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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父母(上)

2020-11-11 03:09袁遠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9期
關鍵詞:小安兒子

第一章

1

半夜里,起了一場風,又落下一場雨,雨中傳來悶雷幾聲,轟響在夜空深處。移時,噼啪驟雨漸轉(zhuǎn)綿柔。至破曉,雨住,風停。旋至辰時,天光不明。

米穎一夜未睡踏實。起身后拉開窗簾,是個陰天。走至陽臺,但見空中低垂的陰云,淡一抹,濃一團,似還有一場雨,正在趕來的途中。

像平常一樣,她打發(fā)女兒吃了早餐,拿上書包,帶了雨傘,下樓 坐小安的車上學去后,自己才不緊不慢,如廁,收拾頭臉,整理床鋪。早餐吃罷,喝杯咖啡,按習慣,下樓到院外綠道上走一圈。

一場雨后,住宅院里,綠道兩旁,落英繽紛。

三月的帛州平原一帶,最是花事盛大,即便是樓宇重重的城里,各類花樹也開得灼灼其華。此時,紅的桃花,白的梨花、李花、櫻花,粉白的垂絲海棠,還有那白與紫的玉蘭花,被昨夜的雨打落不少,在樹下鋪得一團團的,仿佛地面上,開了好些個錦繡鋪子。

行走中,忽又起風,來勢剛猛,摔打在臉上,呼吸吃緊。米穎折返回家。剛走進書房,手機鈴響。一看,小安。按了接聽,小安聲音異樣:“米姐,消息出來了!”

米穎太陽穴一跳,心有靈犀地猜到小安指的是啥消息,即問:“怎么樣?”

“是真的,千真萬確!今年大變了!”

米穎手機貼在耳邊,走到窗前。天空低垂到地面,天不像個天,地呢,被高低樓群捂得嚴嚴實實。住宅院里的樓房之間,樹在風中搖頭晃腦,樹木連片處,綠浪輕微滾涌,仿佛有說不盡的心事。

小安的聲音也連綿不絕,說她今早到了公司,拿到報紙,怎樣一眼看到報上頭版的這條消息,怎樣頭皮一緊,趕緊去找其他報紙來對照。同樣的消息,今天本地的各大報紙都刊登了:今年小升初的新政出臺了!

米穎聽著電話,沒作聲。

小安是米穎鄰居。

她們兩家同一個住宅院住著,兩家的獨生女,就讀同一所小學,同一個年級,只是不同班。米穎跟小安,是在女孩們小學二年級結(jié)束的暑假,開始走動交往起來的。不久,她倆結(jié)成了一個組合,接送小孩的組合,小安負責早晨送,送完直接去上班,米穎呢,負責下午接。

米穎是全職主婦,在女兒歐陽采采上小學一年級那年,她辭了職。

眼下,她們兩家的孩子,歐陽采采和金妮,已進入六年級下學期。眼看著,女孩們的小學時代即將收尾,而小升初的戰(zhàn)役,實實的近在眼前了。

今年元旦節(jié)剛過,小安來米穎家告訴米穎,說聽到一個傳言,本年度小升初的招考可能要取消。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考試了。不考試了小孩們?nèi)绾紊踔??小安說,聽說是按搖號來錄取。小安說,已經(jīng)有一些城市那么做了,有說法是,搖號升學乃大勢所趨。

這傳言是真是假?可信度多高?小安說不清。

為這難辨真假的傳言,米穎很是惴惴了好些天。所謂搖號,相當于抽簽,全靠運氣說話,運氣好不說了,可是好運氣哪是你心誠則靈的,要是很不走運地搖到一個下下簽,那就有得家長煩心了。

內(nèi)心里,米穎也反對純粹以考試論英雄。不過話說回來,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就那么些,好中學屈指可數(shù),人多粥少,想敲開理想中學的大門,米穎覺得,也只有考試,算得上目前最公平的方式了。

對于女兒的考試,米穎是不太擔心的。歐陽采采成績好,從一年級到現(xiàn)在,常年穩(wěn)居班上前三位置。女兒小升初,按米穎的設想,首選自然是去報考“三五六”。熟悉本地教育資源的家長誰不知道,“三五六”即三中、五中、六中,這三所中學,為全市公辦中學里最拔尖的,相當于大學里的北大清華,是每一個小升初學生家長心目中的最高理想。

憑女兒的實力,考進“三五六”不說穩(wěn)操勝券,也是很有幾分把握的。哪怕萬一失利,還有十八中和實驗外國語學校,這兩所學校排名稍后,但也是響當當?shù)氖兄睂僦攸c中學。此外,洗墨池中學也不錯,近幾年,洗中的名氣上升得快,如一匹黑馬,令人刮目,能考進洗中,也是相當好的。

若是搖號呢,你只能指望壓根不可指望的運氣了。

從小安說這話的一月初,直到此時的三月中,一點確切消息都沒有,米穎以為,可能就是個傳言而已。

誰知道,傳言并非無根無據(jù),變化說來就來。

電話里,小安說,最新政策是,計算機搖號,搖到哪兒是哪兒?!啊辶褪酥小嵧膺@五所學校,包括它們的直屬分校,實行大搖號?!?/p>

小安說:“大搖號就是按大片區(qū)來搖號,比如六中和六中熙和分校,是我們濯錦區(qū)的學校,戶口在濯錦區(qū)的孩子都可報名參加搖號。除這五所學校和其直屬分校,其他學校都按小片區(qū)搖號,就是說,孩子戶口在哪個街道,只能參加這個街道對應的學校的搖號,不能跨街道報名,這叫小搖號。”

小安繼續(xù)說,大搖號在先,大搖號搖不中的孩子,自動歸入小搖號。

米穎又看了一眼垂得低低的天空,耳畔還是小安的聲音,小安感嘆著說:“天啊,我感覺麻煩事來了!”

小安說:“其實不考試了也好,小孩子肯定開心死了,我也不愿意小朋友考得苦哈哈的。問題是,萬一搖號的結(jié)果很糟糕呢?”

米穎一時也沒個主意,只對小安說:“你先上班吧,晚上來商議?!?/p>

掛掉小安電話,她趕緊上網(wǎng)查看消息,正查著,又一個電話打進來。是楊尊的媽媽宋麗華。

楊尊跟采采,也是同年級但不同班。米穎與宋麗華呢,是各自孩子班上的家委會成員,曾一塊兒在學校門口義務疏導過擁堵的交通,平時接小孩放學,也遇到過好幾次。宋麗華是個匆匆忙忙的媽媽,走路急,說話急,隨時隨地像踩著一只風火輪,倒也愛笑,一笑,細眼睛皺縮起來,細鼻子也皺縮起來。

米穎一句“你好楊尊媽媽”沒說完,宋麗華的聲音飆了進來:“采采媽媽,你知道消息了吧?這個事你怎么看?你覺得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不等米穎回答,她緊接著說:“不管咋說得應對啊,采采媽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家采采是等著搖號呢,還是去考私立?你的方案是什么?備選方案有沒有?有幾套?”

這宋麗華,這急脾氣!米穎正要說話,宋麗華卻要掛電話了:“不好意思我這里有電話打進來了,我先接個電話?。∥一仡^再打給你,我們再聯(lián)系,要互通信息??!”

家長們有個QQ群,臨近中午時分,QQ群里已然群情沸騰,有人歡喜有人愁。成績好的學生家長,無遮無攔表示不滿。在這一片嘈嘈切切的議論中,米穎反倒鎮(zhèn)靜了下來,也沒心急火燎給歐陽衛(wèi)東打電話報告這個驚人的消息。此時歐陽衛(wèi)東人在外地出差,還得過幾天才返回,即刻告訴他,不過讓他加入干著急的行列,有啥意義呢。

到了下午,米穎又改了主意,還是把這消息跟歐陽衛(wèi)東說了。得說。這是大事。果然,歐陽衛(wèi)東一聽便焦慮起來,他問:“‘培行嘉也搖號嗎?”

“培行嘉”,即培英中學、行知中學、嘉禾試驗中學,皆私立中學。跟“三五六”一樣,這三所私立也是名氣響當當?shù)模瑤熧Y力量雄厚,學生升重點高中和重點大學的比例,不輸于“三五六”。只不過它們收費高昂,而且眾所周知,“培行嘉”最重要的撒手锏,是讓學生大量做題,以高強度、大批量的刷題訓練,來博成績、贏高分?!芭嘈屑巍钡暮⒆佣歼^得很辛苦。

米穎從未考慮過“培行嘉”。不是她舍不得孩子吃苦,該吃的苦,遲早得吃;可讀“培行嘉”何止是吃苦,從早到晚地上課、做題、測試,循環(huán)往復,好像這學校的孩子只要睜著眼睛,腦子就不能閑著。時間長了,孩子腦袋不給塞成死疙瘩了?

按今年的升學新政,私立中學不參加搖號,依然是考試招生。

歐陽衛(wèi)東的意見是:“實在不行,讓采采考‘培行嘉。”

采采考“培行嘉”是有問題的。米穎忍了忍,沒在電話里跟丈夫說那個問題,只說:“先想想其他的路子。”

“培行嘉”招生考試中數(shù)學這一門,奧數(shù)題占的比重很大。家長們的經(jīng)驗之談是,如果孩子先前沒有讀過奧數(shù)輔導班,想要通過“培行嘉”的考試基本是天方夜譚。

而米穎,恰恰從沒給歐陽采采報過奧數(shù)班。

2

中午草草咽下半碗飯,米穎回到書房,想了想,硬著頭皮拿起手機,撥打十一中負責招考工作的王老師的電話。

上午她就給王老師打過電話,打了七八次,一直占線。十一中是一所二類公辦重點中學,去年年尾,王老師給米穎打來過電話,動員她給采采報名十一中,無須考試,到時直接派給學位。

每年開春前后,眾學校便紛紛啟動搶挖優(yōu)質(zhì)生源的工作。頂尖學校爭搶頂尖學生,其他重點學校同樣不甘落后。采采在班上成績好,卻還夠不上全年級最頂尖的,所以來挖她的,是十一中這種級別的學校。除了十一中,米穎還接到過另一所二類重點中學的電話,她都沒做表示。此時又回頭去找人家,有點自己打臉的意思??墒菫榱伺畠海坏貌换沓鋈?。

按說,中午不該給老師打電話的,人家老師也要休息,米穎也想等到下午再說,卻是沒忍住。

這一回,打了兩次,通了。

通是通了,王老師說話卻不再有三個月前的熱情耐心,語速很快地告訴米穎,今年政策大變,情況特殊,學校先前定下的名額都得廢掉一大半。“學校也難辦哪?!泵追f硬著頭皮再問一句:“我們孩子有沒有可能爭取一下機動名額?”王老師電話已掛掉。

這個電話讓米穎情緒很受打擊,好半天平復不下來。

平復不下來也得平復,這事必須好好想對策。

等著大搖號,米穎預測,搖不中的概率很大。想嘛,一個濯錦區(qū),多少小學校,多少小學畢業(yè)生,而六中和它的分校,滿打滿算,能招進多少學生?搖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下一步,小搖號。她家所在街道對應的中學有三所,一個十一中,一個華耀中學,一個炳南中學。十一中和華耀都是二類重點,但炳南就是個三流學校了,整個學??赡苓B個厲害點的老師都沒有,說不定,校風也不太好。如果能夠搖進十一中或華耀,米穎覺得,也可以接受。只要小孩自己爭氣,三年之后升高中的考試,未必不能打個漂亮仗,考進一流高中。退一步說,就算考不上,又有啥不得了的呢?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頭了。

怕就怕,搖到的是炳南。

今年這個升學新政,民辦即私立學校的招考,在公辦學校搖號之前。最叫家長左右為難的是,若孩子考上了私立,流水號將被鎖定,不再有資格參加公辦學校的搖號。如果放棄私立招考,只等著公辦搖號呢,果真搖到一張下下簽,相當于死翹翹,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了。

完全可以推想,從保險起見的角度,今年送孩子報考“培行嘉”的家長一準更多,競爭更殘酷。這種形勢下,她女兒采采考上“培行嘉”的可能性,只會更加渺茫。

想到這里,米穎不再猶豫,拿起手機,撥打堂姐電話。

這個城市里,堂姐是米穎唯一的親戚。近幾年,米穎有點畏懼跟堂姐通電話。以前堂姐說話不說多么簡潔,也不算啰唆,不知從何時起,堂姐畫風大變,一是啰唆無比,二是抱怨連天,三句兩句,總要說到桃桃。桃桃是堂姐的獨生女,比采采大十七歲,不折不扣的大姑娘了。桃桃小時候,堂姐不操心,堂姐就那種性格,自己家的事,不來勁兒,對別人和別人家的事情,倒是來勁兒得很。到了桃桃長大,堂姐以前沒操過的心,全補了回來。越是操心,越是煩惱;越是煩惱,越是抱怨:桃桃工作干不安穩(wěn)是一樁,懶惰邋遢是一樁,自私是一樁,說話尖酸刻薄是一樁,樁樁件件,堂姐一說,總說個山環(huán)水繞。去年初冬的一天,堂姐一個電話打來,說了小一百分鐘,米穎耳朵都聽疼了。

堂姐有個老同學,在緊挨本市的清溪縣竹石中學當校長。竹中雖地處小縣城,卻是省級重點中學,建校歷史近百年,同樣名聲赫赫,同樣是被人踏破門檻的。而像竹中這些周邊的名校,是不參與搖號招生的。

撥通電話,一寒暄,堂姐果然又唉聲嘆氣起來:“那個死女子,活活要把人氣死呀!”

還是為桃桃相親的事。

再過兩個月,桃桃滿二十八歲。二十七八歲的桃桃,男朋友連個影子都沒有。憑她自己守株待兔,按堂姐的說法,只怕守到樹根枯死,兔子也不來。打去年下半年起,堂姐便力主桃桃去相親,令堂姐惱火的是,她嘴皮磨破,桃桃只當耳邊風。母女兩個為此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桃桃依然該上網(wǎng)上網(wǎng),該玩手機玩手機。堂姐氣得只好親自上陣,遍求親戚朋友熟人,幫桃桃介紹對象,又親訪人民公園相親角。那是啥地方呢?本市著名的爹媽相親隊的集聚地。那些大媽大爺,不是替自己找伴兒,是替他們的成年熟齡子女相親:有“擺攤”的,把自己子女的基本信息,用白紙寫了,掛在樹枝上廣而告之;有逛的,看到入眼的、合適的,便跟對方攀談交流。堂姐去了兩次,不白跑。不白跑不等于有成效,她千辛萬苦,又費馬達又費電地選中的人選、帶回的資料,桃桃斜著眼睛從她手機上掃一眼,奉上一聲冷笑:“別讓我去丟人現(xiàn)眼啊!”

堂姐是連哄帶逼,軟硬兼施,好歹把桃桃逼上了相親征途。情況如何呢?上個月,堂姐到米穎家來了一趟,跟米穎說,愁人哪。桃桃去相親,人是去了,卻是人去心不去,或者心也去了,去的卻是殺心,見一個,斃一個,回來丟給她媽一句:“不行?!碧媒阕穯?,是誰沒看上誰?桃桃回的是:“彼此看不上?!碧媒隳哪苄?。下一次,尾隨桃桃而去,躲在咖啡館窗外,觀察桃桃的相親。不看不知道,一看氣得跳腳。桃桃怎么相親的呢?冷著一張臉走過去,啪嗒落座,愛搭不理地跟對方說不到兩句話,掏出手機,自己玩起來。她玩手機,對方也玩,玩到咖啡冷透,兩人站起來,拜拜。

堂姐能不氣嗎!跟米穎說,當時恨不能追上桃桃,揪住罵一頓。

這一鍋粥的事,堂姐是當面說,電話說,說了一遍又一遍。堂姐自己意識不到,有些話她是翻來覆去在說。饒是如此,米穎也只得聽著。此時,米穎肚里急得著火,卻還得耐著性子聽她講,堂姐說,這一個月,她又是連哄帶逼,不是逼,是求,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求,才讓桃桃又去見了兩個相親對象。咋樣呢?一樣,沒戲。

電話里,堂姐一會兒感嘆,一會兒咂舌,米穎腦袋嗡嗡的,這要說到猴年馬月?心里想著怎么打斷堂姐,這一句就打斷她?下一句吧??墒?,堂姐的訴說一句連一句,好幾個下一句之后,米穎還在聽著。

總算堂姐自己收住了話頭,這才輪到了米穎說話。她把事情一說,堂姐一口應下:“這沒問題,這都不算求他們!采采成績好,啥都好,竹中也需要好學生,哪個學校不想要好學生!我這就跟我同學打電話——就算非要走一個考試的過場,那就去考一考,只要分數(shù)不是太難看——憑我們家采采,怎么可能分數(shù)難看!反正,沒大問題!”

堂姐這一番話,好似雪中送炭,米穎滿肚子的不安和緊張,一下子退了潮。她喊一聲姐,說:“如果采采考上了竹中,到時候又不去讀的話,會不會讓你覺得不好辦?”

初級中學招生考試大多安排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之間,而今年的搖號,要等到七月初,米穎想的是,如果搖到了市區(qū)內(nèi)的好學校,竹中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堂姐拖長了聲:“嘿!這算個啥事!啥不好辦呀,好辦!雙向選擇嘛,是吧!”

米穎吃了定心丸,真心對堂姐說了一番感謝的話。

如果通過堂姐的關系,采采上竹中沒啥問題的話,就等于是有了保底了。即便到時候真是不走運,搖號搖到炳南,也不至于走投無路。

掛了電話,米穎把采采以往每個學年的成績單和得到的獎狀一一拍到手機里,發(fā)給堂姐。發(fā)完,不知為何,心里竟有點沒著沒落,說是空呢,又有點堵,說是堵呢,又有點虛飄,總歸落不到實處。不是有了竹中做保底,剛才還覺得吃了定心丸嘛,咋一會兒工夫,又心神不寧了?

是不是,有點后悔當初沒讓采采去上奧數(shù)班?

采采三年級下學期,同班的小朋友好多都被父母塞進了學奧數(shù)大軍,小安也特意過來跟米穎商量,要不要給丫頭們報個奧數(shù)班?米穎的想法是,除非采采自己樂意學,否則她絕不霸王硬上弓,硬給采采加這個餐。

打這個主意,不是她糊涂不明白奧數(shù)的重要性,但這個重要性說白了,就是為了小升初沖關考試。也不是她自信到了昏頭的程度,看不到競爭的激烈,但她確實不認為女兒的沖關考試非得倚重那張可獲加分的奧數(shù)證書。還有就是,她不想跟風,為啥別的家長給孩子報了奧數(shù)班,她就得給自己孩子報?所以,上不上奧數(shù)補習班這個事,她真是以采采的意愿為主。當時,采采最感興趣的是科普類書籍,海洋探秘啦,自然奇觀啦,昆蟲與巖石啦,讓米穎給她買了《科學的發(fā)現(xiàn)》《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BBC科普三部曲》等好多書,還不斷開列新書單,忙得不亦樂乎。對于上奧數(shù)班,采采沒表現(xiàn)出太大興趣,既如此,米穎就不多猶豫,把學奧數(shù)這個事,干干脆脆從腦子里注銷了。

到女孩們升入四年級,小安到底沒扛住壓力,還是給金妮報了班,押著金妮每周去上奧數(shù)課。小安跟米穎說,她家金妮不像采采,采采是個靠譜的孩子,學習是讓人放心的;金妮呢,成績忽上忽下,電壓從來不穩(wěn),還得給她報一個班,相當于上一個保險。又問米穎:“你真不給采采報個班?。俊?/p>

米穎的回答是:“是啊,不報。”

彼時她哪里想得到,到了眼下這個節(jié)點,這個城市的小升初政策會呼啦一變,變得讓人措手不及。

3

下午稍晚,歐陽衛(wèi)東又打來電話,說準備提前返回:“這兩天我把事情安排一下,后天一早回去?!?/p>

回來也好。

歐陽衛(wèi)東是一家規(guī)劃設計事務所的總經(jīng)理,也是事務所兩個合伙人之一,兩位首席設計師之一。近幾年,他們事務所接的單子,多有外地的、外省的,遠則幾千公里,近也有幾百公里。歐陽衛(wèi)東經(jīng)常一走三五天、七八天,做前期考察啦,跟甲方開會啦,簽合同啦,經(jīng)常是甲方一個電話,他馬上飛過去,或是開車過去,再次開會演示設計方案,講解設計理念,抑或磋商方案的修改意見。

出差和駐外,是歐陽衛(wèi)東的日常狀態(tài)。

對于丈夫年復一年常態(tài)性地缺席家庭日常生活,米穎即使不快,也沒奈何。且不說歐陽衛(wèi)東工作狂一個,人生哲學是累并快樂著,天生樂意忙忙碌碌;就是從居家過日子的角度,掙錢也是首屈一指的要務,是怠慢不得、耽誤不得的,否則,孩子都養(yǎng)不起。

他們家,掙錢養(yǎng)家靠歐陽衛(wèi)東,家里的大小事務,包括管教孩子,則是米穎擔當。夫妻倆雖分工明確,一旦家里遇到了要緊的事,尤其事關寶貝女兒,歐陽衛(wèi)東再忙,也肯花時間。他自己的家呀!

骨子里,歐陽衛(wèi)東特別看重家庭。他自己親生父母早亡,他是跟著養(yǎng)父母長大的。養(yǎng)父母是他親戚,再是親戚,到底不是親爹親媽。歐陽衛(wèi)東從來不曾在米穎面前說過一句養(yǎng)父母的不好,他念叨的,牢記的,唯有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而且,自打工作之后,他對養(yǎng)父母是只講回報,不添一絲麻煩,連米穎生孩子,他也不向當時已是半退休狀態(tài)的養(yǎng)母張嘴,請求來幫個忙。

恰恰因為這樣,米穎反而能揣摩到丈夫從小寄人籬下的滋味。

以往,他們夫妻發(fā)生爭吵時,米穎總是想到這一點,才原諒丈夫暴露在她面前的冷硬與狠心。

話不扯遠,歐陽衛(wèi)東要提前回來,米穎感到,心里又踏實了些。

此時節(jié),天是明顯地長了,白天欲下未下的雨,不知是被風吹散了,還是飄去了他鄉(xiāng),全沒了蹤影。到了黃昏,天邊竟綻放出萬丈霞光,將一座城市籠在似煙似靄的余暉中,有種亦真亦幻的安詳。

米穎和采采以及保姆汪姐,按正常的飯點吃了晚飯。吃完沒多久,小安來了。

小安熟門熟路,進到米穎書房,一屁股坐進休閑椅,不等米穎張羅茶水,便咂舌嘆氣,倒了一通苦水。小安說,今天一整天,她腦袋都快想爛了,她焦慮得皺紋都出來了,這事咋辦才好?小安是想讓金妮去試試“培行嘉”的,碰運氣而已,考上的把握,三成都夠嗆;報考次一級的私立呢,這就叫小安拿不起放不下了,考不上,瞎折騰,白費勁,還打擊小孩積極性;考得上也不能叫人開心,費九牛二虎之力,考進一個很一般的私立,交高學費不說,更把公立搖號的機會給浪費了。萬一紅運當頭,搖號能搖中頭獎呢?

“關鍵是,”小安咬嘴唇,鼓眼睛,“沒法知道中獎的可能性究竟多大,是百分之百呢,還是百分之幾呢?!”

米穎已決定讓采采放棄報考“培行嘉”。

小安問:“那你就干等著搖號啊?不是我烏鴉嘴啊,萬一,我是說萬一,運氣偏偏就很霉呢?”

米穎說,一個辦法是,到時候去爭取機動名額。

小安說,她也想到了這一步,問題是,這也是一步險棋啊。

很多學校都會留幾個名額到最后,今年公立學校會不會留機動名額得兩說,或者人家留了,你爭取不到;可私立學校的機動名額還是可以爭取的。當然了,機動名額也得考,本來,就算沒考到分數(shù)線以上,分數(shù)差得不多的話,給學校交一筆建校費,也能拿到入門券。怕就怕,今年大家都打這個主意。常言道,水漲船高,大家一窩蜂,事情就懸了。到最后,很可能就是拼背景,拼來頭,拼誰的關系過硬了,你能拼得過那些手眼通天的人?

小安感嘆:“有的學生學習很一般,就因為關系硬,照樣進好學校,還進得輕松得很。所以呀,人比人,氣死人?!?/p>

米穎微微一笑。小安叫苦連天的這個過程中,她顯得挺平靜的,其實她就是這種性格,小安卻好像琢磨到了什么,忽地坐直身子,臉上的表情也鄭重了,對米穎說:“米姐,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辦法了呀?給我講講嘛,幫幫我嘛!”

竹石中學的事,米穎有點猶豫要不要講給小安。不是她有意留一手,而是,講了的話,小安十有八九會求她把金妮“帶”上??芍裰心沁?,并非她的直接關系,加一個金妮,給堂姐添更大麻煩不說,堂姐樂不樂意呢?再一層,從內(nèi)心講,米穎不太希望兩個女孩上中學仍在一起。

金妮這女孩,脾氣有點喜怒無常,不是有點,說相當古怪也不為過。米穎曾十分疑惑,為何小安這么個嬌滴滴少女氣的媽媽,養(yǎng)出的女兒脾氣如此另類,母女兩個,十足的南轅北轍。米穎問過小安,小安呢,竟比她這個外人還迷茫,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呀?搞得米穎啼笑皆非。直到前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小安來米穎家閑聊,說起她丈夫金峰的一些事情,不期然透露出金峰的另一面,米穎這才知曉,金妮的怪脾氣,果然是有來歷的;也才明白過來,金妮愛發(fā)脾氣,根本上是一種發(fā)泄。而這份脾氣,金妮從不敢在她性情狂暴的父親面前展露。天可憐見。

跟小安結(jié)成接送孩子的組合以來,米穎一直暗暗觀察金妮,總有些擔心,擔心金妮的壞脾氣傳染采采。采采倒是挺灑脫的,也可以說,頗有幾分寬以待人的憨勁兒,無論金妮是亂吼亂叫亂發(fā)脾氣,還是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抑或是前一秒乖乖女后一秒兇巴巴,采采基本不會以牙還牙,更不會跟金妮爭個高下輸贏。米穎愉快地留意到,采采對金妮,也不是一味息事寧人地退讓,金妮脾氣發(fā)個沸反盈天的時候,采采會說:“受不了你?!苯鹉蒴[得更兇,采采說:“拜托!我已經(jīng)被你嚇到了,你可以了吧!”過一時,金妮又討好采采,說甜蜜的話,摟采采的肩,跟采采親熱,采采說:“你正常點行不?”

米穎在一旁,一頭發(fā)笑,一頭心里暗贊。她不曾向采采傳授過具體的應對之法,采采竟應對得很自然,很得體。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慢慢地,金妮在采采面前,懂得了收斂脾氣,不是不發(fā),但發(fā)得少了,程度不那么強烈了,讓米穎內(nèi)心挺感慨的。不過怎么講呢,能保持一定距離更好。

米穎萬萬沒想到,小安站了起來,向她深深一個躬鞠下去,說:“米姐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米穎忙去拉小安。小安直起身,眼圈都紅了。米穎不忍,想了想,還是把竹中這條路子說了。

小安一聽,眉眼舒展開來,竹中不鎖學生流水號,太好了!

米穎說:“如果考上了,會很快讓小孩報名,繳學費。假如到時候又不去讀了,學費可以退,不過要到九月份去了?!?/p>

“這倒沒問題,晚點退就晚點退?!毙“舱f,“只是,肯定也不好考啊?!?/p>

米穎說,自己的堂姐會幫著弄幾套往年的考試題,等堂姐把題發(fā)來,她就轉(zhuǎn)給小安。

小安千恩萬謝。不多坐,告辭走了。

小安為金妮的事如此費心,如此著急上火,不像她平常的樣子。以往,米穎總覺得小安對金妮不太用心,因為小安太迷戀自己身上的少女氣了。一個少女當什么媽呢,少女只需要洋娃娃。小安對待金妮的方式,在米穎看來,還真是有幾分娃娃氣。小安不希望金妮長大,為了讓金妮慢點長,她會給金妮“施法”,閉起眼睛對著金妮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王母娘娘快顯靈,讓我金妮別長大,永遠做個小娃娃?!泵慨斀鹉莅l(fā)脾氣,小安的反應無非是花容失色、驚訝瞪眼,要么呢,長聲嘆氣,甚至跟金妮撒嬌:“你怎么這么愛尖叫啊,你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你溫柔天真的媽媽!”

