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永
過去,父親身體健壯,啥活也不放在眼里,田里的麥子,屋前的玉米,對他來說都那么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
我家社場邊有塊小園地,每季推豆子父親僅用一個上午就能收拾干凈。村頭那條寬闊的圍河,父親下田時在上面躍來躍去輕松自如,然而就在去年夏天他想跨過去砍幾棵蘆葦,竟然一下子就掉到了水里——父親老了!
幼時逢麥口大忙,父親總會帶我去割麥子。我怕臟怕累,常躲到蔭涼處睡懶覺??擅恳淮味紩桓赣H找到,那時他總會帶著微笑問我怎么了,我不想承認(rèn)自己偷懶,總是狡辯說我的年齡還小,只想坐下來歇一歇就會接著干活。父親好糊弄,是個好脾氣,他最多嘀咕兩句就走了。
記得圍河邊有戶人家,是本地大戶,他們家的孩子是我同學(xué)。那天因為什么事我也想不起來了,總之就是我們吵架了,那孩子用磚頭砸破了我的額頭,我滿臉鮮血地跑回家,父親一邊安慰我一邊帶我去他家評理。
到他們家時父親略帶謙卑地向他們問好,并說了一些家長里短的話。然而,當(dāng)父親談到那孩子打我的事時,人家根本不理會,反而指著我父親的臉破口大罵。父親忍不過和他們吵了起來,可人家終究是大家族,不僅不跟你講理,還把父親也打了一頓。
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攙我回家的那個晚上,野外夜色蒙蒙,還刮著嗖嗖的涼風(fēng),我臉上的血已被風(fēng)吹干。父親摸著我的臉心疼地說,孩子,以后凡事要忍,咱得罪不起就得忍著!
忍!這個字從那時候就埋進(jìn)我的心里,我也漸漸懂得了忍的含義,它包含著鄉(xiāng)村人的忍辱負(fù)重與淳樸敦厚。就像父親那樣,整天佝僂著腰,說話慢聲慢語,連走路也不愿走在別人前面。我也就是在這種影響下,學(xué)著父親忍的方式,忍過了小學(xué),忍過了中學(xué),忍過了我整個少年歲月。
直到初中畢業(yè)后,我變得強(qiáng)壯了,能推得動幾百斤的車子,抱得起一麻袋的麥子,我的心理陰影才漸漸有所改觀??纱抑匦略傧胝夷莻€大家族理論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老得連路也走不動了,枯瘦的臉上布滿皺紋,牙齒也沒幾顆,見到我過來時遠(yuǎn)遠(yuǎn)就向我打招呼。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對當(dāng)年欺負(fù)人的事產(chǎn)生了悔意,但僅從他們現(xiàn)在懦弱的表情上來看,他們欺負(fù)人的時代早已終結(jié)。我曾問過父親,我都長大了,早已不怕這些欺負(fù)人的大家族了,為何您還是老樣子,依舊低著頭躬著腰呢?父親說,人要老老實實做事,不要盡想著過去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曾經(jīng)那些欺負(fù)人的人有幾個能落下好名聲?人的一生就那么幾十年,不管過好過壞一定不要做虧心的事!
這話倒是不假,家鄉(xiāng)的人只要提起我父親都豎著大拇指,說他本本分分一輩子從沒得罪過人,是村里最受尊敬的人。有了這樣的口碑,父親也愿意為村民們做事,逢村里哪家遇事,父親都會親臨現(xiàn)場幫忙。特別是遇到涉及村民利益的事時,大家都一致推舉我父親來主持,譬如生產(chǎn)隊分地,修路建橋,疏浚挖河等更是離不開父親。
幾年前,隊里的土地都被大戶承包,而每年承包人支付承包金的事大多也由父親來操辦。有一次,鄉(xiāng)里某領(lǐng)導(dǎo)的親戚要承包我們隊里的土地,父親堅決不同意,他拿出村民與原先承包人簽訂的合同,說雙方多年來一直合作得很好,承包人從未欠過村民們的承包費,既然人家沒違約我們也必須守信,絕不能毀約再與你們簽合同。
當(dāng)時,父親據(jù)理力爭,吵得很厲害,后來愈演愈烈,竟然連鄉(xiāng)里也出面調(diào)停。父親終究沒有勝利,隊里的地改簽給了另一個承包人,原因是承包費每畝上漲了十塊錢。此后,父親就灰心了,再也不過問隊里的事,整天除了下田干活,就背著手在家前家后閑轉(zhuǎn)。隊里遇著什么困難的事找來,他也總是說自己的身體不好,想安靜安靜。時間一長來找他的人也就越來越少,漸漸地忘了我父親。
幾天前,我回家。剛巧在村口看見父親在路邊鋤地,他弓著身子,步履緩慢,像是老了許多。他也沒什么力氣,就那么慢慢地挪著,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沒反應(yīng),只顧鋤著自己的地。我喊了他好幾聲他才轉(zhuǎn)過頭來,他看著我微笑著,額頭的皺紋展開如一枚深褐的核桃。
我的記憶似乎沒有跟得上父親的蒼老,原先我還覺得父親是個不知疲倦的人,可現(xiàn)在他真的老了,老得已干不動農(nóng)活,走路也不利索,連鄉(xiāng)間稍大點的風(fēng)刮過來他也站不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