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橋上走過的時候,風差點將我掀翻。那是黃河,風仗河勢啊,自然肆無忌憚。
看風景?一河白冰,兩行光桿楊樹,有什么好看的。
我找人,橋兩邊徘徊的站立的哭泣的沉默的傻笑的,不用問,他們的表情說明一切。
作為一個可能的心理咨詢師,我和他們誰都不認識。導師說,觀察。我選擇了這里,后來,竟慢慢愛上了這里。
每個人,并非天生有疾;每個人,都會無藥而愈。
很久沒到河邊到橋上來了。
泄洪之后的河水,渾濁、細瘦,失去了往日的氣勢,裸露的河灘被茂盛的葎草占領,除了來往兩省的車輛依然匆匆忙忙,橋上駐足的人少了,我也去得少了。
遇到萬某庚的那天純屬意外。
我原本是要約一個師妹吃飯,想在畢業(yè)前讓自己的感情有個著落,她答應時明明很開心,可臨到吃飯的時間了,她卻發(fā)微信說有急事去不了。我選擇從善良的角度出發(fā),去理解她說的急事,但心里還是憋悶,打算獨自去吃飯。剛出校門,我就看到了她的背影,旁邊還有一個男生。
這就是她說的急事。為什么總有人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每天我們遇到的玩笑已經(jīng)夠多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悲催。
我又晃蕩到河邊,在一片燦爛的晚霞中看到了萬某庚。
河邊人很少,遠遠就看到了他。他越過欄桿,坐在堤岸的斜坡上,伸長了兩條腿,弓著腰,仰著頭,那顆錚亮的腦袋泛著明亮的光,黑色松垮的背心遮蓋之外,兩條赤絳色肌肉飽滿的胳膊支在身體兩側。他的面前,是河水退去后形成的一個小小的湖泊,湖邊有人在釣魚。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湖泊的位置,之前是一個碼頭,碼頭上常年停泊著幾艘船,船上標注著號碼,船與船之間,圈養(yǎng)著鴨子、鵝、灰雁。幾條小船還有快艇在河面上往來穿梭。
當然,那幾條船是一直泊在那里,船成了吃飯的場所,大家俗稱漁村。城市緊依黃河,河水一個彎下來,彎住幾條船,就成了漁村。夜晚,船上彩燈閃爍,人聲鼎沸,偶爾,有客人會要求把船開到河中間泊下來。站在甲板上,四周靜寂,河水湯湯,風從耳邊吹過,明月高懸或斜掛,又大又亮的金星站在對岸隱約起伏的山頂,別有味道,吃飯倒成了其次。
我只在船上吃過一次飯,蹭導師的飯局。他來敬酒,見過,好像姓萬,就叫他萬某庚吧。他那顆圓的不像話的腦袋,和來者不拒的酒量,讓我記憶深刻。
那時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完全是兩種狀態(tài)。怎么說呢,那時他更像一條黃河中自在的大鯉魚,端著酒杯,滿臉笑容,腦袋微紅,與每個客人把酒言歡,現(xiàn)在,則完全像躺在砧板上等待腌制的魚了,氣息微弱。
我在他身后站了很久,最后還是翻越欄桿,坐在他旁邊。
船拆了?我問他。
拆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在你的船上吃過飯。
很多人都吃過,喜歡我做的魚和燉菜。
拆船的時候,路封了,我遠遠地看過一眼,陣仗很大,各種機器轟鳴穿梭。關于河道治理的新聞,在網(wǎng)上看的,但沒想到這么快。
損失不少,我說。
這倒沒啥,政府有補償,就是舍不得啊。我在這兒快三十年了,孩子都在船上長大。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
我笑笑,你兒子現(xiàn)在上學還是工作?
他看著遠處的河。他要在的話,應該在市里工作了吧,也可能都娶媳婦了,說不定娃都有了。
哦,我咕噥一聲,很顯然這里隱藏了一個悲傷或曲折的故事,船拆了你做什么?
船沒了,人得活啊,別的不會,只能開飯店了,還做魚和燉菜。我兒子不喜歡吃魚,他說看不了魚眼睛。一個從小在船上長大的孩子,看不了魚眼睛,真是怪了。我們天生就是吃魚飯的,撈魚、殺魚、賣魚、做魚,從我爺那兒算,到我爹,我,三輩人了,都是干這個,就他,生在船上,長在船上,卻不喜歡船,也不喜歡水,不喜歡魚。
他突然大聲說,嗨,在水坑里釣魚,急死人,一網(wǎng)下去,多過癮。
你喜歡吃魚嗎?萬某庚問我。
不喜歡,主要是不會吃,一堆魚刺,麻煩,我說,我在山上長大,從小不吃魚。
我兒子從小在水里長大,也不愛吃魚,你說,他是隨了誰呢?
他的頭低垂,我看到了他臉上的悲傷。我說,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很難說清楚。
不愛吃就不吃吧,現(xiàn)在船沒了,魚也少了,想吃,大都是養(yǎng)殖的,肉都沒嚼頭,他說。
你兒子,是在河里出事的?我試探著問。
是啊,那天,我讓他和他叔去收網(wǎng)箱,他站在岸上,說不去。我吼他,說客人預訂了,晚上七八桌呢,趕緊的。他嘟嘟囔囔地跟他叔上了小船,然后,就再沒回來。他叔說,看見他側身去撈漂浮的垃圾,轉個臉,人就不見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他。這條河,對他而言,感情太復雜了,是該愛還是該恨?
