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慶超
柔石不僅在政治上是一個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而且就文學上來說,他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大多以底層勞動人民為題材,展示封建社會壓迫下農(nóng)民的悲慘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柔石小說有一個顯著特點:特別注意和同情婦女的悲慘遭遇。他接受了屠格涅夫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影響,用自己的筆為改變婦女命運而抗爭?!稙榕`的母親》第一次將被“出典”的婦女作為小說主要人物,從而正面地、集中地暴露“典妻”所造成的悲劇。作品塑造了春寶娘和秀才妻子這兩個典型女性的悲劇形象,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婦女命運的另一種悲劇形態(tài)。本文主要探析春寶娘和秀才妻子身上所體現(xiàn)的中國勞動婦女悲劇命運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
春寶娘的丈夫本是一個皮販,但由于生活境況日漸窘迫,所以他擅自做主將妻子以一百元的價格“出典”給年過五十卻膝下無子的秀才一家。如此一來,春寶娘就在兩個家庭中生活,實際上是兩個人的妻子。作為皮販的妻子,她沒有享受過一絲一毫的疼愛,也從未感受過夫妻關(guān)系中的溫情與呵護。她是一個在家庭中沒有話語權(quán)的人,只能默默忍受著一切,這顯然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在丈夫眼中她不是一個妻子,而是可以換取錢財?shù)摹吧唐贰?,是一個掙錢的工具,在春寶娘被出典的那一刻,就被奪去了作為一個妻子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和地位。
春寶娘是作為一件商品被賣到秀才家的。他們真正需要的是春寶娘作為一個女人所擁有的生育能力。在這個家庭中,她過著妻子不像妻子,仆役不像仆役的生活。作為“被買來的肚子”和“生育的奴隸”,她成為秀才泄欲和傳宗接代的工具;與此同時,還要承受來自秀才大妻的冷嘲熱諷,被支使做一些下人該做的事情。以這樣一種尷尬的身份在秀才家生活,她更加沒有任何權(quán)利可言。她在兩個家庭中不僅沒有享受到妻子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而且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作為妻子的感情產(chǎn)生了撕裂,這無疑是她悲劇命運的深刻體現(xiàn)。
作品從未提及春寶娘的真實姓名,她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走進讀者視野。母親和子女間的感情是人在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社會中最為親密的一種關(guān)系,可以說“母性”是一種本能。但在作品中,春寶娘卻多次經(jīng)歷了與親生骨肉的生離死別,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情感被撕裂,靈魂深處的痛苦使她只能絕望而無奈地隱忍。
春寶娘一共有三個孩子:春寶、秋寶和剛出生就被燙死的女兒。女兒是她第二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已經(jīng)與她“死別”的孩子。剛剛出生的女兒還沒等得及洗去身上的臟污,就被丈夫扼殺了生命。剛生產(chǎn)完的春寶娘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活活燙死,即使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叫喊,也沒能阻止慘劇的發(fā)生,當即就如同“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春寶娘是一個全心全意為孩子付出的母親,春寶是她第一個孩子。在得知自己被丈夫“出典”之后,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將要承受的屈辱,而是即將與母親分離的孩子。為了春寶,她敢于鼓起勇氣向丈夫控訴,即使到了秀才家也時刻掛念著她的孩子。但令人真正絕望的是,當她歷經(jīng)艱難終于回家時,春寶已然完全不記得她了,他害怕陌生的母親,寧可躲到愛打他的父親那里,也不愿接受母親的觸碰。她失去了春寶的信任。秋寶是她第三個孩子,但名義上她卻是秋寶的“嬸嬸”。雖然和秀才之間沒有感情,但孩子卻是她的親生骨肉,她像愛春寶一樣愛這個孩子??伤皇沁@個家的買來生孩子的工具,三年期剛滿,秀才大妻就迫不及待的將她掃地出門。她帶著難舍難分的感情離開了秋寶,并且她明白,這一輩子她再也無法見到秋寶了,她與秋寶的母子緣分到此結(jié)束了。
春寶娘身為母親,愿意為孩子付出一切。但她卻多次被迫與孩子“生離”或“死別”,到最后她失去了所有孩子。悲慘的生活將她和兒子隔開了,她不僅經(jīng)受著無愛的冷漠,還經(jīng)受著不得所愛的痛苦,這對一個善良的母親的心是多么嚴重的摧殘。她熾熱的母愛被命運無情地摧殘,伴隨著她余生的將是對春寶的無限負疚和對秋寶的無盡思念。