送走小安,米穎收拾了茶具,心想,可見當媽的終歸是當媽的,關鍵時候,哪怕如小安這樣不像媽媽的媽媽,也是拼了命地要維護自己的孩子。

4

從米穎家出來,小安發(fā)現(xiàn),天早已黑透。

時節(jié)已是仲春,天氣不冷不熱的,倒是舒爽。風呢,像懷著心事,試試探探的,在臉上一啄一啄。不期然間,一縷花香入鼻,幽幽的,有一絲甜,又似有一丁點苦,是什么花?再一嗅,又沒了。

向自家樓棟走過去的途中,遇到一對年輕小夫婦,手牽著手,你恩我愛說說笑笑的,在院子里散步。借著院里路燈的光,小安看出那年輕妻子的腹部已顯山露水,大概四五個月身孕吧,沒來由得她嘆了一聲。

掏鑰匙打開門,客廳里留著一盞暖黃的落地燈,家里悄無聲息的。這個點,外婆和金妮都睡了,金峰呢,還沒回唄。小安也不打電話,手機往茶幾上一丟,走進洗手間洗漱。

她家這套房子,戶型是整個住宅院里最小的,九十平方米。米穎家的房子,二百多平方米。小安也想住大房子,想歸想,人各有命啊。

簡單沖洗了,換上睡裙,輕輕推開金妮房間的門,看了一眼。外婆房間的門虛掩著,高一聲低一聲的鼾聲從門縫里傳出。

外婆是小安的外婆,金妮的祖祖,今年滿八十一歲了。外婆老而彌堅,一口牙齒結(jié)結(jié)實實,比小安的牙都好,腿腳也靈便,精神頭兒也健旺,看樣子,外婆是要往百歲以上奔哩。

小安生金妮的時候,在醫(yī)院那幾天,是她媽貼身伺候,從醫(yī)院出來,就由外婆接手了。直到金妮三歲,全靠外婆幫她。金妮剛滿三歲,外婆口口聲聲的,要走,不肯在小安家待著了。小安無奈,只好把外婆送回她媽那里。去年夏天,才又把外婆接了過來。

當年外婆執(zhí)意要走,不是跟小安不對付。小安是外婆一手帶大的,祖孫兩個,雖彼此不像,長得不像,氣性不像,樣樣都不像,但感情深;偶鬧小摩擦,也是毛毛雨。外婆是看不慣金峰,跟金峰不對付。金峰也不喜歡外婆。

金峰這人,叫小安怎么說!這些年,她不是沒起過離婚的念頭,念頭閃一閃,也就罷了。她是個愛往好處想的人,還有點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小孩脾性,哪怕舊傷未愈新傷又來。

她和金峰,也有過美好的日子,那是生金妮之前。生下了金妮,小安發(fā)現(xiàn),金峰態(tài)度就變了,不只是態(tài)度,氣性也變了,說甩臉子就甩臉子,說發(fā)脾氣就發(fā)脾氣,還不愛照管金妮,金妮哭破嗓子,也不耐煩抱一抱。小安這才明白,金峰一心想要的,只是兒子??蛇@事由不得她呀,再說金妮生都生出來了,又不是一張圖紙,拿橡皮擦一擦,還能改的。

金峰態(tài)度不好,小安能忍,外婆卻不。外婆看不慣就要說,說了沒用就要罵。外婆罵人,挺狠的,早先,外婆是閃爍其詞、嘀嘀咕咕、指桑罵槐,后來就當面鑼對面鼓了,對著金峰罵:“流膿生瘡的短命鬼!”“有人生沒人教的討口子娃娃!”“把自己當大爺了!個鬼大爺!”

金峰氣得額上青筋暴突,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小安也覺得外婆罵得難聽,忙兩頭勸,勸到金峰那兒,被金峰兇巴巴一掌推了個踉蹌。外婆不依了,拍著腿吼罵:“挨千刀的!爛腸子的!……”

送走外婆不到兩個月,金峰把干了好幾年的穩(wěn)定工作辭了,跟朋友合作開了個小公司。小安哪能未卜先知地看出金峰這人眼高手低。很快,那公司開到了窮途末路。金峰不甘心,收拾了殘局,又找另一個朋友聯(lián)手,另開了一家公司。命運捉弄人地,上演了相似一幕,第二個攤子扯起來沒多久,又是個風蕭蕭兮易水寒,同樣迅速地氣絕而亡。掐指算算,前前后后,統(tǒng)共兩年多吧。

錢掙不到,事業(yè)發(fā)展不起來,金峰的心境和脾氣,順流而下地變得更壞,早晚黑著一張臉,弄得小安忐忑不安。不過那兩年,小安尚不覺得事情有多嚴重。主要是,當時他們不缺錢花。小安外婆名下有套舊房,動遷時得到一筆賠償款,外婆將這筆款子的一部分,贈送給了小安。拿著這筆錢,小安頗覺日子輕松。

金峰在家閑待了半年,幾個散錢,炒炒股票。小安不肯把外婆給的錢掏給金峰擺弄,雖然她盼著金峰發(fā)財,可是跟發(fā)財比起來,安全還是第一位的。每當金峰問她要錢,她就推說要跟外婆商量,把金峰擋回去。金峰閑了半年,閑得怨聲連天,沒奈何,只得低下頭再去求職,回到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

接下來,就是咆哮事件和掌摑事件。

其實咆哮事件之前,金峰也沒少咆哮,可好歹那是關著門在吼,小安即使傷心,也沒覺得有啥過不去的,至少沒把臉丟到外人面前去。

金妮六歲那年的一個周末,金峰一早出了門,小安的一個女友,如約帶了孩子,到小安家來玩。兩個媽媽帶著兩個小孩,玩到做午飯的時候,小安正和女友商議做些什么菜,不期然,大門轟然洞開,金峰一臉煞氣佇立門口。不等小安開口,金峰的咆哮即如連發(fā)炮彈,如霹靂驚雷,排山倒海砸了過來。小安被吼蒙了,兩個小孩嚇得臉色煞白,啞口無聲,小安女友給驚得手足無措,趕緊低著頭,拉上自己的孩子,溜了。

什么事令他如此大發(fā)雷霆呢?就因為他打手機她沒聽見。就為一個電話啊,小安能不傷心嗎?而且,丟人哪。

事情卻還在惡化。小安喜歡社交,喜歡出去跟朋友聚會,金峰對此相當不高興。小安卻舍不得割棄這點娛樂,有朋友打電話來邀約,她總要一口答應。跟金峰編個借口,把金妮扔給保姆,漂漂亮亮打扮起來,出門赴約會。那晚,她和幾個朋友在一家酒吧娛樂,說笑話講段子,擲色子喝啤酒,金峰不知怎的找來了,空降在小安面前,二話不說,“啪”地給了她一嘴巴。饒是小安性子軟,也不由得大怒,提起粉拳揮向金峰,沒打著,竟又吃了金峰第二個巴掌。

這件事,真叫小安心灰意冷。不僅動手打她,還當著她朋友的面打!小安哭得花枝亂顫。要不是回到家后,金峰紅著眼睛再三賠禮,再三道歉,她肯定跟他分道揚鑣。

氣頭一過,她自己又想開了,覺得金峰也不易,一個大男人,做事始終不順,運氣不盡人意,辦公司辦垮,想東山再起,找不到起點;去應聘,遇不到伯樂。按金峰的自我評估,他去求職,至少做部門經(jīng)理以上的高管,可別說做高管,一個低階管理職位,都不能痛快得到,還要進行試用。掙幾個稀飯錢,受一肚皮窩囊氣,她不同情他,誰同情他?這么一想,反去寬慰他。

掌摑事件之后,他們家算是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兩人各退了一步,小安收斂了些愛玩的心性,金峰則多少有了克制的表現(xiàn),發(fā)脾氣不再動輒發(fā)個昏天黑地??墒?,也就小兩年吧,又不好了。

金峰壞脾氣的復辟,跟幾件事有關:先是炒股被套,越想解套,越被套牢;套牢不說,還賠錢,雖本金不多,也賠得他火冒三丈。緊接著,他那在另一城市過生活的母親腦卒中,落下個半身不遂,話都說不清楚了;金峰去了一趟母親那邊,待了十天,他母親的狀況毫無起色?;氐焦纠铮纤?、跟同事的關系依舊緊張。突然有一天,他又開始對小安、對金妮大吼大罵了。小安能怎么辦?躲,躲不了;承受,太痛苦太委屈了。盡管這個粗暴的人事后時常懺悔,但小安感到,她自己,她這個家,就好似坐在活火山口上,隨時可能灰飛煙滅。一次她脾氣也上來了,跟金峰針尖對麥芒地吵了幾句,馬上就再一次吃了他的巴掌。

為這個事,小安去到米穎那兒,向米穎訴苦。還沒說到金峰打她的事,米穎的表情就很嚴肅了。見狀,小安竟鬼使神差地又為金峰辯護起來。金峰也有好的時候,也會知冷知熱地疼人,也是有雄心壯志的,只不過眼高手低運氣差。另一點她沒跟米穎說,金峰依然是帥的,體形保持得不錯,不像小安的一些大學男同學和男性朋友,不知吃啥喝啥了,人未衰老,體形先崩了盤。

時間走到前年年尾,金峰運氣逆轉(zhuǎn)。他小時候的一個鄰居大哥,從部隊退伍,跟他聯(lián)系上了。兩人喝了兩頓酒,一喝喝得情投意合,再喝喝得肝膽相照,決定聯(lián)袂做餐飲。去年“五一”,他們合伙做的燒烤店開張。這一回,店子順利開張,不僅一開張就生意紅火,而且運營至今金峰也沒跟老大哥鬧分裂。

小安偷著樂。金峰賺錢多了還在其次,最讓小安高興的,是金峰忙起來后,狀態(tài)好了,脾氣也大有改善,還同意小安把外婆接來。

外婆過來后,小安不用再請保姆或鐘點工,外婆也不讓她再請,說:“花那個錢!”外婆老驥伏櫪,買菜、下廚、洗刷、打掃,樣樣能干。外婆一來,小安徹底解放。晚上她出門去見個朋友,或到米穎家坐坐,有外婆在家守著金妮,她多晚回家,都是放心的。

金妮這孩子,小安真心不愿意她長大,小孩長大了,就顯著她老了呀??稍俨辉敢?,金妮也在一年一變地長大。越長大,越叫她不省心。不說別的,小孩的學習、考試、升學,哪樣不叫當家長的淘神!說來是小孩讀書,可做家長的得搭進半條命。小安是個心思簡單的人,饒是心思簡單,孩子讀書升學這樣的事,她也知利害??珊薜氖?,這些事情,金峰是不肯操心的。

金峰這人哪,說他不愛女兒吧,金妮的事他也并非樣樣不管,只不過,不要讓他覺著麻煩,否則他不是罵罵咧咧,就是狠發(fā)脾氣。小安背地里落過多少淚。又如何呢,難道她還真跟他離婚?

就說今天吧,小升初新政出臺,多大的事??!她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即打電話給金峰。金峰還在睡覺,接起電話,她話沒說完,他居然“啪”地把電話掛了。小安恨得咬牙。到中午,再給他撥電話,金峰咋反應的呢?不痛不癢說一句“知道了”,就完了,小安氣得尖了嗓子問他:“金妮是不是你女兒?”金峰“哧”一聲:“驚抓抓的,多大的事嘛!”

這么大的事還說多大的事!小安想著,不由得鼻子又酸了。有時候,她情不自禁地羨慕米穎的福氣,找個老公,又能掙錢,又愛家護家,就算那歐陽衛(wèi)東在家時間少,可是人家是怎么當丈夫的,是怎么當?shù)?!不過誰知道呢,誰知道那歐陽衛(wèi)東背著米穎,會做些什么呢。米穎倒是挺篤定的樣子,她那自信哪兒來的?米穎那人,不好打扮,衣著總是平平常常的路數(shù),又不化妝,也沒啥社交,看著一般,實則人尖子一個。那米穎不過比她大了幾歲,竟好像多活過一輩子似的,啥事都胸有成竹。

人太胸有成竹了也可厭。偶爾的,小安對米穎,會陡然生出一絲說不清的惱火。

5

晚十一點,古稱亥時,又名人定。

小安靠在床頭,渾身疲乏。這一整天好似打了一場仗,累死她了,想睡呢,腦子卻興奮著。

想想自己做學生的時候,做父母的哪有這般操心,重視孩子學習的爹媽當然有,但何嘗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兩個打了雞血似的,擦掌擼袖,猛踩油門,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叫小安想想就緊張。

人家在拼,她也得拼哪。

她記得清楚,懷著金妮那會兒,她一個大學女同學,懷孕比她晚幾個月,肚里剛坐上胎,人家整套教育規(guī)劃就出籠了。人家那孩子剛四歲,古詩就會背十好幾首,小嘴一張,“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串串的。不僅會背古詩,還裝著滿腹成語,不僅滿腹成語,還能麻溜說cool、beautiful、happy之類。叫小安羨慕得很。她打算學習同學好榜樣,回到家,把金妮抓到跟前,要給她上發(fā)條,按下早教啟動鍵。金妮哪里肯服從,金峰也不幫忙,鬧一陣,也就作罷。

到金妮上學,為金妮做作業(yè)的拖沓,為要不要送金妮上補習班,小安可沒少耗神。她倒不曾好高騖遠地期望培養(yǎng)出一個多么不得了的人才,但起碼,得讓女兒考上大學吧,還不能是太差勁的大學。

說來這并非一個宏偉目標,哪需要嘔心瀝血,孜孜求索。以小安的心愿,她該悠悠閑閑的,風輕云淡的,陪伴女兒長大,含笑看著女兒從小學到高中,然后,目送女兒走進大學。跟女兒揮揮手,完成任務。收工。

可能嗎?做做夢可以。

窗外,遠的近的車流聲,和著臥室門外傳來的外婆的鼾聲,奇怪地讓人心安。

小安眼皮犯沉,倒在枕頭上,剛要跨入夢鄉(xiāng),聽見大門咔嗒一聲。她心里一恨,伸手把床頭燈按滅,翻個身,脊背向外。聽見金峰在門口換了鞋,放了包,啪嗒啪嗒向臥室走來。

跟著金峰進來的,是一股酒氣。小安霎時惱火,卻一動不動。金峰把臥室的燈按開,問:“睡了?”

小安不答。

金峰的臉湊過來,小安忍不住了,一把推開金峰,說:“一邊去,難聞死了。”

金峰倒笑了:“喲,吃槍子兒啦?”打了個大大的嗝兒。

小安翻身坐起,怒視金峰。金峰往床上一倒,胳膊一拽,把她拽到他身上。

小安狠狠一甩手,掙脫他,側(cè)身躺到一邊。金峰扳她的肩,扳不動,便抬起身,下巴擱到她肩上,“欸,欸”兩下。小安聽著,眼淚就上來了。

金峰半閉著眼睛,那樣子叫小安氣不打一處來,正掂量著要不要跟他理論,金峰笑了:“不就是個升學的事嘛!”

“啥叫……”話未說完,小安見金峰笑得詭異,心里一動,“你有啥好辦法啦?”

金峰依然只閉眼而笑,小安急了,往他胳膊上打了兩下:“說話!”

金峰哼哼一聲:“你老公是白吃閑飯的嗎?”

外婆的鼾聲,一陣緊一陣慢,逶逶迤迤傳過來。小安頭靠在金峰肩窩,心里一會兒喜,一會兒嘆。金峰當真沒叫她徹底失望。這家伙就是這樣的,把人氣得要死的當兒,又鬼笑著打出張牌,叫人轉(zhuǎn)悲為喜。

金妮的事,他沒有撒手叉腳地不管,他到底是金妮的爹呀,他去求人了,找關系了,問題是,他找的關系靠譜嗎?

小安把從米穎那兒尋獲的竹中的關系說給金峰,說了一陣,不見應答,正想抬頭看他咋回事,便聽見重重的呼嚕聲拍進耳朵。

6

一早,出了會兒太陽,萬丈金光如刀子,把厚厚云層割開幾道口子,從縫隙間揮灑而下。云層不急不緩的,蠕動蠕動,又把口子合上了。太陽再接再厲,再掙開兩三道口子,可沒多會兒,還是被云層鎖了個嚴實。

午飯時,米穎接到宋麗華電話,宋麗華說,想來拜訪一下。

約莫半小時,宋麗華來了。

宋麗華穿一身藏藍色薄呢職業(yè)套裙,跨進門來,眼珠子一轉(zhuǎn),張口就向米穎贊道:“采采媽媽,你家好漂亮啊,又寬敞,又氣派,還雅致!”

米穎請宋麗華客廳沙發(fā)上落座,找杯子給她泡茶,叫汪姐把新買的草莓洗一盤。宋麗華眼睛仍在左看右看,嘴上說不用忙,不客氣。汪姐端來草莓,宋麗華看著草莓道:“今年這草莓貴得離譜!”

米穎笑笑,用水果叉子叉一枚草莓,遞給宋麗華,自己也叉一顆。宋麗華捏著水果叉,臉向米穎湊過來,像是要避開什么偷聽的人,壓低聲調(diào)快速問:“采采媽媽,你家采采有沒有被哪個重點中學預定?是不是已經(jīng)跟哪個學校簽約了?”

“沒有。”米穎說。

“不會吧,你家采采成績好,沒有學校來挖?”

“她成績也不是最拔尖的?!泵追f說,“前些時候有過二類重點學校的老師給我打電話,我沒有答應,當時哪知道今年會是這個政策?!?/p>

“是啊是啊。”宋麗華說,“誰都想不到啊。那你們現(xiàn)在是怎么打算的?”

米穎躊躇的當兒,宋麗華把手里的水果叉往果盤上一放,快速翻動嘴皮道:“嗨,我知道眼下這個關鍵節(jié)點,大家都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啥‘秘密武器都藏得嚴嚴的,我當然理解了!可是我心里急呀,小孩升學的事,不就是天大的事嘛!像我們這種家庭,夫妻兩口都是外來的,雖說在這里打拼了十幾年,買了房子上了戶口,但是一沒根基,二沒靠山啊,遇到這種關頭,都不知道往哪兒使勁兒才好?!?/p>

米穎沒想到宋麗華會說出這么一通話。宋麗華這人,她不僅不太熟,沒交情,坦率地說,還有點不喜歡。這個媽媽,看著直率,給米穎的感覺卻是,好像肚里總在打什么算盤。但宋麗華方才的話,說得掏心掏肺,米穎當然理解這份心情。當?shù)攱尩?,哪個容易?當真如宋麗華所說,他們兩口子都是外來的,在這里一無根基二無人脈的,遇到這樣的事情,咋不心急火燎?

可她又能為她做什么呢,最多不過是把自己粗略的籌劃說給她。所謂籌劃,也就是等著搖號,搖號之前,報考竹中。

宋麗華聽罷,開口道:“這就是說,你們還是打算參加搖號?‘培行嘉這些私立不考慮嗎?”

米穎剛要說話,宋麗華又說開了:“搖號這個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我們家楊尊有你家采采那樣的好成績,我二話不說,讓他去考‘培行嘉!沒上過奧數(shù)輔導班有啥呀,學校里多少教過一點的,憑你家采采的聰明和實力,十有八九過關斬將!萬一運氣欠了點,還有成曦、進德這幾所也不錯的私立……對了!”她雙手一拍,又說:“你們還有竹中這條路呢!竹中多好,又是公辦,你們又有關系,更保險了!距離遠一點,小問題,學校好最重要。反正啊,只要考上了,報名繳費鎖定學位,一了百了。搖號總歸冒險的,你想啊,本來學習好好的小孩,要是偏就給搖到墊底的差校去了,誰能受得了!那時候私立的招生也結(jié)束了,最怕的不就是兩頭落空嗎!”

聽宋麗華這話,米穎覺得她好像是來給自己出主意的。本來說竹中的時候,米穎還擔著心,怕宋麗華像小安一樣,百般懇求把她家孩子也帶上。不是米穎不想帶,帶不動啊。誰承想,宋麗華壓根沒有求她的意思??磥硭嘻惾A一準是有方案了,有主意了。

果不其然,宋麗華接著說:“我是要讓我們家楊尊去考私立的,‘培行嘉我們高攀不了,就選排名靠后的去考。我只求這事早落地,早了結(jié),早安心?!?/p>

又說:“私立學費高些,我們咬牙供唄,但愿他爭點氣!實在運氣臭,就把他送回老家去讀書。只是……”

只是什么?宋麗華沒往下說,她拿起手機看一眼時間,腰一挺,做起身狀道:“好了我不多打攪了,你肯定有事要忙,我走了?!?/p>

起身,拿包,換鞋,自己打開門,說:“走了,再聊再聊!”

7

米穎有點發(fā)怔,這宋麗華急沖沖來一趟,到底圖個啥?

歐陽衛(wèi)東從里屋走了出來,問:“人走了?”

歐陽衛(wèi)東是前天下午回來的。一到家,旅行箱一放,就問女兒升學的事。

對于米穎不曾給采采報奧數(shù)班,歐陽衛(wèi)東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只一門心思跟米穎商議對策。倒弄得米穎兀自好一陣感動。夫妻倆一番商量推敲,定下一個方案,這方案,除了米穎說給宋麗華的之外,還有一條,即參加搖號之前,盡力敲定本市一所二類重點以上的學校。這個“敲定”,也就是爭取到學校留出來的機動名額。

方才米穎沒跟宋麗華透露他們夫妻商定的第三條,原因是這條路子能否走通,是否有戲,八字尚無一撇。

這兩天來,歐陽衛(wèi)東是擰緊了發(fā)條,打電話,找關系,請吃飯。即使歐陽衛(wèi)東出馬,米穎也不敢完全地放心。想想吧,你能撲騰著托人找關系,別人也一樣,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就算使盡渾身解數(shù),到頭來仍可能是別人棋高一著。不是有這么句話嗎,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沒遇到事的時候,大家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一到關鍵時刻,你就看吧,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的,大有人在。越想,心里越是沒底。

所以這兩天,歐陽衛(wèi)東是夠傷腦筋的了。宋麗華登門的時候,歐陽衛(wèi)東正在他書房里接打電話。此時歐陽衛(wèi)東走出來,米穎看他一眼,即看出并無人給他送來好消息,包括劉啟明。

劉啟明是歐陽衛(wèi)東的一個朋友。米穎對這人印象不太好,咋咋呼呼的,又好提虛勁,又愛喝酒,有事沒事的,總給歐陽衛(wèi)東打電話,一口一個大哥,邀歐陽衛(wèi)東去吃飯,去喝酒。米穎哪能不知,劉啟明邀約吃飯喝酒,哪回不是歐陽衛(wèi)東埋單,卻也不多說什么,說多了,白惹歐陽衛(wèi)東煩。

這一回,好像真用上劉啟明了。劉啟明人脈廣,他有朋友認得洗墨池中學管教學的副校長。歐陽衛(wèi)東回來當天,即給劉啟明打了電話,打電話時,劉啟明滿口說沒問題,說盡快安排一個飯局,把他那朋友和洗中副校長都叫上。劉啟明的話,米穎本能地覺得不靠譜,歐陽衛(wèi)東卻說,不要小看了劉啟明的活動能量。好嘛,她當然希望劉啟明不是吹牛,若真能為他們搭上這條線,那是再好不過。情況如何呢?這都第三天了,一點消息不見。

米穎正想問歐陽衛(wèi)東劉啟明是不是還沒回話,歐陽衛(wèi)東手機就響了,他看一眼手機,對米穎點點頭,說:“劉啟明?!?/p>

米穎看著歐陽衛(wèi)東舉著手機笑著說“欸欸,啟明哪”,隔著幾尺遠,只聽得劉啟明哇啦哇啦的聲音從聽筒往外冒,卻聽不清他在說個啥。正心急,歐陽衛(wèi)東按下手機免提鍵,劉啟明的聲音忽地清晰冒出:“朱校長這么說的,不是不給面子,不是不肯幫忙,今年實在是沒辦法,找的人太多了。就算現(xiàn)在他做了承諾,那也是虛的,等到七月初再看?!?/p>

米穎淡淡一笑。那個副校長無疑是回絕了飯局。只聽得劉啟明又急沖沖說,他還認識某某中學的老師,他再去聯(lián)系聯(lián)系。不等歐陽衛(wèi)東說個謝,就爭分奪秒掛了電話。

歐陽衛(wèi)東掛掉手機,看著米穎,米穎也看著他,兩人同時笑了一下。

米穎心里,已對劉啟明這條線不抱希望??吹贸?,歐陽衛(wèi)東也覺出了事情不是一般的棘手,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很可能他找的關系終將全軍覆沒。米穎說:“盡人力,聽天命吧?!?/p>

正如米穎所料,往后兩三天,歐陽衛(wèi)東接二連三收到的,幾乎全是壞消息的反饋。他托的人,紛紛表示愛莫能助,唯有一個人說,可爭取在一所二級重點中學為采采保留一個機動名額,但仍是要等,等到七月初才能敲定。

這樣的承諾相當于沒承諾,話是活的,事還懸著,并沒有板上釘釘。卻也沒奈何,還得認認真真表示感謝。

到了這一步,只能指著竹中作為女兒的升學保底了。

米穎堂姐把竹中過去三年的入學考試題都傳到了米穎郵箱,郵件里只一句話:“給我打電話?!泵追f又是感謝,又有點哭笑不得,這堂姐,幫個忙,口氣一下大了。堂姐不端出這樣的架勢,米穎一樣是感激的,甚至更感激。卻也顧不得計較,給堂姐撥去電話,發(fā)自肺腑地說感謝話。堂姐聽得舒心,喜悅又得意地告訴米穎,還有一套資料,是竹中旁邊一所培訓學校里專做升學輔導的老師對竹中升學考試的詳盡解析,屬于畫重點的,很管用。堂姐說,她已經(jīng)打著校長同學的旗號,跟那培訓學校的負責人對接上了,對方今天把資料傳給她?!百Y料一給我,我就轉(zhuǎn)給你啊?!?/p>

米穎再說謝謝,太謝謝姐了。

堂姐笑:“今年的試題呢,要不要我去下點功夫,幫你弄出來?”

這個,米穎一個愣怔,然后說:“不用了,算了吧,這已經(jīng)很麻煩姐了,謝謝姐考慮得這么周到?!?/p>

掛了電話,米穎說不好自己這是做對了,還是不對。把這事說給歐陽衛(wèi)東,歐陽衛(wèi)東問:“你不是怕花錢吧?”

“不是?!泵追f說,“我就是覺得,那么做是逆天了,逆了天,誰知道要遭什么報應呢?!?/p>

歐陽衛(wèi)東笑起來,點頭說:“我老婆這么想是對的?!?/p>

米穎說:“我聽堂姐的口氣,她也未必能弄到今年的試題,竹中好歹也是名校,基本的原則肯定有的。”

歐陽衛(wèi)東笑笑,點支煙,說:“我們女兒考竹中不會有問題的。”

8

米穎猜得不錯,宋麗華確實是有了主意,卻不是對米穎說的那個主意,那不過是她放的煙幕彈。

公辦重點中學的搖號招生,她怎么可能放棄,事實上,甫一聽到搖號消息,宋麗華是驚喜大過煩惱。之前她是沒把“三五六”這類頂尖中學納入考慮范圍的,夠不著嘛,突然間,搖號了,有希望了!

她當然不會傻到只看到事情好的一面,這個事,好運霉運半對半。但轉(zhuǎn)弊為利,知難而上,素來是她宋麗華的長項。

即刻行動起來,電話打出一連串,一邊打電話抓信息找路子,一邊開動腦子里的小馬達,構想出整套應對方案,那就是:讓兒子參加搖號,大搖號不中,等小搖號;她自己,迅速著手為兒子尋找保底的學校。

私立學校,宋麗華快刀斬亂麻地排除,根本不糾結(jié)。私立若能考上,流水號被鎖定,沒了搖號機會;考不上,白辛苦,何必。關鍵在于保底。

宋麗華大學讀的是師范,按說,同學中該有不少人進入教育戰(zhàn)線,只可惜,她的同班同學恰恰沒幾個任教中學。有的吃過幾年粉筆灰,后來轉(zhuǎn)了行;還當著中學老師的呢,多不在這座城市教書。

這些年,宋麗華跟同學聯(lián)系不多。那幫子同學,混得比她好的沒幾個。再說她成天忙得風馳電掣,哪有心思聯(lián)系沒用的人。但眼下形勢陡變,為了兒子升學保底事宜,她當即緊鑼密鼓聯(lián)系老同學。

當日就挖出一個老同學,這同學在不遠的麟江縣第一中學當教務處主任,那也是省級重點。這就好了,打通老同學的路子,給兒子的升學保底!

只是這天下班前,她尚未跟那同學聯(lián)系上。電話是打通了的,對方未接,宋麗華又發(fā)送信息,對方倒是回復了,說空了給她回電話。

她命令老公也行動起來,火速聯(lián)系一切可能幫得上忙的關系,在他老家那邊尋覓一所好學校,敲定必要關系,為兒子的升學上雙保險。

做了這般周密安排,宋麗華內(nèi)心最期待的,還是兒子能搖進本市的好學校,在自己身邊上學,享受大城市優(yōu)質(zhì)的教育資源和一應配套資源。不然,當初她何必甩掉鐵飯碗,跑來這里背水一戰(zhàn)?

