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怡芬
八年前的某個春日,我?guī)еチ似胀由?,放它到了一個好去處?;貋砗蟮牡谝粋€夜晚,我很擔(dān)心它是不是習(xí)慣露宿,在家里,它是有棉窩的呀。第二個夜晚,還是擔(dān)心,第三天早晨,半夢半醒間,我看到披著一身陽光的毛毛從我的床頭邊躍出,躍向一片金燦燦。我?guī)缀趼錅I了。這不就是毛毛在灑滿陽光的枝頭跳躍嘛。于是,心情也毛茸茸的了。我想,寫下這些心情吧,再不寫,這些毛就如蒲公英般飛散,內(nèi)核如石,不知道會沉在我心的哪個角落。我試著寫寫吧。
那天,兒子站在空籠子面前,喊一聲“毛毛”,眼淚就下來了??粗蚁?,第一次我用“大道理”奪走他的心頭所愛了。如今,我重新整理這些文字,兒子已出外讀大學(xué),而毛毛——如果松鼠也有轉(zhuǎn)世的話,也已是兩個輪回了,物換星移,整整八載了啊。
毛毛,是一只松鼠的名字。我從沒有獨(dú)自養(yǎng)過寵物,小時候是跟在妹妹們后面喂她們的貓,貓和她們親,待我如客人;這松鼠,也是兒子的寵物,況且,松鼠再怎么養(yǎng),也不會和貓貓狗狗一樣跟人親。
我不知道兒子為什么要養(yǎng)松鼠,估計(jì)就是現(xiàn)在去問兒子,他也答不上來。因?yàn)?,完全是出于偶然,我們才養(yǎng)了它。
二〇一〇年的國慶節(jié),我們?nèi)ズ贾葙p湖光秋色,一住三天,也算是細(xì)細(xì)賞玩了,回程的心情自是輕松。那天,在吳山廣場,我們買好了回程車票,看看時間離發(fā)車還有半小時,一時興起,說,去看看花鳥市場吧。穿過馬路就是,不會誤車子的。于是,他們父子倆去看小動物,我則搜尋花種子。各色風(fēng)信子的花球,我都找齊了。買下后,時間也差不多了,這當(dāng)兒兒子找到了我,一臉懇求神色,把我拉到松鼠籠前。如果時間足夠,我可能會——不去看他的眼睛,慢慢地想一些“道理”——耐心拒絕他買下這個松鼠。短兵相接,我只有輸。我說,好吧,趕緊。這樣情形下,講價錢的效果可想而知,況且,兒子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選中的那只小松鼠上,就是它了。給了攤主兩百元,連籠子帶箱子都包裝好了,攤主很慷慨地說,它脖子上的那條鏈子,就值五十元錢呢。
多虧這條鏈子,我們才可以拉著它出去遛彎,也多虧這條鏈子,毛毛兩次逃脫都被我們捉回,可也正是這條鏈子,差點(diǎn)要了它的命,它付出了“血”的代價,終于從我們手里贏得了它的自由。這是后話。
我們就這樣把它放在大巴車的車肚子里帶回家了。一路上,兒子也已經(jīng)決定以“毛毛”為它命名了。剛到家那晚,毛毛縮在籠子里,不吃不喝,到第二天它才活泛起來。我們心疼它,不過才四五個月的小寶寶啊,連爪子看上去都帶點(diǎn)粉色呢。兒子從百科全書上查找它的習(xí)性,順帶發(fā)現(xiàn)松鼠的壽命是四年。才四年啊。我們感嘆。當(dāng)然,理性地想想,夏蟲還不可語冰呢,四年也不短啊。但面對籠子里活潑潑躍動的毛毛,我們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就這樣,毛毛住進(jìn)了我家。一個月后,我們從網(wǎng)上買來了兩米高的龍貓籠,讓它從小籠進(jìn)了大籠。里面隔了三層,有飲水器,有小木屋,有秋千,是個別墅了啊。我笑著發(fā)過一通感慨,我們會覺得自己待它夠好了吧,喂它凈水,喂它榛子,可它還是在籠子里啊。
還有,洗澡怎么辦呢?我特意去問過給寵物洗澡美容的門店。給松鼠洗澡?店員妹妹瞪大眼睛驚訝極了,我們從沒有給松鼠洗過澡呢。
那么,洗澡,就免了吧。依人的起居推測,便溺也是大事。媽媽給我們送來了稻草,根據(jù)她的目測,鍘成籠底的長短,居然很合適,稻草就用來吸收尿尿了,勤換就是了。松鼠的糞便,居然是一味中藥!這個,就不是問題了。食物來源也很充足,黑龍江舅舅們寄來的榛子,媽媽一顆不剩全都從家里拿了來,緊挨著米桶放好了。榛子啊,榛子巧克力的榛子呢。我多少有些“小氣”,又買了玉米來當(dāng)主食,榛子是獎勵它的零食。食物的范圍在嘗試中擴(kuò)大,比如蘋果核,我吃果肉它吃核,有回把果肉吃得太干凈了,孩子他爸埋怨道,你也太小氣了吧?青菜幫子,貪新鮮,它居然也吃了一回。那些天,幾乎天天有“毛毛會吃這個哦”這樣的驚喜。
