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智良
游記類散文是文學家族中的重要一員,自古以來名篇佳作迭出。但這類散文發(fā)展到當下,因創(chuàng)作門檻降低等因素的影響,雖然數(shù)量龐雜,卻泥沙俱下、鮮有佳構(gòu),大多是羅列一些景觀之后發(fā)幾句感慨,難脫舊窼,讀來味同嚼蠟,令人提不起絲毫閱讀興趣。熊衛(wèi)民發(fā)表于《湘江文藝》雜志2018 年第4 期的游記《就這樣抵達珠峰》,卻給了我們一個驚喜。該文結(jié)構(gòu)巧妙、融情于景、語言獨特、感觸豐富、思想深邃,讀來令人如飲醇露。從其思想性上來看,甚至已不能視之為一篇單純的游記,即便放在諸多大范疇散文中來稱量,也堪稱佳作。一篇文章,只要其中一個故事情節(jié)或一句話、或一個場景,能夠引起讀者內(nèi)心的共鳴,便是成功之作,而此文能給人以全方位的深層的心靈震撼!
在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物欲橫流的當今之世,西藏可謂一片神奇的土地。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純凈的高原風光、淳樸的民族習俗,成為諸多熱愛旅游者和紅塵倦客游山玩水、滌蕩靈魂的首選之地。而地處西藏定日縣境內(nèi)、在藏語中有“神女”之稱的珠穆朗瑪峰,位于地球巔峰,無疑距離信仰、神性更近,同時也距離詩性更近,是世人心底最為向往的圣潔之地。它歷盡滄桑、屹立于世界之巔,等待著被發(fā)現(xiàn),被認同,等待著一場觸及靈魂的共振與共鳴。
熊衛(wèi)民的《就這樣抵達珠峰》,所寫所述便是他與這座高峰的相遇、共鳴和體悟。當然,這種穎悟不可能一夕達成,必須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索和沉淀。衛(wèi)民此文的高妙之處就在于摒棄了游記散文慣常的按時間順序陳述,先單純寫景、最后抒情的寫法,而是采取螺旋式筆法,將過去與現(xiàn)在、記憶與現(xiàn)實揉合在明暗兩條線索中交織發(fā)展、前行,融情于景、夾敘夾議。這兩條行文線索就是旅途的逐步縮短和思想、靈魂的逐漸凈化、提升。在行文過程中,作者不時以電影蒙太奇手法將鏡頭在過去與現(xiàn)在、記憶與現(xiàn)實之間切換、閃回,虛實相生。到達珠穆朗瑪峰頂之時,就是兩條線索交匯之處,身與心、肉體和靈魂均臻達一個全新的境界,可謂水到渠成。
用劍的最高境界,是以人馭劍;開車的最高境界,是以人馭車;為文的最高境界,當是以情馭文。作者雖然尚未達到這一境界,卻也有了較高造詣。在《就這樣抵達珠峰》一文中,作者游刃有余地運用這一技法,輔之以靈活的修辭手法、精深的遣詞造句能力,循著明暗兩條線索自如行文,不知不覺間便讓讀者沉墜進去,與他一道抵達風景奧區(qū)、靈魂高地。
“山不動,風不吹,水不響。八點鐘了,天地還在睡?!辈坏貌徽f作者是一個善于造勢的高手。文章開篇,就用一組短促干凈的排比句,牢牢吸引住了讀者的目光和思緒。繼而一句“時空間好像只剩一樣東西,就是靜止,高姿態(tài)上的靜止?!边M一步推陳出青藏高原早晨的寧靜之境。段末最后一句“我想是不是預示人世間最高處將至呢”?以反問的方式揭示了作者此行的目的地——珠穆朗瑪峰。
