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爾納(1828-1905),19世紀法國小說家、劇作家及詩人。凡爾納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以《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的奇異旅行》為總名,代表作為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里》《神秘島》,以及《氣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記》等。他的作品對科幻文學(xué)流派有著重要的影響,因此他與赫伯特·喬治·威爾斯一道,被稱作“科幻小說之父”。
起初,尼摩船長只是吃,不說一句話,后來才對我說:“阿龍納斯先生,我邀請您到我的克利斯波島的森林中打獵的時候,您以為我是自相矛盾。當我告訴您這是海底森林的時候,您以為我是發(fā)瘋。教授,您不能這樣輕易判斷?!?/p>
“不過,船長,請您相信……”
“請您耐心聽下去,然后再看看您是不是應(yīng)當責備我發(fā)瘋和自相矛盾了?!?/p>
“我聽您說,船長?!?/p>
“教授,您和我都知道,人只要帶了充分的可呼吸的空氣,他就可以生活在水底下。工人在水底下工作時,穿上一件不透水的衣服,頭上套一個金屬的盒子,再利用打氣機和節(jié)流器,就可以從水上面獲得空氣?!?/p>
“那是一套潛水設(shè)備?!蔽艺f。
“對,可是,帶了這套設(shè)備,人是不自由的,那條輸送空氣的膠皮管子把他和打氣機連接起來,簡直就是一條把他拴在陸地上的鎖鏈,如果我們是這樣拴連著鸚鵡螺號,那我們就不能往遠處走了?!?/p>
“那么,可以自由行動的方法是什么呢?”我問。
“那就是使用您的兩個法國同鄉(xiāng)—盧格羅爾和德納露茲創(chuàng)造的器械。為了符合我的要求,我改善了這種器械,靠這種器械,人可以在新的生理條件下在海水中生活,您的器官一點也不感到什么痛苦。它有一個厚鋼板制的密封瓶,瓶中滿貯五十大氣壓力壓縮的空氣。它像士兵的背囊一樣,用一條腰帶捆在人的背后,瓶的上部像個鋼盒,盒中的空氣由吹風機操縱,只在一定的壓力下才能流出來?,F(xiàn)在通用的盧格羅爾器械,都有兩條膠皮管子從鋼盒通出來,套在口鼻上罩著的喇叭形東西;其中一條是吸氣用的,另一條是呼氣用的,人的舌頭按照呼吸的需要,控制這兩條膠皮管的開關(guān)。但是,在海底下受到的壓力很大,所以我要像潛水員一樣,把我的腦袋裝在銅制的圓球中,那兩條膠皮管—吸氣管和呼氣管就連結(jié)在這個圓球上。”
“好極了,尼摩船長。不過您所攜帶的空氣很快就會用完的,空氣中只含有百分之十五的氧氣時,就不宜再呼吸了?!?/p>
“可不是,但我跟您說過,阿龍納斯先生,鸚鵡螺號的打氣機使我可以把高壓壓縮的空氣裝進去,在這種條件下,這套器械的密封瓶能供應(yīng)的空氣足夠我呼吸九到十小時?!?/p>
“我再沒有什么可以非難的了,”我回答,“但我要問,您在海底下行動是靠什么來照明呢?”
“我用的是蘭可夫燈,阿龍納斯先生。呼吸器放在我背上,探照燈帶在我腰間。探照燈裝有一組本生電池,但我不用氯化鉀,而用海中含量很多的氯化鈉來發(fā)電。用一個感應(yīng)線圈把發(fā)生的電收集起來,送到特制的燈泡。燈泡中有一根彎曲的玻璃管,管中只有少量的二氧化碳。使用探照燈的時候,二氧化碳發(fā)出一種連續(xù)不斷的白光,提供照明。有了這些設(shè)備,我就可以呼吸,可以看見。”
“尼摩船長,您對我提出的所有反對意見,都作了十分有力的答復(fù),現(xiàn)在我再也不能懷疑了。不過,我雖然不得不承認盧格羅爾呼吸器和蘭可夫探照燈,但我對那支獵槍,就是您要我攜帶的這件武器,還不得不保留我的意見?!?/p>
“這不是什么火藥槍。”船長回答。
“那么,是氣槍嗎?”
