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詠梅
如果車厘子能有幸被養(yǎng)在深閨,它一定很快就會變得肥碩起來。十橘九胖,橘貓是貓界出了名的易胖體質,一胖,就有了當老大的派頭,所以橘貓輕易不會被欺負。車厘子卻辜負了這個品種的優(yōu)勢,手長腳長,反而看起來更加瘦骨嶙峋了。
認識車厘子,是在一首歌與另一首歌的間隙。我習慣在小區(qū)散步,時間和路線都很固定,日復一日,也不會覺得厭煩,因為跟著耳機里的音樂走,每一次都是新的。目中無人地走,有時候甚至都感覺不到路。跟我一樣固定的,是那棵香樟樹底下的紅色奧迪車,風雨無阻,看起來車主也是一個不肯輕易改變習慣的人。那個夏天的晚上,我剛剛好走到奧迪車邊上,耳機里的一支歌剛好播完,這樣,我就能聽到那個胖婦人講的話。她有點困難地俯下身子,朝奧迪車底下喊話:“阿咪阿咪,出來吃飯咯?!痹捯粑绰?,一只貓喵喵叫著從車頭下方探出了腦袋。貓瘦,所以耳朵顯得特別大。它并沒有立刻鉆出來。胖婦人嘴里發(fā)出“嘬嘬嘬”的聲音,從塑料袋掏出一把貓糧撒在車前的地上。貓看上去不到一歲的樣子,叫聲還未完全脫掉奶氣。在另一首歌的前奏響起時,我摘下了耳機。聽到胖婦人跟貓講話:“阿咪啊,你多吃點噢,明天奶奶不喂你啦,奶奶要回大連啦……”她旁若無人,嘮叨個不停。貓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邊撿著糧吃邊發(fā)出嗷嗷幾聲,權當應答。我不想打攪胖婦人與貓的離別之夜,趕緊又把耳機塞上,邁腳走開。走了一陣,我才轉身去看。燈光從香樟樹的枝葉間漏下來,不規(guī)則地照著樹下那一老一小。胖婦人已經完全蹲下了身子。那小家伙就在她腳邊,腦袋隨著嘴巴的咀嚼積極地擺動著。耳機里隨機播放的是老史都華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
,我聽過無數(shù)遍,每遍聽都感傷,遠處的畫面跟里邊幾句歌詞的意思倒蠻合拍的:如果我留下來,你可會傾聽我的心事,如果我孤零零地站著,影子可會掩蓋我內心的顏色……這世界上,往往離別比相聚更打動人。我遠遠地看著它們,直到另一首歌的前奏響起。第二天晚飯后,我揣著貓糧到那輛紅色奧迪邊,俯下身去,喚它:“阿咪阿咪,出來吃飯啦?!辈]有那么順利。我朝車底望進去,只見到兩粒圓光。我像胖婦人一樣發(fā)出“嘬嘬嘬”的聲音,把貓糧放在離車頭最近的地上。半晌,它壓著低低的身體,慢慢移動出來。我一蹲下,它就又縮回車底。我只好站得遠一點,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它就在這安全的距離中小心翼翼地鉆出來,每吃幾口便東張西望一下。如此持續(xù)三天,我獲取了它的信任,從那個不認識的胖婦人手中接管了這只貓。因為它喜歡鉆車底下,所以我給它改名“車厘子”。大概是認識了我的氣味和聲音,一喚“車厘子”,它也會乖乖從車底下鉆出來。整個夏天,我的晚間散步有了另外一種約定。哪怕耳機恰好放出一首憂傷的歌,哪怕是老史都華顫抖的煙嗓,只要那些個片刻,車厘子在我腳邊,歪著腦袋吃飯,我的心里也是平靜的。
