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炯 譯
春夜。老屋中的大房間。女人,一定年紀(jì),身著黑衣,正和一位年輕男子交談。燈,沒有擰開。兩扇大玻璃窗,月光如注。我忘了告訴你,女人曾經(jīng)出版過兩三本帶宗教色彩的詩集,身著黑衣的她在對年輕男子說: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今夜皓月當(dāng)空!
仁慈的月啊——掩去了
我的白發(fā)。月色,將我的發(fā)絲
重新染成金黃。你
不會懂的,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
月亮升起,房屋的影子
更長了,
無形的手拉開了窗簾,
琴鍵的塵灰上,一根鬼魅的手指寫下的
遺忘的字——我不想聽見。請不要作聲。
讓我和你一起去,
走得更遠(yuǎn)一些,抵達(dá)那堵磚墻,
那個道路轉(zhuǎn)彎,城市涌現(xiàn)的地方。
結(jié)實而空靈的城市,被月光洗白,
如此無動于衷又如此無足輕重,
如此積極樂觀,仿佛形而上學(xué)的理論
最終讓你相信你的存在和不存在
以及你的從未存在,以及那個極具破壞力的時間
的從未存在。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們將在矮墻上坐一會兒,在山坡上,
四周春風(fēng)蕩漾,
甚至,我們也許還能幻想自己在飛翔
因為我聽見,經(jīng)常聽見,特別是現(xiàn)在,自己的衣服
如兩張強有力的翅膀打開又合上。
你感到你的喉嚨、你的肋骨、你的身體蜷縮;
當(dāng)你將自己關(guān)閉在飛翔的聲音中,
你能感到你的喉嚨、你的肋骨、你的身體蜷縮在蔚藍(lán)
空氣的肌肉之中,
蜷縮在天空強大的神經(jīng)之中,
你的離開或歸來無足輕重,
你的離開,或歸來無足輕重,
而我的頭發(fā)漸漸變白也無足輕重。
(令我悲傷的并不是這些——
而是我的心沒能跟著變白)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孤獨地走向愛,
走向信仰,走向死亡。
我知道的。我試過了。沒有用。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棟屋子鬧鬼,沖著我鬧——
我是說,這棟頹朽的老屋,釘子松動了,
墻上的肖像跌入虛無,
石膏無聲剝落,
仿佛死人的帽子從黑暗走廊的掛釘上掉下來,
仿佛穿舊的羊毛護(hù)套從沉默的膝蓋上滑下來,
仿佛月光披落在一張褶皺的舊扶手椅上
它曾經(jīng)是新的——不是那張一開始就令你懷疑的照片——
我是說那把扶手椅,非常舒服,你可以坐上幾小時,閉上眼,做任何夢
——沙灘,光滑,潮濕,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比我每個月送去街角擦鞋店的舊皮鞋更亮,
一條沉落海底的漁船,在自己的呼吸中搖晃,
三角帆對角折起,如手帕,仿佛沒有什么需要它關(guān)閉或快速撐起的,
也沒有理由揚帆告別。我總是對手帕
充滿熱情,
但不用它來綁任何東西,
也不用它在日落時收集花的種子或洋甘菊,
也不將四角扎起,做成街對面工地上建筑工人戴的帽子,
也不用來擦眼睛—— 我的視力很好,
從來沒戴過眼鏡。一種無害的怪癖,手帕。
現(xiàn)在我將手帕折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
手指忙碌不休?,F(xiàn)在,我想起來
這就是計音的方式。
那時我去音樂學(xué)院學(xué)琴,藍(lán)色裙子、白色衣領(lǐng)、兩條金色辮子
——8、16、 32、64——
我和小朋友手牽手,桃紅色,所有的光,采摘的鮮花,
(原諒我這樣離題——真是不良習(xí)慣)—— 32、64——父母
對我的音樂才華寄予厚望。我卻告訴你有關(guān)扶手椅——
陰溝里的——生銹的泉水浮現(xiàn),滿溢——
我想把扶手椅送去隔壁的家具店,
但是,時間、金錢和取向——什么先解決?
