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懿
一
大禹之后并沒有消滅洪水,它們像灰燼一樣蟄伏著,分流轉(zhuǎn)型,在道路兩旁,在野花之間。安靜地融入土壤;融入閃電、樹枝、胎兒與螞蟻,被后人和牲畜的掌紋踐踏。共工司水的神位仍在,不周山之役后,這些炎帝的后代像黑色的期貨一樣蟄伏著?!俺蹙?,潛龍勿用?!保ā吨芤住で罚┧鼈兊臋?quán)力,它們的職能,它們曾經(jīng)天崩地裂的反叛,通通鑄成透明的懸斧,在看似大一統(tǒng)的黃帝系的天空之鏡的關(guān)照下,委身于月亮和云朵,逡巡在人們頭上,混入了昌盛與寧和的表面歌隊。百姓看到祥瑞:一只仙鶴在光瀑下離形解構(gòu),散開成紛紛揚揚的白雪蓮花。只有處在統(tǒng)治體系中的幾個大人約略知道,繁盛背后是數(shù)倍于此的不安。洪水,依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周轉(zhuǎn)。也許不成辦法的辦法,便是重新盤算起“寅吃卯糧”的舊賬吧。懸置的辦法用在政治上和用在工程上,效用截然不同,而將兩者強行聯(lián)系,則更像是大禹父親鯀曾經(jīng)提到過的一個著名隱喻:使洪水消遁的息壤既不在民間,也不在神界,而且洪水也不會退卻,只會被人為地懸置起來,制造一條銀河,然后掛到天上……“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殺鯀于羽郊?!保ā渡胶=?jīng)·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
二
道路越來越密,超過了草木生長的范疇,鋼筋水泥在全球化的自由空氣中,由幾根肋骨發(fā)育成膀大腰圓的漢子。江湖上販賣“樟柳神”的生意漸漸慘淡,術(shù)士移魂于大水治后,投注于新的形塑——物主僭越神主?!坝谐仓瘛钡贸病⑹С?、再期復(fù)巢。夕陽蹭下腳手架電梯,而月亮白茫茫一瓣,反其道而上,吃空的山盆盛滿了銀根,發(fā)出啞響。這一天,血汗作為一個實體,像往常一樣打卡、下崗,在它背后,迎來的是暗夜里浮動無聲的交易。在疏通端,大禹鋪設(shè)下新的理論:息壤并非父親眼里的計劃跟定量,而是一個概念和信心,它只能用在虛處,不能夠落實在具體的項目操作上,與其坐吃山空,不如打開市場。該理論只向極少數(shù)人作了下達,共工則以反對派的狡黠看出問題的要旨:息壤問題,本質(zhì)上是橫在它和大禹之間的一個二元問題,一個當(dāng)前的窘?jīng)r為有你無我,而與第三方無關(guān)的問題。百姓則獸皮藤衣,光腳佇立,禹能否繼承鯀的遺志?繼續(xù)使用息壤,將毒蛇野豹一樣的洪水吃凈咽干?它們開始懷念被帝堯啟用,隨后又被殺掉的鯀,并對前途和命運充滿了迷茫?!傍|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楚辭·天問》)??墒巧巾?、山腰和樹干,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容身之處,百姓的祈禱,則由遍地零落與離散,逐漸匯集成型,幻化出一只翅膀能夠遮住四十六棵大桉樹的哀鴻,一頭撞向了羽山。這一天,在測量完大致的山川地形走勢之后,伯益對大禹說,水流之處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處處管制則會造成處處擁堵,那不如,把洪水調(diào)得更加泛濫一些,我看多多益善……“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保ā妒酚洝は谋炯o(jì)》)。
三
摶扶搖直上,羊角狀、馬群狀、龜背狀、大鰩狀的哀鴻在羽山上的一撞,觸動了不周山之役的危險回憶,鏈?zhǔn)椒磻?yīng)在大禹的腦海里翻騰出蕈狀云和粒子雨。然而這一切,共工都不曾遺忘。現(xiàn)在的建筑工地上,聚集了一大群螞蟻,黑色的勞工,它們?yōu)榉峙涫澄锏氖虑槠鹆藸巿?zhí)。兩撥螞蟻在對峙,涇渭分明的螞蟻,楚河漢界的螞蟻,飛翔不成,在考慮如何上樹的螞蟻,舉起臟手鉗著的鋁制飯盆。一撥打起另一撥頭顱的螞蟻,另一撥帶著安全帽,用雙手和雙腳攻擊攀爬在腳手架上的螞蟻。之前的大洪水,仿佛在宣傳中就逐而漸地消失了,現(xiàn)在的情況是,干旱隨著滯后宣傳的到來而顯得愈發(fā)干旱。共工的陰謀論,在后稷的宣傳下成為洪水時代的一個號角,之前那只覆蓋了四十六棵大桉樹樣的哀鴻,粉身碎骨,它本是氣息和神志幻化出來的民間虛擬物,在山體上一撞而天塌的幻覺,出自大禹前輩顓頊的那次經(jīng)歷。“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保ā读凶印珕枴罚5笥懋?dāng)初判斷錯誤的地方,在于性質(zhì)判斷錯誤,原因出自手握息壤已久帶來的某種感性與不安。百姓的怨忿不是共工手里的神符,但共工期待著這怨忿,怨忿是一種形而上又而下的洪水,能為自己的復(fù)仇計劃助上一臂之力。于是宣傳在共工那里,就變成了禹之息壤的存而不用……
四
大水漫到了東方旸谷的扶桑樹樹冠上,也漫過了西方虞淵千枝燈型的紅色若木。羲和拉來的金色車上的太陽王子,望著下面“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的湯湯銀箔,嚇得差點摔下三足烏鳥。它遲遲無法降落,天上的恒星軌和地下的泉水鏈,也就此戛然斷開。羲和另外的九個兒子,因懼怕脫韁的洪水猛獸徹底吞噬掉自己身上攜帶的萬丈黃金,紛紛在水漫扶桑之際,旱地拔蔥,反重力地高高躍起。黃金撤離了地平線。成千上萬的日子,仿佛都在為這一天而準(zhǔn)備降臨。攀爬在腳手架上的那隊螞蟻,徑直往上,并沒有到達樹木的綠色云窩,而是進入了鋼筋水泥的一座空城。洪水蟄伏以后,袒露的原野被切割成塊,藍(lán)色的鐵皮圍墻,綠色的遮塵網(wǎng)幔。百廢待興的荒山腳下,失去草叢與樹干的螞蟻,被基建套牢,小極與大極,構(gòu)成后洪水時代相反相成的兩類運作實體。螞蟻身上,早已退化的翅膀像兩片扇葉,撲騰不起來,便廢了。它們中的一只螞蟻抬頭,猛地一閃,臉上像被湯勺剜去了光明一樣,它竟然看到十個太陽,胡子拉碴地一齊出現(xiàn)在了天空的鏡面之上?!按翀蛑畷r,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保ā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于是我們可以試著替它知道,生命向高處的不懈努力與機械式攀爬,恰恰完成了部分普遍的真實與自我,完成了康德那著名句子的一個后現(xiàn)代倒裝,即合目的的無目的性。這隊勞工螞蟻的大限快要到了,指的是行動,而不是身體,接下來將是漫長的蟄伏期。洪水和共工好像也被宣傳的息壤徹底封印了起來,山川湖田則恢復(fù)了舊日的寧和與昌盛,百姓的表面歌隊又開始帶上響器,承載起愉悅的歌聲?!坝韯e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尚書·夏書·禹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