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威
連續(xù)一段時間晚睡,睡前放在桌上攤開的書本,打開的那一頁似乎是設(shè)置的時間點,像個鬧鐘,提醒你第二天按時醒來。到后半夜,四處飄散游移的夢境終于回到你的睡眠里來,像有時候游離的詞語被你拉到一個句子里,你只有反復(fù)安排、調(diào)遣,才能讓它們秩序井然,安靜下來。
前一天下雨,第二天早上六點醒來,看到已抵達(dá)屋內(nèi)的早晨,光線明顯沒有以前明亮、充溢,處在一種半透不明的夜晚向白天的過渡狀態(tài)中似的。如果不是看了看時間,會以為自己又一次夜半夢中醒來。
但很快,鳥聲從室外槐樹枝葉茂盛的樹冠里傳來,像個催促的鬧鐘。于是起床,確認(rèn)并簽收了一夜睡眠之后時間速遞到眼前的這個早晨,然后打開它,早晨很快蔓延到我的家里。
作為一種相遇與疊加,雨夜過去,雨水和夜晚都一一過去了。因為下雨,運(yùn)送光亮的快遞員受阻于路途,一再延遲到來,加上雨的退去也在消耗著光亮,我看到我的客廳,一個因等待接受更多光線而顯得愈加昏暗的空間里,最先抵達(dá)的早晨正在用它混濁的目光在鐵皮書架上撫摸一排排書脊,想找到一些書籍的空白處藏匿起來。
很快,一天開始了,晨光明亮起來,“當(dāng)它在街頭稍稍加快步子,在一些人身上喚醒生活的欲望”。
香味彌漫了整個客廳和整個逼仄的家。上午在家讀書寫東西時,首先發(fā)現(xiàn)家里的氣息發(fā)生了改變。但不知何故,以為是屋外的什么飄到了家里。
午飯后坐在小沙發(fā)上翻宋徽宗趙佶的畫冊,因書本比較大,就挪動放在桌子左邊的花瓶,猛然聞到了濃濃的香氣。白色的小花瓶,瓶頸處扎著一根灰色繩子,瓶里十來根白色、淡黃色的花兒,是些雛菊。它們茂盛的樣子,好像不是昨晚放進(jìn)去的,而是剛剛從這個瓷花瓶里生長出來的。
小小的花束,像一個香味的發(fā)射塔,客廳處在它的發(fā)射波覆蓋的范圍內(nèi),一刻也不懈怠地尋找著我和我家人靈敏的鼻子;它是今天的中心,讓家里的氣息找到了一個秩序。
為何沒有這樣一本書,一個人收集他日常和成長中受到的白眼、冷眼、惡語、漠視、暗箭、詆毀、侮辱、打壓、流言,乃至拳打和腳踢等種種傷害為內(nèi)容完成的持久性的寫作。
有意或無意,瞬間爆發(fā)或醞釀籌謀,它們出現(xiàn)在生活里,像鹽出現(xiàn)在飲食里,它們調(diào)味和烹飪著生命。它們來自嘴巴,猛然怒張;來自雙眼,眼球凸出;來自語氣,陡然轉(zhuǎn)換;來自咬牙和切齒,唾沫噴射;來自左臉和右臉,表情的馬戲團(tuán);來自手舞和足蹈,概率論;來自食指,那么短力道那么大;來自亂轉(zhuǎn)的身體,全身器官扭結(jié)像核爆炸現(xiàn)場。嘴巴、左右臉、雙眼,這頭部的三把手槍,整體上一個凸起的裝過彈藥發(fā)射頭,有時慢速,修飾的語言以高貴的低姿態(tài),完美地跌倒。
它們是一句話,或者是前言不搭后語的許多句話;是一次咆哮,突然高速公路化的現(xiàn)場;是一個舉動,一個浮泛在半張臉上的泥石流;是一種表情,每一次都在意料之外,每一次都猝不及防。這個人為何不在旅途中,返回他自身,為何不像打掃落葉一樣一一聚攏它們,在發(fā)生的當(dāng)下或回憶的時刻,描述它們,分析它們,找到人(社會的角色細(xì)胞)每一次遭遇的傷害為入口去書寫,并給它們命名《傷害集》。
早上從路口走過,那些用粉筆畫出的圓圈,一個挨著一個,擠滿了兩條路的拐角處。想起昨天晚歸走到這,看到有兩個人在燒紙,猛地躥起來的火苗,像一個寫在夜晚的驚嘆號,儀式感中帶著慰藉和提醒。
看到這些,我很快離開,一路上內(nèi)心始終被愧歉填滿著。如今我腳邊這些白色的圓圈,像一個個被端出來的碗,那里面留下的燒過紙錢的痕跡,依舊明顯,紙灰已經(jīng)不見,也許如心所愿,它們都已被逝去的親人全部接收。紙錢燃燒時的那團(tuán)火將地面烤出來的那個疤痕,在圓圈里,如一個個瞪大的眼珠,正努力地望向天空。
原來我們對他們的所有哀思和寄托,最終所祈求的是能有另外的眼睛,它像一個通道似的,盡管只能接收和運(yùn)送紙錢燃燒后物質(zhì)的另一種形態(tài),但借助它更多地是能將看和被看在這一天成為可能:它們躺在柏油路面上的樣子,是面對虛空的一種努力。
本研究采用的是自制問卷調(diào)查法:通過向我院在校不同層次、不同班級的男護(hù)生發(fā)放問卷調(diào)查,取得學(xué)生知情同意后,統(tǒng)一發(fā)放問卷,問卷當(dāng)場收回,共發(fā)放問卷208份,全部收回,有效問卷208份,有效回收率100%。