“可不是。船上沒有硝石,沒有硫磺,沒有木炭,您要我怎么制造火藥呢?”
“還有,”我說,“海水比空氣重八百五十五倍,在這種環(huán)境中開槍要有實效,首先就要克服這種巨大的壓力?!?/p>
“這不能算作一個理由?,F(xiàn)在有一種槍,是按照富爾頓的設(shè)計,由英國人菲力哥爾和布列、法國人傅爾西、意大利人蘭帝加以改進的,它裝有特殊的開關(guān),可以在海水中射擊。但是我要再一次告訴您,我沒有火藥,只能用壓縮空氣代替,這種空氣是鸚鵡螺號的打氣機可以大量供應(yīng)的?!?/p>
“可是這空氣很快就會用完的?!?/p>
“不錯,但我?guī)в斜R格羅爾瓶,不是能按需要隨時供應(yīng)空氣嗎?只要按需要裝上一個開關(guān)龍頭就夠了,此外,阿龍納斯先生,您自己就將親眼看到,水底打獵并不費大量的空氣和很多的子彈?!?/p>
“但是,在這種看不太清楚的地方,在這個比空氣重得多的海水中間,我覺得發(fā)出的槍彈不能打得很遠,并且也很難命中吧?”
“先生,用這種槍,每一發(fā)都是可以致命的,并且,動物一被打中,不管傷得怎樣輕微,它必然像被雷擊一般,立即倒下來。”
“為什么呢?”
“因為這槍發(fā)出的子彈并不是普通的子彈,這是奧地利化學(xué)家列妮布洛克發(fā)明的一種小玻璃球,我船上儲備了許多,這種小玻璃球裝有鋼的套子,下面又加了鉛底,像真正的來頓瓶一樣,里面具有很高的電壓。就是最輕微的沖擊,也要炸開,被打中的動物,不管怎樣強大有力,也得倒下來死去。我要告訴您,它不比四號子彈大,普通獵槍的彈盒可以裝上十個?!?/p>
“我再不爭論了,”我從桌旁站起來說,“我只有拿起我的槍來就是了。您去哪里,我就跟您去哪里?!?/p>
船長領(lǐng)我到鸚鵡螺號的后部,走過尼德·蘭和康塞爾的艙房門前,我叫了我的兩個同伴,他們立即跟著我們出來。
一會兒,我們到了前面,靠近機器房的一個小房子里,我們要在這個小房子中穿起我們的海底打獵衣服來。
這個小房子,說得準確些,就是鸚鵡螺號的軍火庫和儲藏衣服的地方。墻上掛著十二套潛水衣,等待海底散步者穿戴。
尼德·蘭看到這些潛水衣,覺得十分討厭,不愿意穿。
“您可知道,老實的尼德·蘭,”我對他說,“那克利斯波島的森林是海底下的森林呢!”
“好嘛!”魚叉手失望地說,因為他吃鮮肉的夢想幻滅了?!鞍埣{斯先生,您自己也要套進這種衣服里面去嗎?”