當代散文最重在場感。作者無疑也是在場主義散文流派的擁躉者。用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萬里318 國道變成了一條烏黑的傳送帶,漂在塵世。我在車里,車擱在帶上。”將自己擱置進了現(xiàn)場。繼而用富有質(zhì)感的筆觸,細致、粗獷地描述“離了日喀則又過了拉孜”之后沿途景觀的“雄性的野性美、大自然變幻莫測的深沉美?!薄爱斘疑砼R其境的時候,只是做夢般地一張接著一張地接受它們的橫顏側(cè)臉,而沒有顧上奔涌而來的雄偉壯觀……過一個山,轉(zhuǎn)一個彎,又是一個新的夢?!痹谶@里,作者巧妙地借助“夢”這一道具,將現(xiàn)實與過去對接。然后以一句反問和一句肯定回答“人怎么能離開夢呢?人不可能沒有夢,旅行對于喜歡做夢的人就是如此地重要?!苯沂咀约簩χ榉宓南蛲痛舜温眯械脑雌穑骸拔冶灸艿馗杏X那里是我夢戀的故鄉(xiāng)。我要讓我的感覺變?yōu)楝F(xiàn)實……讓生命跟著提升到那里?!?/p>
正因為心懷美好的向往和夢想,所以“雖然風塵仆仆,雖然不停地頭痛、胸悶、失眠、嘔吐和拉稀”,作者的心里卻始終充斥著類似初戀少年的興奮和美好。在“一路向西,一路向上”的旅行過程中,作者一直在反芻過往和現(xiàn)實生活的境況、尋找著“美好的體驗”。他用一句生動形象的話,精準地概括了當下絕大多數(shù)人(當然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 所面臨的尷尬處境:“豐腴的脂肪綁架著靈魂,精神的空間逼仄得令人苦悶窒息,感官麻木無情?!闭腔谶@種苦悶和焦慮,作者才義無反顧地開啟了這次珠峰之旅,借助進藏以后的高原反應(yīng)把腑臟旮旯通通作了一個淘洗,勇敢地進行一次靈魂的涅槃。他用敞亮的語言表達自己走進青藏高原的異樣心情:“走進高原,陽光透徹地把你的整個身心敞開”。目睹青藏高原上那些“讓你若有所思地凝滯不動,又似乎要讓你遺忘些什么”的美景,作者的靈魂呈“升騰的姿態(tài)”。
作者一邊西行,一邊描述著沿途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而讀者循著他的足跡和思緒,不但可以透過他的目光欣賞沿途壯美的的高原風光,還可以品嘗作者的語言盛宴。他就仿佛一位高明的軍事家,指揮那些文字排兵布陣、攻城拔寨,輕易攻克一個個表述難關(guān)。他又像一個手藝高超的工匠,以那些普通的文字為材料,為我們打造、編織出一個個精彩的句子。他也如一名指揮若定的音樂家,一個個沒有生命的文字,在他思維的指揮棒下化為一粒粒靈動的音符,彈奏出一曲曲美妙的樂章。跟著他一路前行,讀者可以不時撿拾到語言的珍珠。但不管怎樣變化,行程和思緒這兩條主線都或明或暗、或隱或現(xiàn)地從容貫穿于敘述和語言之中,顯示了作者高明的控制技巧和駕馭能力。
他用傳神的筆墨描寫自己在青藏高原上行進時的獨特感受:“向著前方,車沒有動,是路在動。不斷顛簸的傳送帶把我傳送到天上,又從天上回到人間,顛落到了原初的洪荒?!痹谄D難前行之時,他不單用眼睛去觀察、審視青藏高原原初的莽荒景觀,同時還用心去細細感受和體悟這片天地的荒蕪、孤寂和空闊。正是在這片浩瀚無邊的荒瘠與孤寂里,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中,作者真切地感受到平日的菲薄與自大只是個笑話,而痛苦與悲哀卻變得實在可感,才明白自己擁有精神的美好。