萬某庚突然站起來,拍了拍屁股,沖著遠處瘦弱的河道說,船沒了,河還在,大魚,還都在河里呢。
他明亮的腦袋此刻金光閃閃。我說,這是黃河,可不永遠都在。他看我一眼,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利索地翻過欄桿,走了。
山尖上最后一抹橙紅的光消失了,那顆碩大的金星亮起來。這時,師妹打過來電話,她說抱歉,她表哥來市里出差,所以才臨時爽約。
這該死的風,吹久了,頭還有點兒疼。
她是導師介紹給我的,名字很好聽,但我只能叫她葛某子。
導師說,我一朋友,長期失眠,你看看有沒有辦法,我心說,導師的朋友,他都沒有辦法,我能有什么本事?
硬著頭皮,我給葛某子打了個電話,約在學校門口見。我的設想是,就在學校門口聊幾句,算是完成導師的任務,我肯定不會有比他更好的辦法。
她開一輛紅色的車,在我面前停下,她問我,是馬教授的學生吧,我回答說是,她說,上車。
她并沒有說去哪兒,直接一腳油門,汽車離開了校門口,車上播放著李宗盛的C D。她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失眠者該有的萎靡或者焦躁不安。
一路向南,很快我們就出了城市,上到塬上,駛入一條陌生的道路,路上來往的車輛并不多。我問她,去哪兒?她笑,怎么?怕我劫色還是怕我把你賣了?
在這條道路上走了約半個小時,又拐進一條更小的道路,進了一個村莊,車在一個黑色大鐵門前停下。
她下車,去開門。我從側面認真地看葛某子,三十歲左右,長發(fā),長裙,面部豐滿,口紅很淺。
紅磚院墻,灰色水泥門樓,這座院落外觀和周圍的院子沒有什么區(qū)別,進到院里,才發(fā)現(xiàn)大有乾坤。這是一個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花園庭院,花木蔥蘢,大缸小盆層疊,靠墻還有一個小小的假山和魚池,循環(huán)水嘩啦啦作響。我說,真漂亮。她輕輕一笑,那是自然,她指了指院里的藤椅,說,就坐這兒吧。
很快,我的頭頂自動升起了一個碩大的遮陽棚,她從屋里端來茶具,開始泡茶。
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見過形形色色的院落,但像這樣隱在村莊里的花園,我第一次見。這樣的一個女子,配上這樣的院落,那么,我的人生就應該是落魄的書生,接下來,按劇情應該上演一回凄美的聊齋。
你笑什么?葛某子問我。
沒有啊。
我看見了。
我突然想到聊齋,荒郊野外,花園美女,既真實,又虛幻,我說。
她也笑起來,笑聲雖輕,但很脆,可惜,書生不常見。
馬教授說你總失眠,我進入正題。
是啊,天天失眠,睡不著啊,她遞給我一杯茶,茶色淺黃,在白色的瓷杯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
能具體說說嗎?
就是睡不著,焦慮,經(jīng)常大瞪著眼到天亮,即便勉強睡著了,也會突然驚醒。
為什么焦慮呢?
說不清,她說。
為不常見的書生?我試圖開個玩笑。
她長久地盯著我,沒什么表情,我看不出她的態(tài)度,也許吧。
我試圖把所學的知識都調集出來,然后給出一個不那么拙劣的方案,但越著急,越找不到那些合適的詞句,我渾身燥熱,差點打翻了茶杯。
反倒是葛某子勸我,別著急,先喝茶,下午的時光這么長。
她又從屋里端出水果和茶點??此M進出出,有一瞬間,我走神了。她的客廳和臥室會是什么樣子?屋里還有什么人,有愛人和孩子嗎?她怎么會有這樣一所院落?
越想越覺得迷惑,她的故事顯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圍,不能多想,不能多問,再想估計我也會焦慮。
陽光從遮陽棚斜射過來的時候,她接了個電話,然后告訴我,今天就到這兒吧,我送你回學校,改天再約你治療。
返回的路上,她沒再說話,但從她開車的狀態(tài)看,似乎比來時要輕快。
我一直在回憶,這個不太真實的下午,我,我們,都干了些什么。喝了三杯,不對,好像是四杯茶,吃了一個蘋果,兩塊桃酥,問了葛某子幾個問題,她也問了我?guī)讉€問題,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除了那些令人沉醉的花和嘩啦啦作響的水,還有吹過的風,我捕捉不到任何對她的失眠有用的點,如果導師問我,我要如實回答嗎?
下車的時候,她說,謝謝,改天再約你去喝茶,咖啡也行。我想告訴她這些都是失眠者的大忌,但沒說,這是常識,她應該懂。
我進了校園,還沒到宿舍,快遞打電話說有我包裹,放門衛(wèi)室了,我返回去取快遞。
也許是校門口停放的汽車很少,也許是紅色原本就很醒目,只需遠遠地一眼,就能看到葛某子的車,依然停在原地。就在我猶豫,是否要過去再打個招呼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拉開車門,上了車。耀眼的紅閃過,葛某子和她的車,還有我的導師,走了。
馬教授沒有再問我關于她的任何情況,倒是葛某子,給我打電話,說去塬上喝茶啊,新入手了一款老白茶,試試茶。
我說,黃河泄洪呢,那些大鯉魚被泥沙嗆暈了,都在河面上飄著呢,好多撈魚人,場面極壯觀,你來不?
葛某子似乎嘆了口氣,又似乎沒有。橋上的風呼呼響,我聽不清楚她說了什么,可能她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