我想把一張紙蓋在上面——傾注了
過多月光的白色布單令我恐懼。人們坐在扶手椅上做著偉大的夢,
就像你和我一樣。
現(xiàn)在他們躺在地底下了,雨水或月亮不再困擾他們了。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們將在圣尼古拉斯教堂大理石臺階最上面停留半刻,
然后,你會走下去,我會走回去,
我的左側(cè),依然留有你的夾克衫傳來的不經(jīng)意的溫馨;
還有一些方形的光,來自鄰居的小窗戶;
還有純凈的白霧,來自月亮,就像一群銀色的天鵝——
我并不怕對你坦白,因為無數(shù)
其他的春夜,我和
披著朦朧和輝煌月色的神交談——
很多年輕人,比你還要英俊,我都因為他而拋棄——
白色的火焰,白色的月光,我融化于白色,如此之白,如此難以親近,
被男人多變的眼神和青春的盲從灼燒,
被精美的古銅色身體包圍,
強壯的四肢在游泳池里,用槳;在賽道上,在足球場(我假裝沒看見),
額頭,嘴唇和喉嚨;膝蓋,手指和眼睛;
胸部和手臂和器具(真的我沒看見),
——你知道,有時候,當(dāng)你沉湎其中,
你會忘記什么令你沉湎,沉湎本身便已足夠——
天哪,多么明亮的星星般的眼睛,我被否決之星神化,
困擾來自外部,也來自內(nèi)部,
沒有其他路可走,只有向上或向下。 ——不,這些遠(yuǎn)遠(yuǎn)不夠。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讓我去吧,
因為許多年來——許多白晝,夜晚和深紅的正午里——我孤獨一人,
不屈不撓,孤獨,完美無瑕,
甚至在婚床上,我都是孤獨而完美無瑕的,
我寫下輝煌的詩句,獻(xiàn)在神的膝蓋下,這些,如同刻進(jìn)無瑕的大理石,
將在我和你的生命之后永恒。但這些都不夠。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棟屋子已經(jīng)無法承載我了。
我也無法忍受它。
你必須一再小心謹(jǐn)慎地,
小心翼翼地,
用桌子撐住墻壁,
用椅子撐住桌子,
用雙手撐住椅子,
用肩膀撐住房梁。
鋼琴,如一具封閉的黑色棺材。你不敢打開。
你必須小心,非常小心,否則它們將倒塌,你將倒下。我無法忍受了。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棟老屋,盡管里面一切都已死亡,卻無意去死。
它堅持和死者一起活著,
靠死者活著,
靠死亡的確定性活著,
為死者保存它的存在,它的腐朽之床和書架。
那么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在這里,當(dāng)我靜靜地走過傍晚的薄霧,
穿鞋,或赤腳,
總會聽到一些聲音:一塊玻璃的斷裂或一面鏡子,
一些腳步聲——不是我的。
外面的街上,也許還聽不見這些腳步聲——
他們說,懺悔者穿著木屐——
如果你看進(jìn)這面或那面鏡子,
在塵埃和裂縫背后,
將看到——變暗的,更加破碎的——你的臉,
而你一生追求的不過是保持這張臉的完美無瑕。
玻璃之唇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仿佛一把圓形剃須刀——我如何將它按上嘴唇?
無論我多么饑渴——我如何又將它舉起——你看到了嗎?
我已經(jīng)有了這份愿望——但還是放棄了,
還是告訴自己理智并沒有喪失。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夜幕降臨,有時我感到,
養(yǎng)熊人正帶著他臃腫的老熊在窗外行走,
她的皮毛上滿是灼傷和棘痕,
灰塵輕揚,
凄涼的烏云籠罩著黃昏,
孩子們回家吃晚飯去了,不允許他們在戶外玩,
即使在墻壁后面,他們神化老熊的路過——
疲憊的老熊在她孤獨的智慧中路過,卻不知道去哪里,或為什么去——
她變得越來越臃腫了,再也不能用后腿跳舞,
也不再戴蕾絲帽來娛樂孩子、閑人和不肯散去的觀眾。
她只想躺在地上,任憑
他們踩她的肚子,玩這最后的游戲,顯示她消極抵抗的威力。
她不再關(guān)心他人的興趣,唇上的戒環(huán),齒間的禁錮,痛苦,和生活,
死亡的復(fù)雜性——哪怕是緩慢的死亡——
對死的漠不關(guān)心和對生的連續(xù)性的認(rèn)知,
終于使她超越了一切奴役。
但是,誰又能將這場游戲玩到底呢?
