵件,最后彼此打了電話。她記得他走向她的樣子,還是那種情侶之間讓人感覺要燒化了的眼神。他比以前多了很多陌生,臉就像被削了一層顯得尖而薄,眼睛比以前顯得渾濁。最突出的是他的那雙鞋,好幾年了陳茵仍記得清楚,那是一雙從底子到面子再到鞋帶都為橘紅的運動鞋子。陳茵記得他的腳尺碼大,四四,那樣一雙鮮艷的紅色鞋子穿在他腳上就像兩只龐大的螃蟹在自主移動。他朝她走過來,帶著某種怨幽地看著,那移動的紅飄在她視線里,她覺得驚異,幾年不見,他居然穿著這么怪異的一雙鞋,和他整個傳統(tǒng)的一身休閑服頗不搭。那雙鞋子太嘻哈了,像是小孩子們才喜歡穿的鞋子,似乎稍微走一走,就可以反熒光。因為她下班遲了,明顯晚于說定的時間半小時。她一直是給他發(fā)短信的,但看得出,他以為她是不想來了。他的眼神里責(zé)怪她來遲了。但兩個人隔著幾年的時間長河,怨責(zé)的話哪里說得出口?
他們并沒有很快就擁抱親吻,街頭人來人往,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個見了他就撲上去的女人了,不知道為什么,看見他第一眼那種熟悉卻又很陌生的感覺阻擋了她,也許是他穿的那雙怪異的鞋子,后來的幾天還是如此,無論兩個人怎么靠近,她都覺得時間如河流滾滾而淌,盡管面對面但已經(jīng)是隔岸的感覺了,幾年不見,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長出了山又長出了海。她思念著他,無日無夜,無時無刻不,每時每刻都,但似乎又跟眼前的人毫無關(guān)系。等人的疲憊讓他的臉上看起來掛滿了霜雪,她看似體諒地想接過他手里的提包,因為他肩部還背著一個雙肩包,她想他也許累了。但他拒絕了她。兩個人手指輕微地觸碰了一下。她覺得簡直尷尬,仿佛菜市場上擠來擠去不小心碰觸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子,只覺得汗黏黏地不舒服。以前那么渴望他,看見他整個人就像要燒成舍利,現(xiàn)在卻觸摸到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甚至惡心。她瞬時給自己的解釋,也許好久不接觸男人了。
兩個人很快找了一家店吃晚餐。她太餓了,才下班,連著好幾個小時的工作讓她疲憊不堪。但是,點的幾個菜上來的時候一點都沒有什么欲望,只吃了幾口酸辣土豆絲和青菜葉子。不過,喝著飯店的熱茶,她初一眼看見他覺察到的不舒服感改變了很多。在那之前為著分手的最后幾次見面,總是那感覺,突然之間,和他話不投機,她的胃就會降溫,讓她覺得疼痛。她向來不太反駁他的,都是他對。最后他忽然變了一個人逼迫她離開就是不說分手,凌遲了她那么久。她做的最過分的事也許就是沒有接受他驟然拉遠的距離,而是一次次去找他,努力縮短兩個人的物理距離。然而,真正當(dāng)她接受分手的時候,他又來了。
她太累了,就在店里觀察著其他食客,回答著他的問話。他問了很多瑣事,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薪水。他當(dāng)然也說起了自己的,為了彌補時間的空白,他說自己的配偶,孩子考了又考的學(xué),以及繼續(xù)住在原來那個地方周圍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變化,比如開了一家大商場,接通了地鐵。他還問她的住宿情況,是不是像以前一樣喜歡搬房子(認識他的那時候,她就在那座城市的東南西北飄,想住哪里住哪里。一個人東西少,房租反正就也不多)。明顯地,他看見她不大想說話,很認真地字斟句酌,盡量調(diào)節(jié)著語調(diào),以顯得親熱而不是冒犯,用來消解時間結(jié)起的冰。飯店臨街,太嘈雜了,是那種隨意的街頭流水席的店,便宜實惠快捷,但指望衛(wèi)生和幽靜,就做夢吧。隔著街道的嘈雜聲讓他的話不那么明晰,卻仍然一字字跳躍著進入她的耳朵。飯店的服務(wù)員是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一邊拖著地一邊看著他們,抿著嘴哼著。也許在猜測著他們的關(guān)系,也許在斟酌著如何告訴他們快點吃,要關(guān)門了。
兩個人后來在夜的街上走,借著薄薄的路燈,才因為疲憊和舊情而讓親密一點點彌漫起來。充斥著兩個人之間曾經(jīng)天雷勾地火的確鑿無疑的情欲,仿佛還有灰燼在起舞,但明顯都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錯失感了。一些東西錯過了,他來,并不是為挽回的。能看得出。他也許只是余情未了,想看看舊人過得如何,也許僅僅是路過她的城市。她連這些都不要想的。一切早在當(dāng)初已惘然。
“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陳茵對雨煙說,“我在那之前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不過比你年輕。從十多歲到二十多歲,我一直被身體里那種燃燒物折磨著,我都懷疑自己是個性癮患者。即使沒有人,我也總被那些念頭充斥著。我也許比大多數(shù)人更理解飄蕩的荷爾蒙是怎么回事。”雨煙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盯著陳茵,認真聽著她說話。雨煙有一襲長頭發(fā),她又喜歡將黑發(fā)染成淺黃,而新長出來的頭發(fā)是黑色的,這樣在燈光下看來頭發(fā)就制造了一種層次美,加上雨煙臉白,人瘦,鼻子高挺,眼睛又戴了美瞳,在燈光黯淡的咖啡廳眼睛忽閃忽閃的,顯得流光溢彩。陳茵想到了自己的二十幾歲,也曾經(jīng)是明媚過幾年的,即使不比雨煙的現(xiàn)在漂亮,但心里無牽無掛,人活得恣肆,想愛就愛。也曾經(jīng)算是灑脫過那么幾年的吧?,F(xiàn)在想起,那時候仿佛隔世了。
陳茵接著說:“那時候和你現(xiàn)在一樣,總渴望著撫摸和親吻,就想著有一個人來和我談戀愛。也許你過幾年就不一樣了,和我現(xiàn)在一樣?!?/p>
雨煙正色道:“為什么呢?”