“當然,尼德·蘭師傅?!?/p>
“先生,您高興穿您就穿吧!”魚叉手聳一聳兩肩說。
兩個船員遵照船長的囑咐,走上來幫助我們穿這些不透水的、沉甸甸的衣服;衣服是用橡膠制成的,沒有縫,可以承擔強大的壓力,不受損傷。應(yīng)當說這是一套又柔軟又堅固的甲胄。上衣和褲子是連在一起的,褲腳下是很厚的鞋,鞋底裝有很重的鉛鐵板。上衣全部由銅片編疊起來,像鐵甲一般保護著胸部,可以抵抗水的沖壓,讓肺部自由呼吸;衣袖跟手套連在一起,很柔軟,絲毫不妨礙兩手的運動。
那些不完備的、有缺點的潛水衣,例如十八世紀發(fā)明的被人稱贊的樹皮胸甲、無袖外罩、人海衣、藏身箱等等,跟我們眼前這套完美的潛水衣比較,實在是太相形見絀了。
尼摩船長、他的一個同伴(一個體力過人,像赫拉克勒斯一般的大力士)、康塞爾和我,一共四個人,全都穿好了潛水衣。現(xiàn)在只要把我們的腦袋鉆進金屬圓球中,我們就算裝備完了。但在戴上金屬圓球之前,我要求尼摩船長給我看一看我們要帶的獵槍。
鸚鵡螺號船上的一個船員拿一支很簡單的槍給我看。槍托是鋼片制的,中空,體積相當大,是儲藏壓縮空氣的容器,上面有活塞,轉(zhuǎn)動機件,便可以使空氣流入槍筒。槍托里面裝了一盒子彈,盒中有二十粒電氣彈,利用彈簧子彈可以自動跳入槍膛中。一粒子彈發(fā)出之后,另一粒立即填補,可以連續(xù)發(fā)射。
“尼摩船長,”我說,“這支槍十分好,并且便于使用。我現(xiàn)在真想試試它。不過我們怎樣到海底下去呢?”
“教授,此刻鸚鵡螺號擱淺在海底下十米深處,我們只待動身出發(fā)了?!?/p>
“我們怎樣出去呢?”
“您不久就知道?!?/p>
尼摩船長把自己的腦袋鉆進圓球帽子里面去。康塞爾和我照著他的動作,各自戴上圓球帽。我們又聽到加拿大人諷刺地對我們說了一聲“好好地打獵去吧”。我們潛水衣的上部是一個有螺絲釘?shù)你~領(lǐng)子,銅帽就釘在領(lǐng)子上。圓球上有三個孔,用很厚的玻璃防護,只要人頭在圓球內(nèi)部轉(zhuǎn)動,就可以看見四面八方的東西。當腦袋鉆進圓球中的時候,放在我們背上的盧格羅爾呼吸器,立即起了作用。就我個人來說,我呼吸很順利,沒有困難。
我腰間掛著蘭可夫探照燈,手里拿著獵槍,準備出發(fā)。但是,說實在的,穿上這身沉甸甸的衣服,被鉛做的鞋底釘在甲板上,要邁動一步,也是不可能的。
但這種情形是預(yù)先料到的,我覺得有人把我推進跟藏衣室相連的一個小房子中。我的同伴,同我一樣被推著,跟著我過來。我聽到裝有阻塞機的門在我們出來后就關(guān)上,我們的周圍立刻是一片漆黑。
過了幾分鐘,一聲尖銳的呼嘯傳進我的耳朵。我感到好像有一股冷氣,從腳底涌到胸部。顯然是有人打開了船內(nèi)的水門,讓外面的海水向我們沖來,不久,這所小房子便充滿了水。在鸚鵡螺號船側(cè)的另一扇門,這時候打開來了。一道半明半暗的光線照射我們。一會兒,我們的兩腳便踏在海底地上。
現(xiàn)在,我怎樣才能將當時在海底下散步的印象寫出來呢?像這類神奇的事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就是畫筆也不能將海水中的特殊景象描繪出來,語言文字就更不可能了。
尼摩船長走在前面,他的同伴在后面距離好幾步跟隨著我們。康塞爾和我,彼此緊挨著,好像我們可以通過我們的金屬外殼交談似的。我不再感到我的衣服、我的鞋底、我的空氣箱的沉重了,也不覺得這厚厚的圓球的分量,我的腦袋在圓球中間搖來晃去,像杏仁在它的核中滾動一般。所有這些物體,在水中失去了一部分重量,即它們排去的水的重量,因此我進一步了解了阿基米德發(fā)現(xiàn)的這條物理學(xué)原理。我不再是一塊呆立不動的物體,差不多可以說能夠運動自如了。
陽光可以照到洋面下三十英尺的地方,這股力量真使我驚奇。太陽光強有力地穿過水層,把水中的顏色驅(qū)散,我可以清楚地分辨一百米以內(nèi)的物體。百米之外,水底現(xiàn)出天藍一般的漸次暈淡的不同色度,在遠處變成淺藍,沒入模糊的黑暗中。真的,在我周圍的這水實在不過是一種空氣,雖然密度較地上的空氣大,但透明的情形是跟地上空氣相仿。在我頭上,我又看見那平靜無波的海面。
我們在很細,很平,沒有皺紋,像海灘上只留有潮水痕跡的沙上行走。這種眩人眼目的地毯,像真正的反射鏡,把太陽光強烈地反射出去。由此而生出那種強大的光線輻射,透入所有的水層中。如果我肯定地說,在水中深三十英尺的地方,我可以像在陽光下一樣看得清楚,那人們能相信我嗎?
