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
風(fēng)與石
聽老余講他見到的大石——
“楚雄三尖山頂,風(fēng)大如吼”
才開場,活物的魂魄就被掏空,吹走
磨礪一切的風(fēng),梳洗著萬物
蘭開幽谷,猿竄于林,頑石聚頂
我明白:只有死物,才不畏懼大風(fēng)
比如你說到的那些大石,千百年來
緘默不語,從不喊疼也不落淚
“粗糙而自然,神靈的餐桌上
邪惡卑劣的人被生吞活剝,分而食之”
嗜血的石頭,戴著判官的臉譜
被押往山中的人,必須向草木呈詞
并由風(fēng)宣判,大聲念出判決
在餐桌旁提起筷子時,我的身子
抖了一下。你最后說——
“山尖的小廟,也差點被風(fēng)吹去”
在萬馬河
開腸破肚的上游,四處轟鳴著
機器。巨石被摳離山體的胞衣
切割、打碎,在振動帶上
變成石子或沙粒,緩緩抖著身軀
——被運往千里之外的城里
成為高墻的砂漿;若運到下游
成為水電站的甲胄,圍堵自身;
或者也有一些,用于修廟或補佛;
“你看,連石頭也都這樣,四處活著”
一群外鄉(xiāng)人,在人生途中過萬馬河
下車看看天,對著空蕩蕩的河床
默默抽支煙,生怕驚動什么
風(fēng)雨中,水芭蕉樹一臉遲疑
和你一樣,它也企圖辨認(rèn)水中的馬匹
——上萬只,奔騰著的,嘶鳴著的
馬匹
但干枯的河床上,只有風(fēng)推著沙
不遠(yuǎn)處,稀稀拉拉的馬群縱身一躍
跳入了截流的金沙江
圓通寺中的紅嘴鷗
廟宇的倒影從不露悲喜
香爐邊的人們卻表情各異
青煙上升香紙翻飛塔鈴輕盈
塔樓下,鳥在池水里
浮游尋覓,火一樣的短喙
有時啄向燃過的煙花殼
有時啄向飄落的香灰
初春,無欲的水空明而潔凈
五只灰白色的紅嘴鷗
在寺院中間的水池浮游
千百萬只西伯利亞小生靈中的
五只,趕千百萬里路
來飲這寺中一潭清苦之水
掘酒辭
樹蔭之下,馬齒莧偷偷位移
參照物早已變化,埋下的土陶和酒
定身不動。刻舟人在地上反復(fù)來回
相遇的人影中,有一個攜著
五年前的落日、煙火、微風(fēng)和耳語
他曾對著陶罐內(nèi)的火焰腹語,下咒
——有些酒,注定是失心瘋的刻舟記
如今再也無須撞懷,慟哭,匹配心境
當(dāng)我挖出五年前埋下的四個土壇
徹底清算身體里的舊賬,并抵消
猛然醒悟:時光才是最好的酒窖
此刻的擁抱,我們不再動用替身
往昔的葬身之地上,櫻樹抽出細(xì)枝
疏影里,花朵初放緩慢含苞
修剪
一生中的許多日子總在夢中
身體敞開,猶如一本加大號日記簿
而時光之漏綿綿不絕,更加冗長
人們只好談?wù)撉榫w,談?wù)摱墓?jié)氣
談?wù)摻煌顩r、工資、人際關(guān)系
炫耀一些基本的事物和常識
但,遍地的冰山只敞露其中一角——
一遍遍在大道起飛,貌似輝煌的生活
內(nèi)心的無數(shù)條小路,沉寂,落灰
到不了遠(yuǎn)山,就假裝停在夢中翻跟斗
記錄和修剪其實是一樣的,從不停滯
一次又一次,你想象存在另外的輪廓
另一個自己,負(fù)責(zé)在暗夜里修剪
留下必要的枝條——無處可尋的鐵剪
像空氣中隱藏的,秘不示人的刀子
責(zé)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