八月的一天,杭州被臺風利奇馬正面襲擊,家家戶戶關窗閉門。風撼樹倒,鳥群散,只有那些上了一定年紀的樹才能扛得住這風力。越是夜里風聲越大,快晚間九點了,我還被困在家里出不去,心想,不知道車厘子是不是還縮在車底下等我?利奇馬該不能把奧迪車掀翻了吧?窗外的樹搖擺幅度不那么大的時候,我撐起雨傘出門。沒有音樂,跟往日不同,我走了一條捷徑,直奔那棵香樟樹。那輛固執(zhí)的奧迪并不在,樹下空蕩蕩的。我既感安慰又有幾分失落,這家伙說不定也跟著奧迪一起避臺風去了。我在樹下停留了一會兒,喊出的兩聲旋即被雨聲吞沒。走開十多米的樣子,我又不甘心地回頭看。在那個空蕩蕩的地方,竟多出了一個小黑影,路燈明白地照出了那兩只耳朵的輪廓。我快步沖向它,迅速把它圈到我的傘下,讓它就像待在奧迪車下那樣。車厘子朝我喵喵不停,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在埋怨我的遲到。一點不夸張地說,于我而言,那就像是一種久別重逢,如果它能站起來,如果它能舉起手臂,我一定會跟它擁抱,就像跟久違的老友那樣,就像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有力,溫暖,甚至熱淚盈眶。嗯,我想,比起離別我還是更愿意相聚。
臺風之夜過后,我與車厘子的關系有了些變化。常常在計劃之外,我會臨時起意去找它。下樓取快遞,出門買菜,下班回家……這些時候我都會繞到那棵香樟樹下。奧迪車不在的白天,車厘子也不會守在樹下,但它的活動范圍不大,我總是能在附近找到它。最常見就是在車庫口,它就像一尊瘦瘦的石虎,手腳并攏,尾巴整齊地盤起,筆挺地蹲著,一動不動,只有兩只大耳朵雷達般捕捉著由遠而近的聲音。車厘子其實長得不錯,一半橘色一半白色,橘的部分像地圖色塊一樣分布在它的背上、臀上以及四肢,鼻梁到下巴一圈白,襯得鼻梁直挺。我最喜歡它那條橘色與白色勻稱相間的尾巴,一旦認出我,朝我走過來的時候,尾巴就像旗桿一樣豎得高高的,代替了它跟人打招呼的手臂。在約定時間之外,車厘子似乎不太適應我的出現(xiàn),尤其當我兩手空空,只蹲下身去摸摸它的額頭,它亦大概覺得無解,睜圓眼睛抬頭看我。但它并不見得討厭,我的手一挨近它,它就懂得將腦袋蹭過來,撓它下巴,它瞇起眼睛享受著笑納。
不記得是哪一天開始,那輛固執(zhí)的奧迪消失了,樟樹下方空蕩蕩,無處藏身的車厘子只能四處游蕩。事實上,離開奧迪車底,車厘子幾乎沒有地盤。當我拿著貓糧到車庫口或者附近的涼亭里喂它,不到幾分鐘,總會有幾只貓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貍花貓、玄貓、奶牛貓……多的時候有五只,它們去搶車厘子的東西吃。大概深諳弱肉強食的法則,車厘子并不會跟它們大打出手,只是在它們圍近的時候,嘴里咬住最后一口糧逃開去。要不是我站在旁邊將那些貓趕走,恐怕瘦弱的車厘子只能在遠處草叢里干瞪眼。奇怪的是,如果車厘子不出現(xiàn),那幾只貓也不會來。它們怕人,并沒有領受過人的善意,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它們視為進攻。我至今都不清楚,車厘子如何能后天培養(yǎng)出與人親近的技能,那個胖婦人到底花了多大的耐心才在車厘子的本能里植入了人情的意識?