想當年,大學畢業(yè)時她沒撈著好運氣,無緣大都市。小城市里待了一年半,跟老公把婚一結(jié),她就決定辭公職,闖省城。老公攔不住她,卻也不敢舍命陪君子,把自己的鐵飯碗扔了。她這老公,人是個好人,脾氣好,會持家,心細如發(fā),過日子十分勤儉,卻是個最前怕狼后怕虎的。宋麗華發(fā)狠,丟下老公,單槍匹馬殺進省城。

來省城的頭兩年,她吃了多少苦,租住城郊接合部的便宜房子,騎一輛丁零當啷的二手自行車,風里雨里地奔波,白天上班,下了班去推銷保險,恨不能做夢都掙錢。那些年,保險推銷被視為不入流的行當,跑斷腿,磨破嘴,還受氣,有時披頭散發(fā)跑四五天,顆粒無收。

宋麗華知難不退,退了,也就沒有她的今天了。對于大都市的無情,她照單全收。在她看來,這就好比冬寒暑酷,你再怨,它都是那個樣子。反過來說,恰是有了這無情和驚險,才有披荊斬棘的快感、收獲成功的輝煌,也才有讓她攀上食物鏈高端的機緣與空間。

她專職干起了保險,一個電話打給老公,叫他過來加盟。老公猶猶豫豫,一心想留守原地,護著雞肋飯碗,被宋麗華電話里一通訓斥,乖乖就范。

夫妻兩個聯(lián)手,走街串巷,爬樓登門,搖唇鼓舌。每到周末,黃昏,別人都在消停地享受家庭生活,她和老公呢,推一輛自行車,車上馱一張折疊桌,兩把折疊凳,一個展架,一大摞資料,到人家小區(qū)門口、社區(qū)廣場擺攤設點,熱情招呼,反復游說。一碗泡面,打發(fā)肚子;一瓶礦泉水,安慰冒煙的喉嚨。時常披星戴月收工回家。不,哪有什么星和月啊,這座城市夜晚的天空,總是黑乎乎的,也不全黑,地面輝煌的燈火映射上去,把天空映得斑駁陸離,半灰半黑。他倆披著路燈之光,穿過寒冬酷暑,把一個又一個疲憊的夜晚,結(jié)束在倒頭就睡的枕頭上。

剛來省城時,宋麗華給自己定下目標,五年內(nèi)買房。來到省城不到三年,她便豪邁果斷地出手買房了。錢不夠,她和老公各自向家里借,買下便宜樓盤的最小戶型。

又不到三年,籌劃買第二套房。那是因為她懷孕了。

他們夫妻的第一套房,面積小不說,還不是學區(qū)房,當時只圖盡快買到房,盡可能不背債,不曾考慮到未來的寶寶以及他上學的事。到了寶寶在她肚子里日新月異一拱一動,宋麗華就反應過來了,罵老公,罵自己,鼠目寸光,不思長遠,她的寶寶生下來,沒幾年就要讀書的呀,讀書當然要進好學校,咋進?擁有學區(qū)房最把穩(wěn)。

第二次買房,瞄準學區(qū)房。首付的錢不夠,還是老辦法——借。不夠的,按揭。

二十九歲那年,宋麗華手握兩套房產(chǎn),完成生子大業(yè),昂然轉(zhuǎn)型辣媽。房債背在身上,她不覺得煩惱,她只會把掙錢的風火輪踩得更歡。

生下兒子之前,宋麗華一直是為自己活的,只有她自己才是她矢志不渝的戀人、忠心耿耿的對象。兒子改變了她,使她超越了自己。她記得第一次給兒子喂奶,當兒子花苞般柔嫩的小嘴,含住她奶頭,吮吸她奶水的時候,那驚心動魄的感受,那渾身酥麻、愛如泉涌的感覺,刻骨銘心啊。

她第一次和男生牽手,她的初吻與初夜,帶給她的震撼,都遠不及兒子的這一含一吮。她心里對兒子說:“我要把能給你的最好的一切,都給你?!?/p>

兒子楊尊長得乖巧。細長眼睛,嫩白皮膚,像她;挺直的鼻子,軟軟的頭發(fā),像爸爸。小帥哥呀。而且聰明。什么東西都一學就會,記性又好,大人說的話,電視劇里的臺詞,聽一遍,他能重復得一字不差!

只不過兒子的性情,隨他父親,這是讓宋麗華有點遺憾的。兒子小時候,不管跟什么樣的小朋友玩,總是受欺負的那個,連小女孩都能壓他一頭。有一次,他們兩口子帶兒子到小區(qū)附近的小廣場乘涼,楊尊居然被一個小女孩打哭了。也不是打,是推,那壯得跟肉球似的小女孩一把推過來,楊尊就“哇”地哭了。

宋麗華又是疼,又是氣。小綿羊般的兒子固然可愛,但可愛能當吃呢還是能當穿!她絕不能讓兒子永遠做小綿羊,她教導兒子,你弱對手就強,你強對手就弱;她提點兒子,你兇一點嘛!吃那么多好吃的,長點本事嘛,別人打你,你給我打回去!兒子呢,稟性難移。任她說千道萬,兒子還是那個兒子,眉清目秀的,柔柔順順的,見人就笑,遇強就弱,長著一個聰明額頭和一雙清秀眼睛,全不知趨利避害。

兒子有這點不足,宋麗華并不看低兒子,正如她不會嫌棄老公。老公嘛,她罵是要罵,訓也要訓的,但也是要維護的。老公和兒子,都是她的人啊!她的親人,她得護衛(wèi),得罩著。

楊尊上學前那般聰明,念起書來,成績只是中等,宋麗華也沒覺得多么失望。她是個現(xiàn)實的人,現(xiàn)實意味著實事求是,兒子是聰明的,但沒聰明到獨步天下的地步,獨步天下反倒不好了,高處不勝寒嘛。兒子的這種聰明程度,正合適。何況,兒子小學階段,宋麗華并沒有狠抓兒子的學習,她預備到兒子進了中學,再來發(fā)力。

兒子上中學的事情,她照樣是提早籌謀。要讓楊尊上所好中學,最簡便省心的方法,還是擁有學區(qū)房,重點中學的學區(qū)房。小學的學區(qū)房只管小學,管不了中學,明擺著,她得再接再厲。

宋麗華沒覺得這事煩人,壓力是有的,有壓力才有動力,再說了,買進學區(qū)房,等于做了最理想的投資。把第一套房賣了,物色更值錢、增值空間更大的新學區(qū)房!

也是她心急了,或者說,心大了,又或者說,失算了,失策了,她把第一套房出手后,拿到錢就該直奔目標學區(qū)房,好歹付幾成首付,貸的款,往后逐月還。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熟人鼓動,一大筆錢哪,砸進一項投資里。原想吃個快錢,用賺到的錢,一舉付清相中的新房房款,料不到肉沒吃著,自己反給套住。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精明一世,陰溝翻船。

總之,走錯一步棋,計劃全亂套。那筆投資,至今仍給套著,一筆糊涂官司,再使勁兒,也撈不出個痛快結(jié)果。想起來,氣得人肝兒疼。錢,一年年地收不回來,房,眼睜睜看著成了鏡花水月,里外里,她損失了多少!宋麗華也捶胸,也頓足,也罵人,可她究竟不是吃了虧只會干坐著抹眼淚的人,新的學區(qū)房沒戲了,兒子讀書的事卻不能耽擱,此路不通走彼路,忙忙安排兒子學奧數(shù),補語文,攻英語,備戰(zhàn)備荒,準備迎考。

她從未奢望過兒子考進“三五六”,她瞄準的是二類重點。一覺醒來,升學新政橫空出世,讓她精神為之一振,摩拳擦掌起來。

真是巴不得其他孩子都去考私立,少一人參加搖號,她兒子搖進重點的希望就多一分。她明知其他家長不可能都把孩子送去考私立,卻還是忍不住要去鼓動。鼓動一番,心里好像總要踏實一點。再者說,這樣跑來跑去,內(nèi)心的焦急多少要沖淡些。

從米穎家出來,到了樓下,宋麗華下意識地呸了一下,裝模作樣的!等著搖號,等你搖到個下九流末等爛學校,看你還裝不裝得出氣定神閑!

兀自又笑了,人家有竹中做保底呢,自然是有恃無恐的了。心里又一哼,你們有保底,未必我沒有!

9

周六是個大晴天。三月下旬的陽光,怡人得很,亮亮的,柔柔的,千絲萬縷,金色紗帳一般籠下來。站在陽臺上望出去,鋪天蓋地的陽光,好似一支悠長綿軟的思鄉(xiāng)曲。云呢,一片片,一層層,閑閑地浮著,一會兒拉細了,一會兒卷縮了,一會兒又拉斷了。

宋麗華對天氣一般沒啥意見,天氣好,她當然開心,天氣不好,她照樣斗志昂揚。往常的周末,她經(jīng)常自愿去公司加班,眼下呢,兒子升學之事乃當務之急。

今天,她和老公要出一趟門,去拜訪她那位在麟江縣一中擔任教務處主任的老同學。明天跑一趟老公老家,去見見那邊一所中學的總務處主任。

拜訪,不能空手。先前夫妻倆商議時,老公的意思是,各送兩條煙。宋麗華說,兩條煙算啥,送了等于白送,白送不如不送。要送就送管用的,送錢。

錢送多少合適?老公表情凝重,宋麗華一眼看清他腸腸肚肚的糾結(jié),她才不糾結(jié),腦子里小馬達轉(zhuǎn)兩下,方案即出。給她的同學封個厚實紅包,請吃頓飯;老公老家那邊的總務處主任呢,在宋麗華的方案里是個備胎,紅包可以先壓一壓,送兩條煙,請吃頓飯,把關系搭上,把該鋪墊的話墊上。萬不得已非要走他這條路子的時候,再集中火力攻關,該給錢給錢,該出血出血。

一早起來,吃了婆母做的早餐,宋麗華丟下碗筷,作速梳洗完,穿戴好,先跑了趟菜市場。不是買菜,是買水果。送禮的水果,得挑時鮮漂亮的買。到水果攤點上巡視一番后,她選了紅提、帝王蕉、草莓。買好拎回家,又一番捯飭,把它們裝進水果籃,蓋上玻璃紙,扎上綢帶,做成一只像模像樣的禮品果籃。這水果籃、玻璃紙、綢帶,都是舊物利用,老公嘖嘖贊嘆。

夫妻倆拿上東西,開車出城。

高速路上車流順暢,明媚陽光下,锃亮的路面反著微光。道路兩旁,一塊塊的油菜花田,棋盤似的,菜花已半謝,棋盤的顏色,黃中帶綠;田壟間,有儀態(tài)萬方的樹,稀稀落落的農(nóng)舍,好似一幅風景畫。宋麗華老公開著車,不多久,進入麟江縣地界。

這幾年,小縣城的面貌也突飛猛進了,道路拓寬,高樓并起,商業(yè)繁華,看著賞心悅目,宋麗華感到滿意。

他們先去到縣一中,圍著學校兜了一圈,才趕到約定餐館。宋麗華約請的是老同學一家。老同學的妻女,她是第一次見,雖是第一次見,擋不住她自來熟,三言兩語,化不熟為親熱;一鼓作氣,掀起歡聲笑語的熱潮;又變換節(jié)奏,掏心掏肺,與老同學妻子說得惺惺相惜。惺惺相惜中,宋麗華從手袋里摸出鼓鼓的紅包,拉過老同學獨生女的手,聲勢浩大地把紅包按到她手里,說:“阿姨的見面禮,拿著拿著?!?/p>

飯畢,宋麗華夫婦請老同學到隔壁茶館喝茶敘舊。名為敘舊,實為談事。老同學到底是老同學,老同學說,他們學校招生也是要考的,不過對于宋麗華聰明優(yōu)秀的兒子來說,這不成問題。老同學說,回去他就把以往的考試題發(fā)幾份到宋麗華郵箱里。

宋麗華連聲感謝。

事情辦完,夫妻倆打道回府。路上,老公不踏實地問:“以往的考試題,管不管用啊?要是今年的題面變化大呢?”

宋麗華“哧”一聲,說:“說你是個棒槌,你還真是個棒槌,腦筋能不能拐拐彎?”

“你的意思是……”老公拿不準地問道,“他會把今年的試題給我們?”

宋麗華右手脫開方向盤,手指敲敲太陽穴:“用腦子想一想嘛!這話人家能明說嗎?”

但是,萬一呢,萬一老同學閃她一下呢?宋麗華心里也打起鼓來,如今的人哪,幾個是靠譜的!想到無人靠譜,宋麗華的不安又增加了兩分。這種七上八下的感覺真煩人。車開進城,她把老公放在離家不遠的路口,讓他先回家?guī)退麐屪鲲?,她自己則開車到家樂福超市,逛超市買東西,當散心。

買好東西結(jié)完賬出來,習慣性地四下里一打望,巧了,還真看到一個熟人,前同事唐鈺。

這些年,宋麗華跟唐鈺一直保持著松散聯(lián)系,平時打打電話,偶爾約著見個面。宋麗華原想跟唐鈺打個招呼就得,卻發(fā)現(xiàn)唐鈺氣色相當不好,面皮明顯浮腫,黑眼圈出來了,頭發(fā)毛毛糙糙的,仿佛一下老了好幾歲。

唐鈺嘆氣說:“宋姐,我這段時間天天失眠,能有啥好氣色?”

敢情唐鈺跟老公鬧了什么別扭?唐鈺老公開了個小公司,公司再小,人家也是老板一個,出有車食有肉,社交生活十分豐富。

宋麗華忙拉著唐鈺到樓下一間水吧,搶著付錢買了兩杯果汁端到座位上。坐下來聽唐鈺一番說道,才知道她是為兒子上學的事著急上火。

唐鈺兒子今年剛到小學入學年齡。唐鈺夫婦原本的打算,是送兒子進附近的英華實驗小學。那英小前身是一所公辦小學,后改制轉(zhuǎn)為私立,依托原有師資和成熟管理,加上雄厚資本,辦得紅紅火火。好比“培行嘉”是私立中學里的翹楚,英小就是私立小學里的魁首。

宋麗華的意識里,進私立學校,只要繳得起高學費即可搞定,有錢還進不去?唐鈺說:“有門檻的,這兩年門檻越來越高了,僧多粥少呀。想要進英小,得同時滿足兩個條件:一是面試過關,二是有關系,能給校方打招呼,遞條子,讓他們關照你小孩,否則就很懸。哪怕小孩面試的時候表現(xiàn)很好,如果沒人打招呼,得不到學位的可能性非常大;反過來一樣,有人打招呼,但孩子面試成績不好,也很難拿到入門券,除非你家特別有手段?!?/p>

唐鈺擰著眉頭,又說,為孩子入學之事,前年年底她老公通過熟人,跟區(qū)教育局的一個科長搭上了線,對方一口答應幫忙。就因得了這句話,她老公便以為大功告成,只需靜候佳音了。到了去年下半年,唐鈺到底放心不下,頻催老公再聯(lián)系一下那科長,問問情況,老公嫌她啰唆,說她沉不住氣,三催四問的,白討人嫌。到了今年元旦節(jié),她老公才借著過節(jié)的名義,打了個電話去邀人家吃飯,誰想這一打,整出個晴天霹靂。那科長出了狀況,從區(qū)教育局給調(diào)走了。人走了,不在其位,他說話打招呼還管什么用?他們夫婦以前做的功課,全打了水漂。把唐鈺急得,只差沒有急死。

唐鈺說:“宋姐你知道的,我和我兒子的戶口都不在這兒,今年我們想進公辦小學都進不了。今年要求特別嚴,進公辦小學得有戶口本、房產(chǎn)證之類的證件,缺一不可。就是說,如果我們進不了英小,進公辦也是沒戲的,就很可能失學了,你說我能睡得著覺嗎!”

唐鈺和兒子的戶口都在新疆。唐鈺曾說過,之所以不把戶口遷過來,是考慮到以后兒子的高考,回到原籍去考,有地區(qū)優(yōu)惠政策,錄取線相對低,考進一流大學的把握更大。

“那現(xiàn)在的情況呢?”宋麗華問。

“還在到處求人呢?!碧柒曆廴t了,“到處托人找關系,錢花了不少,事情仍沒個譜。對了宋姐,你那里有沒有什么關系呀?”

宋麗華忙搖頭:“小唐,我也是外來戶啊,同學親戚熟人都不在這里,這一陣子我也在為我兒子升學的事情焦頭爛額呢!”

順便向唐鈺倒自己的苦水,添油加醋地倒,表明自己同樣在水深火熱之中,營造與對方同病相憐之感。這是不肯為對方出力,又不致落得埋怨的最好方式。話說回來,她也實在幫不了什么忙。

宋麗華畢竟是個爽利人,說完自己的水深火熱,又給唐鈺出主意:私立學校不止一個英小,還有別的啊,不至于到?jīng)]書讀的地步。

唐鈺仍是一嘆:“離我們家不太遠的私立,還有一個見山外國語小學是好的,一樣的擠破頭!那見小的收費比英小更嚇人,高得離譜,還是有那么多人去排隊報名搶學位!我是經(jīng)歷了這回的事情才發(fā)現(xiàn),這城里有錢人真多,人比人,氣死人,這話一點沒錯。我們也是橫了心,兩個學校都想辦法給小孩報上名,拿個號?!?/p>

至于其他的私立小學,唐鈺說,要么太遠,要么呢,教學質(zhì)量差,送小孩子進去,沒準耽誤了孩子。

唐鈺這一番話,聽得宋麗華直咋舌,進一個學費高得嚇人的私立小學都這般困難,殘酷啊。萬分慶幸自己兒子過了這個階段,小學快畢業(yè)了。

與唐鈺告辭,開車回家的路上,宋麗華又不同情唐鈺了。自找的嘛!誰叫你們不把戶口遷過來。既想占將來高考減分的便宜,又想得眼下入讀名校的好處,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事情。

又想,誰叫你們有錢呢,受點折騰也是該的。馬上呸自己一下,自己不也想當個有錢人嘛,有錢有什么罪?一轉(zhuǎn)念,想到兒子。

人家的事,她才沒空去操那八竿子打不著的閑心。她還得加緊為自己兒子的事跑動。下個周末,燒香去。一會兒就上網(wǎng)查查,周邊哪個寺廟最靈驗。

10

小安心里,又是忐忐忑忑的。金峰找的關系,一開始給了她希望,一轉(zhuǎn)眼,如風中之燭,唰唰都滅了。金峰也不再拍胸脯子說大話,只管嘟嘟囔囔罵娘。小安一邊聽著,他不是罵自己,也不是罵他找的關系不給力,而是罵這件事情,罵了事情罵世道,罵了世道又罵事情。

小安怕他無名火發(fā)到自己頭上,趕緊躲了。心里的委屈不知向誰訴。金峰這么一通罵,就等于宣布,他盡力了,盡責了,這事他不管了,別沒眼色地再去煩他。

不煩他,就得煩自己呀,小安忍不住,又想落淚。她要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媽就好了,管金妮進個什么學校,管她讀書讀成什么樣子,只要不把她餓著凍著,囫圇把她帶大了事??伤霾坏铰铮瑳]法那么超脫。

晚上上床后,金峰竟又主動說起了金妮的事。金峰說:“不是還有竹中那條線嗎?”

小安悶悶地說:“那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p>

金峰點根煙,分析說,米穎很可能留了一手?!八心敲磋F的關系,今年的試題肯定是拿到了的,藏著掖著,不肯給你而已。”

小安剛說一句“不會的”,金峰馬上不耐煩:“憑你那二兩腦子,你玩得過人家?甩給你兩套舊試題,你就以為人家對你掏心窩子了,還感恩戴德的!”

小安本就不開心,聞言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忍著氣道:“那你要我怎么辦?給她下跪?我就只差給她下跪了!我問過了,人家也說得很肯定,真沒有。那你要我怎么辦?!”

說罷,眼淚就下來了,拿抽紙擦,越擦越多。金峰說:“行了??!”

她倒想行了,行得了嗎!眼淚汩汩往外冒,好像她腔子里伏著一條河似的。好在她能克制著不出聲,免得把外婆招來。過一會兒,金峰伸手把她的肩摟住。

“行了行了,不要多想了,我們做到這一步可以了,交代得過去了。”金峰一面說,一面捏她的手。

金峰這個動作,是示好的意思。他一示好,小安的眼淚就收了回去,卻也沒有應和他,沒有撲哧笑出來,只一聲不吭重新躺下,大張著眼睛,腦子里又開始尋思金妮的考試。

前兩天,學校已完成學生信息的采集工作,下一步,市教育局統(tǒng)一編制流水號。流水號即學生升學的身份代碼,流水號編定,各私立中學就將公布招考的具體時間,也就是說,轉(zhuǎn)眼間,決定命運的招考大幕就要拉開了。

事到如今,小安也不再舉棋不定了,恨不能讓金妮參加所有的招考,包括排名在“培行嘉”之后的進德、成曦這些私立??忌夏乃隳乃?。可這種打算還是不能叫她十分定心,要是真的霉到家了,所有考試都滑鐵盧呢?

鼻根又發(fā)酸時,金峰說:“你老公如今時來運轉(zhuǎn)了,錢會越掙越多的,有了錢怕什么!將來我們把金妮送到國外去讀書。讀書的路子多得很,干嗎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是呀,沒錯,天下的路千百條。金峰這話有道理的。

小安眨巴一下眼睛,破涕為笑。

不日,各私立學校包括竹中等周邊縣份的公立重點,接連公布了招考時間。小安決定,讓金妮參加四場考試,分別是培英、行知、進德以及竹中的招考。沒選其他學校的原因,是它們的考試時間跟她選定的學校沖突。

晚飯后,小安漱了口,略略打扮了,吩咐金妮在家好好做功課,跟外婆交代兩句,就往米穎家去了。

歐陽衛(wèi)東照例不在家。小安進了米穎書房,在米穎燒水泡茶時,小安把決定安排金妮參加四場考試的計劃說給了米穎,米穎聽罷,問道:“考那么多試,金妮樂不樂意?”

樂意?小安張開嘴,喉嚨里“哈哈哈”三聲,道:“她能樂意?巴不得一場不考,坐享其成,坐在那里,通知書唰唰唰從天上落下來了。這才想得美哩!我跟她說不可能?!?/p>

米穎笑起來。小安想知道,米穎是否計劃不變,仍只讓采采參加竹中那一場考試?米穎說,昨天她和歐陽衛(wèi)東問過采采意見,采采有她的想法,她愿意試試“培行嘉”的招考。

小安心里沒來由地一驚,嘴里卻說:“太好了,這樣兩個丫頭正好可以做伴去考試了!你給采采報名了嗎?‘培行嘉都報了?”

米穎說,沒有都報,只報了行知?!安贿^我們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讓她去感受感受?!?/p>

小安心說,什么感受感受,我要是不問,你會主動告訴我?當然了,這事終是瞞不住的,就算她不問,米穎也會說的。但不知怎的,小安只覺胸腔里好似被塞進了什么不明物,堵得慌,跟米穎另外閑扯了幾句,告辭出來了。

她沒直接回家,走出住宅院,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這么一走,胸腔里的那團不明物倒給走散了。歐陽采采若考得上行知,沒啥不好,更好了,這樣竹中那邊的關系,她家金妮就可獨享了。不錯,竹中那邊是米穎的關系,但只要不礙著米穎家采采的升學,該幫的忙,米穎應該會幫的,就是說,萬一金妮沒考上線,通過米穎的關系去說一說,交點贊助費,進竹中還是有把握的。

好了,她不要再多想了,她這輩子,何嘗操過這么多的心!要有下輩子,堅決不要小孩了!

11

此時此刻,宋麗華也在夜色里轉(zhuǎn)悠,轉(zhuǎn)得怒氣沖沖。

她那老同學李賢榮,電話竟然打不通了,發(fā)短信也不回,果真不講情分了!還老同學呢!同學個腳丫子!前些日子這家伙發(fā)給她的,不過是舊年頭的考試題和幾套練習題,今年的呢?她宋麗華可不是礙口識羞的人,才不會不好意思問,當即發(fā)短信問李賢榮要今年的題,同時在短信里明確表示,她會報答的。她宋麗華向來是知恩圖報的人。短信發(fā)出,石沉大海。宋麗華忍耐了一天,再發(fā)短信,這一回,她豁出去了,直接問李賢榮要賬號。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誰讓她是求人的一方呢。

這個短信,李賢榮回復了。聽到叮咚的短信提示音,宋麗華心里呵呵一聲,看吧,還是來真格的管用。點開短信,李賢榮回的竟是:讓孩子好好做練習題,把該掌握的重點都掌握扎實,問題不大?!?/p>

宋麗華破口罵了聲娘,罵完回過神來,李賢榮發(fā)來的練習題中,未必就沒有今年的試題。忙回了短信表達感謝。

時間輾轉(zhuǎn)到前天,她又感覺不對勁兒了。

這些日子,她聽到了多少消息!聽有的家長說,去年誰誰花了幾萬元都沒把某重點中學的考試題弄到手,幾萬元白打了水漂。又聽說,升學考試試題一般都捂得很緊,哪輕易拿得到!有本事拿到的,人家也不拿了,人那關系,直接就拿學位了。還聽說,今年有那不缺錢的家長,已預備拿十萬元去交某私立重點的建校費。

宋麗華心說不好,上次見面,她塞給李賢榮女兒的紅包,里面裝了兩千元。兩千元按說不算太寒磣,可看眼下的情形,這場爭奪賽無疑是以萬元為起步價展開的,她就是個豬腦子也想得到,想憑兩千元獲得老同學兩肋插刀的鼎力相助,無異于癡人說夢。前天中午,她再次給李賢榮發(fā)短信,懇切而直率地說:我們就不要客套了,請把你夫人的賬號給我,你這是幫我呀,讓我少受罪呀,我感激不盡的呀!

盤算了一下,打一萬元吧。等把錢打過去,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請對方更深入地幫忙了。誰知短信發(fā)出,又是個石沉大海。

宋麗華忍不住再一通罵。罵完了,換位思考。站在李賢榮的角度一想,這事可能是讓人為難了。那好,她自動退一步,不強求今年的試題了,只求老同學給她個準話,萬一她兒子沒考上線,交多少建校費可獲你那學校的入門券?

若需交的錢超出她的預期,她何必!你不過一所縣中。

可氣的是,從中午到此刻,她打李賢榮電話,居然一直打不通。宋麗華突然意識到,那家伙是把自己屏蔽了。好你個李賢榮!你做得出來!

是否趕緊啟動第二套計劃,去搞定老公老家那邊的學校?宋麗華團團轉(zhuǎn)了幾個大圈,決定走步險棋:安心等著,迎接麟江縣一中的招考。假如到時候兒子沒考上線,也不急,按兵不動,再等七月初的搖號。搖號仍不如意的話,宋麗華心說:我就要好好“捉拿”你李賢榮了,你以為你屏蔽得了我?除非你能化作一股煙散去,我就不信拿不住你!心里的聲音高亢起來:拿住了你,怎么都要讓你幫我想辦法!

他的確沒辦法呢?她總不能把他吃了吧。

那她還是交建校費吧,認了,多少錢都交。平時拼命掙錢,不就是為了應對這種關鍵時候嗎?

老公老家那邊的學校,還是遠了些。就算能搞定,事情也麻煩,難道讓兒子一個人回老公老家讀書?老公得跟著回去陪著兒子吧!那老公的職業(yè)前途,他們一家的生活質(zhì)量,都得受嚴重影響。代價太大。

所以她要走險棋,追求最合算的結(jié)果,追求最佳性價比。走險棋,說不定最終有驚無險撿個大便宜;不冒險,哪可能收獲意外之喜?

這么一想,她又精神振作起來。

12

不管高興不高興,金妮終是被小安押著去參加了一場接一場的招生考試。

考過前面兩場,金妮蔫耷耷的樣子,讓小安看得心頭直發(fā)涼。接下來還有兩場考試,金妮若持續(xù)這個狀態(tài),也不用學校公布考試分數(shù),結(jié)果就明擺著了。小安急得每天早晨起床后,晚上睡覺前,反復向老天祈禱:天靈靈地靈靈,王母娘娘快顯靈!

這天上午,送了兩個女孩到學校,開車去公司的路上,一個主意像一道光,一下閃進了小安大腦。拿定主意,即打電話給米穎說,下午放學她自己去接金妮,帶金妮去辦點事。

下午她提前下了班,開車趕到學校。在校門口遇到了來接孩子的米穎,跟米穎說話間,金妮和幾個同學走了出來。

金妮準是沒料到她來接她,大大地“咦”了一聲,又開心,又疑惑:“啥事?。磕阋獛胰ツ膬喊。俊边@時候另一個班的采采走出了校門,小安牽著金妮,跟米穎母女道了再見。

剛走到停車點,金妮驀地發(fā)了脾氣。“去哪兒???”口氣兇巴巴的,“我餓了!哪兒也不想去!”

小安打開車門:“上車?!鄙狭塑?,把一塊巧克力蛋糕遞給金妮:“系安全帶。”金妮不動,小安幫她系了。點火,端穩(wěn)方向盤,輕踩油門,車子滑了出去。

她要帶金妮去的地方,是她一個遠房表兄家的住宅院。車到目的地,小安卻不帶金妮上樓,金妮問為啥,小安說:“你表舅家沒人?!?/p>

小安的表兄和表嫂,此時各自在外地出差,他們夫婦倆上高中的女兒住校。

金妮瞪她一眼:“那你帶我來干嗎?”

“等著見個人?!?/p>

其實不是見,應該是看。也不是看,是為了給金妮講一個故事,一個大男孩的故事。

就是表兄家樓上鄰居的孩子。去年初冬,小安聽表嫂講到了那個男孩。說原本是個聰明孩子,小學階段成績不錯,可惜初中進的學校不好,家長也掉以輕心了,男孩的學習習慣養(yǎng)壞,成績唰唰下滑。多米諾骨牌第一張一倒,后面跟著就是一連串的倒塌,考高中考得差,進了高中,成績更差。他爹媽亡羊補牢,送他上補習班,給他請家教,于事無補。去年參加高考,妥妥的名落孫山。落敗之后,讓他復讀,他沒那志氣;讓他去餐館洗盤子,爹媽舍不得;由他一個人待在家里,怕他染上網(wǎng)癮。最后,只好由他媽每天把他帶著去上班。那么大個小伙子,每天跟在媽的屁股后進出,是一道什么樣的風景?

今年春節(jié)前夕,小安給表嫂打電話時,順嘴問了一下那小伙兒的情況,表嫂說,他爹媽頭發(fā)都愁白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打算今年秋天把他送進職業(yè)學校,學個美發(fā)啥的,至少將來有個飯碗可捧。

小安想的就是,讓金妮看一看那個跟著媽上班的大男生,前車之鑒哪。

哪知她把那大男生的事情剛說幾句,還不及說出告誡的話,金妮“哧”一聲,撇嘴道:“那個人笨得要死,去找工作掙錢唄?!?/p>

小安一個嘿嘿,問金妮,高中生能找到什么工作?刷一輩子盤子?金妮說那又怎樣?金妮哼一聲,說,刷盤子掙到錢后再去讀書。小安道:“你以為刷盤子能掙多少錢?夠不夠吃飯付房租?還讀書!”