“或許是因為我年齡到了,也可能是那次傷了心,所以從此把色欲之事看開。反正沒有那樣再持續(xù)幾年高燒過,偶爾也有一些深夜里獨處時的情不自禁,但完全可以自己解決?!?/p>
“嗯,自那之后,有一件事確定的,我覺得生命里很多東西是空了的。你可能也知道,能看出來,我無論當(dāng)時和你一起上班,還是現(xiàn)在上著的班,對工作我都是非常盡心的。但其實,盡心和盡心是不同的。很多人盡心工作是熱愛工作,對于我,就像敲打木魚一樣,我感覺不到什么沖動去做這件事,但也沒有什么壓抑去做這件事,所有的工作,自那之后,你也知道,我變動過幾次,后來才考了現(xiàn)在這個編制。對,自那之后,所有的工作,都和其他事情一樣,變得空了,但我可以比以前更耐心更細致地做好了。還有對人,我也是更可以包容了,基本不會和哪個人再有任何沖突和再對哪個人發(fā)火?!笔堑?。雨煙經(jīng)常驚異陳茵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她還好幾次私下覺得要和陳茵學(xué)習(xí)呢,陳茵做事從來不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是井然有序,陳茵更不會當(dāng)眾向任何人發(fā)火,即使陳茵離職了,單位里好多同事說起陳茵,還說那個合同工比現(xiàn)在這些有編制的人員干得好,有了編制就像有了護身符,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似新潮,表格策劃都做得好,但不如陳茵踏實認真,也不如陳茵安靜低調(diào)。雨煙很多時候是嫉妒陳茵的,但她知道自己比陳茵長得好。朋友嘛,總是暗暗嫉妒又相互學(xué)習(xí)。
“這倒對你是好事,一個男人讓你修行?!庇隉熡檬种缸チ艘粔K榴蓮披薩,一邊吞咽一邊說。好朋友之間互相揶揄的口吻,她接著說,“那你的意思是以后無欲無求如修女了?”
“差不多吧?!标愐鹨沧チ艘粔K榴蓮披薩吃。
“很愛榴蓮,這習(xí)慣倒保持了下來,那時候就一直喜歡吃,榴蓮披薩,榴蓮酥,榴蓮蛋糕……似乎是一種留戀,對于實體倒無所謂了。不過,一些事你不知道,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對人也勤勤懇懇,只不過,心不在了。心不在了所以一切可以做好,就像夢游,整個人隨時可以切換到一種機器狀態(tài),放空自己。佛教里有說無我無他,我有時候就是徹底退出了自我。反倒能把工作做到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滿意?!标愐痤D了下,喝了口咖啡館贈送的柚子茶,接著說,“這一點你可要學(xué)我,不能每天戀愛把面包忘記了。拿著面包向一個男人求愛總比你去奪人家面包強?!?/p>
“確實,經(jīng)常感覺你不在狀態(tài),但覺得你萬念皆空,對啥事都鎮(zhèn)定。咱以前的同事都惋惜你離職呢,說你這個人就像定海神針,天塌下來也舉手可以托住,只要有你大家都覺得做事也沒有什么慌張的?!?/p>
“真的以后再沒有找人?另外,真看不出你放浪形骸過。也想象不出你放浪形骸是什么樣子。”
“找過。但不一樣了。想到男人的身體不是渴望,不再是像如十多歲二十多歲,身邊坐著一個不錯的男人就開始幻想,每個夜晚都活在無盡的想象里,而是接觸哪一個男人都覺得恐懼。不是厭惡,是恐懼,沒有任何渴望又不想讓人失望的恐懼,還沒有脫衣服就已經(jīng)覺得抱歉和厭惡……更別說其他了?!?/p>
“這就是你這么多年一直不談戀愛的原因?”當(dāng)雨煙聽完陳茵說出這段故事,問出。
“是。七年了?!?/p>
“你沒有其他辦法?或者吃吃藥,也可能是生理性的,未必純心理?!?/p>
“一些人是沒有辦法的。這不知是不是性別的原因。我這里無法將身體割裂,裝作毫不相干。”接著陳茵低低地說:“他可以的。所以愛應(yīng)該沒有存在過。愛讓我失去了這能力,如同一條發(fā)臭的死魚……”
雨煙又建議:“去找找心理醫(yī)生,說出來也許就不存在了。”
“嗯。也許你真正愛上了一個人,愛過一個人,就不會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p>
雨煙說:“我不知道哪一種更幸福。是經(jīng)歷過,還是沒有經(jīng)歷過?”