為了能讓車厘子獲取平等的權利,我只好多備幾份貓糧帶著。往往走到車庫附近,不等我喊出聲,車厘子就會從某個角落,一路小跑奔向我,喉嚨里發(fā)出歡快的喵喵顫音。我喜歡先摸摸它的腦門,讓它在我手心里蹭兩下,親熱過后,再給它吃??雌饋碥嚴遄右埠軡M意這種儀式感。毫無意外,那幾只潛伏在附近的貓很快就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了。我識相地把貓糧分攤成幾份,一字排開。經過一番猶豫、試探之后,它們最終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來。相比起車厘子的吃相,它們顯得過于粗魯和警惕,一點點動靜都能導致它們喉嚨里發(fā)出咆哮的示威。有一次,我給那只奶牛貓?zhí)砑Z,它惡狠狠地朝我伸出一爪,差點撓到我,我生氣地罵它“白眼狼”,它不明其意,只是用眼睛死死盯住我,護著它身下那攤糧,真讓人哭笑不得。托車厘子的福,那幾只貓得到了固定的喂養(yǎng),但跟車厘子不一樣的是,它們始終怕我,更不會朝我喵喵叫。
幾只貓,一字排開,吃得忘我,這場面在喜歡貓的人眼里,是有點氣派的。但是在不愛貓的人眼里,這場面是嚇人的。他們怎么能忍受樓下如茵的草坪、整潔的矮柏叢、優(yōu)雅的噴水池以及平整的水泥地面上,一夜之間蹲出了幾只“叫花子”?甚至,他們在露天花園賞月時還要忍受這些“叫花子”粗野的調情。當然也有愛貓的人,他們更多的擔心是,這些粗鄙的家伙會把躺在他們腿上的波斯貓、暹羅貓們都勾引得心猿意馬。沒多久,我跟車厘子以及那幾只貓便遭到了住戶的投訴。巡邏的保安看到我喂貓會過來勸阻,勸多了,我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但想起跟車厘子的約定,我又會偷偷跑去喂。我會選擇午睡時間,趁人打盹的時候速去速回,放下幾份糧就走,就連跟車厘子親熱的那套儀式都省了。對于這些變化,車厘子毫不知情,見到我還是喵喵得熱情奔放,邊叫還邊在地上打滾,這些都遭到了我無情的拒絕。實際上我恨不得死死地捂住它的嘴巴,不讓它走漏一絲風聲。
冬天只開了個頭,車厘子就不見了。我在它經常出沒的地方找了很多次,也曾試圖找它帶出來的那幾只貓。但是,這些地方靜悄悄的,草叢一動不動。剛開始我以為它怕冷,找個溫暖的地方貓冬去了。時間長了,撲空多了,我的失落變成了擔心,最終,我的擔心終于得到了印證。有天午后,我照例帶著那包已經快一個月都沒送出去的貓糧到車庫附近,站了一會兒,有個女人路過,問我是不是在找貓。我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同情。我毫不掩飾地問她有沒有見過在這附近的那些貓。那女人知道我在這里喂貓,她說她母親回東北前也喂,但只喂一只。我點點頭說,是的,我知道。但我沒跟她說車厘子的名字。她說,前段時間在業(yè)主群里看到圖片了,保安把貓抓到籠子里。她說的那個群,我早就不忍其雞毛蒜皮退出來了。我問她是哪只。她說是一只花貓。我讓她給我看看群里那張照片。她說她也退出群了,看他們那么殘忍就退出來了。我的心往下一沉,但還是追問了一句。怎么了?他們說是要“人道毀滅”?!澳阆胂耄@些保安,連自己都難養(yǎng)活,怎么會去管那些帶嘴的東西?被投訴多了,他們也自身難?!睎|北女人語速很快,說著說著就開始發(fā)牢騷,就像多數(shù)更年期女人那樣,越說自己越生氣。
其實不用看照片,我都能斷定那只被逮捕的花貓就是車厘子。那么久以來,它與人建立起了信任和親近,它在與人的約定中得到了安全感,在人的氣味和聲音里感受到了人情,但它沒能認識到人情有暖也有冷,更沒能認識到人的更多部分,比方說妥協(xié)、欺騙、冷漠乃至惡毒。它就這樣一頭扎進了人的世界?;蛘呤?,我單方面地將它帶進了人的世界。比起傷心,我更多的是自責。
對于一只流浪貓而言,生老病死全是宿命,天注定。但車厘子被毀于“人道”,應該說是它一生的失敗吧。我常常會被這種失敗感挫傷,散步的時候,耳機里憂傷的音樂、煽情的歌詞會加重這種失敗感。只是,每每想起那個臺風夜,滂沱大雨中,香樟樹下那團等待的小黑影子,我又覺得,有了這樣的相聚,任何別離似乎都值得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