家里陡然熱鬧起來,一回家,喚一聲“毛毛”,它就從窩里出來,扒在籠欄上等著榛子,一進(jìn)門,我們都會隨手喂給它兩三顆榛子的。時間長了,毛毛這一存在也平常了,有時候進(jìn)門就先忙別的了,它就在籠子里跳來躍去,弄出些聲響來,吊雙杠,或是倒掛金鉤,在它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它有些著急了,豎起身子,前爪搭在欄桿上,頭左右張望,但再怎么著急,它都是矜持的,它只不過在提醒你它的存在,它似乎沒有“乞求”你給它食物,它甚至不屑出聲相求。從欄桿的縫隙里,我塞給它榛子,它立刻就捧著開咬,沒一會兒,堅(jiān)硬的殼子就被它咬出小洞,再一磕,完整的果肉就在它手掌里了。我常貪看它的吃相,在籠外呆呆站幾分鐘,接著再喂第二顆,邊低聲叫它的名字,據(jù)說這樣能讓它對我們親近。我們走來走去,經(jīng)過它身邊時,會拖長聲音喚它一聲,它就隨聲躍到第二層,那層和我們視線相平,那條銀色的鐵鏈子,也被我們看作它當(dāng)然的一部分。
有一回,兒子說,媽媽,我覺得毛毛在我們家真幸福。我說,那是你覺得啊,它可能不這樣想吧。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讓它飽暖,你就覺得它幸福了嗎?比如,把一個人囚禁起來,讓他吃好的睡好的,你覺得那人會對關(guān)他的人感恩嗎?我這樣的回答枯燥又乏味,大概,也矯情。
有囚禁,就有越獄。第一次毛毛的逃跑,還是在小籠子的時候,我去喂食,門只開了一條縫,它從角落里起跑,借勢沖開籠門,它跳到我的跑步機(jī)上,咬塑料把手,如今印痕猶在。它咬電線,我跟在身后拔插頭。它咬飯桌的腳,椅子的腳。它躍起,從飯廳沖到客廳,這是它的第一次逃脫,它還沒學(xué)會躲。這可憐的小家伙,它不停地逃竄,從東到西,從西到東,那天,就我和孩子在家,我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兒子想出了辦法,衛(wèi)生間空間狹小,先把它趕到衛(wèi)生間。我們提著籠子,將它逐到衛(wèi)生間,然后,在一個角落,被兒子逼進(jìn)了籠子,鐵鏈和欄桿卡住了,在它受阻的剎那,兒子關(guān)上了門。我像個孩子一樣跟在兒子身后,心里想著,孩子長大了,長大了。他是這樣命令我的,媽媽,你跟我后面。在這場追捕中,兒子第一次當(dāng)了我的頭兒。
多虧了那條鏈子!兒子感慨地說。
他們父子倆做了條繩子,末端有鉤子可與鏈條對接。這鏈子的存在,讓我們感覺安心。整理它的籠子時,我們先用繩子和鏈子相連。孩子他爸用兒子的帽子綁在小小的瓦楞紙盒上,給它做了個棉窩,這樣,毛毛就有了一個隱秘的空間,它在那里做什么,我們都看不到。毛毛很喜歡那個窩,天氣漸冷,它待在窩里的時間也長起來,我們在外頭喊它,它都好脾氣地出來。天氣好的時候,他們父子倆也帶它去遛彎過?;貋淼臅r候,我問他們,是不是人家都看你們?。窟@樣的遛彎,也就去了三四回,太累人了,也太醒目了。我們還是放它在家里走走,繩子和鏈子,把它和我們保持在一個安全的距離。
漸漸熟了,我們開門喂食,它也平??创耍谑?,我們漸漸以為,這寬闊的籠子足夠它活動,它逃脫的欲望不會像從前那樣強(qiáng)烈了。有一回,我們居然忘了關(guān)緊籠門,它就出來了。這回,它會躲了。沙發(fā)底下,書架角落,凡是能躲藏的地方,它都找到了。正好有客人在,到最后,連客人也加入我們的搜捕行動了。這回,五個人是用大棉被悶住它的。我們想,大概,它太孤單了,得給它找個伴。我出差去杭州,又去了花鳥市場,攤主們說,松鼠啊,最早五六月份才會有賣。我許諾,到了那時候,一定再來買。