行文至此,作者的思想境界終于有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我回過頭來,望了望家的方向。這一眼比任何時候都凝重,因為我有了精神?!边@一望,既是對家鄉(xiāng)的牽掛,也是與過去的自己告別。經(jīng)過一路的艱難跋涉和深刻體悟,作者的思想經(jīng)歷了痛苦的涅槃后,已經(jīng)不再空虛,擁有了豐盈的精神。一名寫作者,若只一味沉迷于個人的憂樂、囿于小我,是不能也不配稱為作家的。作者在“擁有精神”之后,目光和思想便跳出自我,開始關(guān)注自然、社會和家國大事,乃至那些特殊群體的命運,這也是靈魂上的提升。在進入珠穆朗瑪峰自然保護區(qū)的入口、拉孜縣與定日縣的交界線之后,他目睹路邊因為采礦而被炸開、切割得滿目瘡痍、觸目驚心的巖層,不由“感到眼光硌得生疼”,痛感“珍藏心腑里的畫面被這片破碎的景象撕碎”,連聽到越野車發(fā)動機的轟鳴震得高原發(fā)出“嗡嗡”聲響,作者都忐忑不安,擔心脆弱的山體隨時崩塌。并發(fā)出深沉的感慨:“再亙古的自然,再美的風景,都敵不過人。注定了文明要吞噬自然,只要有了人的足印,荒涼就是最終的歸宿?!?/p>
作者對自然環(huán)境的關(guān)注和擔憂,在過了洛洛曲邊防站不久,進入“珠峰路”之后,有著更深刻的展現(xiàn)。他在為西藏擔心的時候,慶幸西藏因高原反應(yīng)和缺氧讓外來者望而卻步、不能長久滯留,因而不會像冰川一樣被消解和融化。同時也慶幸有聯(lián)合國出面干涉,沒讓珠峰成為“車水馬龍”的繁華之地,為世人留下了最后一塊洗滌靈魂的精神凈土。作者這種慶幸心理的背后,其實還藏著更深一層的隱憂和期待:若人類克服了惡劣條件的制約,或沒有聯(lián)合國的干涉,西藏和珠峰的命運會怎樣?這就需要社會各界、廣大民眾充分認識破壞環(huán)境的危害,自發(fā)保護環(huán)境、保護自然。
在強調(diào)西藏、珠峰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存條件惡劣,幾乎沒有人愿意居住和生活之后,作者卻寫到了一個在如此惡劣條件下頑強生存、生活和工作的特殊群體——養(yǎng)路工人。他用簡潔傳神、質(zhì)樸精準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養(yǎng)路工人的群體形象,勾勒了兩個養(yǎng)路漢子粗獷的外貌特征、孤寂的思想狀況、艱難的生活境況、飽受病痛侵襲的身體狀況。在了解到兩個養(yǎng)路漢子比真實年齡蒼老二十歲、也沒女人看上他們時,作者用幾句極富感情色彩的語句表達了其深入骨髓、觸及靈魂的悲憫感受,如“一股驚愕和酸楚的感覺塞滿心肺”,“壓抑不住的心痛讓我一陣一陣的痙攣”等,令人讀來感同身受,對愛崗敬業(yè)、勤儉艱苦的高原養(yǎng)路工人更添幾分發(fā)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這個高原之上的特殊群體對苦難生活的堅韌和對工作、事業(yè)的忠貞,無疑使作者的靈魂和精神再次得到了提升和超拔。經(jīng)過這次精神洗禮之后,作者在加烏拉山口寒冷刺骨的風中仰望珠峰時,便有了一種“掙脫桎梏、一躍千里的自由自在”,感覺“所有的壓抑在無際的遼闊中釋放殆盡”。散文的語言最忌直白、枯燥。作者善于運用豐富的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意愿。在表達自己臨近珠峰時那種類似于“近鄉(xiāng)情怯”的莫名的害怕、忐忑心理時,他巧妙地借用一系列意象,以隱喻的手法,再次表達了自己歷盡艱險前往珠峰的目的:因為精神上的焦慮和干渴,需要借助珠峰高潔的冰雪來澆灌、沐浴。但憶起以前多方渴求、追尋,卻始終虛無縹緲的種種經(jīng)歷和況味,作者又擔心“珠穆朗瑪女神能如我所愿嗎?”過去與現(xiàn)在、記憶與現(xiàn)實在作者筆下始終相互交織,敘述節(jié)奏穩(wěn)步推進,而語句則精致優(yōu)美、意象宏深而又富有寓意、哲理,令人讀來沒有絲毫枯燥感。
