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業(yè)
很小的時候
父親說我們的故鄉(xiāng)在大槐樹
自青島經(jīng)河北
進(jìn)山西,順汾河而下
焚香,磕頭
在周姓牌位前,恭敬行禮
在巨大的“根”字下靜靜站著
碑亭、祭祖堂、廣濟寺……
每走一步,我都看到
去世的他,已先行一步,來到這里
我在家老四,唯一的女兒
父親喜歡把我扛在肩上
喜歡用手
托著瘦小的我,在院子里轉(zhuǎn)圈
三歲,一場重病,父親帶我去醫(yī)院
他倒背著手,我雙膝跪在他扣緊的雙手上
這個姿勢,到現(xiàn)在也沒見別人用過
長大后,結(jié)婚生子,我?guī)缀鯖]碰過父親的手
父親很傳統(tǒng),兒子兒媳的屋一定不進(jìn)門
就連父親的床,我都不能坐
陪床的我成人后第一次
握緊了父親不停打吊針的手
我的手,想溫暖他冰涼的手
十個指頭僅僅攥住了九天
那雙抱著我背著我扛著我托著我的大手
在我跪下來的時候,用石碑上粗獷的紋理
輕輕撫摸著我的頭
老黑十六歲了,人類的百年
一只二代藏獒,飯量越來越小
從四個饅頭,一盆菜
到一個雞蛋,一包奶
母親唉聲嘆氣說必須再養(yǎng)一只
碰巧同學(xué)家有一只,要送人
更巧的是,也叫小黑
我趕到的時候,它已裝入籠子
外面還有與它一起長大的兩只
我搬起籠子,一只就狂吠起來
另一只稍大些的,竟然用嘴咬住籠子
車走遠(yuǎn)了,還能聽到那兩只在叫著
而小黑安靜得出奇
老黑圍著籠子
轉(zhuǎn)了一圈,小黑的后腿直哆嗦
沒幾分鐘,走出籠子的小黑
與老黑就熟悉起來
老黑看著吃東西的小黑,特別友善
竟然允許小黑跟在自己身后踱步
我告訴老黑這是給你找的伴兒
叮囑小黑要尊老敬老,照顧老黑
當(dāng)我叫一聲
黑兒,兩只狗,同時朝我看
西藏之行回來不幾天,一個凌晨四點
母親忽然叫醒我,說肚子疼
像弦上的箭,我拉上大哥
帶著母親趕往三十公里外一家大醫(yī)院
找大夫,找護(hù)士
繳費,扣款,送化驗,拿報告
像只陀螺,我被恐懼抽打著旋轉(zhuǎn)
每天還要回家喂狗,澆花
平日都是母親打理,沒想到如此費神
大狗小狗可憐巴巴等我回家喂食
那些花兒,一天不澆,就耷拉著葉子
花園里,房間里,也凌亂起來
母親在家時的井井有條,蕩然無存
往返途中,幾次差點超速和追尾
母親一天天好起來。我像打了雞血
昏頭轉(zhuǎn)向過了六天五夜
辦完出院,帶母親進(jìn)院子的瞬間
大狗乖順地蹭著母親的衣服,小狗
在樓上歡呼,那些花草剎那有了精神
是的,是母親
唯有母親,能使家魔法般充滿生氣
大學(xué)同學(xué)
一起聽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結(jié)婚生子
婚齡四十年
男人慢慢癡呆
不能自己吃飯穿衣
他躁狂的時候
女人就放那首曲子
他便溫順起來
后來她癌癥晚期
無奈決定
送他去養(yǎng)老院
那么多人抬著他
往門外走的時候
他雙腳用力
劃著地面
仿佛
在她流逝的淚水中
奮力劃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