毛毛是雄性,一天天過去,它的身形看上去矯健起來,沒有起初的嬌嫩了,手掌肥厚,指甲顏色深黑、尖利。和它親近些,它也沒有敵意了,現(xiàn)在,我都不記得它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劃傷我的手的了,反正,家里人都為它去打過防疫針了。告訴醫(yī)生是松鼠咬的,醫(yī)生也見怪不怪,沒有一個醫(yī)生問我,松鼠好玩嗎?想來松鼠這家伙是不怎么好玩的,或者醫(yī)生沒有和病人閑聊的心情。隱隱的,我總等待人家問我,松鼠好玩嗎?養(yǎng)了松鼠之后,我才體會到養(yǎng)寵物的人互相說寵物的心情,那就跟兩個母親說各自的孩子一樣,話題綿延不絕,我說你聽,你聽我說,為的是有個說的機(jī)會。和同事小劉也說毛毛的將來,我說,怎么辦呢,我想養(yǎng)大一點(diǎn)放生,就是孩子未必肯。其實(shí),我也未必能下這個決心。和孩子也商量過,孩子說,毛毛帶著鏈子怎么可以放生呢,會掛在樹枝上沒命的。孩子這話,簡直就是預(yù)言。
春天來了,毛毛也長得健壯了,尾巴大了,豎起來的時候,疏朗有致。孩子他爸說,咱們毛毛的尾巴真漂亮。我們也說,是啊。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都是津津有味的。這松鼠,似乎讓我們比以前更親近了些。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那條鏈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鐵圈還留在它脖子上。我說,毛毛力氣大了,把鏈條扯開了。孩子他爸說,它沒有這么聰明吧,估計(jì)是和什么地方鉤住了,它一用力,就扯掉了。
反正,無論是主觀原因還是客觀原因,這條鏈子不見了。那以后,可怎么辦呢?
那天晚上,孩子在客廳角落寫作業(yè),孩子他爸在外面吃飯還沒回家,我在廚房收拾。毛毛突然咕咕地叫了起來。毛毛平常也會叫幾聲,就像一個人無聊時吹幾聲口哨一樣,但這回的叫聲,明顯和平常不同,聲音里都是不安。我們趕忙放下手頭的事,趕到籠前。毛毛的頭伏在二層的鐵跳板上,脖子上的鐵圈鉤住跳板的橫條了。我說,毛毛別怕。我以為一根筷子就能把這個鉤住的地方挑開。但是不行,兩個鐵質(zhì)的東西絞在一起了,我找不到接頭的地方在哪里。毛毛失去了對我的信心,它開始自救,它跳起來,結(jié)果是把自己吊在跳板上,粉紅色的小舌頭都吐了出來,它困難地嗚嗚掙扎。我和孩子都哭了。
孩子打電話給他爸爸說,爸爸快來,毛毛要死了。孩子他爸要我接電話,先狠狠罵我這女人實(shí)在是無能,連這樣的事也搞不定,他要我先把毛毛連跳板一起放到籠底,然后再想辦法用老虎鉗弄開鏈子。我戴上微波爐手套,把毛毛放平了,拿來老虎鉗,找到了那個鐵環(huán)。毛毛有些平靜了,它乖巧地伏在籠底,讓我救它??晌易隽耸裁茨??我拿著老虎鉗,找到那個鐵環(huán)。說是鐵環(huán),其實(shí)也就是一根鐵絲隨意地在那里扭了個結(jié),有一端還是尖利的,我沒有看清楚。想必我找到那個結(jié),用老虎鉗鉗去,誰想到一用力就是把那尖頭扎進(jìn)它的肉里啊,我鉗了三次,看到有些血,我害怕了,一定很痛,又讓毛毛失去對我的信任了。它開始狂跳。我,這個無用的人,只有看著它帶著跳板跳,跳板很快就扼住了它的喉嚨,它幾乎不會動彈了,我流著淚,把跳板轉(zhuǎn)到讓毛毛可以呼吸的位置。兒子不停地安慰它,毛毛,堅(jiān)持住,我爸爸馬上可以到家了。孩子他爸扔下一桌朋友,自己先回來了,他在路上打電話來,著急,又斥責(zé)我們無用。他的斥責(zé),增強(qiáng)了我們等待他的信心,他一定是有辦法的!他一定不會讓毛毛這樣死去的。我像我奶奶那樣禱念著,菩薩保佑我們毛毛,讓我們救下它吧,我?guī)シ派?/p>