金妮張張嘴,又閉上了。不知她想到了啥,反正,她沒再嘴硬地對抗。

母女倆坐在院里的木條椅上。下班回家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進院子,有拎著包的,有拎著菜的,也有拎著打包盒的。黃昏的氣息仿佛潮濕的云團,慢慢沉下來。不知哪戶人家的廚房窗口,忽地傳出刺啦一聲,驚爆爆的,接著是鏟子跟鍋壁歡快相碰的聲響,又喧囂,又孤單。其他人家都沒啥響動,也不知是還沒開始做飯呢,還是無心做飯。小安沒來由地感到一股憂傷,說不出的憂傷,正要嘆氣,聽見金妮說:“走啊,回家吧?!?/p>

小安將衣擺拉一拉平,說:“還沒見著人呢?!?/p>

“你不就是想讓我知道這個事嗎?我知道了?!?/p>

小安也不想等了,卻還猶豫著,金妮說:“我還有作業(yè)呢!”

下班高峰時段,路上總是堵的,小安的車子走走停停。啥時候,她才能像米穎那樣,不上班了,也不用為金妮這丫頭操心了,也不用為錢發(fā)愁了,啥時候她才能徹底當個閑人啊。其實她小安最擅長的,就是無所事事打發(fā)時間,保準打發(fā)得如詩如畫??上畹能囕喴粷L,她這天賦便被碾落成泥了。

她喊一聲金妮,還沒說下面的話,金妮就說:“后面兩場考試,我會好好考的。”

這話來得太突然,幸福來得太突然,小安一時間大喜過望,向金妮連拋兩個飛吻。不想,金妮跟著問了一句:“你為啥不跟我爸離婚?”

“啥?”由于毫無防備,小安大吃一驚。金妮倒坐得穩(wěn)穩(wěn)的,面無表情地重復一遍:“我問你為什么不跟我爸離婚。”

這丫頭在想啥呀?小安說:“這是大人的事,你咋操起這份心來了?要操心,操心自己的學習呀!”

見金妮不回話,小安又說:“你愿意我和你爸離婚?離了婚,我們這個家不就散了嗎?”

金妮不吭氣。

小安說:“你爸爸脾氣不好歸不好,但你要相信,他是愛你的,也是愛我們這個家的?!?/p>

“你相信?”

小安心里一嘆,現(xiàn)在的小孩,個個跟大人似的!此時此刻,感覺她不是媽,金妮才是。咋回答金妮這問題?到了前方路口,她緩緩踩下剎車,拉起手剎等紅燈的當兒,方慢慢道:“你總有一天要長大的,長大了,總要飛走的,那時候你媽也需要伴兒啊。你爸脾氣再不好,我們也過了這么多年了。再說你不也脾氣不好嗎?你和你爸,都是我上輩子的冤家,我欠了你們什么!你要心疼你媽媽,以后就少發(fā)脾氣?!?/p>

金妮一下一下吸著嘴唇,不回應,也不看她,好半天,說一句:“隨便你?!?/p>

小安把著方向盤,路面上,車輛擠擠挨挨,首尾相接地停滯著,也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一直以為,這丫頭對她爸只有害怕的份兒,料不到她肚子里竟這般有主意。一時間,小安心里百味莫辨。

13

不知是不是那大男孩的故事起了作用,接下來進德和竹中的招生考試,金妮一改先前的疲萎,打起了精神。

各校招考結(jié)果公布前,小安如坐針氈,想去找米穎聊聊天排解壓力,想想又作罷。

這幾年,她是有事就去找米穎說,有時沒啥事,也去米穎家坐坐。金峰不樂意她到外面社交,她去米穎家,金峰總不好攔著。只不過,雖然跟米穎走動得勤,她倆卻不到閨密的程度。閨密是無話不談的,一些很私密的事情也是要交流的,嘰嘰喳喳,小安喜歡的就是這個,私密共享,情感共振,可她跟米穎呢,除了小孩的事情,以及家里一些瑣事,基本談不到其他。偶爾談到了,也是淺嘗輒止。

是米穎比她大了幾歲,相當于隔了代呢,還是兩人性情不同,到不了親密無間的份兒上?小安沒想過。總之,總是同類話題說來說去,她也覺得單調(diào),在米穎家里,哪怕坐一個晚上,耗幾個小時,她也不覺得盡興。有啥辦法呢,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圈子,不把小孩帶大,她解脫不了。

怕著,盼著,等來了各校招考結(jié)果的發(fā)布。如同小安預測的那樣,培英和行知,金妮落榜,但進德和竹石兩所中學,金妮都考上了。歐陽采采呢,參加的是行知和竹石中學的招考,考上的是竹中。

小安喜悅地回到家,拉著金妮,在客廳里又是轉(zhuǎn)圈,又是搖擺。

金妮這兩年長得快,一晃眼,躥過了小安肩頭。小安也不介意金妮長高了,長吧長吧趕快長,長大了,成人了,我就脫手了。唯愿金妮快速長大的同時,自己逆生長,今天是金妮的媽,明天是金妮的姐。想到此,小安顧自嘰嘰笑。她把手機套在自拍桿上,和金妮臉并臉,對著屏幕找角度,做表情,金妮的表情一點不活潑,小安搡搡她:“咋老氣橫秋的?笑一笑啊!酷一點哪!”

金妮真像個小大人了,竟問她:“玩夠了沒有?”

“再拍幾張?!毙“惨贿吪模贿厗柦鹉菹氤允裁创蟛?,“我們好好去慶賀一下,一會兒我給你米阿姨打電話,我們兩家一起。”

“你還沒跟我商量選哪個學校呢。”

“這就跟你商量,”小安笑瞇瞇,“進德和竹中,你愿意選哪個?”

金妮毫不猶豫:“竹中。”

“那學校遠哪,要住校呢!”

“我愿意!”

其實小安也傾向于竹中,不用提交金妮的流水號,金妮仍可參加市屬公辦學校的搖號。卻不免患得患失,放棄了進德,若是搖號搖得不好,最后真的只能去竹中了。竹中雖是好學校,還是公辦,無須交高學費,可畢竟遠了些,她不太放心金妮住校。

誰想金妮說:“就算搖到了六中、洗中,我也要去讀竹中?!?/p>

小安哭笑不得:“你跟竹中有啥解不開的因緣,就盯著竹中不放呀!”

“我要住校!”金妮尖聲說,“不然我那么賣力地考它干什么!”

“你愿意住校?”

這丫頭是一時興起呢,還是主意大?

金妮說:“是?。∥也皇钦f過了嗎!我愿意!”

為啥呢?還沒等小安問出來,金妮直撅撅地走開,走到客廳那頭,忽一轉(zhuǎn)身:“別把我照片弄得花里胡哨地掛你朋友圈,我不同意!”

“嘿!”小安瞠目結(jié)舌。金妮說的花里胡哨,是指小安用美圖貼,在她們母女的頭像上貼上兔子耳朵、小豬鼻子之類,這不就是個玩嗎!小安恨恨一句:“沒上沒下的東西,對我發(fā)號施令起來了!”跟著又笑了。

14

六月,炎熱已穩(wěn)坐江山,行道樹的樹葉轉(zhuǎn)向深綠,空調(diào)機的嗡嗡聲遮蓋了清晨窗外的零星鳥鳴;生活儉省的老人們,又開始殷勤地往大商場大超市挪動腳步,不是去購物,而是去享受免費空調(diào),省下自家電費。菜市場里,水果攤上,杧果、葡萄、菠蘿、西瓜早已登場,荔枝、楊梅、黃桃跟著鮮亮上市。倒回去幾年,人們對蔬菜水果上過量的農(nóng)藥、對食品和飲用水的不安全還物議沸騰,憂慮深深,近幾年,大家似見慣不怪習以為常了,該買照買,該吃照吃。擔憂也是有的,卻化作了笑談,反正有毒大家中,有病大家得,只要大眾步調(diào)一致,何必先天下之憂而憂地自尋煩惱?隨遇而安才是正理。

當月中下旬,本年度畢業(yè)的小學生們,依照各自學校的時間表,考完了畢業(yè)考試,舉行了畢業(yè)典禮。

搖號尚未開盤,生死未卜的壓力下,參加典禮的媽媽們,盡管好些人仍精心打扮了,穿了禮服裙,做了頭發(fā),化了靚妝,花枝招展的,言笑晏晏的,但多少有些心神不寧。

小安問米穎,要不要找個寺廟燒炷香。小安誠心誠意地想去拜拜佛,她不是信徒,平時一不燒香,二不禮佛,但平時不燒香不禮佛的人多了去,不耽誤大家臨時抱佛腳。小安以為,就算臨時抱佛腳,我佛慈悲,不會見怪的。米穎笑說:“寺廟肯定要盛況空前了?!?/p>

米穎沒答應小安一塊兒去燒香。并非她不知敬畏,也并非她內(nèi)心強大,她只是覺得,不如老老實實的,平時怎樣,現(xiàn)在還怎樣。她不是不信佛,只是沒想過該信還是不信,既如此,還是老老實實的吧。

旋即,迎來搖號見分曉的七月。

這天是個半陰天。學生們已放假,開啟了假期模式。大人們呢,上班的依然匆匆早起趕時間,無須上班的,仍是該干嗎干嗎。米穎坐在電腦前,等著當日大搖號結(jié)果的公布。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小安總是羨慕她當媽當?shù)檬⌒?,常說采采懂事、爭氣、學習自覺,言下之意,她這個媽當?shù)帽阋恕L煜履挠斜阋说脕淼暮檬?!采采的學習自覺,哪是憑空掉下來的呢?;仡^想來,米穎以為,這跟她很早就注意培養(yǎng)女兒的良好習慣有直接關系。她不曾對女兒實施流行的早教,怕的是透支孩子的學習興趣,但是,行為習慣、生活習慣方面,則有嚴格要求。采采兩歲,讓她自己歸置玩具;三四歲,讓她自己洗臉、穿衣、系鞋帶;再大些,疊衣服、掃地、洗碗。剛滿六歲,增添新項目,把收拾她自己房間的活兒派給她。這些事,不是安排了、吩咐了就完事的,也不是告知女兒:這是你的分內(nèi)之事,愛做也得做,不愛做也得做,就功德圓滿了。米穎是想了多少對策,花了多少精力,才把這套習慣給女兒建立起來。

到了采采上學,無論是做作業(yè),還是學習復習,抑或是考試,米穎的確無須太操心。這方面不太操心,不等于全盤不操心。培養(yǎng)小孩這個事情上,她做的功課,不比任何家長少,不同的是,她能夠穩(wěn)住自己不跟風,不會見到別的家長怎樣,自己就忙忙地效仿跟進;也不由著虛榮心作怪,對小孩抱過高期望。期望是有的,誰不希望自己孩子出息呢,問題是,小孩未來能出息到什么份兒上,真不是父母憑期望可以拍板的,還得把期望擺正位置。

她從未把小孩的考試分數(shù)看得比天大。另一頭說,她也一定要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為女兒助力。

初中很重要。搖號一事,她即便想淡定以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直到上午十點,名單才掛出來。

她順著名單逐一往下看,手心里汗津津的。突然間,她停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一遍,再看一遍,一連看了三遍,沒錯,沒錯!歐陽采采的8位數(shù)流水號,歐陽采采的名字,一絲都不錯,歐陽采采搖到了六中的直屬分校熙和學校!

她低下頭,心里喊一聲老天保佑,又盯著屏幕上采采的流水號和名字看了一陣。再順著名單往下看,沒看到金妮的名字。

離開電腦椅,她竟像長途跋涉了一場,渾身虛脫得幾乎要打戰(zhàn),自罵一句沒出息。

一般說來,分??傄戎餍H跻稽c,可不管怎么說,熙和學校也是一等一的好學校。她知足了,相當知足,相當感激。感激啥呢?說不清。

正想給歐陽衛(wèi)東打電話報告好消息,手機響了,是宋麗華。宋麗華的聲音像一串炸開的鞭炮:“采采媽媽你看到名單了嗎?恭喜恭喜!我家楊尊和你家采采都搖到了六中熙和!全年級進熙和的總共兩個,就是我們兩家的小孩!哎呀我們運氣太好了!太高興了太高興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米穎也恭喜宋麗華,宋麗華接著說:“我們兩家有緣分哪,我家楊尊和你家采采,小學做同學,中學還做同學!幾多好!以后更要相互照應哈!”

米穎應和一聲,宋麗華又說開了,謝了天,謝了地,謝了菩薩和上帝,又感嘆“不容易啊”,又談及誰誰搖進了六中本校,接著問米穎對熙和學校的教學、管理情況有多少了解,再問她是否知道今年帶初一年級的,有幾個高級教師、優(yōu)秀教師……一句跟著一句,一段跟著一段。宋麗華只是一張嘴在說,米穎聽起來,卻好像有個戲班子在耳邊鼓噪。忽聽見宋麗華說:“采采媽媽,要不我們兩家一塊兒慶賀一下,一起吃個飯?我請客,時間你定!”

“這個……”米穎略一躊躇后,找個借口婉拒了,說以后另找時間吧。

宋麗華情緒毫不受影響,語氣熱烈依舊:“可以可以,我知道采采爸爸很忙的,大老板嘛,以后找機會,來日方長!”

米穎心說,歐陽衛(wèi)東算啥大老板,不過這一點不值得刻意去校正。就算歐陽衛(wèi)東不太忙,她也不愿叫上丈夫帶著孩子,跟宋麗華一家去下館子“彈冠相慶”,不想跟這個媽媽走得太近。

15

金妮大搖號沒中,隨后的小搖號,恰恰搖到炳南中學。

米穎覺得不好辦了,這種情況下,她該跟小安說些什么?總不能不說話,不理會這件事情。打電話給小安,問她晚上有沒有空過來坐坐?小安說行啊。米穎干脆直接問:“你感覺怎么樣?”

“還好吧?!彪娫捓?,小安說話的聲調(diào)語氣倒是跟平常一樣,她說,“看來這就是命哪。金妮先就說了,要去上竹中,哪怕?lián)u中了六中她都不去,只選竹中。這下她如愿了。”

“為啥金妮只認竹中?”

“她說愿意住校,這丫頭……”小安頓一頓,道,“也好,這丫頭比我想象的有主意。只是我沒法放心她呀……”

說了一大通的不放心,不等米穎安慰,小安又愉悅起來:“這個坎兒總算過了,就這樣吧!我再不要想它了!我得好好放松放松!”

晚飯后,小安過來了,臉上笑嘻嘻的,一來就跟米穎商議上哪兒去度假。去年暑假,她們兩個媽媽帶著兩個女孩,去廣西游玩了十來天,今年去哪兒,米穎還沒想。小安說:“要不這次我們把兩個爸爸也叫上,兩家一塊兒出去?”

米穎第一反應是,免了。她對金峰沒啥好印象,可不想跟他組團出游,再說歐陽衛(wèi)東跟金峰接觸更少,誰知道處不處得來。忙拿歐陽衛(wèi)東做借口推擋,說:“你們就別管我們了,你們自己出動吧?!?/p>

小安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或者我們把那兩個丫頭送進一個夏令營,我們兩個去玩一趟,暫時不當媽媽了,給自己放個假。”

米穎哈哈笑:“好主意,真會想!”

米穎告訴小安,她得去看房子,準備搬家。

小安一臉驚訝:“啥?”

這兩天,米穎特地于上班早高峰時段,開車往熙和學校跑了兩趟,精確計算路上所用時間。不很堵車的情況下,半小時左右。這個時間說來不算長,但遇到堵車就難說了,一旦吃上堵車大餐,一個多小時都是可能的。

“我跟我們家那個商量了,”米穎說,“干脆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免得每天跑,也不用擔心堵車了?!?/p>

小安像是沒回過神來,半晌說:“你搬走了,我找誰說話去??!”

“我們可以約啊?!?/p>

小安問:“你剛才說租房子?不買?。慨斎晃也幌M阗I,以后還搬回來住?!?/p>

以后搬不搬回來,再說。

不管怎么說,買房是個大事,何時買,買到哪里,這些問題尚未提上議事日程,米穎也就沒跟小安說。

小安把茶杯捧到唇邊,牙齒輕叩杯壁,咕咕噥噥:“你走了,我怎么辦哪?”

小安說:“人都說,小孩上了初中,真刀真槍的血拼才開始,小學階段只是熱身賽。我一聽腦袋就大了,我都使了吃奶的力了,還只是熱身賽!本來就指著你給我打氣撐腰當靠山,你要搬家了!真是當頭給我一棒??!”

米穎呵呵笑著,心里有些感動,嘴里說:“我算什么人哪,給你當靠山?”

小安說:“我會想你的。”

米穎做受驚嚇狀:“莫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嚇我啊!”

要找房子,要搬家,這個暑假,米穎估計很可能沒空帶采采去旅行?!安刹梢税桑俊毙“惨黄靡?,“如果你放心的話,等我跟金峰商量好到哪兒去玩,我們把采采帶上,你看怎么樣?”

米穎沒多想,謝了小安:“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p>

小安說不麻煩,小安的意思,金妮和采采彼此做伴,能玩得開心點。米穎猶豫一下,再次謝謝小安好意,還是沒同意。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米穎暗自慶幸,幸好沒讓采采跟著他們?nèi)ァ?/p>

16

小暑之后,大暑跟來。大暑一過,眼看就要立秋。

米穎緊鑼密鼓地跟著中介去看房選房??偹阍诹⑶镏案愣ù耸?,簽了租約,拿到鑰匙,只等著搬家了。

接連下了幾場夾著雷擊電閃的暴雨,暴雨之后,炎熱揮之不去,天空云翳綿厚,地面熱氣如蒸。早飯吃過,米穎換了身衣裳,和汪姐出門去超市買紙箱子,用來打包東西。

途經(jīng)小安家住的那幢樓,在單元門外,碰到小安一家。

小安家紅色馬自達的后備廂張著嘴,金峰正把兩個拉桿箱和一個提包放進去,小安站在一旁看著,金妮大概在車里,看不見人。他們一家這是要到云南去度假。

米穎跟小安和金峰招呼了一聲,金峰馬馬虎虎向她點個頭,關上后備廂蓋,坐進駕駛室。小安上車后落下車窗,對米穎揚揚手,說走了啊,拜拜。發(fā)動機突突一響,車子一溜煙開了出去。

上次米穎跟金峰打照面,約莫一個多月前。當時是上燈時分,暮色籠罩,萬物朦朧,她沒留意金峰的模樣。此刻在白晝天光下,米穎倏然發(fā)覺金峰變化很大,肚子鼓了起來,臉上泛著油光,眼角也耷拉下來了,似乎不久前還駐足在他身上的英俊,剎那間灰飛煙滅。不知怎的米穎猛地覺得,歲月已讓金峰本相畢露,他就是個一目了然的惡俗之人。

打包東西是個力氣活兒,是個大工程,即使不搬動家具,工程量也夠大。米穎、汪姐加上采采,大干三天,也沒收拾清楚。這天晚飯后,歐陽衛(wèi)東也上了陣,一家人搬的搬,捆的捆,一面干活兒,一面說笑,正一團熱鬧時,門鈴響了,汪姐去應門,門打開,門外竟然站著小安。

米穎意外道:“咋回來了?這么快?”

小安沒精打采地笑笑,說:“歐陽大哥也在啊。”

歐陽衛(wèi)東直起腰,笑著叫小安坐。米穎見小安臉色黯淡,眉未描,甲未涂,不復平時的精致妥帖,感覺出了什么事,跟小安說:“我們?nèi)堪伞!?/p>

歐陽衛(wèi)東說:“我?guī)Р刹沙鋈ピ儋I些塑料繩,你們聊?!?/p>

進了書房,米穎用電水壺燒上水,拿了一顆小青柑普洱,剝開外衣,投進茶壺。還好這套茶具尚未打包。小安看看空了一半的書櫥,說:“哎呀,我心里咋空落落的呢。”

米穎等水燒開,先燙茶碗,嘴上問著小安度假的事情,小安懶懶地答著,心不在焉的。樓下院子里,小孩子呼呼喝喝的聲音一陣陣升騰上來,夾雜著奔跑蹦跳之聲,聽著怪熱鬧的。

小安驀地一嘆,問米穎,一個人的脾氣定了型,是不是就改不了了?

米穎心想,是金妮老毛病又犯了?把泡好的茶倒進茶碗,遞給小安,小安就說開了。

小安說,昨天中午他們一家在飯館吃飯時,金峰接到他那燒烤店大堂經(jīng)理打來的電話,說店里出了個事情,具體啥事,小安不清楚,反正金峰接完電話就說要馬上返回。“本來我想讓他自己先回,我和金妮再待幾天,再一想,算了,一起回吧?!?/p>

樓下不知哪個小孩的一聲尖叫飛上來,小安無動于衷。小安說:“早知道,不跟他一起回來就好了?!?/p>

為搶時間,開車出發(fā)前,金峰拿了兩張光盤卡在小車前臉和屁股的車牌上,遮擋住號牌,上了高速路,一路踩著油門狂奔。奔了兩三個小時,去服務站加油上廁所。就在那服務站,小安母女上完廁所回來,發(fā)現(xiàn)金峰叉腰站在車邊破口罵著,原來,車屁股上的光盤沒了。金峰一頭罵,一頭自言自語:“光盤啥時候掉的?咋會掉的?老子一路都在超速,這下慘了!”

小安沒想到,這時金妮說話了,金妮說,是她拿掉的。金峰登時像條眼鏡蛇,厲聲喝問光盤在哪兒?金妮說扔了。小安深深吐口氣,說,金峰那樣子,就跟要跳起來吃人似的,咆哮著問金妮,啥時候把光盤拿掉扔了的?金妮嚇得直往后縮,金峰不依不饒逼向金妮,從金妮喉嚨里壓出答案:出發(fā)之前。怯怯說出那幾個字之后,金妮又奮勇給出理由:“遮擋號牌是不對的?!?/p>

小安沒來得及阻擋,金峰將一個耳光重重地甩到了金妮臉上。小安說,金妮吃了那個耳光后,從昨天到現(xiàn)在,沒說一句話。

米穎沉默好一陣,只覺怒火中燒。她問小安:“這個事你怎么處理的?”

小安呆著臉,而后低低一嘆,說:“金峰那么做當然是不對的,但昨天情況特殊,一般他也不做那種事,昨天他要趕時間,又不想被罰款扣分,你知道我們開到那個服務站之前跑了多少公里,他要被罰慘了!”

米穎問的是小安如何處理金妮挨耳光的事,小安回的卻是替金峰辯解的辯護詞。米穎心說,活該!罰他是輕的!對小安有點說不出的氣惱,忍了忍,問她:“你跟金妮談過了嗎?”

小安說:“談啊,昨晚上我哄了她一晚上,給她解釋了好半天。我能怎么辦呢?還不是只有哄著金妮,讓她把這事忘了,讓她原諒爸爸?!?/p>

原諒個屁!

米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這樣的人哪配做父親!要命的是,他偏偏就是金妮的爹。小安輕輕一抖,她手機響了。等小安接完電話,米穎給小安續(xù)上茶,說:“小安,我想說幾句你可能不愛聽的?!?/p>

“不會不愛聽?!毙“矐┣械?,“你說。”

米穎說:“我知道你對金峰是有依戀的,你們夫妻相處,你是當事人,你愿意忍耐、付出,那是你的氣量,換個角度,或許那也是你們夫妻比較特別的相處方式;可是對于金妮來講,金峰的……”暗吸一口氣,把“德行”二字壓下,換了一個詞,“金峰的做法對她影響太不好了,你能讓金峰給金妮道歉嗎?”

就算多管閑事吧,這些話她非說不可。

小安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試一試呢?”

小安搖頭:“試不了?!?/p>

米穎簡直沒話說了,還能說啥?!

隔了好一會兒,小安悶悶地問:“米姐,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跟金峰離婚?”

“這個我不好給你什么建議,”米穎說,“這得你自己拿主意?!?/p>

“這話聽起來,你是傾向于我離婚的?”

換了是米穎自己,她不會遲疑,離。但小安不是她。如果離了婚,小安不但沒有過得好些反而是過得更不好,對金妮能有什么好?小安這女子,是喜歡依賴人的,只要有所依賴,哪怕依賴的是金峰這種可惡東西,她也覺得比把她落了單強。對金峰,小安也表示過不滿,也吐過怨言,可她長年累月與金峰相伴,竟能笑口常開,還能保持少女心態(tài),可見她有常人不及的本事,亦可見,男人女人之間,好些事情是外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莫說外人,說不定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愛恨情仇這東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纏纏繞繞,有時候真的是分剝不開。

她對小安說:“我的傾向只是我的傾向,關鍵看你自己?!?/p>

小安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閑扯了幾句別的,告辭了。

院子里已然靜了下來,從窗口望出去,一派萬家燈火的祥和。采采已睡下了,汪姐在客廳里看電視,聲音擰得低低的。歐陽衛(wèi)東在他書房里,穿著家居服,對著電腦在看什么東西。他們家這套房子,夫妻各自一間書房,等到搬了家,不會有這條件了。米穎租的房子三室一廳,房間只夠做臥室用,就這三室一廳的公寓,租金已夠昂貴。米穎跟歐陽衛(wèi)東談好,也跟采采和汪姐說了,搬家過去后,客廳就是書房了。

歐陽衛(wèi)東問,搬走之前,要不要跟小安一家一塊兒吃個飯?

米穎不假思索:“算了,到時候我?guī)е刹?,跟小安金妮兩個吃個飯就好,不想跟那個金峰一塊兒吃。”

歐陽衛(wèi)東笑起來:“怎么了?金峰得罪你了?”

“他跟我有什么關系!”米穎說,“那種人!算了,不說了?!?/p>

搬完家,女兒的中學時代,就要拉開序幕。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還有實打?qū)嵉牧晷量?。其實,就算六年后小孩順利考上大學,做父母的,距離這場辛苦陪跑的“全劇終”,還遠著呢。

第二章

17

這座城市地處西南內(nèi)陸,海拔低,地勢平,城內(nèi)有河,遠處有山,山如遙遙安插的圍屏,河似彎彎曲曲的飄帶。人都說此地氣候溫潤,物產(chǎn)豐饒,調(diào)子呢,尤為舒緩悠閑,是過日子的好地方。

可在任靜看來,哪種日子是容易的?哪有什么風水寶地?什么悠閑,什么舒緩,說得好聽罷了。除非你天生好命,啥事都不操心不費勁,包括養(yǎng)孩子。這可能嗎?

六中熙和學校新生報到注冊的時間在七月底。接到報到通知之后,任靜隔三岔五地要敲打一下兒子陸枕濤:“上中學了哈,以后主要精力得放在學習上了,涂涂畫畫的事,少花時間?!?/p>

陸枕濤說:“還沒開學呢?!?/p>

任靜說,沒開學,也得趕緊進入以學習為中心的狀態(tài)。她提醒兒子:中學可不比小學,小學么,功課再重也重不到哪兒去;中學就不同了,中學的課業(yè),是一年比一年重,尤其初中二年級是一道分水嶺,學習好的與學習差的,必定截然分開。即便今年小升初是搖號,搭著這班幸運號,一些本來考不起重點的孩子也進了重點的門,可任靜認為,那也不會使一流學?;碌饺麝嚑I。學校會想辦法的,老師會有措施的。重點就是重點,優(yōu)秀學生必將成群結(jié)隊冒出來,到最后,還是個優(yōu)生薈萃的格局。

她的兒子陸枕濤,絕不可以掉入差生的行列。按任靜所想,從報到這天開始,新的征程就開啟了,兒子必須改變習慣,不能再把大把的時間耗費在畫架前。

陸枕濤在畫畫上是有些天賦的。幼兒園時期,就有老師極力建議任靜給陸枕濤報個繪畫班:“這孩子畫畫很有靈性的,培養(yǎng)培養(yǎng)吧,說不定他在這方面會有大出息呢?!?/p>

任靜一笑而已,畫個畫,能有什么大出息?對藝術這一塊,任靜不甚了解,饒是不很了解,她也知道多少人在藝術這條路上走得個不上不下,兩頭望不到邊。任靜一熟人親戚的孩子,為了學畫,花了父母壓箱底的錢,他自己也搭進了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如何呢?到了二十六七歲,那小子莫說有啥成就、畫出了個啥名堂,連份正經(jīng)工作都抓不穩(wěn),脾氣還越變越壞。讓他干別的,他干不來也不樂意,任憑他這么走下去,其結(jié)局可想而知,就是個山窮水盡。

那小子任靜見到過一次,走路雙肩佝僂,看人臉色陰沉,眼神還懨懨的,哪有一絲朝氣,哪像一個小伙子!任靜只一個感受:這小子,討債鬼一個啊。

不過當年,任靜終究沒有拗過兒子的纏磨央求,給他報了個繪畫班。報班歸報班,任靜心里,那只是讓兒子學著玩,她可不允許兒子將來靠這個吃飯。能是個什么好飯碗!就算畫畫也能成名成家,進而名利雙收,可縱觀天下,那樣的人有幾個?

領著陸枕濤到熙和學校報到完,離正式開學還有小一個月,任靜專門跑了趟書店,買回一摞練習題冊和初一各科的輔導書丟給兒子。陸枕濤一看,眉頭大皺。任靜知道他要皺眉,她買的練習題冊,全是小學階段的。陸枕濤的表情是:搞錯沒有?

“沒搞錯?!比戊o說,“我敢保證這些題你不全會做,你小學階段的基礎不算扎實,趁著現(xiàn)在假期,趕緊補?!?/p>

給兒子下達死命令:即日起,每天至少上午下午各兩小時,做題,預習功課,看她指定的輔導書。

次日早晨出門上班前,又敲打一句:“我昨天跟你說的話不是開玩笑啊,今天回來我要查你的功課!”

