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人的記憶真是奇怪,許多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一段并不閃亮的青春。那些細(xì)節(jié)栩栩如生,長在記憶的枝頭,仿佛月光下靜寂的樹木,每一片葉子,都在潮水般涌動的夜色中,散發(fā)著飽滿動人的光澤。
十五歲,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去學(xué)校報到。出村口之前,他推著車在村子的大道上慢慢地走,我跟在后面,和他一起向路上的村人打著招呼。父親滿臉都是笑容,這讓他看上去年輕了許多,他被人問了許多遍,也驕傲地大聲說了許多遍,他的女兒考上了一中,他要去送她上學(xué),學(xué)費很貴,一年八百多。人們帶著羨慕,嘖嘖稱贊,父親就在這贊美聲里,腳步愈發(fā)地輕松,好像他正走在充滿希望的綠色田野里,他在這光芒萬丈的麥浪中,像一個天真的詩人。
但父親并不知道,在我的前面,正有怎樣波瀾起伏的青春。他送我抵達(dá)岸邊,卻無法陪我繼續(xù)前面的行程,一切,都將由我自己掌舵,劃向三年后的高考。
那時,我開始起滿臉的青春痘,羞于抬頭看人,怕別人笑話,也怕難堪。看到對面同班的男生走過來,我嚇得趕緊低頭,視線跟對方輕輕一碰,立刻躲開去。我甚至因此有些弓背,好像一只卑微的蝦米,每日縮在自己的殼里,背對著人,孤獨地游來游去。同桌是一個帥氣的男孩,有一天,他滿頭大汗地打球回來,翻開新寄來的一本雜志,看到上面一款非常流行的祛痘廣告,便指著向我說道:你可以買這個試試?;蛟S,他只是無意中表達(dá)他的關(guān)愛,但落在我的耳朵里,卻是一聲驚雷,轟地炸響,我臉上的每一顆痘痘,都跟著炸傷,鮮血淋漓。我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但我卻強忍著,一滴都沒有滑落下來。那個好心的男生,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就因為這一句話,我偷偷找班主任,要求調(diào)一個位置,我寧肯在靠窗的位置,不被老師們注意,也不再跟一個善良地給予我關(guān)心的男孩在一起。那些代表了青春的痘痘,每一顆,都寫滿了自卑。
我還得了嚴(yán)重的腳氣,用了許多的方式,都治不好。為了減緩那種深入血肉的奇特的癢,我只能穿了丑陋的黑色方口布鞋去上課。課上到中間,常常忍不住,解開鞋帶,舒展一下痛苦的雙腳。我不知道,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正被身后一雙眼睛悄無聲息地窺視著。那是班里一個成績優(yōu)異的男生,擅長舞文弄墨,寫詩作詞,常常在課下跑到講臺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他對生命的吶喊。我從未想過,他會在某個晚自習(xí)寫信給我。信里表達(dá)了對我的贊美,95%的贊美里,夾雜著一句困惑:像你這樣秀氣文雅的女孩,為什么課上會做出脫鞋這樣不文明的舉止呢?我的耳畔,又是轟隆一聲驚雷炸響。這一次,我哭了起來。而后學(xué)了男生的語氣,寫下洋洋萬言,用100%的憤怒,反擊他對我的“羞辱”。是的,那一句反問,幾乎成為我整個高中時代的羞恥。為了雪恥,我將雙腳伸向一種類似硫酸的藥物,那是父親求來的偏方,當(dāng)我的雙腳浸入,劇痛中,一層皮瞬間脫落。
伴隨這種疼痛的,還有我的神經(jīng)衰弱。我無法入眠,整夜整夜地頭疼。父母并未將此放在心上,只是以為我缺乏營養(yǎng),讓我每天吃兩粒魚肝油。那是高二,我的頭疼了整整一年,我就在這樣無人能夠理解的疼痛中,堅持日復(fù)一日的讀書考試,為了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希望,卑微地努力著。有時候母親會來接我回家,她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她的身后,兩個人并沒有多少的話。母親總是絮絮叨叨,問我最近學(xué)習(xí)怎樣,考試怎樣?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考過姨媽家的兩個孩子,為家里爭氣。最后,她會猶豫著問我一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你覺得自己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嗎?
我怎么回答呢?我的心里也滿是疑慮、困惑和迷茫。我也希望有一個人陪在我的身邊,給我鼓勵,告訴我:你一定能行的??墒菦]有人告訴我,原本應(yīng)該讓我覺得安慰的母親,也需要我來確認(rèn)即將到來的未來。她的心里,跟我一樣,起了漫天的大霧。她想撥開那一層云霧,看一眼前面是遍灑陽光的晴天,還是黯淡陰郁的雨季。
我從未給過母親失望,我每次都輕聲又堅定地告訴她:有希望的。
我低頭行走了三年,最終,撥開那些悲傷、疼痛、自卑、失落、迷茫,給了母親,更給了自己,一個確信無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