毛毛聽話地躺在那里,等孩子他爸回來。孩子他爸在那天晚上真的成了我們的英雄,因?yàn)槟峭淼谋憩F(xiàn),我今生一直感激他。他把毛毛從籠里捧到地板上,他飛快找到了我弄疼它的原因,他很小心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弄開了那個鐵結(jié)。在松開的剎那,我又犯了一個錯誤,我把他放在手邊的小籠子移開了,那是他備在那里準(zhǔn)備快速把它放進(jìn)去的。帶傷的毛毛到處跑,跳,躲,孩子他爸除了怨恨我,就是心疼毛毛;到處鉆,臟東西感染了傷口那可怎么辦???時間已經(jīng)到晚上十點(diǎn)了,孩子第二天還要上學(xué),而毛毛居然躲得不見蹤影了。怎么辦呢,明天起來再找嗎?我們?nèi)齻€人誰都沒說這話??蓱z的毛毛,它躲到哪里去了呢?最后,還是孩子他爸在冰箱的壓縮機(jī)箱后找到了它,這回,我算聰明了一下,想到了媽媽裝稻草用過的編織袋,我把它張開,套在出口上,然后趕毛毛進(jìn)去了。毛毛終于活著回到了籠子里,現(xiàn)在,它的身上再無掛礙了。我們給他吃了小半顆維生素C,換了清潔的水。毛毛虛弱到不會咬榛子了。孩子他爸說,要放生,也得等它養(yǎng)好傷;現(xiàn)在就放,那是不負(fù)責(zé)任!再說,不知道它能不能挺過這關(guān)呢。
毛毛的生命力真是旺盛,一天過去,它就行動如常了。脖子上被鐵環(huán)壓下的一圈毛,開始長全了,一周過后,鐵環(huán)留下的痕跡一點(diǎn)也看不到了。我也替它輕松。
毛毛在籠子里多愜意啊。兒子說,孩子他爸也說。放生的事情,似乎要被拖延下去了。
清明節(jié)前,我和媽媽去了普陀山,媽媽看中了一處放生的好所在,是寺廟里的一棵香樟樹,那里本就有松鼠,而且,有游人喂,有僧人喂。再者,我們毛毛長得和它們一樣,我慶幸當(dāng)時買的是本土松鼠。要是買的是會翻跟頭的西洋松鼠,可能,我不敢把它放到普陀山去,萬一物種不對頭,那可怎么辦!我們回家和父子倆說了。他們說,真的啊,那好啊。清明節(jié)從老家回來之后,孩子發(fā)燒乏力,休養(yǎng)了三天才緩過來。直到四月八日,我對他們說,明天,我就要帶毛毛走了,我一個人去。我想,這樣殘酷的時刻,我一個人去面對就是了。他們也同意了。
我走之前,我們和毛毛都合了影,自然,是和裝在小籠子里的毛毛,而不是一個自由的毛毛。孩子還很無力,他是半躺著和毛毛留影的。我一個勁地向他們描述那棵充滿陽光的香樟樹,那是毛毛未來的家,那是籠子無法比擬的。愛毛毛,我們就要給它自由是不是?道理都在我這邊。
我是乘27路公交車去蜈蚣峙碼頭的,我把籠子放在腿邊,籠子外頭是個歐尚的購物袋,籠子上蓋了張報紙。那輛車上,流行音樂震天響,毛毛對聲響敏感,它害怕地躲在我的腿邊,隔著口袋和欄桿,我能感覺到它的體溫。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它,我不知道怎樣安慰自己,我只讓自己想著那棵美好的香樟樹。
終于到了,我解開拴籠門的繩子,一拉開門,毛毛就箭一般射向那棵香樟樹,它好像早就來過這里似的。它飛跑到離地五六米高的枝頭,方才回頭看我。我不知道,它是怕我上樹抓它呢,還是對我心存留戀。我連著拍照。拍吧??蓸涮?,我把它拍得很小。這棵樹的樹梢和別的一些樹相連,毛毛可以自由地在所有的枝頭跳躍了!毛毛在高處,可會眩暈?不會的,那是它的天性呀。我仰頭看它,貪婪地看它在枝頭走動。本來,我們想過,要么給它系條紅絲帶做個記號吧,但,萬一,那又是一條充滿隱患的“鏈條”呢。我們不系了。下回再來,我們肯定認(rèn)不出樹上的松鼠里哪只是毛毛了,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出寺門的時候,很難得地和一個老年僧人相遇,我行禮如儀。他的目光是那么澄澈,他也許看到了我眼里的淚光,他慈悲地還禮,不言不語。
路邊的廣告,告訴四月九日是“普陀山之春”的開節(jié)日,全山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我挑的,真是好日子??!
可是,那天,兒子站在空籠子面前,喊一聲“毛毛”,眼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