“你一直在找尋,也許會碰上。”
雨煙的手機屏幕亮了,她看了一下,笑著說新交的男朋友到了附近。她笑得很勉強。看得出,她還在期待那么一點愛期待那么一點錢的路上走著,風(fēng)塵仆仆,卻又毫不甘心,總覺得可能自己會被丘比特箭射中呢。不過,那笑讓她顯得蒼老而疲憊。陳茵結(jié)賬的間隙,等著柜臺人員掃碼,心里推算著雨煙恰好三十歲了。過幾年她也許就厭倦了這樣的感情。不過她還是祝福她,心懷期待終是好的,每個人都要有那么一個相信未來,才可以走到明天。
才出門,就見雨煙風(fēng)馳電掣地跑進店里。陳茵說:“落下什么了嗎?”雨煙邊走向兩個人剛才一起坐過的座椅邊說:“帽子放在了坐墊下?!庇隉熑似?,平時出門道具也多,帽子、絲巾和墨鏡是三件套,她說女人是要裝扮裝扮的,只有這樣一般的男人才不敢下手,她說要給男人挑戰(zhàn)。雨煙總有一個男人夢在那里,她對性對愛總要追求那么一個未來,這熱情也是令人羨慕的。陳茵去推離開旋轉(zhuǎn)玻璃門的時候,雨煙已經(jīng)跑到門邊了,她說:“讓我先走,那人還在門口等著。回頭我給你電話?!标愐鸹卮鹫f好的時候,雨煙已經(jīng)沖出門外了。一輛摩的正在門前的馬路旁停著,看不清那個男子的臉,他戴著頭盔,手里還托著一個。陳茵想這應(yīng)該就是喊雨煙的男人。這個男人亦長得倒是高高的,但明顯已經(jīng)不是之前在花妖一起吃飯見過的那個了。雨煙笑笑地跑向他,然后戴起了他手里托著的另一個頭盔,兩個人低聲細語說著話。摩的很快轉(zhuǎn)了方向??吹贸?,雨煙還不打算向她介紹,陳茵想也許雨煙是不好意思,畢竟每次雷聲大雨點小,好幾次都見過對方父母了到最后仍然不能百年好合。
這也是上次相見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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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直到花妖店鋪關(guān)門(疫情期間才關(guān)門,以前通宵營業(yè)的,很多年輕人在那里看書談戀愛,也有說心事的……),王雨煙一直沒有出現(xiàn)。陳茵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打通,短信和微信發(fā)了幾次,甚至想QQ找王雨煙,但她知道一樣找不到。她也許找了個男人一夜春宵睡過了頭,忘記了和她的約會。也許喝了酒,也許找了個男人一起喝了酒一夜春宵,這兩者并行不悖。因著以前的事,王雨煙一直心有不甘,她總覺得有好男人的,只是自己沒有遇上,所以,她要趁著年輕多趕路,遇上自己的命中良人?!扒鸨忍亟o每個人都牽了線,我們會遇上?!边@是王雨煙說給陳茵的話,她鼓勵陳茵也多參加社交,有夢想總是好的。
走在學(xué)子路上,由于靠近機場,不知是飛回來還是飛出去的飛機,在頭頂盤旋,仿佛就在前方的高樓上空飛。因為離地面太近,陳茵總有一種擔(dān)心,覺得那飛機可能砸下來。但她又覺得飛機飛得低讓她快樂,每天有那么多飛機離開,去不同的地方,又有那么多飛機飛回來。飛機落地,總會帶給很多在等待的人渴望。這一架飛機如果是回來的,那么有一些人就可以團聚了,有一些人就可以擁抱屬于他們的快樂了。她為他們欣慰??偸怯酗w機去了又來??匆婏w機總是憂傷的,但還是希望能看見,人總歸要相信未來,才可以過到明天。她一路走一路想,不覺就走到了小區(qū)附近需要掃碼進入的門口……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