我繼續(xù)往前走,看到在路邊三三兩兩,仍有用三輪車兜售燒紙的攤位,我感到它們正努力地向我撲來,要把我內(nèi)心里累積的愧歉握緊、加重,使我走不動路,停下來看向遠(yuǎn)方或空中,多年不見的人,正俯身看我。
頭腦昏沉,打開的書本,閱讀時翻頁的速度變慢了。
真慢??!你在讀著的時候心里忍不住嘀咕,那個不知藏在哪兒用來計時的表也跟著嘀咕了一下。碰到停頓較多的長句子時,眼睛就像在爬一處意義飄忽不定的陡坡,往返幾次,才能勾勒出景觀的面貌,意義顯現(xiàn)時,目光也疲倦下來,如懶懶地躺在書頁右側(cè)摁著的大拇指。
隔著暗下來的窗戶,外面桐樹的一根枝杈,頂端的葉子上下輕微擺動著,就要穿過玻璃逼過來。翻到第六頁,就發(fā)出聲來讀,獨(dú)自地,對前五頁來說又顯得突兀。
這頁最后一段,作者終于從對朋友和寵物的沉痛敘述和回憶中回過神來,來到寫這幾頁文字的時刻。她寫道:“對于我,那作為治療師來到我身邊的總是詩歌。”接下來,“這是一個充滿啟示的瞬間”,她偶然翻一本詩歌雜志,被其中一首詩歌擊中。
我完整地讀了一遍這首名為《田野》的詩,不,是好幾遍,帶著聲音。在這個昏沉的時刻,我聲音的間隙里,也許這位治療師已躡手躡腳來到了房間。
雨是下午三點左右下起來的。來勢兇猛,天空驟然間黑下來。
教室外面的走廊沒有封閉,大風(fēng)裹挾著雨絲很快刮過來。教室內(nèi)的窗簾飄起來,一扇未關(guān)好的窗戶哐當(dāng)一聲響,靠近它坐著正安心答題的女生驚叫了一聲。這是十一樓。偶爾望向窗外,看到那種南方高大的植物,整個樹干光禿禿的,唯有樹冠綠蔥蔥的一團(tuán)在大雨中搖晃著。等到第四頁答題紙快寫滿時,雨依舊那么興高采烈地、前呼后擁地、排成密不透風(fēng)的細(xì)線般的長隊往地面趕或墜落。
它們沉沉地、沉沉地砸向地面,巨大聲音在地面四散,又上升,很快注滿了十一樓的教室。
岸邊石階上幾無行人。雖已深秋,所見的草和柳樹,綠色依舊茂盛。河道里的水明顯上漲,已漫溢到岸邊低處的青草,和夏天黃濁的河水相比,明顯清澈了許多。好像心事經(jīng)過澄清,沉到河底,這滿河秋水照見他的樣子。
他感覺身體頓時變得輕盈起來。他決定帶走一面這樣水做的鏡子,掛在書架前,有何波瀾,它總能最先感知。往前走。小路拐角靠近河面的地方,坐著一位垂釣者,斜對面坐著另一位,他倆望著的河面,平靜,幾乎看不到水的流動。
如果魚兒上鉤,那河面突起的微小波紋,會稍稍改變他們長久保持的姿勢。一艘小船擱淺在岸邊,船底一半在水中,一半壓著岸邊青草。他前望或回看,這石階上稀疏的幾個行人,不知哪個是船主。也許主人已登岸而去,那小船的船頭伏在青草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拴在岸邊的一匹低頭吃草的馬兒。
有些不知名的叢生植物還開著喇叭狀的彩色的花朵,那上上下下密布的小喇叭,同時發(fā)出聲響,是散步途中看到的整個岸邊最熱鬧的場景。如果離岸,僅需向上幾米,就是車水馬龍,擁擠又空蕩,幾乎沒有任何阻擋,一股突起的秋風(fēng),會迅速地刮過來,并同時瞬間摁響路面上無數(shù)個行駛中的喇叭。
暮色漸濃,他愿意遲一點離開,因為他此刻懷抱了一面“水鏡子”。
奶奶們領(lǐng)著讀幼兒園的孫輩們,出現(xiàn)在傍晚小區(qū)內(nèi)狹小的廣場上。
孩子們五六歲的樣子。時間正從五點滑向六點。年齡更小一些的,熱衷走路,一刻也閑不下來,寵物狗湊熱鬧似地奔跑其間。大地此刻像一個表盤,他們邁動的左右腳,有點莽撞,有點提速,在加快著時針的轉(zhuǎn)動,讓冬天的傍晚,短促、易逝。年齡稍大些的,過了會兒,只來了個小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
他取下背包,放在石凳上,獨(dú)自玩著,顯得落落寡歡。他踮起腳尖,伸手把樹木低端的枝條拉下來,上面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嗎?我沒有看清楚。但他只是玩一會就背起書包走開了。也許這熱鬧的場景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孤單,感到了不好意思。這感覺,沉沉地擠壓著他腳下的表盤,催著他離開。很快暮色彌漫,表盤倒扣,覆蓋了天空。
對于這些,寫作如何及時地做出哪怕一個素描般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