春寶一家的困境可以說是廣大貧苦人民的縮影。社會黑暗和階級壓迫使一個小小的三口之家瀕于滅亡的邊緣。而這時剝削者王狼步步緊逼要債,皮販經(jīng)沈家婆一番“點撥”后,決定以一百元的價格將妻子“出典”。我們固然愿意相信皮販是由于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他所作所為也確實剝奪了春寶娘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人格。而且秀才也是剝奪她人權(quán)的幫兇,如果以他為代表的剝削階級不執(zhí)著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思想觀念,那么“典妻”習俗也就不復存在。在那暗無天日的年代里,遭受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剝削,是整個社會底層勞動人民共同的悲劇命運。除此之外,春寶娘又兩次被迫和兒子分離,充當“生育機器”。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黑暗社會和封建禮教的戕害下,不僅在經(jīng)濟上走投無路,在人格上被侮辱,連作為一個母親的權(quán)利也被無情剝奪。
總之,春寶娘是統(tǒng)治階級壓迫的奴隸,她以被侮辱為代價換來的依然是沒有盡頭的奴隸生活,疾病和貧困仍然包圍著她。階級壓迫和封建禮教無情地摧殘折磨著這個善良的母親的心靈,使她陷于無法擺脫的不幸和痛苦之中,她的悲劇命運是剝削制度、剝削階級壓迫造成的。
在這部作品中,除春寶娘之外還有一個值得引起我們重視的女性形象——秀才的妻子。她是一個具有雙重性的人物:既是剝削者,又是受害者。秀才妻子作為地主家庭的女主人,不可避免地站到了剝削地主階級的立場上,壓迫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而且她自身也逃脫不出正統(tǒng)婦道觀念的桎梏,所以將春寶娘找來給丈夫傳宗接代,成天冷嘲熱諷,把她當傭人一樣使喚。這是地主階級對勞動人民的壓迫,也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壓迫。那么秀才妻子的生活真的就像表面上那樣幸福美滿嗎?其實不然,在更多時候這也是一個具有悲劇命運的女人。
首先,她是一個有“痛失愛子”經(jīng)歷并且失去生育能力的悲慘女人。在春寶娘剛進秀才家時,秀才妻子曾透露自己有過一個男孩,可是不到十個月,便患了天花死去了,雖然文中秀才妻提及此事的神態(tài)可以用“輕描淡寫”來形容,但身為母親眼睜睜看著孩子病死,內(nèi)心如何能不痛苦。更何況,那是個男孩,按照“母憑子貴”的觀念來看,作為家中的長子,不但可以繼承家族財產(chǎn),而且也能讓母親在家中的地位日益穩(wěn)固。無論是從母愛出發(fā)還是從利益考慮,“痛失愛子”對她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其次,她是一個不得不與他人共享婚姻的可悲女人。自古以來人們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一觀念也深深烙印在秀才妻子的靈魂中?;蛟S真的像她對春寶娘說的那樣曾經(jīng)擁有“美滿而漂亮的結(jié)婚生活”,夫妻之間即便沒有感情但也相敬如賓??捎捎谒昂⒆拥乃劳鲆约半S后失去生育能力,不但丈夫?qū)λ桨l(fā)冷淡,而且她自身也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所以即使萬般不愿,但為了整個家庭,最終還是同意給丈夫“典來一個妻子”。同時為了保住自己正宮的地位,她向介紹人要求“人要沉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底大妻肯低眉下手”,這是作為一個女人的悲哀與無奈。春寶娘進家之后,她像變態(tài)一樣成天監(jiān)視秀才和春寶娘的互動,稍有異動就提心吊膽,尤其是后來當?shù)弥簩毮飸言泻螅男睦碜兓浅碗s:“她起初聞到她底受孕也歡喜,以后看見秀才的這樣奉承她,她卻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會還債了”。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從理性上她是高興的,但作為一個女人,從感性上她無法抑制自己瘋狂蔓延的嫉妒心,所以整天惡意譏嘲、奴役春寶娘。以至于后來秀才提出“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她回答道:“你要買她,那先給我藥死吧?!彼拚煞蛉亩猓拮约翰荒芙o家里增添一兒半女,讓她不得已親手將婚姻拿出來與她人共享,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更是一種永不泯滅的痛苦。
最后,她是一個深受封建觀念的桎梏的可憐女人。在封建禮教的影響下,婚姻的締結(jié)通常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秀才和他妻子因父母包辦而結(jié)合的可能性很大,這種無愛婚姻深深壓抑了人情感需求的自由結(jié)合。雖然秀才妻子自稱她的婚姻“美滿而漂亮”,但從秀才的口中我們可以得知,這只不過是說給別人聽的漂亮話,夫妻間的矛盾早已根深蒂固。秀才妻子是一個具有正統(tǒng)而強烈封建觀念的女人,她堅定的奉行婦道所要求的“從一而終”,這就使她的情感需求處于深刻的矛盾沖突之中。據(jù)秀才說,她曾經(jīng)也有一個很愛的人“她以前很愛那個長工,因為長工要和燒飯的黃媽多說話,她卻常要罵黃媽的”,但是由于她的自我約束,只能將這種得不到滿足的情感發(fā)泄在她的情敵“黃媽”身上。從此,“婦德”制約下的秀才妻成為一個極力壓抑人性、得不到人情溫暖和滿含著嫉妒、怨恨、自責的女性。
人類社會進入封建統(tǒng)治時期以后,婦女就被壓制在社會底層,長期形成的等級制度和倫理道德觀念嚴重束縛著婦女。因此,柔石特別同情婦女的悲慘遭遇。雖然春寶娘和秀才妻子由于階級不同,導致悲劇呈現(xiàn)的方式不同,但都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社會根源,從而達到作者對封建制度和封建道德進行揭露和批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