老熊站起來繼續(xù)前行,
順從她的綁帶、戒環(huán)。她露齒
微笑,嘴唇在可愛的毫無戒心的孩子扔給她的硬幣上開裂,
(可愛正是因為毫無戒心)
并說謝謝。因為熊已經(jīng)很老了,
只會說一句:謝謝,謝謝,
讓我和你一起去。
這棟屋子令我窒息。特別是廚房,
就像深海。高掛的咖啡壺熠熠閃光,
像不可思議的魚的滾圓的巨大的眼睛,
盤子如蒙杜莎一樣緩慢起伏,
海藻和貝殼抓住我的發(fā)絲——我無法將它們拉下——
我無法回到水面——
托盤從我的手中靜靜地滑落——我沉下去了,
看到我呼出的氣泡在上升,上升。
我試圖轉(zhuǎn)移目光,
不知道那些在水面看見氣泡的人會說什么,
也許會說有人溺水或潛水員正在探險?
事實上,溺水到深處時,我不止一次找到
珊瑚,和珍珠,和沉船中的珍寶,
以及奇跡,過去、現(xiàn)在,還有未來,
一切幾乎都是永恒的,
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有一種喘息的機會,一種不朽的微笑,
一種幸福,酣醉,甚至靈感,
珊瑚、珍珠和藍(lán)寶石。
只是我不知道如何給他們——不,我能給他們;
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接受——但我仍然會給他們。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那一刻,我拿著夾克衫。
天氣變化無常,我必須小心。
夜晚潮濕,說實話,是不是月亮
加劇了寒冷?
讓我扣上你的襯衫——你的前胸多么強壯
——月亮多么強大——扶手椅,我是說——每當(dāng)我從桌上拿起杯子時,
便留下一圈沉默。我將手掌蓋在圈上,
為了不看穿它——我把杯子放回原處。
月亮是世界天靈蓋上的一個洞——不要看穿它,
那是吸引你的魔場——不要看,任何人都不要去看,
聽我說——你會陷進(jìn)去。這種眩暈,
美麗,空靈——你會跌進(jìn)——
月亮的大理石井,
陰影移動,翅膀寂靜,神秘的窸窣——你不已聽見?
深,陷得越深,
深,升得越高。
空靈的雕像埋在敞開的翅膀中,
深沉,深沉的無情的仁慈的寂靜——
對岸顫抖的光,讓你在自己的波浪中搖晃,
大海的呼吸。美麗,空靈,
眩暈——小心吧,你會跌倒。別看我,
我就是這搖晃的波浪——這眩暈的眩暈。因此,每晚,
我都有點小頭痛,眩暈的咒語。
我經(jīng)常溜到街對面的藥店買幾片阿司匹林,
有時候我太累了,只好隨它去,
聽聽水管在墻壁上弄出的空洞聲,
或者喝杯咖啡,并像往常一樣心不在焉,
我忘記了,做了兩杯咖啡——誰會喝那杯?
真好玩,我把那杯放在窗臺上冷卻,
或者有時喝掉兩杯,同時從窗口望著藥房明亮的綠色地球,
就像一輛閃著綠燈的寂靜的火車,開來將我?guī)ё撸?/p>
帶走我的手帕、破舊的鞋子、黑色的錢包,以及詩集。
但是沒有行李箱——要那有什么用呢?
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哦,你去嗎?晚安。不,我不會去。晚安。
晚些,我自己會去。謝謝。因為,最后,我必須
離開這棟破屋。
我必須看到一點城市——不,不是月亮——
是有著老繭之手,日常生活氣息的城市,
是用面包和拳頭發(fā)誓的城市,
是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城市,
以及我們的渺小、罪惡和仇恨;
我們的野心、無知和老朽。
我需要聽到城市偉大的腳步聲,
不是你的腳步聲,
或者上帝的腳步聲,或者我自己的。晚安。
房間變暗了。云覆蓋了月亮。突然,有人在附近的酒吧打開收音機,熟悉的旋律:《月光奏鳴曲》,只是第一樂章,輕柔地演奏著。年輕男人現(xiàn)在將帶著諷刺的,也許是同情的微笑走下山坡,他的精致的嘴唇輪廓分明,他感到輕松。在他到達(dá)圣尼古拉斯教堂走下大理石臺階之前,他將笑起來——洪亮、無法抑制的笑。月光下,他的笑聲將不顯得突兀。也許唯一突兀的就是沒有任何突兀感。但是不久,他將開始沉默,開始嚴(yán)肅起來,并且說:“一個時代已衰落?!?寧靜再度到來,他將再次解開他的襯衫,繼續(xù)前行。而穿黑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最終離開了那間老屋。月亮再度照耀。房間的角落里,陰影加深了令人難以忍受的遺憾,幾乎可以說是憤怒,而憤怒不是源于生活,而是源于無用的懺悔。你能聽見嗎?電臺正在播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