然“好事多磨”,眼見珠峰在望,卻碰到山體滑坡,無法通行。作者只好夜宿珠峰腳下的一個小賣部中。卻奇妙地邂逅了一個在那里當修路包工頭的小老鄉(xiāng),被他粗獷滄桑的外貌和直擊人心的彈唱所吸引。進而與其相識,走進其內(nèi)心。了解了其流亡并扎根西藏近十年的富有詩意和傳奇色彩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并由此深有感觸地慨嘆:“在西藏,我走著走著,常常感覺靈魂脫離了自己的肉身,進入了那些人的肉身。比如路上匐地磕頭的藏人,人生極地修筑天路的修路人,還有眼前這個黑漢。”這樣的語句,于平淡中深蘊詩意和哲理,值得再三品咂和回味。其實這種靈魂代入感,就是作者在一路走來的過程中,用心體察、感受沿途風景和種種人生況味的過程,也是將作者的靈魂抽離出來,不斷進行濯洗、提純的過程。
在敘述小老鄉(xiāng)陳楓的人生經(jīng)歷時,作者承續(xù)前文敘事方式,一如既往地將過去與現(xiàn)在、記憶與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冷靜描述。并靈活運用各種意象和詞藻,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繼續(xù)享受愉悅的體驗。作者多次提到“歌”字,“近十年的時間里,其實就是酒和歌……唱歌心里干凈不淪落?!薄瓣悧饕押蟀肷娜兆臃旁谇鞍肷母枥锾兆?。歌是陳楓從那里帶來的唯一行囊”?!案琛边@個意象或道具,就是指代的精神或意志,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是無論經(jīng)歷什么磨難,也決不放棄的堅持和堅守。作者由此也領(lǐng)悟到了小老鄉(xiāng)那種純粹的人生境界:“與時代脫節(jié),卻并不與季節(jié)脫節(jié)。棄了城市的塵埃而取高原的純粹,可以化機巧為無心的返樸歸真。”
事實上,通過一路上的磨礪和穎悟,作者的靈魂和精神至此也達到了最后的提升:純粹的靈魂和清潔的精神,從來都在生活的低處和不事機巧、返樸歸真的尋常生活中,并不在高處不勝寒的地理絕巔。作者此時雖然只到達珠峰腳下,尚未看到其真容,卻已經(jīng)抵達精神上的珠峰。而作為靈魂載體的肉體,經(jīng)過一路風塵的磨煉和淘洗,至此也無比清潔、純粹,可謂肉體和精神雙重抵達巔峰。因此,那一晚作者雖然睡在珠峰腳下,卻感覺心中的珠穆朗瑪女神就守護在自己身邊,“閉上眼也能感到清亮,仿佛夢境被清亮浸泡”“睡得很安心很香甜”。這種“清亮”,實際上就是作者肉體上的清爽和精神上的敞亮,是得償所愿后的欣悅感受。文章至此嘎然而止,余韻未盡。至于真正的珠穆朗瑪峰,去與不去已經(jīng)無所謂了。
總體而言,熊衛(wèi)民的《就這樣抵達珠峰》,是一篇結(jié)構(gòu)比較嚴謹、語言優(yōu)美、特色鮮明的好散文。不過也有一些遺憾,如可能是為了刻意追求語言陌生化,有些語句稍嫌艱澀;有的短句表達意義不明;有的語句不夠精煉。但瑕不掩瑜,無損全文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