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 音
天色微明,我又繼續(xù)上路,朝著東北方向的大山區(qū)前進,與集中營的南遷路線背道而行。這里是閩贛交界的武夷山東端,遠眺幾百里的高山大峰,雄偉奇麗,郁郁蔥蔥。在集中營里就聽說,這閩北武夷山里的青竹坑、磨盤嶺、范家坳一帶,都是老蘇區(qū),那里有當(dāng)年紅軍留下的游擊武裝在活動。現(xiàn)在放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上山找游擊隊去。
黎明的山區(qū)靜悄悄,朝霧彌漫,路上行人絕跡。走了一程,瞥見前方路邊有一個人影坐在那里,離得遠看不清楚。我走近一看,不禁大喜。
“龐斗華!”我喊了一聲,奔過去抱住了他。我們兩個緊緊地摟在一起,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躍出窗口的黑影就是他!
我和龐斗華在集中營特訓(xùn)班的時候就在一起,以后集中營重新編隊,我們又一起編到了著名的“頑固隊”第三隊。他是皖南事變中被俘的新四軍干部,押到集中營以后,一次和特務(wù)隊長爭吵,被毒打了一頓,關(guān)進茅家?guī)X監(jiān)獄。先是來個“下馬威”,押進國民黨特務(wù)“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特殊刑具“鐵絲籠”,站了幾小時,然后送進大牢房,一關(guān)就是兩個月。在茅家?guī)X監(jiān)獄,他積極參加獄中的絕食斗爭,又吃了不少苦頭。這個出身江蘇常熟(現(xiàn)為張家港)“書香門第”的名門子弟,抗戰(zhàn)前浙江大學(xué)化學(xué)系畢業(yè)的高材生,竟沒有被長年累月的饑?yán)c苦刑所壓倒,在昨晚的越獄中表現(xiàn)得這樣勇敢而果斷。
“你的跳窗動作好快呀,”我笑著說,“沒有跌壞吧?”
“嘿,我過去是學(xué)校里的籃球運動員呢!……不過,我的腰摔壞了?!彼钢秆?,臉上浮起一絲痛楚的笑。龐斗華的腰傷在以后一段長時間里一直折磨著他。
龐斗華比我年長12歲,在各方面都比我成熟與老練,此刻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在集中營里秘藏下來的黑色褂褲,儼然像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老師。他在集中營通過江西地下黨員的介紹,已略知武夷山游擊隊和贛東北地下黨的概況,并記下了幾個聯(lián)絡(luò)點地址。
“那我們快走吧!”我催他。
“你這副模樣能走嗎?”他指指我身上,笑了起來,原來我還穿著集中營的囚服——土黃色的粗布軍裝,一頂黃色軍帽,還是一副“囚徒”行裝。
我們決定先設(shè)法弄一套便服,然后奔青竹坑去找黨的關(guān)系。
走了一程,望見前面山坳里有個小村落。在獄中的時候,江西地下黨的同志曾叮囑過我們,在山區(qū)找黨的關(guān)系,盡量不要進大村子,更不可進那有白粉墻的房子,要找那孤立在村外的破草房,先摸清楚情況再進。我們遵照這個意見,趁著此刻天還未大亮,周圍山林盡是白茫茫的霧,在離村子還有二三里地的一個山坡邊,敲開了一間舊草房的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她開始對我們這兩個天不明就來敲門的不速之客,感到驚訝和疑惑。龐斗華委婉地給她說,我們是被鄉(xiāng)保長抓去的壯丁,現(xiàn)在從隊伍里開小差出來,回到南方老家,想買點吃的,再問個路。這也是江西地下黨同志告訴我們的,江西農(nóng)民吃盡了國民黨抓壯丁的苦頭,你只要向老俵說抓壯丁的苦處,最能得到群眾的同情與幫助。龐斗華的一席話果然靈驗,她把我們讓進了屋里。
一看就知道,這是戶貧苦農(nóng)民,室內(nèi)除了一些簡單的家具,幾乎空無所有。
正說話間,從室內(nèi)走出一個約摸30多歲的農(nóng)民,他顯然已經(jīng)聽到了龐斗華的自我介紹,但他仍以疑惑的眼光打量我們,似乎要從我們身上找到另一些東西。
“你們是抓壯丁跑出來的么?……嗯,說話倒是外地人口音?!彼运菩欧切诺目跉庹f,特別注意到我的狼狽相:光著腳,腿上褲子上全是泥巴,衣服好幾處都扯破了,說是當(dāng)兵的又不像當(dāng)兵的。他看著看著,不覺微微露出了一點笑容。我趁機就說:
“老俵,你幫我弄套舊衣服好嗎?我這套軍裝送你……”
想不到主人很快點頭答應(yīng)了,那婦女從里邊拿出一套藍布褂褲,洗得倒還干凈,只是已很破,尤其糟糕的是,褲子露出了幾處破口,但沒有辦法,我只好把它換上,龐斗華在旁邊看了直笑。
那老俵又讓那婦女從屋里拿出兩雙草鞋,還有一包冷米飯,要我們拿著在路上吃。
“你們快些趕路吧,天明了不方便。”老俵把我們送到門口,叮囑我們:“路上可要小心啰,這幾天這里風(fēng)聲很緊,說是抓什么人,唉,這個世道?!?/p>