下班后匆匆趕回家,陸枕濤跟以往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待在房間里,坐在畫架前。任靜喉嚨里一“嗯”,陸枕濤瞟她一眼,先發(fā)制人地說,今天的練習題都做完了。任靜問啥時候做完的,輔導書看了嗎,看了多少?陸枕濤頭不回眼不移:“看了看了?!闭Z氣相當敷衍,意思是讓她走開。

任靜在兒子身邊站了會兒,忍住沒發(fā)作,走去廚房。廚房里,她媽揮舞著鍋鏟正忙乎著,見她不高興的樣子,勸她說:“哎呀這是假期嘛,你不要把他拘得太緊了?!?/p>

第二天她回家的時候,陸枕濤不在家,到同學家去了。第三天,陸枕濤又像平常那樣,坐在他的畫架前。

任靜真有點惱了。

她知道,兒子是真喜歡畫畫,對畫畫,是又舍得花時間,又肯動腦筋,琢磨配色啦,自制顏料啦,半年前開始,還自制油畫紙。又天生懂得觀察,一株樹,一個杯子,路邊的一只狗,天邊的一片云,甚至一條圍巾,一碗櫻桃,他都能看半天。畫出的東西,可不是一個兩個人說好。那又怎樣!畫得再好,他能畫成優(yōu)等生嗎!

任靜讓陸枕濤丟開筆刷聽她說話,陸枕濤說:“等會兒?!?/p>

你倒口氣大!任靜一把從兒子手里奪過筆刷,丟進顏料盤。陸枕濤一聲不吭,伸手把筆刷又抓在手上,任靜二話不說,再次奪過兒子的筆刷,狠狠擲進顏料盤。這下陸枕濤叫嚷起來了:“你要干嗎!”

“你說我要干嗎?”

任靜聲量猛升八度,她這么一吼,陸枕濤立刻蔫巴了。見把兒子的氣焰壓了下去,任靜才悠悠吁口氣,換了口吻,詳問兒子這一天里做題和學習所花的時間,然后說:“看來這個量不飽和,還得給你加點量。”

陸枕濤一聽,像被燙著了,一跳而起大聲抗議:“不嘛!”

任靜沉下臉,連名帶姓喊著兒子名字:“陸枕濤,你別叫我后悔當初讓你去學畫,畫畫算什么?就是個閑情逸致,還能當飯吃?”

陸枕濤苦著臉低下頭,任靜說:“明天我就去給你報個暑期輔導班,早該給你報的!”

陸枕濤抬起頭,眼神恨恨的。任靜說:“恨我干嗎?我是為你好!”

這話一出口,即引來陸枕濤吧啦吧啦一通爭辯。任靜心里一個呵呵,你吃過幾斗米翻過幾座山?跟我辯!不疾不徐對兒子說:“我跟你說過,你這次進入熙和,完全靠運氣,要是硬考,你未必考得上,這樣的機會你必須珍惜!必須從現(xiàn)在開始調(diào)整狀態(tài),把學習當作最重要的事,你不能拖了,拖到開學,就晚了!”

看看兒子的表情,繼續(xù)說道:“你小學時期,我沒有嚴格抓你的學習,我很后悔,現(xiàn)在亡羊補牢,由不得你自由自在了!”

這是肺腑之言。陸枕濤小學六年,任靜對兒子的學習一直沒太用心,不是她不肯用心,而是那些年里總發(fā)生事,弄得她做什么都不在狀態(tài)。一個是前夫帶給她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后來,她離異大概三四年后,有熟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兩人交往磨合到談婚論嫁這一步了,天降厄運,那個酷愛釣魚的人跑去郊外池塘釣魚,一竿子甩出去,觸到池塘邊的高壓線,頓時燒焦。過一年,任靜父親也走了。父親是住院動手術時去世的,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一句。那年她父親剛六十歲,退休才幾個月。

樁樁件件的事情,讓任靜很長時間心神恍惚,情緒低落。但說到底,這一切終究都不該是她對兒子學習之事懈怠的理由,如今回頭想來,她對自己很不滿意。

如果畫畫不影響兒子的學習,任靜倒也不會太急切。問題是,用腳后跟想想都想得出,咋可能不影響?

她家是什么家庭?普通得近乎寒磣的家庭,這種家庭的孩子將來靠什么立足還用說嗎!讀書不出色的后果,任靜自己是充分領略了的。多年前她讀書時,就因成績平平,高考只考上了個大專,她為此吃了多少虧,生了多少煩惱!她的中學同學,大多考上了本科,更有人考上了名校,同學聚會時,說起來,人家就比她堂皇;過個兩三年,人家紛紛升職了,她原地踏步;再過兩三年,人家又升職了,她依然小職員一個。她的同事,與她年齡相當?shù)?,多是本科學歷;學歷不如她的,來頭就比她硬,遇到升遷機會,哪有她的份兒?而升遷,哪只是得到一個好聽名頭,更意味著薪金、補貼、福利、獎金的飛躍性提升。她熬夠了資歷,前程依然暗淡,這些年新入職的同事,不僅有名校本科畢業(yè)生,還有碩士生呢,人家不僅高學歷在握,個個還人精似的,錯眼不見之間,就升到她頭上去了,就對她指手畫腳起來了。

任靜是不服氣的。同學聚會早不參加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在單位里,她苦練萬事不動氣的內(nèi)功,為自己筑起情緒防火墻。千說萬說,她本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所以她一定要為兒子把好方向。更何況如今的情況還要不同些,不說名校畢業(yè)生,不說碩士畢業(yè)生,“海歸”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博士早已一抓一大把,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社會競爭愈加白熱化。一個孩子不好好學習,不是將來出息不出息的問題,而是很可能連立錐之地都沒有的問題。

她必須把兒子的習慣給板過來。

她苦口婆心地對兒子說:“兒子,你就算為媽媽著想,用點功吧!你要是不用功,將來找不到好工作,壓力不都在你媽身上嘛!你媽就一個人,太不容易了……”

一下子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她不想在兒子面前流淚的,這個家沒有男人,她素來既當媽又當?shù)?,她何嘗在兒子面前彈過淚!卻不知咋的,“太不容易”幾個字,竟像一枚催淚彈。她把臉別到一邊??諝庵?,蟬聲交織一片,如看不見的熱浪般滾涌著,沒個停歇,也不知有多少只蟬伏在哪里,要叫到啥時候,聲嘶力竭的。

陸枕濤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媽,你別傷心了,我聽你的話?!?/p>

任靜眼角的淚,唰地滾落下來。

18

暑期補習班,任靜沒給兒子報。不是因為離開學近了,時間短,而是,補習班要交錢哪!現(xiàn)如今,哪個補習班不吃錢,不刮當家長的一層皮。

兒子上補習班的錢,任靜是攢出來了。平時過日子,她是省了又省,午飯頓頓從家里帶,護膚品用最廉價的,進超市,打折商品是她的最愛。上班這么多年來,她的衣裳沒有超過兩百元的,內(nèi)褲總要穿破了才扔,毛巾總要出了破洞才換;帶兒子出門旅游時,給兒子買蓋飯、套餐,她啃干面包,她對兒子說:“媽媽喜歡吃面包,喜歡喝白開水?!?/p>

再節(jié)省,對兒子,她都會盡量滿足,哪怕她不贊成的畫畫,也從未短了兒子需要的畫筆、顏料、畫紙、畫布,以及昂貴的畫冊。她不是一個狹隘的媽媽,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家長,她要求兒子好好學習,就是為了兒子將來不要過得像她一般。她苦一輩子、憋屈一輩子就算了,她的兒子怎么可以!

那次她落淚之后,陸枕濤確實有所轉(zhuǎn)變。畫,他還是要畫,但他也自覺地把小學五六年級的語數(shù)課本翻了出來,從頭過一遍,每天看幾頁,任靜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開學前十天,熙和學校集中初一新生進行了摸底考試,而后公布了分班名單。初一年級總共十二個班,陸枕濤給分到了七班,全班四十八個學生。

熙和學校的初中階段,是不分尖子班、普通班的,鑒于今年招生方式不一樣,任靜有個模糊預感,今年這批學生到了初二,很可能就要分班。她把這推測跟陸枕濤說了,陸枕濤只“哦”了一聲,啥話也沒有,任靜又有點說不出的失望。她多希望兒子說點有志氣的話啊。

開學之前,學校來了個通知,安排初一新生進行為期五天的軍訓。

軍訓這個事,讓陸枕濤很興奮,問任靜軍營啥樣子的,軍訓都訓些啥,自己該帶些什么東西,催著外婆把家里的旅行箱找出來,興沖沖地把衣物毛巾牙具之類的放進去,又取來畫夾和畫筆盒。任靜一看,皺眉道:“你是去參加軍訓,不是去旅行!”

以前,只要出遠門,不論去哪里,去干啥,陸枕濤總要帶上他的繪畫工具,絕無例外,任靜一般也是由著他的。這回她不答應了。

“你是去軍訓!每天會給你們安排得滿滿的,你哪有時間畫畫?這些東西別帶了。”

“要帶!”陸枕濤犯倔。

任靜問兒子:“你啥時間畫?”

陸枕濤回:“總不可能從早到晚都讓我們訓練吧!”

對,是這個道理,任靜問:“那你咋不想著帶兩本輔導書呢?”

陸枕濤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媽,我咋覺得你有點瘋了呢?”

這沒高沒低的話,任靜聽了卻沒著惱,反而撲哧笑了出來。她一撲哧,陸枕濤順竿爬,央求說,實在沒時間他就不畫,可萬一有時間呢?就讓他帶吧,絕對不影響軍訓。叭叭說個不停。

不是兒子說的那些個道理打動了任靜,道理可以這么說,也可以那么說,橫豎都是道理;也不是她累了,懶得說,懶得管了??赡苁且驗閮鹤幽且宦曇宦暤摹皨?、媽”,兒子那犯急的樣子;也可能是因為兒子巴巴乞求的眼神讓她心軟了。她松了口:“算了,你愛帶帶吧?!?/p>

陸枕濤一下子蹦起來。

兒子外出軍訓第四天,任靜吃罷晚飯,拿了抹布,打算把家里窗戶的窗框都擦一遍。走進老媽臥室,剛要擦那窗框凹槽,手機在客廳里丁零零響,忙走過去接起手機,一個熱情的女聲撲進來:“你好你好!是陸枕濤媽媽吧?我姓宋,叫宋麗華,我是楊尊的媽媽,我兒子楊尊和你兒子陸枕濤分在一個班上。”

任靜說了個你好,對方繼續(xù):“聽說你兒子畫畫很好的,是有名的小畫家,厲害?。∧銉鹤舆@么優(yōu)秀,我要多向你學習!”

任靜淡笑一聲,這個媽媽,消息靈通啊,她從哪兒得知陸枕濤的情況的?正要客套一句,對方又說開了:“小孩分在一個班,是他們有緣分,我們做家長的也有緣分!以后多交流,多溝通,互相幫助啊?!?/p>

接著邀請她加入家長QQ群。

如今的家長,一般都有兩個群,一是班主任老師組建的,一是家長自己組建的。在老師組建的群里,家長們個個恭順、聽話,堪比學生,隨時接受老師的指示和通知,第一時間回應,認認真真表態(tài);逢年過節(jié),爭先向老師送祝福,表心意。有疑惑,有問題,可以向老師提,也不叫提,叫請教;有意見,就要謹慎了,萬一不小心得罪了老師呢。

而在家長自己的群里,就不同了,大家總歸要輕松些,交流信息之外,會說說意見,說說不同看法,還可能集體發(fā)發(fā)牢騷;引起共鳴的問題,亦可結(jié)隊組團向老師提。一組團,大家膽就比較壯了??傊议L群是一定要加入的。

次日下午,軍訓結(jié)束的陸枕濤回來了,人曬黑了一圈。不等任靜問他軍訓情況,他先向她通報了一個事情:下周五的下午五點,召開家長會。

“媽你能去吧?”

“肯定要去的呀!”

陸枕濤一笑:“我拿兩幅畫給你看?!鞭D(zhuǎn)身跑回他房間。任靜以為他去取軍訓期間畫的畫,心說好哇,正想說你,你倒自己把話柄遞來了!不想陸枕濤拿出畫來,鋪到茶幾上,卻是兩幅舊作,一幅風景,一幅人像。

“于老師讓我?guī)煞嫷桨嗌?,貼到教室的墻壁上,媽你看這兩幅怎么樣?”

于老師是兒子班上的班主任老師。

任靜只覺得這兩幅畫都畫得不像,也看不出多少好來,她問兒子:“把你的畫貼墻上干嗎?”

“因為要開家長會啊,我們要布置教室?!?/p>

兒子的畫能發(fā)布在教室的墻上,這當然好了,任靜卻沒說好,淡淡道:“你的畫不過起個裝點作用,有啥好得意的。”

陸枕濤滿臉的歡欣得意潮水般“唰”地就退了。

任靜語重心長:“兒子,我說過,畫畫只是個愛好,不能為愛好耽誤正事。你馬上開學了,要我說,你該立刻停止畫畫,以后考上了大學,你愛怎么畫怎么畫!”

她預備著兒子要跺腳,要鬧,要百般乞求,還可能耍潑強求,兒子小時候是玩過這一出的,她為此打過他手心,打過他屁股。眼下,兒子大了,初中生了,但該打的話,她照樣出手不誤。

出乎意料,陸枕濤既沒鬧也沒跳,也沒央求,居然發(fā)自肺腑地深深一嘆:“你不能這樣!”

任靜忍不住肚里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她問:“我為啥不能?”

“就算開學了,就算作業(yè)多,我總有休息時間吧?”陸枕濤梗著脖子,“我用休息時間畫畫!”

任靜點點頭,就知道他要這么說。她說:“這樣吧,我們訂個君子協(xié)議。”

陸枕濤雙唇緊閉,如臨大敵般地看著她。任靜說:“第一,開學后,每天的作業(yè),包括復習、預習完成之前,不許摸畫筆;第二,這是關鍵的,你考試要能考進你們班前十五名,你可以繼續(xù)畫,我們以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為限,期中考試考不進前十五,畫畫就免了?!?/p>

陸枕濤眨巴兩下眼睛,當即討價還價:“全班前二十八名?!?/p>

任靜那份惱火!“你們?nèi)嗨氖藗€學生,你的目標定在前二十八名?別讓我看不起你??!必須前十五名!第一學期,前十五名;第一學年結(jié)束時,進入前十名;初二之后,爭取進前八名?!?/p>

陸枕濤想了一下:“前二十五?!?/p>

任靜說:“你把我當賣菜的,一分一厘講價錢?”

陸枕濤不松口:“前二十五名!”央告道,“先不把目標定太高嘛,要是我們班上個個都是尖子生呢?”

“那你就更要努力,向尖子生學習,自己也成為尖子生!你是比別人少了些啥嗎?少啥?啥都不少你為什么不能像別人一樣優(yōu)秀?”

“我咋不優(yōu)秀了?”

“優(yōu)秀你就做給我看!優(yōu)秀你拿成績說話!”

陸枕濤有話說不出的樣子。任靜心說,理屈詞窮了吧!對陸枕濤說:“不跟你糾纏了,我也退一步,前二十名,不許再講價!”

19

楊尊和歐陽采采都分進了七班。

宋麗華自然又給米穎打了電話,也打了其他家長的電話,號碼是她想辦法多方問詢得到的,這怎么能難得倒她!

她活躍地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跟人聯(lián)系,喜歡充分地掌握信息。為此,她還專門在小孩們軍訓的時候,跑去軍訓營地“探”過班。

探班不全是為看兒子,也是為主動接近老師,她殷勤地為老師跑腿,給老師當助手,幫著做這個做那個,一邊做,一邊關心老師:“喝口水吧,養(yǎng)養(yǎng)嗓子!”“坐一坐,歇口氣,別累壞了。”班主任于老師是個年輕女老師,見她這般熱情體貼,不好馬上驅(qū)離她,一口一聲謝謝。宋麗華呢,順勢跟老師聊天,一聊二聊,把兒子班上一些同學的情況,掌握得了然于胸。

這個班上成績首屈一指的,是一個叫谷勵的男生。谷勵是直升進熙和的,小學他讀的就是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重點小學,而在那樣的名校,他也是一騎絕塵的尖子生。這樣的學生分在兒子的班上,豈不是老天給這個班安排的榜樣?

谷勵之外,成績拔尖的學生還有好幾個。一個叫陳黛眉的女生,外語十分了得,宋麗華聽于老師說,這陳黛眉不僅英語好得很,還懂日語和法語。宋麗華有點不信,一個剛小學畢業(yè)的學生,會三門外語?一個叫齊柏宇的男生,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綜合成績優(yōu)異,圍棋下得出類拔萃,言談舉止還相當有范兒,很有些自帶霸氣的樣子。一個叫丁昕怡的女生,數(shù)學特優(yōu),心算能力超群。

至于有特長的學生就更多了,琴棋書畫,幾乎是普遍技能。當然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個叫陸枕濤的男生,是參加過什么繪畫大賽拿過頭獎的。一個叫苗知禾的瘦小女生,作文寫得好,多次在報刊上發(fā)表過文章。厲害呀。

兒子班上有這么多厲害同學,宋麗華既喜且憂。也不是憂,是感到有點壓力,高手云集的班上,她兒子如何才能站穩(wěn)腳跟并逐漸顯山露水,最終在中考時順利勝出?

是的,從現(xiàn)在開始,宋麗華孜孜以求的目標就是助力兒子考進一所好高中。

重點高中的敲門磚,當然是成績。也不光是成績,特長也是有用的。照楊尊的實力,躋身尖子生的行列,難,能夠維持成績中上就不錯了。特長方面,他哪有厲害得足以變成加分項的特長?所以得下別的功夫。一是想辦法成為班干部,再一個,是爭取被評為三好生。三好生意味著考高中時可以獲得加分,班干部的頭銜,關鍵時刻也是起作用的。

現(xiàn)今的中小學里,班干部通??窟x舉產(chǎn)生。只是,像初一年級的新生,彼此不熟悉不了解,投票沒法投。所以一般先由班主任老師指派臨時班干部,過一段時間再進行公選。老師指定依據(jù)什么標準?不外乎成績啦,以往是否當過班干部啦,再就是老師的主觀印象。

小學時期,楊尊當過小組長、大組長、勞動委員、紀律委員。怎么當上的?是她這個媽的功勞嘛,是她為兒子助的一臂之力。要靠楊尊自己,永遠別想上位。

這就是宋麗華特意往軍營跑的另一目的:讓老師加深印象。對她加深了印象,就相當于對她兒子楊尊加深了印象,指派班干部時,就容易考慮到楊尊。

班干部這個頭銜,何止是頭銜!跟奧數(shù)證書一樣,那就是資格證;跟榮譽證書一樣,那就是無形資產(chǎn)。當著班干部的學生,老師也要重視一些。而當班干部也像很多事情一樣,有一種神秘慣性,當過班干部的,就容易再被選上,當過一屆的,當?shù)诙谩⒌谌龑镁筒浑y;當不上的,就難免總是靠邊站。

離開軍營向于老師告辭時,宋麗華爽利地對老師說:“老師有什么需要出力、跑腿的事,使喚楊尊好了!楊尊以前當過班干部,雖然比起那些優(yōu)秀的同學,他不算出色,但有一點,他做事認真、熱心,也勤快,老師盡管使喚他!”

開學日頭天晚上,宋麗華讓老公猜一猜,楊尊能得到個什么職位。老公似笑非笑:“班長。”宋麗華知他有意胡說,瞪他一眼。

她預測兒子可能會得到勞動委員、紀律委員這兩個職位中的一個。不管得到哪個,宋麗華都滿意。老公嘿嘿笑,像不信她似的,又不好敗她的興。宋麗華心說,等著瞧!

次日下班回到家,楊尊已放學回來了。宋麗華一嗓子把兒子喊到跟前,看到楊尊笑呵呵的,宋麗華心里有底了。一問,果不其然,楊尊被指派為勞動委員。

宋麗華轉(zhuǎn)臉看向老公,得意地抬抬下巴,老公向她豎拇指做佩服狀。

楊尊說:“但這個只是臨時的?!?/p>

“臨時的也很重要,臨時的當?shù)煤?,到選舉的時候,大家自然就會選你。很好很好,這叫開門紅!”

楊尊奶奶端著一海碗蓮藕排骨湯走出廚房,叫開飯。餐桌上,碗筷都擺好了,宋麗華叫老公開瓶飲料:“我們?yōu)閮鹤討c祝一下?!?/p>

喝著飲料,吃著楊尊奶奶做的可口飯菜,宋麗華心情大好,一句一句,問兒子誰當了班長,誰當了副班長。她宋麗華神機妙算,楊尊一一說出其他班干部的名字,跟她的預測基本吻合。班長齊柏宇,副班長陳黛眉,這女孩還兼任英語課代表,學習委員谷勵,文體委員陸枕濤。

宋麗華哈哈笑得暢快,差點被一片菜葉嗆住,猛一陣咳嗽。老公讓她喝口飲料,說:“咋笑成這樣?”

要不是飯桌上坐著她的婆婆,她肯定對老公說:“連我都佩服我自己!”

只是宣傳委員這一職務被派給了苗知禾,讓宋麗華有些意外。近幾天,她又了解到更多信息,那苗知禾雖說作文好,可是偏科厲害,數(shù)學不是一般的差,英語也不咋的,語文呢,也就是個作文好,語文成績并不突出。

“你們于老師咋選了她呢?”宋麗華嘴里一塊排骨“噗”地吐到渣盤上。

楊尊先說了個“不知道”,跟著又說,苗知禾會寫小說呢。

“寫小說?”宋麗華不以為然地一笑,即便那是真的,也沒啥大用,考試又不考寫小說,也不會給加分。

那么歐陽采采呢?

楊尊說:“她當了小組長?!?/p>

小組長都算不得班干部,不過是給老師和班干部打下手的。宋麗華又哈哈笑了。

晚飯畢,收拾餐桌,洗碗刷鍋,這些活兒宋麗華是不沾手的,她也從不裝模作樣去搶著做。干嗎搶?這歷來是她婆婆的活兒,她有啥可搶的?一個家,總歸要有分工,分了工,各人的活兒各人扛。至于她丈夫要幫著他老娘做,她不管;至于她婆婆肚子里是否有意見,她也不管,她可沒空去操那份沒價值的閑心。

她只管去拿了兩根香蕉,給兒子一根,自己一根,一邊同兒子吃著,一邊向兒子面授機宜:當了班干部,要把老師交代的工作做好,要跟同學搞好關系,重點則是抓自己的學習?!拔也灰竽惝?shù)谝坏诙覀儗崒嵲谠?,不做非分之想,但你得給你媽爭點氣,成績要比小學時候有進步,不然你這班干部的身份長久不了!學習上我和你爸全力支持你,要買什么輔導書,買!以后要報什么輔導班,報!”

20

搬家以來,米穎忙得沒歇過氣。先是徹底打掃衛(wèi)生。保潔公司做的清潔,總歸偏于粗放,還得自己動手做一遍。接著是歸置物品,大大小小七七八八的東西,一樣樣歸位,耗時間得很。另要添置一些東西,書架、書桌、置物架、臺燈之類;還要做居室的細節(jié)裝飾,掛畫,安置花盆什么的。

忙忙碌碌的過程中,采采開了學。開學第一天,回來告訴米穎,她當上了小組長。

米穎覺得有意思,采采好像跟小組長有緣似的,小學時期當小組長,進了中學,還當小組長。

采采讀小學的年頭里,米穎不止一次鼓勵過女兒爭取當班干部。她倒不是在乎班干部的頭銜、看重那頭銜的“含金量”,她本人做學生時,就對當班干部沒興趣,老師指派她當她都不愿意。成年后回想那一段經(jīng)歷,分析自己當年的心理,她覺得跟她父母都是“當官的”大有關系。當年,她父母即使是在家里,也是官氣十足,官威十足,多少事情讓她感到憋屈、煩惱,有時候,甚至鄙夷和反感。很長時間里,她都覺得自己的父母不像父母,只是換了個場地的官。她哪能喜歡“當官”呢。

到了她女兒上學,她對當班干部的看法變了。原因呢,如今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獨生子女家庭。在中國式家庭里,哪怕當家長的十分注意,孩子終歸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容易被養(yǎng)得嬌,容易被慣得自私。有時米穎也奇怪,她自己小時候,情形完全不同,那些年頭,孩子不受寵才是普遍現(xiàn)象,許多家長對孩子,說打便打,說罰即罰。有些家庭里,仿佛一只碗、一件衣服,都比小孩子貴重。到了獨生子女家庭普遍之時,風氣登時翻新,做父母的誰不把孩子捧在手心,看得比天大,打罵孩子的現(xiàn)象雖非從此絕跡,到底少之又少。不僅這些父母自己寵愛孩子,他們的父母,那些以前打孩子打得手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搖身一變,對孫輩格外慈愛起來。

米穎家里沒有老人同住。她自己帶孩子這些年,一直有意識地不對孩子濫施溺愛。這其實是很困難的,尤其采采小的時候,嬌嬌嫩嫩,憨態(tài)可掬,又可愛,又伶俐,做媽媽的,一頭扎進溺愛的旋渦里太容易。有時候米穎非得狠著心,才能做到不縱容小孩的壞毛病,不由著她想怎樣就怎樣。

鼓勵女兒當班干部,從米穎的角度,是為了鍛煉女兒與同齡人相處的能力,培養(yǎng)她的責任感,讓她學著考慮別人,關心別人。

但也只是鼓勵。

班干部女兒當?shù)蒙袭敳簧希數(shù)绞裁醇墑e,米穎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

采采這孩子,不是她這個當媽的自夸,從成績,從能力,從性格和教養(yǎng)來說,當個班長、副班長,都是夠格的,但整個小學六年,采采只當過小組長和大組長。

小學時期,采采參與競選班長,落選;競選副班長,落選;競選學習委員,還是落選。二、三年級時采采落選,米穎沒當回事,到了四、五年級,采采一如既往落選,米穎就有些納悶了。采采班上有個叫王亦倩的女孩,每次競選班長皆穩(wěn)操勝券,米穎有一次問采采,王亦倩為何有那么高的威望???采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采采說:“她會來事唄,誰投她的票,她就請誰吃冰激凌?!泵追f驚訝了,有一套?。〔刹珊竺娴脑捵屗鼮殂等?,采采說:“今年她是發(fā)錢,誰投她的票,她就發(fā)給誰五元錢?!?/p>

米穎不多想,當即對采采說:“那以后我們不參加競選了,沒啥可遺憾的?!比缓蟊頁P采采:“你沒有像王亦倩那樣去討好同學,票數(shù)不過比她低幾票而已,我覺得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媽媽給你點贊!”

話是這么說,這件事多少讓米穎心里有些犯堵。未幾她了解到,王亦倩這樣的小孩,既非個例,亦不是剛涌現(xiàn)出來的早熟先鋒,這些“聰明”小孩,玩這一套已薪火相傳好幾茬兒了,簡直玩得溜溜熟,這讓米穎更覺訝異。也不全是訝異,準確地說,是心緒復雜。輕松點看,這也可以說算不得什么大事,買冰激凌啦,發(fā)錢啦,總歸帶著些游戲成分,好比是小孩對成人世界的戲仿。但深究起來,這游戲的背后畢竟透露著令人不安的信息,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她該不該提點自己的孩子向人家看齊,跟著學聰明點,學靈活點?至少將來到了社會上,處在這么一群渾身是心眼兒的人中間,不至于活不出來。適者生存啊。

問題在于,她能夠這么教孩子嗎?

她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算不上什么道德家,遇到事情,她本能地也會做盤算,也知趨利避害,她也曾做過一些所謂“茍且”的事情。她是凡人一個,可她這個凡人又實在不認為蠅營狗茍、兩面三刀、精于算計是個什么好做派,哪怕能為自己謀點利,贏得些好處,又值幾斤幾兩?

可是,反過來想呢,這是不是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像不識生活艱辛的人不知羞恥地說漂亮話。是不是漂亮話這問題暫可放置一邊,不管怎么說,就算她家的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歐陽衛(wèi)東很自信憑他的能力,憑他的勤勞,完全可以在創(chuàng)造財富的道路上更上一層樓,保證他們的女兒將來有一份優(yōu)渥生活,卻總不能把女兒一輩子養(yǎng)在深閨,不讓她跟社會接觸吧。她走進社會,你能時時刻刻跟在她身邊,為她保駕護航一輩子嗎?

她跟歐陽衛(wèi)東探討這問題,歐陽衛(wèi)東也一副不好決斷的樣子。太過算計的人招人嫌,一點心眼兒沒有呢,誰知道將來會吃什么大虧。

最后歐陽衛(wèi)東說:“你看著辦吧?!?/p>

這人可真英明。

讓她看著辦,她就決定了,不向女兒灌輸那些自作聰明的東西。

她就不信自己的女兒將來活不出來。

采采小學五年級之后,米穎再不提當班干部的事。

眼下,采采升入初中,換了學校,又當上了小組長。

實話說,即使女兒連小組長都沒當上,米穎也不會覺得有多么不痛快。

21

陸枕濤被老師指派為文體委員,任靜并無特別的驚喜,只對兒子說:“那你更要抓好你的學習了?!?/p>

陸枕濤條件反射般眉頭即刻皺緊,說:“學習學習,你能不能不要老說學習!”