我們踩著明亮的沙層走動,足足有一刻鐘,它是貝殼變成的粉末構(gòu)成的。像長長的暗礁一樣出現(xiàn)的鸚鵡螺號船身,已經(jīng)漸漸隱沒不見了;但它的探照燈,射出十分清楚的亮光,在水中黑暗的地方,可以指示我們回到船上去。人們只在陸地上看見過這種一道道的十分輝煌的白光,對于電光在海底下的作用,實在不容易了解。在陸地上,空氣中充滿塵土,使一道道光線像明亮的云霧一樣;但在海上,跟在海底下一樣,電光是十分透亮的,一點也不模糊。
我們不停地走動,廣闊的細沙平原好像是漫無邊際。我用手撥開水簾,走過后它又自動合上,我的足跡在水的壓力下也立即就消失了。
走了一會兒,看見前面有些東西,雖然形象僅僅在遠方微微露出,但輪廓已清楚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看出這是海底巖石前沿好看的一列,石上滿鋪著最美麗的形形色色的植蟲動物;我首先就被這種特有的景色震住。
這時是早晨十點。太陽光在相當傾斜的角度下,投射在水波面上,光線由于曲折作用,像通過三棱鏡一樣被分解,海底的花、石、植物、貝殼、珊瑚類動物,一接觸被分解的光線,在邊緣上顯現(xiàn)出太陽分光的七種不同顏色。這種所有濃淡顏色的錯綜交結(jié),真正是一架紅、橙、黃、綠、青、藍、紫的彩色繽紛的萬花筒??傊褪鞘种v究的水彩畫家的一整套顏色!看來實在是神奇,實在是眼福!我怎樣才能把我心中所有的新奇感覺告訴康塞爾呢?怎樣才能跟他一齊發(fā)出贊嘆呢?我怎樣才能跟尼摩船長和他的同伴一樣,利用一種約定的記號來傳達我的思想呢?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我只好自己對自己說話,在套著自己腦袋的銅盒子里面大聲叫喊;雖然我知道,說這些空話消耗的空氣恐怕比預(yù)定的要多些。
對著這燦爛的美景,康塞爾跟我一樣驚奇地欣賞。顯然,這個守本分的人,要把眼前這些形形色色的植蟲動物和軟體動物分類,不停地分類。滿地都是腔腸動物和棘皮動物。變化不一的叉形蟲,孤獨生活的角形蟲,純潔的眼球蟲,被人叫作雪白珊瑚的聳起作蘑菇形的菌生蟲,肌肉盤貼在地上的白頭翁……布置成一片花地;再鑲上結(jié)了天藍絲絳領(lǐng)子的紅花石疣,散在沙間像星宿一般的海星,滿是小蟲的偽海盤車,這一切真像水中仙女手繡的精美花邊。朵朵的花彩因我們走路時所引起的最輕微的波動而擺動起來。把成千成萬散布在地上的軟體動物的美麗品種,環(huán)紋海扇,海糙魚,當那貝—真正會跳躍的貝,洼形貝,朱紅胄,像天使翅膀一般的袖形貝,葉紋貝,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無窮無盡的海洋生物,踐踏在我的腳底下,我心中實在難受,實在愧惜。但是我們不得不走,我們繼續(xù)前進,在我們頭上是成群結(jié)隊的管狀水母,它們伸出它們的天藍色觸須,一連串地飄在水中。還有月形水母,它那帶乳白色或淡玫瑰紅的傘,套了天藍色框子,給我們遮住了陽光。在黑暗中,更有發(fā)亮的半球形水母,為我們發(fā)出磷光,照亮了我們前進的道路。
