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玉克
五姑才一歲多點,我奶奶就不在了。
那年,我四姑,5歲;我父親,15歲;大姑跟兩個叔伯姑都已出嫁;爺爺不算老,但身體不好。
沒有女人不成家,連鄉(xiāng)鄰都發(fā)愁,沒了媽,這斷奶沒幾天的丫頭,端吃喂喝擦屎把尿的,可咋養(yǎng)?爺爺幾天都睡不好覺,最后咬咬牙,嘆口氣說:“閨女,不是當(dāng)?shù)男暮?,在咱家你也是受罪,尋個好人家,興許也是你的福分呢。”
五姑是夜里被悄悄抱走的,中間人前腳剛走,爺爺就哭了。鄰居玲娘說,你奶奶不在了,你爺爺也只是抹了幾把眼淚,這回,都哭出聲了。
鄉(xiāng)下風(fēng)俗,送人、抱養(yǎng)這事,全靠中間人說合,雙方都在暗處,互不知情,以防日后反悔節(jié)外生枝,自然,更沒有成為親戚的可能。但這次是一個拐了幾個彎的遠房親戚抱走的,所以我打小就隱約得知五姑的去處:黃爺廟。
黃爺廟在哪兒?父親說,那個村子,在伊河下游北岸十幾里處。我有些茫然,那不就是“河北”嗎?
一條伊河,把兩岸分割成兩個不同的世界,當(dāng)?shù)厝肆?xí)慣以“河北”“河南”互稱或區(qū)分。河北,是水草豐茂的夾河灘;河南,是萬安山黃土高坡向伊洛川過渡的半坡半灘。因交通不便,兩岸很少來往,因了“寧隔千山,不隔一水”的老話,連結(jié)親的都不多。
站在我們村北望,是一幅帶狀的山水長卷:極目處,一帶遠山逶迤,那是邙山;山天交接處,一條平緩的曲線。接下來,河的北岸,一道長堤,柳色如煙;依著柳堤,伊河在明明暗暗中蜿蜒西來,又在時隱時現(xiàn)中逶迤東去,最后消盡在青山隱隱水迢迢的遠方。黃爺廟就在那兒嗎?兒時,那片千里煙波暮靄沉沉的空茫,像藏著一個謎,總讓我感覺遙遠而神秘。
多年后,一個夏日的中午,父親剛剛睡起,在院里那棵槐樹下拾掇農(nóng)具,忽見臥在腳邊的小黑狗猛地起身,朝門口奔去。
門口,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臉上滿是汗水,眼里幾分怯意。
平日,小黑狗見了生人進門或路過,總要汪汪幾聲。而那次卻沒有吠叫,而是用鼻子嗅,用舌頭舔,用嘴唇拱,不停地甩著尾巴,圍著小姑娘繞來繞去。
父親一下就愣了:怎么這么眼熟?天哪!該不是五妮吧?