“不能!”任靜斷然一喝。

陸枕濤眉頭擰得更緊,跺一下腳,轉(zhuǎn)身離開。

你還跺腳!任靜張口想把兒子喊轉(zhuǎn)來,訓他一頓,再一想,算了。她知道嘮叨多了兒子煩,可她忍不住啊,她心里沒底啊。誰愿意沒事嘮叨?可兒子沒給她不嘮叨的理由啊。

第一次家長會開完,任靜對谷勵媽媽投以了最大關注。谷勵媽媽姓李,叫李姝,身材微胖,打扮老派,臉色有點偏暗黃,看著其貌不揚,可人家兒子成績那樣優(yōu)秀,任靜認定,這李姝在家庭教育上定有過人之處。

那天家長會結(jié)束的時候,任靜就想去跟李姝聊一聊,向她討教一番。誰知一錯眼,李姝不見了,走人了。走得好快。而其他家長,大多滯留在教室里,要么圍著班主任老師問問題,要么在三三兩兩地相互交流。

她是從宋麗華嘴里聽說李姝是離了婚的,婚還離得挺早。宋麗華這個家長,好像無所不知似的。任靜心里犯疑,這宋麗華是有什么來頭?還是跟某位老師有什么私人關系?總之,李姝是單親媽媽這個消息,讓任靜莫名地覺得欣慰,也不是莫名,她和李姝都是單親媽媽啊,就算憑著同病相憐,也可能成為朋友吧。哪怕成不了朋友,李姝的存在,怎么都讓她感到幾分寬慰,幾分踏實,人家能把兒子帶得那樣出色,她為啥不能?

她一直想給李姝打個電話,一次次拿起手機,又一次次放下。實在不了解人家的作息習慣、脾氣性格,電話貿(mào)然打過去,萬一人家正有事呢,不耐煩呢。于是就對陸枕濤說:“你多跟谷勵接近接近,跟他做朋友唄。”

陸枕濤白她一眼:“誰跟他接近得了啊,他都不理人的?!?/p>

任靜笑了,說:“真的?他誰都不理嗎?”

“反正他不怎么跟大家說話?!?/p>

“正常,人家成績好,是尖子生嘛,比你們都高一截呢?!?/p>

這本來是句再平常不過的話,陳述的也是一個鐵打的事實。萬沒料到,陸枕濤竟然反應十分激烈:“成績成績!學習學習!你可不可以不要天天說這個!一天不說行不行?”

當時,他們正坐在餐桌邊吃晚飯,任靜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千言萬語全涌到喉嚨。她用力把千言萬語壓下去,冷冷地硬邦邦地說:“陸枕濤,你這是第幾次這么跟我說話了?你把你媽當什么了?你馬上給我道歉!”

陸枕濤驚了一下,一驚之后,臉別向一邊。任靜越發(fā)來氣,聲音冷硬如鐵:“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她母親在一旁和稀泥:“哎呀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任靜差點對自己的媽也吼一通。她眼睛盯牢兒子,陸枕濤依然別著臉,跟她較勁。她狠狠一拍餐桌:“道歉!跟我道歉!”

聲音尖厲如刺。

她母親看一眼她,看一眼外孫,伸手摩挲陸枕濤胳膊,勸他認錯。任靜說:“媽你吃你的飯。陸枕濤,你站起來!”

陸枕濤站了起來,任靜調(diào)整坐姿,正待好好訓誡他一番,陸枕濤向她低下頭:“對不起媽媽?!?/p>

一轉(zhuǎn)身,離開餐桌,回了房間。

任靜愣怔在原地。

她母親深深嘆口氣,把餐桌拾弄了一下,說:“一會兒再吃吧,氣頭上吃飯不好?!?/p>

窗外,漸濃夜色抹去了黃昏的暗灰色調(diào),周遭似靜非靜,好像死氣沉沉,又仿佛有一種模糊低微的嚶嗡之聲,彌漫著,擁塞著。任靜忽地發(fā)覺,聒噪了一整個夏天并持續(xù)到初秋的蟬鳴,沒了。凝神再聽,真的沒了。再一聽,又有了,卻是衰微的,孤單的,斷斷續(xù)續(xù),欲言又止的,不復夏季蟬鳴的高亢洪大。

她走到陽臺,發(fā)現(xiàn)外面起了風,不但起了風,還飄起了雨,絨毛般、飛絮般的,細微得看不見聽不到的雨。隔一會兒,就有了沙沙聲,沙沙沙,沙沙沙,秋風秋雨愁煞人哪。

陸枕濤在房間里,伏在書桌上寫作業(yè)。任靜默默走近,伸出手,輕撫兒子的后頸。

兒子小時候,她是多么喜歡撫摸兒子的臉、兒子的腳、兒子的后頸后背、兒子的胳膊腿兒。兒子從小,就不太黏人,反倒是她更黏他一些。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笑,也不攔著自己黏兒子,她能黏他多少年?不知不覺間,兒子一點點長大了,就在她的注視下,在與她朝朝暮暮的相處中,在她暗暗的驚嘆中,長大了。她怎能不知道,長大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意志、好惡,可他畢竟只是個半大孩子,而她呢,是過來人。過來人意味著,她知道這個世界、這份現(xiàn)實是什么樣的,她清楚對付這份現(xiàn)實有多么不容易。如果她本人事業(yè)有成,掙下了一份可觀家業(yè),將來可移交給兒子,她也不會這么焦慮了。她沒有嘛。她所有的,無非一團斬不斷驅(qū)不散的失意。還是那句話,她不能讓兒子的人生重復她的悲催。

她說:“媽媽給你道歉,媽媽不該那么兇你,以后……”

“沒事的,”陸枕濤耷拉下眼皮,“我不生你的氣?!?/p>

任靜差點又要落淚?!爸灰憷斫鈰寢尩目嘈摹?/p>

陸枕濤不再搭腔。

任靜退出了兒子的房間。

22

是夜,任靜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欲速不達,不都這么說嗎。激靈一下,她翻身坐起,從枕邊拿起手機急沖沖翻看。翻了好一陣,沒找到想找的文章。其實不用找,她記得的,幾個月前,本市一個中學生跳了樓。去年也有個中學生跳樓,外地的。都因為跟家長發(fā)生了沖突?,F(xiàn)在這些孩子!多大的沖突就值得去死?這么不惜命,這么不知輕重,這么讓人痛心!太讓人痛心了!她的兒子可千萬不要這樣。趕緊呸呸兩下,把不吉利的念頭呸掉。她的兒子不會的,不會那么極端、那么把她往死里逼的。她相信兒子,憑著這些年與兒子的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她相信兒子。

翻身下床,摸黑走到兒子房門邊,額頭抵住門框。門里面,是兒子平穩(wěn)的呼吸聲,一呼一吸,一呼一吸,讓她的心也平靜下來。其實,只要兒子平平安安的,只要有這么一份歲月靜好,她還求什么呢。人的一輩子,說到底,能夠安穩(wěn)到頭,不就是福嗎?

不到一個禮拜,她的想法卻又變了。

她一個女同事過生日,中午幾個同事湊了份子去吃火鍋。邊吃邊聊,就聊到如今的大學畢業(yè)生。說起來,都是寒窗十年,頭懸梁錐刺股考進大學的,都曾花了父母大把的心血、大把的錢,可大學四年之后,命運天差地別。有的一腳邁進實力雄厚的大公司,年薪十多萬二十萬元起步;其余大多數(shù)呢,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一個雞肋飯碗,轉(zhuǎn)了正,月薪兩三千元。

“差距一下就拉開了啊?!币粋€女同事感慨。

那是,月薪兩三千元的能跟人年薪二十萬元的比嗎?那年薪二十萬元,也不是單靠運氣來的,還有個硬前提:一流大學,硬核專業(yè)。否則大學畢了業(yè),照樣流落底層,還不說有的大學畢業(yè)生,畢業(yè)好幾年了,仍在求職的汪洋大海里漂著,遲遲找不到落腳點。

你想歲月靜好,你得有靜好的資格啊。

任靜給李姝打去了電話。

電話里,李姝說話客客氣氣,不親不疏。李姝這口吻,倒也沒啥可挑剔的,只不過說到如何抓小孩的學習,李姝的話就讓任靜有些不了然。李姝說,她沒有怎么抓過她兒子的學習:“相反我經(jīng)常跟他說,多出去玩玩,不要老捧著書。他可能是自己性格比較好強吧?!?/p>

性格好強的孩子并非谷勵一人,為何谷勵就能把這個心勁兒用在學習上?任靜虛心請教:“他的學習興趣是怎么來的呢?”

“這個,”李姝唉了一下,像無奈的嘆氣,“我真沒去想過,說不好?!?/p>

掛掉電話,任靜心里很有些不舒服,一點家教竅門,捂那樣緊,何必嘛。她也是有脾氣的,求教不成,心底反而生出一股豪勇,都是人,你會教孩子未必我就不能,誰比誰差到哪兒去?

時間過著過著,來到九月下旬。秋分這天,陸枕濤迎來第一次月考,兩天之內(nèi)考完所有科目。

這是兒子初中學習生涯的第一次考試,任靜當然關心分數(shù),關心排名。出成績這天,她一下班就徑直往家奔,出了地鐵站,還要步行四五百米,這一路她走得快要跑起來。一進家門就要喊兒子,卻聽得她媽在廚房里傳出“哎喲”一聲。任靜趕緊跨進廚房,老太太一手捂胸口,一手撐著案臺邊緣。任靜忙問媽怎么了,老太太撫兩下胸口說:“沒事沒事。”

老太太有心律不齊的毛病,動輒犯心慌。任靜把媽扶到客廳坐下,自己穿了圍裙,炒尚未下鍋的豆芽菜。晚餐兩個菜,另一個菜是土豆燒排骨,老太太已做好了。任靜炒好豆芽菜端到餐桌上,老太太將她的飯盒取出,遞一雙筷子給她,讓她帶第二天的午餐,又提起嗓子,喊陸枕濤出來吃飯。

任靜把炒豆芽撥了一部分到飯盒里,筷子正要去夾土豆,陸枕濤從里屋走了出來。任靜停下動作,喊一聲兒子,說:“今天成績出來了吧?”

她母親拿起筷子,夾了兩塊排骨放進她飯盒,任靜忙擺手:“別別,我不愛吃,要幾塊土豆就行?!?/p>

老太太說:“你肉吃得太少了?!?/p>

陸枕濤坐下,抓起筷子,不由分說連夾幾塊排骨到她飯盒里。任靜心里一暖,嘴上卻沒說什么,只是動筷子把排骨又夾出來,剩了最后一塊,說:“這就行了!”看向兒子,又說:“問你呢,月考主科的成績都出來了吧?”

陸枕濤說:“出來了,一會兒我拿卷子給你簽字?!?/p>

“排名呢?”任靜把飯盒扣上。

“沒有排名?!?/p>

任靜站著不動,盯著兒子。陸枕濤夾了一塊排骨到碗里,自顧啃著,沒事人似的。

任靜不由得生氣:“怎么可能沒有排名?”

“干嗎要排名?。俊标懻頋炎炖锏娜庋氏氯?,抬起臉,一副桀驁不馴跟她頂?shù)募軇荩胺且艂€名你才高興?。俊?/p>

任靜話不多說,放下飯盒,拿起手機登錄家長QQ群。一問詢,方知確實沒有排名。初一年級的月考通常不排名。

這難不倒任靜。她一頭吃飯,一頭盤問陸枕濤各科第一名的分數(shù)。陸枕濤回答得很不情愿。再不情愿你也得回答!任靜拿便箋紙記下各科第一名的分數(shù),以五分為一個“段位”,又詳問兒子全班考上九十五分、九十分和八十五分的各有多少人,八十分以下的有多少人。陸枕濤被問得煩躁:“還讓不讓人吃飯?”

行,先吃飯。吃罷,任靜坐到沙發(fā)上,喊來陸枕濤,再問剛才的問題。陸枕濤說:“我怎么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們老師肯定要在班上公布整個班級的考試情況,肯定要說些什么的,不可能把卷子發(fā)給你們了事?!?/p>

陸枕濤看著她。

任靜道:“你不說的話,我就去問你們老師,一個個問?!?/p>

說著按開手機就要上QQ。陸枕濤被逼到了墻角,喊一句:“行了!我告訴你!”

根據(jù)陸枕濤說的情況,任靜心里一默,他在班上的大致排名即出。

語數(shù)英三科,他的成績皆在中游位置,倒是挺均衡的。任靜克制住沒說責備的話,只說:“你得更加努力啊!”

陸枕濤回的是:“我已經(jīng)‘更加了?!?/p>

這話也不能被斥責為瞎說。開學以來,不,打開學之前,陸枕濤就是加了勁兒的,畫畫啦,玩啦,時間都是壓縮了的。這些,任靜都看在眼里的。

她點撥兒子,學習上,光用功還不行,更要注意總結(jié)方法訣竅,平時多跟尖子生交流,向他們學兩招嘛。她好意一片,得到的回復是:煩人!

“不要這么對抗,不要惹我冒火。”她警告。

陸枕濤的不吱聲、不應答,讓她意識到自己跟兒子的關系,正無可奈何地出現(xiàn)隔膜??伤苋绾危克€得給他施壓,她不得不這么做。她問兒子,開學之前他們母子談好的“君子協(xié)定”還記得不?

“你跟我討價還價,我是退了一步的,就按你說的,第一學期,排名在班上前二十名,只有這樣你才可以繼續(xù)畫畫?,F(xiàn)在呢?別跟我說不排名,貌似不排名,其實排名是存在的!眼看期中考試、期末考試跟著來了,那就正經(jīng)八百要排名了,到時候能不能考進前二十名,你心里有譜沒譜?”

陸枕濤低頭沉默,抬起頭來,眼神里竟然滿是惱恨:“你可不可以不要逼我!”

任靜心里一嘆:不知好歹的兒子?。?/p>

23

十月中旬的周六,七班搞了一次親子活動,地點在近郊一個濕地公園。

按說進入十月,天氣該不折不扣地高爽起來,秋高氣爽嘛。不過近幾年霧霾深重,哪怕出了太陽,是個晴天,往往也晴得不清不楚,混混沌沌。

周六這天就是這樣。一早太陽露了個臉,穿云破霧灑下的幾道陽光,在剛剛吻到地面連綿樓廈的房頂時,即被漫天霧靄吞沒。陽光奮力廝殺,終歸無力扎破摻和著灰霾的霧靄層,只顯著天色比陰天亮了幾分。

任靜沒有私車,也沒有去求有車的家長跟人家拼車。他們母子坐的是公交車。倒了一次車,到站下車后,母子二人即甩開雙腳,往目的地走去。

如今的近郊完全沒了郊區(qū)的樣子,道路兩邊,各色住宅樓盤和商用建筑已連綿成片。任靜常感疑惑,一年年地修這么多樓盤,哪來的人住啊??擅恳惶幮缕鸬臉潜P,總會很快住進人,繼而住滿,入夜,幢幢樓宅燈火璀璨。這就是大城市,誰不想往大城市奔呢,大城市機會多,資源多,有小地方?jīng)]有的好,然而反過來說,人多,競爭也大啊。

任靜經(jīng)常想到的就是競爭。不是她偏執(zhí),不是她犯神經(jīng),不是她愿意沒事給自己添堵,這不就是擺在眼前的現(xiàn)實嘛。

一輛白色小車經(jīng)過他們身邊,在前方往路邊一靠,停了下來。

他們母子走近小車時,車窗已搖下,陳黛眉的媽媽趙純,探出一張笑吟吟的臉,說道:“枕濤媽媽!枕濤!走路?。颗d致這么好!要不要搭個車?”

車里只有趙純和陳黛眉。任靜再三感謝,和陸枕濤上了車。趙純問一句“都坐好了吧”,一打方向盤,重新上路。坐在副駕位上的陳黛眉轉(zhuǎn)過身來,跟陸枕濤說話。任靜問陳黛眉她父親為何沒來,回說出差了。任靜說:“黛眉啊,聽說你不僅英語特別好,還會法語和日語,這么厲害,怎么學的呀?”

陳黛眉調(diào)皮地伸伸舌頭:“也不叫會,法語和日語,只是能說幾句而已。”

任靜極口贊嘆,向趙純道:“這孩子真好!黛眉媽媽,你是怎么教的呀?”

趙純開著車,哧哧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拔医??我能教她啥呀?我啥都不懂,我老跟這丫頭說,你媽笨得很,唯一能做的,就是巴心巴肝地愛你,給你喂飽、穿暖,至于你的學習啦考試啦興趣愛好啦,全靠你自己了。”

任靜心里一笑。她知道,這趙純在一家文化事業(yè)單位工作,據(jù)說還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有文化有見識的,咋可能不重視小孩學習?真會打馬虎眼。她說:“黛眉媽媽太謙虛了,黛眉這么優(yōu)秀,肯定不是白來的。”

“是。”這回,趙純不謙虛了,“我女兒是挺不錯的,那都是她自己的努力。我呢,只要她身體好,能吃能睡,每天開開心心的,我就心滿意足。”

任靜感覺到坐在身邊的兒子瞟了自己一眼,她沒看兒子,前趨身子,輕輕一拍陳黛眉的胳膊說:“黛眉,你太給你媽媽爭氣了,你有空的時候,給我家陸枕濤傳授點學習經(jīng)驗唄?!?/p>

陳黛眉再次轉(zhuǎn)過身來,仍是一副調(diào)皮表情:“陸枕濤的學習也不錯的呀,而且畫畫那么好,多才多藝!”

任靜不愿提畫畫,什么多才多藝!她說:“他不錯個什么!趕你差得遠!黛眉,上次月考,你各科都考得特別好吧?”

陸枕濤把臉別向了窗外。

陳黛眉說:“還行吧?!?/p>

任靜說:“真謙虛,我知道你考得好,我們陸枕濤跟你比,差好大一截?!?/p>

陸枕濤一言不發(fā)。

濕地公園到了,趙純把車開到停車場。車子停好,陳黛眉和陸枕濤跳下車去,撒腿跑開。遠遠近近的,全是小孩們的大呼小叫,四處一片吱吱哇哇。任靜等著趙純挎上包,鎖好車,兩人一塊兒向前走去。

趙純的五官不難看,可搭配在一起,卻顯不出漂亮。她也不太會打扮,一條不適合她的半截窄裙繃在腰間,小腹鼓凸如輪胎;唇上的口紅呢,大紅色,跟她并不白皙的膚色不搭,嘴角處也沒有涂抹得很仔細,有點溢出來了。但她仿佛渾然不覺,興致勃勃評點當日天氣、周遭景觀。任靜對公園沒啥興趣,濕地公園也不過那么回事,她滿腦子想的是得抓住這個機會,跟趙純好好交流一下。正琢磨著如何把話頭引到自己想談的話題上,就聽見趙純問:“枕濤媽媽,你是不是對枕濤要求太高了?”

我要求高嗎?她誠心請教趙純:“你是怎么要求你女兒的?”

趙純嘻然一笑:“就是剛才我說的,我的要求很簡單,健康、開心、能吃能睡,足矣。對了還有一點:做一個獨立思考的人?!?/p>

任靜不樂。看來這些會教小孩的,都不肯輕易把心經(jīng)透露給別人。算了吧。就聽見趙純一笑,趙純說:“話說回來,當家長呢,也是有訣竅的?!?/p>

任靜全沒想到趙純會有這一說,停下腳步,豎起耳朵。

趙純輕碰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繼續(xù)向前走。趙純說:“我的訣竅就是,適當?shù)責o為,適當?shù)厥救酰屝『⒆约簩ψ约贺撠?。剛才在車上我說的那些話,不是玩笑話,我真的總是跟我女兒說,你媽笨得很,你媽上班也累,不要指望你媽,不要依賴你媽,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p>

任靜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無為?示弱?這就是這個媽媽的家教秘訣、《葵花寶典》?可能嗎?有這么簡單?她問:“假如小孩冥頑不靈呢?”

小孩子有幾個是天生愿意學習的?愛玩才是天性,任性才是天性。趙純的回答,在任靜聽來,十足就是空話、大話。趙純說,要給小孩時間,不要太心急。

給時間?任靜心說,說得輕巧,給一年少一年,初中只有三個一年,一眨眼,中考就逼到面前了,你有多少時間好給?趙純卻還順著方才的思路,慢慢悠悠道,只要給小孩時間,再輔以恰當?shù)囊龑?,小孩會找到自己的興趣方向的。

任靜覺得話不投機,啥都不想說了,可是嘴巴卻沒閉住,她說:“像我兒子,興趣方向就是畫畫,要是由著他,一天大部分時間他都可以用在畫畫上,功課怎么辦?”

“剛才在車上我聽我女兒說,枕濤功課也是不錯的啊?!?/p>

說話間,她們已走到目的地,一塊綠茵茵的大草坪,學生和家長三五成群地站著,一些活潑的學生相互打鬧著。任靜對眼前的景象視若無睹,對趙純說:“上次月考,我家枕濤考得很一般,他要是不狠狠加把勁兒,到考高中的時候,不可能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的。”

趙純無話。

任靜說:“要是考高中考不好,還能指望他考上好大學?要是大學都考不上一個過得去的,他這輩子能有個什么好?”

趙純說:“別這么說……”

話未說完,宋麗華滿面春風,一路招呼著走了過來:“黛眉媽媽!枕濤媽媽!你們好啊!”

趙純轉(zhuǎn)過臉,跟宋麗華寒暄起來。這時候,班長齊柏宇叫全班同學集合了,家長們也遵從老師吩咐,在一旁站著。班主任老師宣布當天的活動內(nèi)容、注意事項等事宜,任靜左右看看,家長們有的是夫妻二人都來了,有的只來了爸爸或媽媽,有的是爺爺奶奶來了。

任靜看到了李姝,要不要去跟李姝說說話?活動開始了,任靜很快發(fā)覺了李姝母子的古怪。

拿做游戲來說吧,第一個“二人三足”游戲,即孩子和家長各出一條腿綁在一起,一同向前奔跑。李姝和谷勵完全配合不起來,全程踉蹌。趙純在旁邊喊:“谷勵媽媽!谷勵!你們要配合啊!先求穩(wěn),再求快!”那谷勵卻是面無表情,置若罔聞,越發(fā)把他媽拖得踉蹌,那李姝差點跌倒時,谷勵一臉冰霜,扶他媽一把,都扶得很不情愿。

接下來的游戲是“心有靈犀”,仍是孩子跟家長組合參賽,一人看圖比畫、描述,另一個背對圖畫,從對方的手勢言語中猜圖上所畫之物。這游戲,李姝母子的配合更不默契,莫說什么心有靈犀,倒像彼此不通電的兩個絕緣體。從頭至尾,谷勵都繃著臉,勉強比畫兩下,要么潦草說出幾個字,他媽猜不出,他手一揮,“過”,進入下一圖。相當不耐煩,相當居高臨下,好像做個游戲,屈了他的尊一般。

是他們母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可是出來玩嘛,做做游戲,熱鬧熱鬧,不愉快總該消散的。任靜看到的卻是,一整天下來,那谷勵始終沒露個笑臉,小小年紀,眉眼間竟有一種冰凍三尺的冷淡矜持。

冷眼看去,李姝對她兒子,似有點沒奈何。

任靜憑第六感咂摸到,這對母子間的別扭,不是突發(fā)的、臨時的,相反,有點年深日久的況味,這是咋回事呢?

24

李姝心情很是低落。

活動結(jié)束回到家里,她屁股一挨沙發(fā),眼淚滴答成線。

她這兒子,性子怪得無法無天了!

他是故意的嗎?!

人人都看到她兒子成績好,學習拔尖,都羨慕她有這么個厲害兒子,誰了解她內(nèi)心的苦楚!就說今天,全班做活動,本來是個開心事,大家都興高采烈的,她這兒子就算心傲性孤脾氣獨,多少該收斂些,哪怕做做樣子呢!可他的表現(xiàn)呢?打她的臉哪。別的孩子主動跟同學父母打招呼、問候,她兒子呢,眼里無人,嘴里無聲;別的孩子大多鬧喳喳的,爛漫活潑的,她的兒子呢,自始至終冷冷冰冰;做游戲、打比賽前后的那些雜事,其他孩子一個個奮勇當先,積極幫忙,唯她兒子,袖手一旁,一副高高在上之態(tài)。

整整一天,他都在不管不顧地上演他的冷漠、古怪、無禮、不合群。

他的那些同學,禮尚往來地都不來親近他。

李姝不用觀察,無須判斷,就知道別的家長對她兒子,定是另眼相看了:沒禮貌沒家教啊,成績好又怎的?

李姝說不出的沮喪,說不出的慚愧。

兒子這樣一副古怪脾氣,她是有責任的。回頭看,是她錯誤的婚姻,是她當年跟兒子父親長期的冷戰(zhàn)熱戰(zhàn),還有她堅決離婚帶給兒子的傷害,把兒子改變了。多少年來,他躲進孤獨的殼里,只管用學習、做題、看書,把自己填得滿滿的,把一切煩惱擋在那層殼之外。所以他成績好呢。

她對兒子是感到歉疚的,可她能怎么辦?兒子父親帶給她的濃煙滾滾的惡劣情緒,她壓不住啊。她曾開誠布公對兒子說過:“你爸爸不是個壞人,問題是你爸爸這個人,太沒有自尊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接納不了,讓我覺得作嘔,我沒法跟他相處?!?/p>

說這話,是希望兒子理解她。當時兒子七歲。兒子拉著她的手,哀求說:“讓爸爸改!讓爸爸回來吧!”

李姝只撲簌簌落淚。

那個人,他怎么可能改!

她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錯誤,只怪她自己當時沒穩(wěn)住。她挨邊三十歲那年想結(jié)婚了,四下里一望才發(fā)現(xiàn),身邊幾無可選擇的人。最后選擇了谷家駿,算不算饑不擇食呢?其實他倆認識的時間不短,但她對他從來沒興趣,不是因為他年齡比她小兩歲,也不是因為他掙錢不多,個頭不高、長得不帥,那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她根本看不上他,一個熱衷飯局、愛湊熱鬧、舉止輕浮的家伙,沒一點男人的莊重。等到結(jié)了婚,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些根本不是無關大局的小毛病,這男人的精神重心全在各種吃喝聚會上,三天兩頭往外跑,以在別人飯局上混把椅子為人生至境,還揚揚自得跟她炫耀。他不顧家不做家務不上進倒也罷了,那種厚皮沒臉恬不知恥的德行,太讓她覺得屈辱了。

跟他生氣,對他責罵,同他吵架,全沒用。要不是懷了孕,要不是后來孩子落地,再后來則是孩子太小,李姝早就一次次手起刀落,把那段婚姻斬除了。沒離婚的那幾年,日子過得疙疙瘩瘩。只要看到他拿起手機搖頭晃腦替別人張羅飯局,她氣就不打一處來。更氣人的是,他竟把飯局上的殘羹剩菜打包回來,獻寶似的招呼兒子:“來兒子,看爸爸給你帶什么好吃的回來了。”若是李姝撞見,沒的說,兩步搶上前,只管一把抓過飯盒,狠狠往地上一擲。

谷家駿那人倒是脾氣好,她發(fā)火,他嬉皮笑臉;她痛罵,他不對罵,還有心情擠眉弄眼,越發(fā)把她氣得手腳發(fā)抖。早先她是多么溫文爾雅的人,說話低聲細語,也不會吵架,也不會罵人。結(jié)個婚,面目全非,罵人水平突飛猛進。

即便氣到極點,李姝也不會當著兒子的面跟他吵,對他罵。這方面,她是有自制力的。饒是如此,她仍發(fā)覺谷勵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她心里難受啊。

埋葬了婚姻,驅(qū)逐了前夫,李姝把母親從老家接了過來,卻跟母親也處不順當,各種不順當,尤其是她看不慣母親對外孫的嬌慣。她母親當年哪是嬌慣孩子的人,對李姝姐弟,不打不罵就是好的,而今年紀一大,作風巨變。把谷勵當嬰兒一般,照料得那叫一個精細,比精細還過頭,吃飯的時候,老太太不吃,坐在外孫旁邊,專事給他搛菜;搛菜還不夠,魚刺幫他剔了,蝦子幫他去皮,連早晨吃個煮雞蛋,也要幫他剝殼。李姝心說,你咋不幫他嚼呢!從她的角度,老媽的愛簡直是糊涂的愛,根本上是自私的愛,從不考慮濫施寵愛的害處。她提醒母親,反對母親,漸漸地,母女倆由彼此忍耐到相互慪氣,由相互慪氣到相對抱怨。兩人都嘴碎,一個趕一個地絮叨,絮叨來絮叨去,火星四濺。有一次老太太惱了起來:“你把我接過來,不就是伺候他的嗎?伺候他也伺候你,不然你接我來干什么?”

跟老太太齟齬過后,李姝時常會獨自在陽臺上枯坐很久。以前跟兒子他爸吵架后,她也常這么枯坐,把自己坐成一尊灰暗的雕像。

從什么時候起,她發(fā)覺谷勵的寡言少語愈加嚴重了呢?仔細想來,似乎每一年,谷勵都比上一年沉默些。一些時候,李姝覺得這也沒啥,兒子的爹那么個德行,兒子反著來,沉穩(wěn)些,冷峻些,挺好。另一些時候,她又意識到不妙,兒子才多大點,心事重重得像頭頂上壓著一盤石磨。

“你開朗點嘛,跟我多說說話嘛?!崩铈膭顑鹤?,她肚子里找得出來的,也就是這些話。谷勵的反應,要么不置一詞,要么硬邦邦甩給她一句:“沒啥可說的?!?/p>

兒子不愛跟她說話,跟外婆的話也少,外婆倒是很理解外孫的樣子,也不是理解,是遷就,是嬌慣,是百依百順。有了外婆撐腰,谷勵在古怪的道路上越發(fā)得了意。李姝是能說的都說了,好也說了,歹也說了,氣也氣過。她極少罵兒子,兒子自尊心強啊,又是個悶葫蘆,罵了他,不知他怎么記仇呢??墒怯幸淮危铈钦娴臍獾搅?,那次李姝生病,發(fā)燒、咳嗽、骨頭疼,讓谷勵去給她買點藥,谷勵愛搭不理。盡管他終究出門去把藥買了回來,卻不是李姝要的藥。李姝剛說一句,谷勵把裝藥的小塑料袋往桌上一摔,轉(zhuǎn)身走人。李姝那個氣!嗓門一抬,吼了起來,沒吼完,她媽沖過來:“你吼什么??!有話好好說嘛!”