約在四分之一海里的空間內(nèi),我沒有停步,幾乎不斷地看到這些珍品。尼摩船長向我招手,我跟著他走。不久,腳下的土壤變了性質(zhì),代替細沙平原的是一片膠粘的泥地,單獨由硅土或石灰貝殼構(gòu)成,美國人管它叫“烏茲”。接著我們跑過一段海藻地,它們是未經(jīng)海水沖走的海產(chǎn)植物,繁殖力很強。這種纖維緊密的草坪,踩在腳下軟綿綿的,足以和人工織出的最柔軟的地毯媲美。但是,不只我們腳下是綠草如茵,連我們頭上也是一片翠綠。水面上輕飄飄地浮著一層海產(chǎn)植物,全部是取之不盡的海藻類,這類植物,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至少有二千多種。我看見水中浮著很長的海帶(有些作球形,有些作管狀),紅花藻,葉子很纖細的薛苔,很像仙人掌的薔薇藻。我注意到較近海面的一層是青綠色的海草,在更深一些的地方是紅色的海草,黑色或赭色的水草就在最深處,形成海底花園和草地。
這些海藻類實在是造化的奇跡,宇宙植物界的一個奇跡。地球上最小和最大的植物都產(chǎn)生在海藻類中。因為五平方毫米的地方,可以有四萬條這類肉眼不可見的微生植物,同時人們又采到過長度超過五百米的海帶。
我們離開鸚鵡螺號有一小時半左右了。正是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見太陽光垂直地照下來,再沒有曲折作用了。顏色變幻的花樣漸漸沒有了,翠玉和青玉的各種色度也從我們的頭頂上消失了。我們步伐很規(guī)律地走著,踩在地上發(fā)出異常響亮的聲音。很輕微的聲響也很快地傳出去。這是在陸地上時的耳朵所不熟悉的。本來,對于聲音,水比空氣是更好的傳音體,它傳播聲音比空氣快四倍。
這時候,海底地面由于有明顯的斜坡,漸漸低下去。光線的色澤是一致的。我們到了百米的深度,受到十個大氣壓的壓力。但我的潛水衣是為適應(yīng)這些情況制成的,所以我沒有感到這種壓力的難受。我僅僅覺得手指不能靈活使用,但這種困難情況不久也就消失。我穿上自己不習慣的潛水衣,漫游了兩小時,本來應(yīng)該疲倦,可是現(xiàn)在絲毫不感到什么。我由于水力的幫助,行動異常靈便。
到了三百英尺的深度,我還能看見太陽光,不過很微弱。尾接著陽光的強烈光輝,是紅色的曙光,白日與黑夜之間的陰暗光線。但我們還看得清楚,可以引路,還不需要使用蘭可夫燈。
這時候,尼摩船長停下來。他等著,要我到他面前去,他指點我看那在陰影中不遠的地方,漸漸露出來的一堆堆模糊不清的形體。
我想,那就是克利斯波森林了。果然,我并沒有弄錯。我們到底走到森林的邊緣了,這可能是尼摩船長的廣大領(lǐng)土中最美好的一處。
他把森林看作是他的,他把森林的所有權(quán)歸他自己,像世界開辟的時候,最初出現(xiàn)的一批人霸占所有權(quán)一樣。其實,又有誰能夠跟他爭這海底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呢?哪有比他更大膽的開荒者,手拿著斧子,敢來這里砍伐荊棘,開墾田地呢?
