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道靜
從未戴過口罩,但這個春節(jié),突如其來的瘟疫,人人臉上都籠罩了這么一個口罩。睫毛低垂,眼珠溜轉(zhuǎn),眼角暗藏寒光。
不戴口罩出門,感覺像個怪物,或者像個瘟神,人人都躲著你。
戴著口罩出門,吸著自己呼出的氣,煙味濃郁,口臭難忍,熱氣模糊了眼鏡。
但必須戴著。一個人,一個口罩,兩根線……行于空寂的大街,隔離于沒有人的廣場,罩住了真誠,罩住了善良,罩住了美麗,罩住了一切,唯有冬日的暖陽在我上空,如父母、如妻子、如姊妹、如子女……更如巷道深處的喇叭傳出的聲聲叮囑。
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一個口罩掉落。而我不敢摘下。
世人都在詛咒你,可憐的蝙蝠,無辜的蝙蝠,不幸的蝙蝠。
月浮云隙,半睜半閉。你偷偷地溜了出來,在黝黑的夜空翩翩起舞。佇立窗前,我是你不多的歌者。
你忍辱負(fù)重,在黑暗中備受煎熬;你默默無聞,在洞穴中控制欲望。每當(dāng)夜晚來臨,你才羞澀地現(xiàn)身。你怕,怕黑色的身軀驚擾了世間的繽紛;你怕,怕丑陋的身軀驚嚇了世間的快樂。而只有黑夜,才能給你膽魄與力量;而只有黑夜,才能給你勇氣和信心。于是,你飛了出來,安寧著人間的安寧,快樂著人間的快樂。你才是大地的精靈,人間的守護神。
本來,人們不會記起你的。要不是這個寒冷的冬末,一不小心,被一張貪婪的嘴咬碎吞進了胃里,你釋放了內(nèi)心的憤懣,還有誰會在乎你?
今夜,你又出來了,你撲閃著翅膀,將流言過濾,將長長的詛咒傾泄在黑夜的盡頭。你在吶喊:與其默默忍受一輩子,不如奮起反抗一次。
瘦骨嶙峋的蝙蝠,你以沉重的吶喊警醒我們!
空寥孤寂于子夜。
一個人,一臺電視,一部手機……
整日整夜,緊盯著熒屏上晃動的焦慮,靜聽著電視上揪心的疼痛,刷新著手機微信不斷涌入的緊張。
一天、兩天、三天……時光,在那些擅長滋事的牙齒里消磨。
隔離、孤獨、沉悶,是這個春節(jié)的主旋律。
難得的一張笑臉。鏡頭里,那是怎樣一種場景??!深夜,背景是白衣天使們短暫的休息間,她,一個二十多歲的小護士,手捧盒飯,白嫩的臉蛋上,蜿蜒著一道紅褐色的深深印痕,那是口罩與面罩的杰作。沉重、壓抑、心酸……一行淚潸然而下。朦朧中,我分明看見,在那里,在那上面,忽閃著一顆滾燙而又自信的靈魂。
那哪是白衣天使???分明就是鄰家女孩。
恐懼,可以奪走弱者的生命;驚慌,只能換來咽不下的淚水。
何不打開窗戶,讓緊繃的神經(jīng)在懸崖邊搖曳出一根青藤?
沉著,是生命的繃帶。
一切都關(guān)閉了!國門、省門、家門、心門……歡樂的門、喜慶的門,甚至連春天的門。
隱秘與災(zāi)變似乎在一夜之間。封城、封市、封縣、封街、封道、封樓、封村……
唯有斷崖敞開著,一群人,如滾滾鐵流匯聚。
鏗鏘的腳步如鐘,那是警鐘的鐘;
奔跑的方向朝南,那是指南針的南;
錚錚誓言如山,那是恩重如山的山。
鐘南山,一位八十高齡的老人,佇立顫抖的大峽谷,病毒向他裸露出猙獰的牙齒,十七年前的那一幕在山谷翻滾……在死神面前,他展開堅毅的盾牌,打響了阻擊第一槍。
他的身軀疲倦了,他的聲音沙啞了,他的神情凝重了。
他終于忍不住流下了一串眼淚。
只有我知道,那是十七年前的墓碑浸出的苦汁。
緊靠著隔離的墻,我仿佛聽見墓地里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