李姝更生氣,跟老太太也吼開了。那是她們母女沖突得最厲害的一次,氣頭上,兩人都說了傷人的話,都氣得發(fā)抖,都唰唰落淚。最后各自向壁,家里一片死寂。

家里出了這么個狀況,谷勵竟然只顧窩在自己房間,壓根不出來做點什么,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她們是跟他朝夕相處的兩個人哪。不錯,他是小孩子,可他又不是兩歲三歲,又不是傻子呆子,他咋就這般冷漠?

為這事,李姝前思后想,最后痛下決心,把母親送回了老家。她不能再任由兒子在老太太的寵護之下一味自私下去,古怪下去,冷漠下去了。

那年,谷勵十歲。

自打老太太離開,不等李姝按原定設想跟兒子做一次長談,谷勵自己就有了轉(zhuǎn)變。原先,他是油瓶在面前倒了,都不伸手扶一下的,等到家里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他不聲不響,更改了畫風。李姝炒菜做飯,他有時會走來幫著盛飯,端菜;李姝打掃衛(wèi)生,他會把拖布從她手里拿過去,把拖地的活兒做了;李姝洗了床單被罩,喊他一聲,他也肯過來搭個手,協(xié)助她晾曬。盡管還是話少,然而,他真是有變化啊。

李姝兀自百感交集。

每年寒暑兩假,她再不好安排也要安排出時間,帶兒子出去做個旅行,讓他散散心,讓他高興高興。旅行時,谷勵情緒狀態(tài)總歸要跟平時不一樣些,話多了,別扭鬧得少了,也愛笑了。前年暑假,她帶他去了一個海濱小城,記憶中,那一次是谷勵上學以來,他們母子處得最和諧的一段時光。李姝忘不了,有天早晨在海邊,谷勵突然跟她開了句玩笑,她一時以為聽錯了,等確定沒聽錯,簡直有點反應不過來,又是詫異,又是高興,還有那么點受寵若驚。

然而,每次都是從度假地回來不出兩天,谷勵又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

李姝長嘆之下,也只能聽之任之。

她不是神仙,她還能做什么?實話說,她自己的滿腔愁怨,還不知往何處倒呢。

25

當晚李姝心里發(fā)一個狠,是對兒子發(fā)的狠:你冷,你獨,你目中無人,我也叫你嘗嘗冷漠的滋味。

她非得做點什么,沒辦法也得強找辦法。兒子這么下去,越是成績好,越不可能有朋友緣,越可能成為一個孤家寡人。她替他愁啊,最最擔心,將來他落得個連女朋友都交不到的田地。

像過去跟前夫冷戰(zhàn)一樣,李姝開始跟谷勵冷戰(zhàn)。你不是尊口難開嗎?我也不說話,誰不會不說話?次日禮拜天,她一整天沒對谷勵說一個字,早中晚三餐,她都是把飯菜做好,自己坐下就開吃,也不喊兒子,也不催兒子。飯點之間,她待在自己房間,看手機,看視頻,給朋友打電話。這三餐,谷勵都是在她吃過之后,靜悄悄出來吃的,吃完還把鍋碗洗了。

周一早晨,谷勵去上學,李姝不像往常那樣,叮囑他“路上小心”。傍晚她下班回到家,做好晚餐的鐘點工大姐正要離開。這鐘點工大姐,是李姝送老媽回老家后請的,除了周末,每天來給她家做頓晚餐。她跟大姐道了別,像昨日一樣,自己獨自開吃。晚上睡覺前,她也不跟谷勵說“早點睡”。

相持到周二傍晚,谷勵安之若素,李姝卻繃不住了。畢竟,兒子不是前夫,她如何將冷漠進行到底?

這三天,她基本跟兒子沒話,谷勵既不問一句,也毫無不安的表示,李姝真有些奇了怪了,她這兒子也許有點人際交往障礙?她落座餐椅時,叫了谷勵一聲,谷勵過來了,坐下,拿筷,端碗,默默開吃。

“這幾天你是什么感受?”李姝看著兒子問。

谷勵不答。

“你不覺得氣氛有點奇怪?”

“挺好?!?/p>

挺好?這是什么話?李姝問:“你覺得這樣下去挺好?我們一直不說話挺好?你……”

“有那么多話好說嗎?”

有!

李姝說,人是社會性動物,是需要交流的;人是情感動物,是需要情感支撐的?!澳阌植皇亲蚤]癥,我就不信,你不需要朋友,不需要跟人交流。你這么繃著,跟所有人對抗著,覺得很帶勁兒是不是?你現(xiàn)在是還沒成年,等你成年了,你就知道好歹了!”

谷勵如常吃著飯。

李姝哪有心思吃飯,把筷子放下。她知道,自己呢,是個話多的;更知道,絮叨多了,谷勵煩??墒撬谜f啊,她說了東,說了西,說了這幾天她的感受,說了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又說到親情,說到友情,說到這個殘酷又復雜的人世,說到后來,她都不知道說到哪兒去了,到底要說個什么,可還在說。只要兒子沒有站起來走掉,她就要繼續(xù)說。

谷勵碗里的飯吃光,開始喝湯。李姝打住前面的話頭,趁他沒離開餐桌,抓緊向他問道:“你這脾氣能不能改一改?”

谷勵仍不搭腔。

他不回應,她就說第二遍。

谷勵冷冷開了腔:“你要我改成啥樣?我就是我?!?/p>

李姝氣一個噎,半晌,道:“你咋這么獨呢!”

谷勵推開碗就要起身,李姝垂下淚來,叫一聲兒子:“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對你產(chǎn)生了這么消極的影響?你要我怎么辦?你跟我說,你要我怎么做!”

這句話,讓谷勵椅子上坐著,沉默好一陣,然后說:“我知道了?!?/p>

問題是,谷勵依然沒一點改變的跡象。照樣不跟同學往來,不交朋友,跟她這個媽也沒什么話。她要是多說兩句,他可以當著她的面,把房門一關。

李姝真是黔驢技窮了,又給女同學打電話。

有段時間,她給老同學打電話打得很勤。滿腹的話,滿腹的愁緒,她得找個出口啊,不說,她得憋出病來。那陣,她電話粥一煲三兩個鐘點。她的一個女同學話也多,李姝和她聊得最長的一次,一氣說了四五個小時,手機發(fā)燙了,打開免提,手機放在桌上聊;手機沒電了,一邊充電一邊聊。

什么事都不能過頭。不久李姝感覺到,她這些女同學,包括那個話最多的,都開始敷衍她,不太想聽她反復倒苦水了。她也克制自己,可是總有克制不住的時候。

幾個女同學照例對她一番安撫,都安撫得浮皮潦草。一個女同學給她出了個主意,建議她帶谷勵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帶兒子去看看心理醫(yī)生,李姝不是沒起過念。人嘛,多少有點心理問題,現(xiàn)今這世道,正常的有幾個何況她家這么個家庭狀況。谷勵這孩子,不說真有啥心理疾患,接受一下疏導也確有必要。但以李姝對兒子的了解,他怎么肯去!這不,她拐彎抹角,都沒說看心理醫(yī)生,說的是帶他去跟心理專家聊聊,谷勵當即冷臉駁回:“要去你自己去?!?/p>

“是看專家,”李姝說,“去跟專家聊聊天而已,有啥不好?”

“不去,沒興趣。”

“那你跟我聊?”

原以為,谷勵會用他慣用的一招,給她一個無言的背影,把她撂下,自己走開。誰知這一回,谷勵卻慢悠悠說了幾個字:“不聊也罷?!?/p>

這話老成得!李姝憋不住笑了。谷勵的十二歲生日在一個月之后,他十足的還是個少年郎,可聽聽他的口氣!她這兒子呀,智商高,心也深哪。她問兒子:“為啥?”

“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p>

李姝好不意外,尚未找到回應的話,谷勵又說話了,說:“媽,你找人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你就有說話的人了?!?/p>

李姝一個“我”字之后,再說不出下面的話。

谷勵再開口:“你找人,不用考慮我,你覺得好就行。”

“我怎么能不考慮你!”李姝聲音打戰(zhàn),多少委屈,多少辛酸,轟然涌上。

“你不用考慮我!”谷勵忽地不耐煩,“去找吧!”

一轉(zhuǎn)身,走了。

李姝又一次百感交集。

“去找吧”,這話說得帶著說不出的生硬,但就是這么幾個字,讓李姝咂摸到,谷勵心里不是一點沒她。他還知道她有自己的事,有自己的難事,看來,他不算自私到水潑不進。李姝暗嘆著,深深吸了口氣。

窗外,夜晚慢慢沉寂下來。這尋常得不值一提的夜晚,有多少人無眠?多少人在輾轉(zhuǎn)?多少人仍在為生計忙碌、煩憂?還有多少人,企盼著一夜之后,太陽升起,天地一新?

李姝熄了燈,躺下,被子拉到下巴,閉眼。只望睡著了,萬事不憂。

26

秋冬之交,霧氣越發(fā)地重了,霧中夾霾,霾里摻霧。早晨起來,窗外常常是灰不灰、黃不黃的一片朦朧,仿佛黑夜沒做完的混沌之夢,變了個形態(tài)釋放出來。有時到了傍晚,那阻隔著天光、更改著天色的霧霾也不散去。

米穎家的保姆汪姐向米穎辭了工,因為汪姐的大女兒要生孩子了。生孩子事大,汪姐得去給自己的女兒當保姆,只好辭了米穎家的這份做了十多年的工。米穎沒再請保姆,自己把家務活兒攬了下來。

采采進初中后,上學放學無須接送,米穎時間上更富裕了。汪姐辭工之前,米穎正起念,要不要出去應聘個工作。原先上班奔波的那些年,她也常盼著,哪天不上班就好了。這一天真的降臨,才發(fā)現(xiàn)不上班有不上班的苦楚。天天守家鎮(zhèn)宅,就算她性格是個好靜的,也不免覺得時間難熬。她一不打麻將,二不愛逛街,有那么幾個同學朋友,人家都要上班。后來她開始學畫畫,學刺繡,但鋪滿日常的那份單調(diào),那份寂寥,服用起來并不輕松。

當然,她也不喜歡太過奔忙,誰愿意成天打仗似的呢,她又不是歐陽衛(wèi)東。

沒想好要不要去求職,汪姐說要辭工,米穎便把這個心思打消了。

汪姐辭工前夕,采采班上進行了第二次月考,相當于過去的期中考試??荚囃戤?,出了一個排名,采采綜合成績名列全班第六。

米穎挺滿意。盡管采采沒進前三,但是名次這個東西,在她看來,也重要,也不重要。她也鼓勵女兒爭取好名次,這主要是為了讓女兒保持學習的積極性。小學到高中,十二年的學習生涯,對小孩來說可謂漫長,好的名次,對孩子是有激勵作用的,會讓孩子覺得有勁頭。至于能到什么名次,真不必強求,女兒已夠努力,她還強求個什么?

這個事情上,她是犯過錯的。從采采上學第一天起,她經(jīng)常對采采說的是,努力比分數(shù)重要,比名次重要,只要努力了,媽媽就滿意。但很長一段時間,她完全沒意識到,每次采采考完試,她總會不自覺地問一句,誰考第一???最高分是多少?根本沒想過這順口一問,會給女兒造成什么暗示。直到采采四年級,一次數(shù)學考試考得不太好,竟不敢把卷子拿回家讓她簽字,還對她說謊,導致她狂暴地打了采采一頓。那是她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打孩子。打,為的是女兒說謊;但事后,了解到采采為何說謊,米穎十分自責,女兒是害怕那個分數(shù)讓她不高興,才謊稱卷子丟了的。她難受得一整夜沒睡好覺。

那個事情之后,不管什么考試,她再不問詢最高分多少,第一名是誰。除非采采自己愿意說。

這一次,她也不問。她不問,采采倒要說,第一名,當然是谷勵啦,主科單科成績?nèi)康谝唬C合成績沒啥可說的,也是第一,妥妥的學霸,用苗知禾的話說,霸得“日月無光”。

苗知禾呢,這次卻考得不好,很不好,連她的最強項語文,排名都很靠后,綜合成績更是悲催。苗知禾的數(shù)學是個老大難。采采說,苗知禾情緒很低落,低落不是因為名次低,采采說苗知禾才不在乎什么名次,她煩惱的是她媽不會放過她。米穎問,怎么個“不會放過”?采采說,訓她唄,罵她唄,不讓她上網(wǎng),不許她寫小說唄。

苗知禾是采采的好朋友。因兩家住得近,放學時,兩個女孩總是結(jié)伴回家。苗知禾也來米穎家里玩過,第一次來,她就對采采家滿廳的書表示出極大驚喜。米穎把租住的這套房子的客廳,布置成了客廳書房兩用的房間,從宜家買回幾個書架,自己組裝起來,靠墻置放,又在廳的中央橫置了一排低矮的活動書架,兼做隔斷,隔開客廳與餐廳。

米穎看得出,苗知禾是真心喜歡書。每次來她家,這女孩都會貼著書架,看過來,看過去。好些書,苗知禾說她自己也有,是用零花錢買的,有文學名著,有文人傳記;好些書,都是大部頭,她都看過嗎?苗知禾說,看過啊。米穎為之刮目。又聽采采說,苗知禾不僅作文好,還寫小說呢,寫的玄幻小說,貼到網(wǎng)上,有很多粉絲追著看哩。

這樣的孩子,先不說是不是偏門的天才,可以斷定的是,她跟應試教育這套體系,不太可能擦出火花,擦不出火花不說,十有八九互不兼容。這就得看家長的了??墒敲缰痰膵寢寗⒚酚衲?,米穎通過她在家長QQ群里說的話感覺得到,那不是個敢于“離經(jīng)叛道”的家長,而且把成績看得很重。劉梅玉不止一次在家長群里說,她女兒數(shù)學差,做個數(shù)學作業(yè),好似爬陡坡;她女兒在數(shù)學上就是不肯用功,所有該用功的都不用功,不該用功的倒肯花時間,等等。說得憂心忡忡,又再三向眾家長請教:怎么辦啊!

米穎心說,那可難辦了。

送走汪姐沒兩天,采采放學回來告訴米穎,班上舉行了班干部選舉,她被選為了副班長。

這可叫米穎沒想到。那原來擔任副班長的陳黛眉呢?改任學習委員。原先擔任學習委員的谷勵呢?谷勵落選了。另一個落選的是苗知禾。

苗知禾落選,谷勵落選,米穎都不太意外。意外的是,采采被同學們選為了副班長。從小組長到副班長,這升幅可夠大的了。

米穎說:“可喜可賀,但不要覺得自己就高人一等了啊?!?/p>

“我能那么淺薄嗎!”

現(xiàn)在的小孩子說話!米穎大笑。

她當然替女兒高興,高興的不是女兒加官晉爵,而是她被同學認可。采采當選副班長,平心而論,這不就是回歸正常的一個選舉結(jié)果嗎?不能說采采現(xiàn)在的這個班上,就一定沒有當年王亦倩那樣的同學,但隨著小孩們一年年長大,小恩小惠的誘惑,就不那么管用了??梢娦『⒌男睦镆彩怯幸粭U秤的。

立冬日到,天短了,氣溫并未大幅跌落。此地從立冬到小雪這段時間,向來不會太冷,好似秋日余情未了,不肯退場;又仿佛氣溫遲疑著,下不了決心,跌不下去??傄M了十二月份,寒意才鋒利起來。因天氣不寒,此地不像北方那樣,立冬要吃餃子,或者像別的地方那樣,要吃羊肉。雖不吃餃子羊肉,米穎還是準備做兩道好菜。

下午,她搜尋做菜短視頻,打算學兩手新鮮的。正看著視頻,手機響了,接起手機,一個有些喑啞的聲音傳來,問她是不是歐陽采采的媽媽。

米穎說是。

對方說:“我是苗知禾的媽媽劉梅玉?!?/p>

米穎忙跟對方說你好。劉梅玉客套幾句后,說有點事情想向她請教,問米穎什么時候方便。

“不客氣啊?!泵追f說,“我隨時都方便的。”

劉梅玉說:“那我請你喝個咖啡?你看,在哪個咖啡館?”

“咖啡”兩個字,劉梅玉說得很是猶疑。米穎估計劉梅玉平時不坐咖啡館的,也未必愛喝咖啡,就說:“知禾媽媽,不用客氣的,我們住得近,你愿意的話,到我家來吧?!?/p>

27

晚八點不到,劉梅玉登門。

劉梅玉很瘦,肩膀窄窄,膚色偏黑,穿一件中長的舊牛仔上衣,臉上堆著用力又拘謹?shù)男?。她沒帶包,卻拎了一袋砂糖橘。米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進得屋來,劉梅玉落座,目不斜視。

米穎將泡好的茶放到她面前,劉梅玉忙欠身稱謝,客套著寒暄,吃了嗎?打擾了啊!又問米穎:“米老師每天都在家專職輔導小孩功課?。俊泵追f說哪里,沒那個能力的。劉梅玉扯開嘴角笑笑:“米老師,你家采采這次選上了副班長,恭喜呀,你是教子有方呢?!?/p>

米穎少不得謙遜一番,請劉梅玉喝茶。劉梅玉不端茶杯,說:“我們家苗知禾沒被選上,那是她該!我跟她說,你學習那么差,好意思當什么班干部!”劉梅玉吁口氣,接著說,“米老師,我從來就不求她當什么官,我只有一個愿望:她把學習搞好。我也不怕你笑話,米老師,我和她爸爸都是沒啥文化的,她爸爸比我好點,也只是個技校畢業(yè),我們這種家庭,小孩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學。我們能為她做的,拼了命地都為她做了;該給她講的道理,好的歹的,都給她講了,她哪怕聽得進一句半句!我就只差沒拿大棒子打她了!米老師,你說我該怎么辦?請你給我出出主意,我謝謝你了!”

說話間,劉梅玉雙手合十,直向米穎啄叩。米穎連忙擺手,說:“知禾媽媽,你不要急呀。”

“我能不急嗎!”劉梅玉的臉色神情,真是急得火燒眉毛的樣子。米穎說:“這才開學兩個多月……”她話沒說完,劉梅玉把話頭接了過去:“刨去暑假寒假,一年滿打滿算也就九個月,一轉(zhuǎn)眼就沒了呀!做大人的吧,混混時間無所謂,做學生的,怎么敢!”

劉梅玉說:“我們文化低,以前吧,不懂得抓小孩的學習,現(xiàn)在想抓呢,不知道從哪里入手!”劉梅玉雙手互擰,又說:“米老師,我看著別的小孩都在進步,都在往上走,再看看我們家那個,我真是苦膽都急出來了!我該做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請你教教我!”

米穎還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清楚好多家長在小孩跨進中學校門時,便一腳踏響了助攻的馬達,也不是助攻,是施壓。如火如荼地施壓。此刻,她是近距離切身感受到了這種壓力的風暴。她一個大人、一個旁人都感受到了壓力,可想而知苗知禾的處境。

有心勸勸劉梅玉,太急了不好??墒菓{直感,這個媽媽是不好勸的,雖說劉梅玉一口一句“請你給我出出主意”“請你教教我”,聽起來,是極其渴望智力外援,但如果你說的話不符合她的預期,她是聽不進去的。米穎想,若跟她說,不要太在意分數(shù)、名次,應順著苗知禾的興趣、特點來引導,說不定會被劉梅玉認為是不懷好意。劉梅玉的心情,米穎也理解,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做家長的只能是盡量說服、幫助小孩去適應現(xiàn)有的教育體系。只不過太性急了只會適得其反啊。

米穎尚未想好說什么,劉梅玉又道:“米老師,你說我們家那個孩子到底是什么問題?要說智商,她不是智商不夠,為什么就學不進去?特別是數(shù)學,同樣的老師教,同樣的聽課學習,為什么她做題就那樣困難,考試就那么瘟?”

見劉梅玉一味地急,米穎便不走過場,盡己所能,做了一番分析。說,很可能從一開始,苗知禾對數(shù)學這門學科就沒產(chǎn)生興趣,并且也一直沒被激發(fā)出興趣,打頭起她就不愿學,導致基礎差,這份差一年年累積起來,就是個積重難返。

“那怎么才能激發(fā)她的興趣?”劉梅玉咬住關鍵問題問,“比如你家采采,她學數(shù)學的興趣怎么來的?”

這怎么回答?米穎愣一下,說:“興趣來自于好奇心吧。但是人跟人不同,每個人好奇心的落點是不一樣的,苗知禾的好奇心肯定是偏于文字方面的?!?/p>

“我就恨她這個偏!她為啥不能正常一點?”

米穎跟劉梅玉說,苗知禾的這個偏,也不能說不正常,看從什么角度看吧。劉梅玉細微的神情變化表明,她不愛聽這種話。米穎笑笑,說:“我個人的意見是,要想有效幫助苗知禾,還得想辦法幫她把數(shù)學基礎補一補。最簡單的比喻,好比搭房子,基礎不好,樓房肯定搭不高,還隨時可能倒塌?!?/p>

劉梅玉點頭:“對的,對的,我也想過給她報個補習班,看來是必須給她報了,對不對?”

大門咔嗒一聲,歐陽衛(wèi)東推門進來。

劉梅玉即刻站起身,米穎也站起來。一番介紹,幾句寒暄之后,劉梅玉便告辭要走。米穎也不虛留,將劉梅玉送到樓下,送出院子,一路上,又跟劉梅玉說了些話。說那些話,是為了引出最后幾句,她說:“總之吧,天是塌不下來的。我們做父母的,要為小孩使勁兒,不過也別太急,太急了,只會讓小孩感到無所適從,父母跟小孩之間,也會搞得過分緊張。我個人覺得啊,過分的緊張不能成為一種驅(qū)動力,反而會弄成一種內(nèi)耗,對誰都不好?!?/p>

劉梅玉還想說什么的樣子,遲疑一下,道:“米老師,謝謝啊,你回吧,太謝謝你了!”

28

劉梅玉一路往家走,街上燈火輝煌,人影憧憧,路上車流不斷,街頭小店飛出的樂曲聲,此起彼伏的。跟鄉(xiāng)下寂靜得寥落的夜晚相比,城市的夜晚,好像人造夢工廠。一家中餐館門外,一幫酒足飯飽的人站在人行道上相互告別,人人嗓門提得高,又笑又說的,也不知哪兒來的興致,也不知吃個啥飯吃得這么晚。

氣溫雖不算很低,但夜晚的風,畢竟有了細碎寒意,麥芒似的直往皮膚上扎。劉梅玉把身上寬松漏風的牛仔衣裹了裹,回想米穎說的話,“天是塌不下來的”,劉梅玉心說,那是你們,你們條件好,當然可以說那樣的輕巧話,我們是什么條件!

她和她丈夫兩人都不是捧鐵飯碗的,他們從鄉(xiāng)下走出來,哪夠得著什么鐵飯碗!劉梅玉在一個百貨商場做內(nèi)勤,也就是做些雜事。她丈夫是一個維修技師,在一家電器公司做售后。他們家在苗知禾上小學一年級那年才貸款買的房,老小區(qū),二手房,緊巴巴小戶型,圖的就是便宜,卻也貸了十年的款。

劉梅玉工資本就不高,近些年,實體商場日益蕭條,以前多少有的幾個獎金,早不見了蹤影。說來,她丈夫的收入不算低,可那錢怎么掙來的?熬骨血熬出來的,拼身體拼出來的,一年到頭,丈夫沒有正常周末和節(jié)假日不說,還經(jīng)常一忙忙到天黑,忙到天黑不算,吃飯也沒個正點,甚至一連幾小時,水都撈不著喝一口。這樣消耗身體,能撐多少年?

她時常勸丈夫悠著點,也只是一勸。有出工的單子,她丈夫再累再忙也要接。她呢,就算心疼老公,也愿老公多有進項。

他們要還房貸,要過生活,還必須千方百計攢點錢,以備看病等不時之需。此外,將來女兒上大學,老人年紀再大些身體七病八痛,哪樣不要錢!更不要說未來他們夫妻的養(yǎng)老了。

眼看著手里的錢變得不禁使,劉梅玉肉痛得很,心里叫苦不迭。叫苦不是辦法,直接有效的辦法是省,節(jié)約。

精打細算,勤儉持家,劉梅玉的辦法,那叫個多,有些辦法,她丈夫都覺得嘆為觀止,每次看到她拿剪刀把擠不出牙膏的牙膏管剪開,刮地皮般把管內(nèi)和管頸膏體搜刮得干干凈凈,她丈夫就要笑,她也笑。

她唯一使不上勁兒的,是女兒的學習。

原先使不上勁兒就算了。苗知禾上到小學六年級,她才如夢初醒般發(fā)覺,別的家長都在為小孩的學習掄圓了膀子使勁兒呢。搞得她一下子就有些緊張了。但那時的緊張,還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說,得閑的時候,心里緊一緊,忙起來了,哪顧得上那些。苗知禾升初中,搖號搖進六中熙和學校,一開始,劉梅玉還有意放棄這名額。從她家當時住的地方到熙和學校沒有直達公交車,得換乘,若是騎自行車,少說半小時。讓小孩自己來去,怕不安全;接送呢,跟他們同住的公婆,公公做著一份看大門的工作,不得閑,婆婆一把年紀了,早高峰時段陪著孫女擠公交車,萬一擠出個什么意外來,更多的事情都出來了。

那天,她娘家二哥來她家。二哥在一偏遠小城給單位領導當司機,是送領導過來開會的。劉梅玉向二哥說起這個事,二哥斷然道:“莫做傻事!端端落到頭上的好運氣,千金萬金買不到,你們不要?”二哥說,你們以為扔的就是個名額?你們?nèi)拥氖峭尥薜那俺蹋《缯f,娃娃將來考上個好大學,跟讀個草繩拴豆腐樣提不起的技校、職校,能比嗎?二哥舉例,誰誰家的小子,讀書爭氣,考上了上海復旦,如今都出國了;誰誰家的丫頭,也是讀書厲害,敲開了浙大的門,如今在廣州當白領,爹媽說起來,那叫一個昂揚!而這倆小孩的其他小學中學同學呢,有跑銷售的,有做保安的,有在餐館端盤子的,還有在娛樂會所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當服務生的,一個天一個地,螞蟻能跟大象比嗎!

要進一流大學,中學相當關鍵。為啥大家打破頭都要送娃娃進個好中學?二哥說,天底下的爭搶,都不是無緣無故的。

二哥一番話,給劉梅玉來了個醍醐灌頂。其實那些道理,她都是明白的,認可的,只是以前有些東西沒浮出水面。而今一被點醒,她便抓牢了方向。

有了方向,也就有了氣魄。

她劉梅玉是個底層草民,再底層,她也是有氣魄的。和丈夫一番商議之后,發(fā)個狠,到熙和學校附近租了套房子。

以他們家的條件,這實打?qū)嵉爻隽搜玖?。他們租的是這一帶樓盤中,最老舊寒酸小區(qū)的最小戶型,租金卻不便宜,學區(qū)房哪。他們家自己那套房子租給了別人,但收入的租金抵不了付出的房錢,每個月他們還得貼進幾百元。

為這個,她當然要不斷敲打女兒,她必須讓她發(fā)奮。她說:“你爸媽起早貪黑,掙的都是血汗錢,為你讀個好學校,我們才租房子搬的家,你不好好學習你對得起誰!”“你將來是靠不了我們的,我們頂了天,也就是掙個溫飽錢,我們還指望你呢,你爭點氣吧!”

一遍遍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劉梅玉也一遍遍地堅定了自己的意志,她非逼著女兒好好把書念出來。她這女兒,人是聰慧的,從小愛讀書,作文寫得好,成績咋不能搞上去!女兒有一個穩(wěn)妥的未來,他們夫妻就算不指著她享福吧,起碼會有一份踏實感。

現(xiàn)在卻頭痛地發(fā)現(xiàn),她女兒跟別的同學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最可惱的是,她完全沒啥手段鞭策女兒加油。

劉梅玉是吼也吼了,罵也罵了,也向其他家長討教過。那些家長呢,不痛不癢說的全是“不要太急了”“一步步來”這樣不著天不著地的話。要是她家條件好,孩子讀書好不好無所謂,她吃飽了撐的去犯急?

一路上,劉梅玉盤算著補習班的事。給苗知禾報班呢,那可是一大筆支出。劉梅玉沒給小孩報過班,卻不是不知補習班的收費那叫個燙人,她家能有多少錢往那窟窿里扔!再說了,今年報了班,明年報不報?后年呢?再往后,高中還有三年。這么一年年的,他們夫妻兩口,不得把骨頭榨干嘍?