五妮是五姑的乳名。五姑哭了,原來,她只顧玩,把黃爺廟大人給她扯衣服的五塊錢弄丟了,怕挨打,不敢跟大人說。
父親把小妹摟進懷里,給她擦淚拭汗,自己的眼淚卻無聲地流出。那時,父親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當(dāng)年這個小院的主人——兄妹兩人的父親,已然作古;而寫這篇文字的我,還沒有出生。父親湊了五塊錢,又塞給她幾毛錢的零錢,幫她裝好,送她上了渡船。對岸,五姑的同伴在等她。
艄公長篙用力一撐,渡船慢慢離岸,悠悠駛過。船前船后,來來回回,是滿河熨不平的粼粼波浪。
渡船靠岸,兩個小姑娘的身影,在長堤煙柳中忽隱忽現(xiàn),終至消失。
良久,父親才轉(zhuǎn)身回走,但他沒有回家,而是踅到了狼溝口,那兒有爺爺?shù)膲瀴L。父親說,這不是告慰,也不足以告慰,他就想在墳頭那棵枸樹下,哭幾聲兒,坐一會兒,看看云,發(fā)發(fā)呆。
很多年前,一家親戚過世,黃爺廟那頭的一個舅舅去了,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爺爺?shù)幕暌幌伦觼G了,瞅著小女孩癡了一般,瞅個空,抱起小女孩,老淚縱橫。那個小女孩,卻什么也不知道,但這個情節(jié),她卻一直真切地記著——這是五姑唯一一次關(guān)于我爺爺?shù)那逦洃洝?/p>
爺爺病重時,還念叨著五姑。有人提議給黃爺廟捎個信。爺爺擺擺手:“算了,人家忌諱這個,咱不能讓人家作難,何況,五妮還是個小孩兒,叫她知道這事,未必是好事。”過了會兒,爺爺又想起點什么,嘆了口氣:“哎,這五妮,將來不知能不能在我的墳前燒卷紙啊?!?/p>
爺爺墳前,北望,是一片長滿莊稼的遼闊灘地,灘地盡頭,是伊河。伊河那邊,一片遼遠、迷蒙、空茫,像是誰漫漶不清的心事。
寒來暑往,五姑慢慢地懂事了。懂事,或許是人生煩惱的開始吧。五姑的性格很要強,從河南到河北的陰影,成了她無法釋懷的一個心結(jié)。她總覺得,家里的那場變故與不幸,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承擔(dān)了。
黃爺廟那家,對五姑很是疼愛,看管也嚴,最忌諱“河南”二字。五姑長大找婆家時有一條底線:絕不找河南人。最終,五姑到底還是找了個河北人家,婆家翟鎮(zhèn),在伊河上游,距離我們村更近一些。不過,直到黃爺廟老人下世,已經(jīng)為人妻母多年的五姑,才跟河南有了些來往。
這么多年,五姑從來沒回河南老家上過祖墳,這讓父親有點小小的糾結(jié),卻也說不出口,只好悶在心里。算了,打小就送給人家了,到底還是不一樣啊!
2005年二月初五,偏癱多年的父親去世了。按鄉(xiāng)俗家規(guī),父親的尸骨,被葬入老墳。
出殯那天,五姑來了,披麻戴孝,進村就哭,哭得很痛。
初春的原野上,隨著送葬隊伍的蜿蜒蠕動,五姑第一次來到逯家老墳——村東溝岔縱橫的狼溝口。喇叭形的溝口內(nèi),高低起伏的溝坎土崖間,大大小小,散落著一丘丘荒墳。往里看,草木森森、狐兔出沒的狼溝,幽深得像一段陳年舊事。
父親墓穴的一邊,有一座老墳,覆蓋的蔓草已被清理,墳頭的枸樹已經(jīng)碗口粗了。五姑已然知道,這兒是爺爺奶奶的另一個世界。
棺材入土、繞穴哭別、墓穴回填、新墳隆起、墳頭插柳,極具地域風(fēng)俗的殯葬儀式,夾雜著哭喊聲、鞭炮聲、嗩吶聲,打破了野外的寧靜。各種禮成后,五姑膝行幾步,跪爬在爺爺?shù)膲炃啊!暗瑡?,剛才,給俺哥送您那了,這會兒,五妮給您二老磕頭了!”五姑的頭磕在地上,幾縷白發(fā)也垂在地上,沾起幾片草葉,沙啞的哭訴泣不成聲,仿佛要把幾十年的委屈與哀怨,一股腦全哭出來。
母親擔(dān)心她的身體,想去勸勸她,有人悄悄拽拽母親的衣袖,小聲說:“就讓她哭會兒吧,幾十年了,她心里那個疙瘩總得解開啊。再說了,這么多年,她也欠她爹媽三炷香呢?!?/p>
那個早春,那片凌亂起伏的溝口,五姑的哭聲,像冬天深處的一縷寒風(fēng),從幽深的往事里料峭吹來。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