天已開始大亮,我們不敢進村,就揀一條小道直奔山上,揀一個樹蔭濃密的僻靜處隱藏起來,剛才那位農(nóng)民的神態(tài)叫人捉摸不透,他說的“這幾天此處風(fēng)聲很緊”的話,幾天以后我們才逐漸領(lǐng)會到。
接連幾天,我們都是晝伏夜行,肚子餓了,就在夜間下山找間獨立的農(nóng)舍,進去要點飯吃。幸虧龐斗華身邊藏著幾元錢,開始幾天都給主人付了點飯費。一天,我們來到一個農(nóng)家,主人特別慷慨,端出了一滿桶紅米飯,還有一碗有肉的咸菜。我們餓極了,狼吞虎咽地把看來是他一家人吃的飯,連同一碗咸菜,吃得底朝天,主人在旁看了也大為吃驚。我們非常慚愧,把剩下的最后一元錢付給了他。
俗話說:“山區(qū)的天,少女的臉,說變就變?!边@話確有幾分道理。在閩贛山區(qū)尤其是這樣。一天傍晚,我們正沿著一條山道趕路,剛才還是晚霞滿天,不一會烏云驟起,接著暴雨如注。附近沒有一處可以躲雨,我們很快被淋成了落湯雞,好不容易在路邊找到一個土洞,兩個人便鉆進洞里,渾身冷得打顫,我們緊緊地摟在一起,用體溫相互驅(qū)寒。洞外雨下個不停,濕衣服貼在我們身上,仿佛整個世界已變成一團冰塊。
幸好次日天就放晴了,我們跑到山上,脫下濕衣服晾著,倆人光身鉆進草叢躲起來,簡直變成了山林野人。人們常說的“饑寒交迫”,這回我們算真的嘗到了其中滋味。
下午,換上干衣服,我們繼續(xù)起程。
走了一會兒,看到小路邊有座破敗不堪的小廟,廟里沒有神像和煙火,四周骯臟不堪,空無人跡。我們關(guān)上廟門,決定休息一會,同時利用空隙打兩雙草鞋。我在集中營里學(xué)會了打草鞋的手藝,一路上已搜集了一捆稻草。腳上的草鞋早已稀爛,沒有草鞋怎能趕路?
剛打完一雙草鞋,猛聽得廟門外響起一片擂門聲,夾雜著叫嚷:“開門,快開門!”
“人在里邊,快進去抓住!”
我們聞聲霍地跳起,情況緊急,不容片刻猶豫,看到廟后有堵破墻,立即跳墻而跑,一口氣朝山上飛奔,直到背后聽不到追趕聲。
幾天來路上的種種跡象,使我們想起了剛進山那天,那位老俵說的“路上可要小心,這幾天這里風(fēng)聲很緊”的話,看來真是如此。
在快到青竹坑的路上,我們又一次遇到了難關(guān)。一條寬約十來米,水流湍急的山溪,擋住了去路。興許是剛下過大雨的緣故,山洪暴發(fā),這山溪簡直成了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向上游望去,遠處有一座竹橋,可供行人通過,但橋頭站著兩個荷槍的民團,我們休想從那里平安走過。
只能從荒僻的溪水邊上涉過溪去!
我跨進溪里試著走幾步,水并不深,就是湍急,仿佛有幾只大手在推著你的小腿,又加溪底全是滑溜的鵝卵石,人站不穩(wěn)。我沒走幾步,就差點倒在水里,慌忙退回岸上。離岸不遠處水流尚且如此湍急,溪中間就可想而知了。
怎么辦?
龐斗華沉思了片刻,說:“有辦法了!走,去找兩根竹竿去!”
武夷山上到處是竹子,找來并不費事。我們很快弄來了兩根粗短竹竿,于是渡河開始了。兩個人緊緊地互相勾住膀子,另一只手各自拿一根竹竿探路,一步步地向著急流滾滾的溪水走去。開始一段路還比較順利,接近激流中間時,兩個人頂不住激流的沖撞,不停地搖晃起來,腳也站不住了。溪面上波濤如雷鳴似的轟轟響,幾個浪頭打來,幾乎把我們沖倒、卷走。我緊張極了,此刻如果卷進激流,頃刻之間就會把你沖得無影無蹤,或者撞在裸露溪面的一塊塊巨石上,頓時粉身碎骨。
“不要慌,沉住氣!”斗華大聲喊,聲音有些發(fā)顫。
我屏住呼吸,手膀緊緊勾住斗華不放,同時使勁用竹竿穩(wěn)住身體。這是一只多么有力又多么溫暖的臂膀呵,有它在拉著我,心里就鎮(zhèn)定多了。多少年以后,我都未曾忘卻過這只在危難時刻援救了我的臂膀。
一個浪頭過去了,我們往前挪動幾步,再往前挪動幾步。豆大的汗珠順臉頰流下來,我的視界模糊起來,眼前的山溪變成了一片白糊糊的夢幻世界。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經(jīng)歷了多次驚險,我們才涉過激流,逐漸走近對岸。
登岸以后,我們兩個一頭栽倒在河灘上,再也不能動彈。
后來得知,這條溪叫做甘溪,是附近一條最大的溪,當(dāng)?shù)鼐鸵运鼮榈孛Q為甘溪鄉(xiāng),它是江西上饒以南的一個大鄉(xiāng),介于上饒和崇安之間,此地離青竹坑已經(jīng)不遠。
勝利在望。我與龐斗華在山上休息了一晚,弄了點飯吃,次日黎明即向青竹坑進發(fā)。我們?nèi)匀蛔呱介g小道,曲曲彎彎,走到下午三四點,山下出現(xiàn)一條平坦的公路,老俵告訴我們,去青竹坑走這條路要近得多,三五里地也就到了。
“快到青竹坑了,咱們就抄這條近路快一點走,我看不一定會出問題?!蔽蚁螨嫸啡A建議。他沉思了一下,點點頭。我倆迅速從山上插到了公路上,幾天來一直在大山密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爬山涉水,腳上不知拉了多少傷口。一下踏上平坦、寬闊的公路,走在上面不知有多舒坦。我們邁開大步,朝著老俵所指的方向,朝青竹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