29

劉梅玉心里盤算不定地打開房門,客廳里,她公婆在看電視,她丈夫歪在沙發(fā)里看手機。

劉梅玉換了鞋,徑直走去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洗手。一抬頭,從鏡子里看到丈夫的人影,嚇了一跳。她丈夫撓撓耳根,說:“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p>

肯定沒好事。這話在她心里一冒出,她丈夫的話就出來佐證了,她丈夫說:“下午我哥來了個電話,想借兩萬塊錢?!?/p>

“沒有?!?/p>

她丈夫嘿嘿兩下,嘿得有些無奈,又有點討好。

劉梅玉把濕手抖一抖,在毛巾上擦干,說:“沒有就是沒有?!?/p>

兩人都壓低著嗓門說話,怕驚動了客廳里看電視的老人。她丈夫說:“我哥也不輕易開口,這是遇到事情了?!?/p>

把事情簡略講了一下。

她丈夫哥哥一家,在此去一百多公里的一個縣城居家,原本日子也堪堪過得,料不到,嫂子患上一種查不出病根的怪毛病,腦勺疼,耳根疼,頭頂心也疼,疼得渾身冒汗,寢食難安,到后來脖子也疼,咽東西都困難。這樣那樣的藥,吃了一年多,都不見好。嫂子也舍不得花錢看病吃藥了,可她的班也上不了了。為此,嫂子的老爹重出江湖,弄了輛三輪車,掙苦力錢,貼補女兒一家的家用。三個月前,老爹走背運,稀里糊涂中與一輛小車相撞,把腿給撞斷了。小車的主人心善,把本該雙方各付一半的責任全攬了過去。老爹住院養(yǎng)傷,自己沒花錢,可是出了院的老爹,一時半會兒沒法再蹬三輪。他們?nèi)乙缓嫌?,打算盤個賣早餐的小攤點,家里做些饅頭包子鹵雞蛋,讓老爹守著賣,好歹是個生計。就為這事,向劉梅玉丈夫開了口。

劉梅玉說:“在那小地方,盤個小攤點,要兩萬塊?”

她丈夫又是嘿嘿兩下,說:“興宇不是明年要高考了嘛,我哥他們準備給他報個補習班。”

興宇是哥嫂的兒子,念高二,成績不錯。劉梅玉沒好氣道:“我自己女兒還沒錢報補習班呢?!?/p>

一把推開丈夫,昂昂跨出洗手間,走進臥室,也不開燈,摸黑坐在床沿,心頭像開了一口鍋,苦辣酸麻的滋味,咕嘟嘟,咕嘟嘟,一股股冒上來。

坐一陣,呆一陣,無聲嘆口氣,按開床頭燈,打開衣櫥,拉開最下方的一個小抽屜。抽屜里有個馬口鐵餅干盒,取出餅干盒,揭開盒蓋,里面躺著一本存折,一張銀行卡,一枚細細的金戒指,一對小小的金耳釘。這存折和卡上是她家的全部存款,攏共六七萬元。

攢錢的時候一分一厘,用錢的時候大江東去。真真是,攢錢如爬坡,花錢似滑坡??墒撬煊矚w嘴硬,忙,終歸還是要幫的。

她把卡取出,放在床頭柜上,餅干盒放歸原位。銀行卡上正好有兩萬元。

她家租住的這套房只有兩室一廳,小臥室他們夫妻住,大臥室用一道布簾子隔作兩半,苗知禾睡里面,爺爺奶奶睡外面。劉梅玉推開大臥室虛掩的門,貼著公婆那張小型雙人床的床尾走過去,伸手撩開垂擋的布簾子。苗知禾坐在電腦前,正噼噼啪啪急敲鍵盤。劉梅玉喝一聲:“你在干嗎?”

苗知禾頭也不轉(zhuǎn),話也不回,像沒聽見。劉梅玉再喝一聲,苗知禾才說:“馬上,馬上就寫完了,別打斷我呀?!?/p>

嘿!劉梅玉氣得,這鬼女子一看就不是在寫作業(yè)。她說:“馬上!把電腦給我關了!”

“再給我十分鐘!”

“一分鐘都不行!半分鐘都不行!”說話間,她兩步走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手指對著主機按鈕一戳,嗚一聲,電腦屏幕黑了。

苗知禾瞪圓了眼睛,大喊:“你是暴君哪!我還沒存盤哪!你……”

伸手就要去開電腦,劉梅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澳阋以旆茨模课沂遣皇窃偃阏f過,功課第一!少寫那些沒用的東西!”把女兒的手一丟,“我看你敢給我開電腦!”

苗知禾要張嘴爭辯,劉梅玉豈容她辯,怒道:“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這個網(wǎng)給斷了!你休想再掛在網(wǎng)上磨時間!”

“我又不是你的敵人,你對我釜底抽薪!”苗知禾瞪眼大嘆,“給人留條活路行不行?”

劉梅玉丈夫躥了過來,立在門口。劉梅玉沒理會丈夫,看著女兒:“少跟我油嘴滑舌!好菜好飯喂飽了你,你學習不使勁兒,歪理一串一串的!不讓你上網(wǎng)就是不給你留活路?。棵魈煳铱隙ㄈグ丫W(wǎng)關了,我看你是不是活不下去!”

次日早上,到公司打了卡,劉梅玉抽空跑了趟電信營業(yè)廳,果真把家里的網(wǎng)絡關停了。苗知禾說她釜底抽薪,她也只能來這一手。

劉梅玉當晚向苗知禾昭告此事,心想她要鬧的話,鐵定贈送她一巴掌。苗知禾卻沒鬧,只說了一句:“我服了你了!”

劉梅玉追著女兒進她房間:“好好學習呀!”

苗知禾大翻白眼:“你干點正事好不好!”

劉梅玉張嘴就要開訓,苗知禾比她快一拍,一下拿起桌上的書豎在眼前,后腦勺丟給她:“我要學習了!”

劉梅玉退出女兒房間。女兒自覺學習就好,她哪愿沒事訓她、管她?她還想省點口水呢。要不要給女兒報補習班,她仍在猶豫,本來錢就緊,她丈夫的哥哥一個電話打來,又要走兩萬元。雖說去了兩萬元之后,并非一分不剩,但操持一個家,總不能沒點壓箱底的錢。報補習班的事往后拖一拖?拖到啥時候合適?會不會耽誤了自家女兒?

心里舉棋不定,晚上睡覺也睡不踏實。夜里,窗外像是起風了,又像是下雨了,窸窸窣窣的。丈夫早已呼聲震天,劉梅玉翻個身,又翻個身,她養(yǎng)的這女兒,到底能不能讀書?。空f不能吧,小學時期,語文老師每每說起那丫頭的作文,把她夸得跟朵花兒似的;偏偏學個數(shù)學跟登天一般。那丫頭口口聲聲咬定說對數(shù)學沒感覺,想著這話,劉梅玉就來氣,啥叫感覺?一個小孩子,人都沒長成形,乳臭未退的,啥感覺不感覺!說破了,還是沒把這丫頭箍到位。得讓她做題,給她搞題海戰(zhàn)術。

對!這兩天她就去給女兒買一批練習冊。問題是,該買些什么樣的題冊?她向誰去做個咨詢呢?

屋里黑黢黢的,劉梅玉坐起來,深呼吸一下,再深呼吸一下。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密起來,急起來,俄而,有了吧嗒聲,重重地響起來。

30

十二月上旬,一場冷風刮過,通身金黃的銀杏葉子,開始了華麗的告別演出,接連脫離枝頭,好似黃蝶只只,在風中翻飛著,盤旋著,流連著,最后落到樹根處,堆積起來,就給一株株的樹,圍上了蓬松靚麗的裙。婆娑的黃葛樹和樸樹的葉子也黃了,黃中帶著隱隱的綠,仿佛葉脈里還駐留著一抹青蔥記憶。尖塔形的水杉,染了濃濃銹色。身形纖秀的紅楓,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此時葉子一紅,竟紅得昂揚激烈,像靜靜地舉著一束束火把。

采采第三次月考之后,米穎接到好幾個家長的電話。這是因為此次月考,采采成績相當出色。月考無排名,但老師在班上通報,采采的數(shù)學成績一下沖到了全班第二,僅次于谷勵。其他科目采采同樣考得好。好幾位科任老師都表揚了采采。

家長們打來電話,多為討教。采采小學時期,就時不時有家長打電話或登門向米穎討教。這個事情,米穎常感費力不討好。要說教育心得,她不是沒有,最大心得就是讓女兒從小養(yǎng)成了好習慣。然而她如實這么說呢,大多家長都不以為然,米穎看得出,有些家長肚子里,還可能認為她有意避重就輕,故意打空拳。這可怎么說!當然她的心得還有一點:你是怎么打發(fā)時間的,你的孩子就很可能怎么打發(fā)時間。只不過,這個話不好說。

不好說不僅是因為很難說得恰當,讓聽者不多心;還因為這涉及了人生態(tài)度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殺時間的方式,哪怕混時間,只要人畜無害,別人就說不著什么。問題在于你若成天無所事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偏要孩子用功,這就不好辦了,除非你能說通孩子,讓孩子不要跟你比。

米穎記憶里,堂姐跟桃桃就為這個發(fā)生過激烈沖突。桃桃大學畢業(yè)后找工作不順,宣稱要考研,在家里閑待了大半年。號稱復習的桃桃,早晚黏在電腦椅上,跟網(wǎng)絡如膠似漆,堂姐看得心焦,一張嘴不免碎碎念,桃桃頓時一跳八丈高,厲聲指責自己的媽一貫不讀書不看報:“現(xiàn)在你連本《讀者文摘》都看不進去,好意思說我!閉嘴吧!”把米穎堂姐氣得,母女倆好一頓吵。

可從另一個角度,父母以身作則,勤學不倦,孩子就一定好學嗎?父母不讀書,不學習,孩子就一定不愛學習嗎?這還真是說不準。人的個體差異,實在太大,所以教育這個問題,須因人而異。就說苗知禾這孩子,米穎聽苗知禾說過,她爹媽多少年都不讀一本書的,但苗知禾卻是個特別愛讀書的小孩,無非是她愛讀的書,不是教科書,不是應考的書。

米穎有時挺記掛苗知禾的。苗知禾家離米穎家不遠,但苗知禾來米穎家的次數(shù)并不多,近一個月尤其少。米穎問采采,苗知禾怎么不來玩了?采采說,她媽不讓。“她媽要她一放學馬上回家做作業(yè),讓她奶奶每天給她考勤?!?/p>

“考什么勤?”

“記錄她每天到家時間,晚了她就有麻煩了?!?/p>

米穎夸張地顫抖一下,采采以同樣的夸張,也抖了一下,這是她們母女倆的小游戲。采采說:“苗知禾天天跟我喊,說她流年不利,說她媽要把她管成僵尸了。今天她跟我說,她媽肯定是更年期綜合征?!?/p>

劉梅玉多大?有沒有四十歲?就更年期綜合征了?米穎笑笑。問采采,苗知禾的小說還寫不寫?

“寫啊?!辈刹烧f,“苗知禾跟我說,她就像地下黨一樣,每天跟她媽斗智斗勇。她媽為了不讓她上網(wǎng),把她家網(wǎng)給斷了。苗知禾說,斷了網(wǎng),她就用手機寫,她說她在跟她媽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p>

米穎忍不住大笑,一面笑,一面心里暗嘆。跟采采說:“你在數(shù)學上幫幫她吧,給她傳授些經(jīng)驗,讓她日子好過點?!?/p>

“幫啊,傳授啊?!辈刹烧f,“可她就是覺得數(shù)學討厭,她學不進去。苗知禾說,數(shù)學是她的天敵,她玩不轉(zhuǎn)的?!?/p>

“你跟她說,不要有這種心理嘛,數(shù)學沒那么討厭,沒那么嚇人的。”

“我跟她說過的?!辈刹烧f,“苗知禾說的是:你的菜不是我的菜。喜歡啥不喜歡啥,都是老天爺定的?!?/p>

唉唉,這一代小孩,啥不懂?。繌男〗蛹{的信息量大,智商又高,有主見得很呢。

隔數(shù)日,采采下午放學回家時,苗知禾也跟來了。米穎正做著晚飯,只顧得招呼一聲。燉菜間歇,毛巾擦了手,到采采房間一看,兩個小孩正頭碰頭看電腦。米穎對苗知禾說,待會兒就在我們家吃飯吧?苗知禾搖頭,禮貌地謝謝阿姨,說不吃了。米穎閑話兩句,回到廚房熄了火,卻不把菜盛出,讓它在鍋里溫著;另有一盤炒菜一鍋湯沒做,食材是備好了的,她歇了手,從冰箱取出兩個火龍果,切開去皮,再切成小塊,插上水果叉,端到客廳,叫兩個女孩出來吃水果。

兩個女孩說說笑笑走出來,剛坐下,苗知禾手機響了。一聽見鈴聲,苗知禾眉頭緊鎖,接手機的當兒,神情愈加沮喪,嘴里嘟囔著說,好吧。

米穎在一旁聽出,打電話的,準是苗知禾的媽。苗知禾放下手機,看一眼采采,看一眼米穎,說要回去了。低著頭,拿上書包,走了。

歐陽衛(wèi)東加班,他只要不打電話回家,一般都是晚八九點以后才回。米穎把他的飯菜留出來,如常和采采按點吃飯,邊吃邊說苗知禾。采采說,苗知禾現(xiàn)在頂煩她媽,煩得吐血,煩得痛心疾首,復述苗知禾的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采采嘰嘰咕咕說著苗知禾的煩,米穎聽得直笑,說:“苗知禾的煩好歡樂啊?!?/p>

采采說:“她是苦中作樂?!庇终f:“陸枕濤也煩他媽?!?/p>

米穎問,為啥?

“他媽不許他畫畫,逼著他天天學習,時時刻刻都學習,他頭痛死了?!?/p>

陸枕濤的媽媽任靜,前些時候也給米穎打電話。電話里,任靜語氣十分謙恭十分客氣。一般來討教的家長,言語態(tài)度無不謙恭客氣。米穎當時聽出任靜也是滿心焦慮,只是不像劉梅玉那樣,把焦慮表達得那么直白。任靜認為她兒子畫畫是耽誤時間,這個問題上,任靜表現(xiàn)得很固執(zhí),聽不進別的看法。其實陸枕濤的成績并不差,米穎聽任靜說了近兩次月考陸枕濤語數(shù)英的分數(shù),不錯的呀!但任靜仍很不滿意。

米穎對采采說:“做家長的有做家長的苦衷,只不過呢……”

后面的話她沒說,三言兩語的,哪說得清楚。

31

時間這個東西,既快又慢。慢的時候,千篇一律的日子仿佛永無盡頭;快呢,彈指一揮間。

彈指一揮間,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就來了。考完后公布成績排名,陸枕濤排全班第二十三位。

得知這個名次的當天晚上,任靜即給陸枕濤下了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再畫畫。

陸枕濤沒說什么,他的情緒狀態(tài)表明他也是受了打擊的。任靜心說,知道受打擊就好!就怕你吃一塹不長一智!心想,若這個排名能促使兒子警醒,把畫筆丟開,就不全是壞事。

她未曾料到,自己是一廂情愿了。

熙和這樣的重點中學,對學生抓得緊,考完試并未立刻放假,學校加了一周的課。

任靜當然歡迎!巴不得加課時間更長些。

跟著到來的周六,陸枕濤上午做完作業(yè),下午又坐到了畫架前。

任靜一看惱火了,拉過一把椅子,重重蹾在畫架旁,一屁股坐下,盯著面對畫板揮舞筆刷的陸枕濤。

陸枕濤卻像是故意要激怒她,筆刷揮舞不停,瞟都不瞟她一眼。

任靜沒法忍耐了,清清嗓子:“你什么意思?”

“我作業(yè)做完了?!?/p>

“我沒說你作業(yè)!”任靜喉嚨緊繃,“你要不要考大學了?你這個樣子,不要說211、985,更不要說北大清華,一般的重點大學你都考不起!你、你,你是拿你的未來開玩笑啊陸枕濤!”

陸枕濤面無表情。

任靜緊盯兒子的臉:“你今天給我個準話,你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陸枕濤昂起腦袋:“要考!我要考美術學院!”

任靜冷笑一聲:“我送你兩個字,休想。”

“為什么?!”陸枕濤頭發(fā)都要豎起來的樣子,“美術學院不是大學?”

“你別跟我犟,沒用的,今天我把話再次跟你說明白,你記好了:不要想什么美術學院,不可能!沒有一點可能性!”

陸枕濤高喊著發(fā)問:“為什么?”喊得臉紅筋漲。任靜母親急趨過來:“哎呀呀這是干什么?”

任靜不理會老媽,眼睛持續(xù)盯住兒子?!拔艺f過的,我是為你好。要是由著你,對你放任不管,你以后準保恨我!那時候你恨我也晚了!與其讓你將來恨我,我寧愿你現(xiàn)在恨我!這些東西,”她指指畫架、調(diào)色盤、畫筆之類,“今天通通給我收起來,考上大學之前,不許拿出來!現(xiàn)在動手!”

陸枕濤耷拉著腦袋,根本沒有動手的意思。任靜再不多說,一沖而起,把畫架上的畫一把扯下,扔到地上,雙手把畫架一提,要搬進她的臥室。陸枕濤開口了,竟是十分鎮(zhèn)定的語氣,說:“你把畫架搬走,我也要畫?!?/p>

任靜一口氣噎在嗓子眼,擲掉畫架:“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陸枕濤說:“你把畫架搬走,我也要畫!”

任靜立在地上,好一陣才緩過氣來:“你是鐵了心要跟我作對是不是?”

她咬著牙:“你以為你是跟我作對?你是在跟你自己作對!跟你的未來作對!你將來怎么辦?靠什么生活?我問你!”

“我畫畫!”

“你光畫畫不吃飯了?長大后你不過日子了?你畫得窮困潦倒就高興了?!”

“我愿意!”

就是這三個字,就是陸枕濤說這三個字的語氣,讓任靜腦袋嗡了一下。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惡氣,她一彎腰,從地上撿起陸枕濤的畫作,嘩一下,撕成兩半,跟著嘩嘩幾下,撕成碎片。撕罷,從書架上,箱子里,筐子里,把陸枕濤的其他畫作通通扯出來,下狠勁地撕,撕不動的,揉做一團。她母親早撲到她面前,攔她攔不住,喊她喊不停,急得頓足:“你在做啥?你在做啥呀!”

“我在做啥?我在管教這個油鹽不進的東西!”任靜臉色煞白,胸口起伏得厲害,見陸枕濤站在那里,不動,不喊,不說,心里越發(fā)惡氣洶涌?!拔艺f過,與其讓他將來恨我,不如讓他現(xiàn)在恨我!”繼續(xù)發(fā)著狠,撕著畫,沖著陸枕濤,“你恨吧!隨你怎么恨!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不能再畫這些狗屁畫了!這些讓你鬼迷心竅的玩意兒,”她抓過一把筆刷,擲到地上,用腳踩,“你以后休想再碰!”

陸枕濤腮幫子緊咬:“你不讓我畫畫,我就去死!”

任靜母親一把摟住了外孫,叫著陸枕濤的小名,顫顫流下淚來:“胡說!胡說!你胡說什么呀!莫嚇我呀!”

“去死”這種可怕的話,陸枕濤竟然嘴巴一張說了出來。任靜只覺一股涼意電走全身,她點著頭,說:“我養(yǎng)你這么大,為你操碎了心,不讓你畫畫,是為你好,你用死來威脅我!可以!很好!你要這么自私,這么絕情,我不攔著你,去吧!你死我也死!我們大家都死了,你就痛快了!說!你想怎么死?你先把我弄死了你再自我了斷!”

最后幾句話,她是啞著嗓子,聲嘶力竭喊出來的。

她母親大喝一聲:“任靜!你是要逼死我呀!”

她母親臉都變了形,嘴唇抖抖地說:“他是小孩,你是他媽!死呀死的這種狗屁混賬倒霉糊涂話,他說你也說?!”

任靜悲憤:“我是他媽!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一片苦心為了誰!我希望他將來有出息,不是為了我!要是他將來過得不好,我能好嗎!”轉(zhuǎn)向陸枕濤:“你以為我不想看你高興?不想由著你愛干什么干什么?我沒辦法呀!”

陸枕濤紅著眼圈,一動不動,他外婆一面摩挲他的肩背,一面哄勸著他服軟。好半天,陸枕濤才怔怔地說了一句:“不畫畫,我覺得活著沒意思?!?/p>

任靜母親一個“哎呀”沒說全乎,電話鈴乍然響起。任靜驚了一下,任靜母親也驚了一下。電話鈴聲又脆,又尖銳,震得整個客廳像是死了一般。任靜忽而悲從中來,她和自己兒子,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按她的本心,她哪里舍得這么強迫兒子?可是現(xiàn)在不是舍不舍得的問題了,陸枕濤如此之倔,如此執(zhí)迷不悟超出她意料。若現(xiàn)在拿他都沒辦法,等他再大兩三歲,進了高中,她再想板他這毛病,更不可能了。

她母親往電話機走去,還沒走到,電話鈴聲戛然而止。

任靜對著兒子:“啥叫活著沒意思?你才多大,說得起這個話?你想嚇唬誰?你別以為說這種沒輕沒重的話,你就嚇唬得了我!你還沒這本事!”

陸枕濤眼眶兜了許久的淚,“唰”地落了下來。那淚珠子又大,又重,一顆連一顆,滾滾不絕。任靜忍著心痛一揮手:“我就一句話,不許再畫畫!你給我痛快點!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等你考上大學,我再不管你,你愛咋樣咋樣!”

陸枕濤拿衣袖抹淚,老太太一見,忙去找抽紙。陸枕濤哭著說:“那我平時不畫,只是周末畫?!?/p>

任靜怒喝:“不可能!不可能!我還要說多少遍!”

“我晚上不睡覺,我用睡覺的時間畫,可不可以!可不可……”

“不可以!”這三個字,任靜是狂喊出來的。

老太太將著抽紙過來,一臉的急亂:“哎呀!哎呀!這是怎么了呀!”陸枕濤沒接外婆遞來的抽紙,身子一晃,人到了書桌前。錯眼不見間,他手里握了一把美工小刀。錯眼不見間,那刀片按在了他右手虎口上。

任靜頭皮一炸,魂飛魄散,渾身抖得像通了電,欲上前奪下兒子手里的刀,哪有力氣,雙腿已不是腿了,舌頭也不是舌頭了,她只是本能地尖聲狂叫:“你不要??!你不要……”

她母親也在尖叫。

就聽見咕咚一聲,老太太栽倒在了地上。任靜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不是金星,仿佛是看到通紅的巖漿噴薄而出。

心臟狠狠一抽,感覺身體像一個開了口的沙袋,知覺如同袋里的沙子一樣,嘩嘩一瀉而盡。

她也栽倒在地。

32

任靜睜開眼,第一感覺是身子硌得不舒服,想坐起來,渾身的筋脈仿佛碎掉了。忽聽見陸枕濤的聲音,陸枕濤半跪在她身邊,喊她媽、媽,問她沒事吧。她一下想起什么來,一把抓過兒子的手,看這只手腕,看那只手腕。兩只手腕好好的。確實好好的。她閉上眼睛長吐一口氣,老天哪!

老太太仍在地上躺著,任靜忙蹭到老媽身邊。老太太眼皮子動動,眼睛微微隙開一道縫,嘴里哎喲哎喲的。陸枕濤拉起外婆的手說:“婆你堅持一下,我打了120,叫了救護車了?!?/p>

任靜鼻根一酸,壓不住地抽泣,迅轉(zhuǎn)號啕大哭。陸枕濤跟著哭。母子二人相向而哭,又抱頭大哭。

任靜自己沒啥大礙,看過醫(yī)生,沒開藥,也沒做檢查。但老太太得住院。老太太原有心律不齊和眩暈的毛病,一住院,又查出了冠心病。冠心病不是小毛病,嚴重的話可能引發(fā)猝死。任靜心里焦躁,老媽咋就患上這么個?。●R上恨自己:真不是東西!狼心狗肺啊,這些年不是老媽幫襯你,你如何頂?shù)孟聛?!想對老媽說幾句體己話,卻是說不出,心里像壓著鉛塊,恨不能躲到哪里去痛哭一場。

老太太不肯多住院。她是周六下午入的院,到了周二就嚷著要出院:“開點藥回家吃,我要回去給你們做飯?!?/p>

“病沒好,想那些事!”

“你明天不要陪我了,上班去?!?/p>

任靜犯躊躇。她今年的年假是用完了的,請假不是請不到,但要扣工資,扣獎金。躊躇不已間,她媽又說:“算了,還是明天辦出院吧?!?/p>

“不行?!比戊o一口否決了老媽。老太太還想說什么,嘴唇略動動,到底沒說,閉上了眼睛。

任靜坐在老媽病床旁,四肢沉,腦袋沉,又沉,又痛,似有簇簇針尖扎著頭皮,忽而針扎變?yōu)樗撼叮吹盟刮錃狻_@兩天晚上,她老是做噩夢,夢見陸枕濤那一刀,狠狠在手腕上切了下去。她眼前一片血霧,發(fā)狂似的找那刀子,要切自己的腕。緊找找不到,渾身大汗地醒來。

下午五點半,任靜去醫(yī)院食堂買回三份盒飯,移時,放了學的陸枕濤來了。

那天下午的事情之后,陸枕濤如同變了個人,變得異常沉默。任靜一直想跟他說點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母子二人好像都尚未從驚魂未定的旋渦中爬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各自躲在沉默的幕后。老太太讓外孫把書包放床腳,問他外面冷不冷,公交車上擠不擠,陸枕濤只是點個頭,再搖下頭。

祖孫三人默默開飯。老太太每吃幾口,即微微一嘆,不是嘆,是鼻腔里吁一口重氣。任靜心里著惱,卻啥也不說,當沒聽見。陸枕濤也沒話。老太太開口了,是對陸枕濤說的,還是那一句,她想明天出院。

老太太這話,其實是說給任靜聽的。任靜慢嚼嘴里飯菜,正待開口,陸枕濤放下飯盒,拉過外婆的手,垂下眼皮道:“婆你安心住院,家里沒事的,我——不會跟我媽頂撞了,以后都聽我媽的,你好好養(yǎng)病。”

這是這些天來他說的最長的一個句子。

老太太手指牢牢扣著外孫的手,嘴唇顫顫:“這就好,這就好,你媽身體也不好,你多體諒她吧?!?/p>

任靜一旁聽著,眼眶就潮了。

當晚他們母子回到家,陸枕濤把畫畫的那套東西,全收了起來。那天任靜扯碎的那些畫作,她早已掃攏裝進了一個塑料袋,放在了陽臺一角。掃的時候,她心里一陣陣犯暈,當時她是怎么了!怎么了??!哪兒來的那股狠勁!陸枕濤收拾完畢,把裝了顏料、畫筆、畫紙和畫夾的紙盒子,還有那個畫架,都搬到了陽臺,塞進角落,然后拎上那只塑料袋下樓去了。返回后,他問任靜要一塊舊布。要來干嗎呢?把畫架蒙上。

看著兒子用布蒙上畫架,任靜內(nèi)心五味雜陳,有難受,有寬慰,有愧疚,有松快,還有說不出的感動。她為難她兒子了。某種意義上,她是她兒子的惡人。

她深深吸氣,把一言難盡的苦楚往肚子里咽。

從今往后,她和兒子好好過吧。

天曉得,第二天一早,毫無征兆地,她被一陣兇猛的眩暈擊倒。眩暈是她母親多次犯過的毛病,每次犯病,老太太都硬扛,不肯去醫(yī)院,不肯花錢,任靜也不曾為老娘的這個毛病犯過緊張,眩暈嘛,多大的事?

這回,同樣的毛病找上了她,她才知道厲害,也站不得,也走不得,坐著、躺著也不行,一個勁兒干嘔,難受得死的心都有了。她惦記著上班,掙命地扶著墻壁挪進洗手間,想勉強梳洗了出門去,卻是蹲在洗手間里再也起不來。陸枕濤嚇壞了,又要打120。任靜忙阻止,擺著手,強忍著叫他快去上學。

陸枕濤拖延著不去,任靜惱了:“快去快去!上學去!自己在外面買早點吃。我死不了!”

誰知陸枕濤卻站在門外沒走,過了一會兒,打開門又進來了。任靜見了,嘆著氣:“上學去吧,你這都快耽擱一節(jié)課了,我已經(jīng)好些了?!庇终f:“中午你去醫(yī)院看外婆的時候,別跟她說這個事。”

“你真好些了?”

“真好些了?!?/p>

事實上,直到下午,她才略微好受些。但身子虛得很,腦門仍在冒虛汗,手腳冰涼。從窗口望出去,鉛灰色天空被四面高樓的屋頂框住,那鉛灰之色,灰得又冷,又沉,又肅殺。三九天了,雪倒沒下。此地下雪的時候稀少,雪花自抬身價,不繃足了架子,不肯光臨一次。雖無下雪,亦無強風,但寒意籠天罩地,空氣都被凍得硬脆了一般,連樹葉也給凍得卷縮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任靜發(fā)現(xiàn),陸枕濤不僅一直沒再碰繪畫那套東西,也沒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對那套東西無奈的懷念。她默默祈禱的同時,又不免心疼,心疼的同時,又不免納罕,一個十二歲少年,有這么大毅力,說不畫就不畫了?他心里咋想的呢?以她的本心,要是兒子不沉迷于畫畫,學習看書之余,畫幾筆畫,放松放松,有啥不好?問題是,她兒子做不到啊,一拿起畫筆就五迷三道了,不管多少時間都能砸進去。所以她必須抑制住心疼,哪怕看他沒事可做,無聊,也絕不松口允許他再摸畫筆。

大年初一,多年未去燒過香的任靜,特地去了趟文殊院。單獨去的。當日敬香祈福者眾,寺廟內(nèi)青煙騰騰,燭火點點,煙火氣里香客絡繹不絕;一只只碩大香爐被香灰填得滿滿。任靜請了一把香,一把紅燭,念禱著祈了福。

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羽絨服的左后腰,被燒出了一個洞。

準是香客的香頭燒的。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袁遠,女,現(xiàn)居成都,巴金文學院、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有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多部發(fā)表、出版,作品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說集《一墻之隔》《單身漢董進步》《純屬巧合》,長篇小說《親仇》。獲第六屆、第九屆四川文學獎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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