這森林中生長的都是高大的木本植物,當我們走到樹林中間闊大的拱形枝干之下,我的眼光首先就被林中樹枝排列的奇特形狀所吸引,感到奇怪的是這種形狀,我從來沒有看見過。
林中地上并沒有生長什么草,小樹上叢生的枝杈沒有一根向外蔓延,也不彎曲垂下,也不向橫的方面伸展。所有草木都筆直伸向洋面。沒有枝條,沒有葉帶,不管怎么細小,都是筆直的,像鐵桿一般。海帶和水藻,受到海水強大密度的影響,堅定不移地沿著垂直線生長。而且這些水草是靜止不動的,當我用手分開它們的時候,一放手,它們立即回復(fù)原來的筆直狀態(tài)。這林子簡直就是垂直線的世界。
不久我便看慣了這種古怪的形狀,同時也習慣了我們四周的相對的黑暗環(huán)境。林中地上隨處有尖利的石塊,很不容易躲開。海底植物,據(jù)我看,在這里是應(yīng)有盡有了,比產(chǎn)量較少的南北兩極地帶或熱帶區(qū)域,可能更為豐富。不過,在幾分鐘內(nèi),我不知不覺地把動植物兩類混淆起來,把植蟲動物當做水產(chǎn)植物,把動物當做植物。本來,誰能不弄錯呢?在海底下,動物界和植物界是十分接近的。
我觀察到,所有這里的植物界產(chǎn)品,跟土壤只是表面上連接起來。它們沒有根,支持它們的不管是固體、沙、貝、甲殼或石子,都沒有什么影響,它們所要求的只是一個支點,而不是借以生長的力量。這些植物只是自己發(fā)展起來,它們生存的唯一資源就是那維持它們和滋養(yǎng)它們的海水。它們大部分不長葉子,只長出奇形怪狀的小片,表面的色彩很有限,只有玫瑰紅、洋紅、青綠、青黃、灰褐、古銅等顏色。我在這里又看到的,不是像在鸚鵡螺號船上風干的標本,而是活生生的,似乎迎風招展地作扇子般展開的孔雀彩貝,大紅的陶瓷貝,伸長像可食的嫩筍一樣的片形貝,細長柔軟,一直長到十五米高的古銅藻,莖在頂上長大的一束一束瓶形水草,以及其他許多的海產(chǎn)植物,通通沒有花。一位很風趣的生物學(xué)家曾說過:“動物類開花,植物類不開花,大海真是奇異例外的環(huán)境,古怪新奇的自然!”
在這些像溫帶樹木一般高大的各種不同的灌木中間,在它們濕潤的陰影下面,遍生著帶有生動花朵的真正叢林,植蟲動物的籬笆行列,上面像花一般開放出彎曲條紋的腦紋狀珊瑚,觸須透明的黑黃石竹珊瑚,草地上一堆一堆的石花珊瑚—為了使這個幻覺完整無缺,又有蠅魚,它們像成群的蜂雀,從這枝飛到那枝,至于兩腮聳起、鱗甲尖利的麥蟲魚、飛魚、單鰭魚,那簡直就像一群鵪鶉,在我們腳下跳來跳去。
到一點鐘左右,尼摩船長發(fā)出暫時休息的信號。在我來說,我很高興能休息一下,于是我們在一個海草華蓋下面躺下來,這海草的細長枝條像箭一般直插著。
這一刻的休息我覺得很舒服,美中不足的是我們不能彼此交談。沒有法子說話,當然也沒有法子回答。我僅僅把我粗大的銅頭挨近康塞爾的銅頭。我看見了這老實人的眼睛閃出興奮的亮光,又為表示滿意起見,他在銅殼子里面亂搖亂擺,作最滑稽可笑的怪樣子。
雖然走了四小時的路,我并不感到有吃東西的需要,心里很為驚異。為什么會這樣,我說不出來。但另一方面,像所有潛水人一樣,我感到很想睡覺,沒有法子克制。所以我的眼睛也就在很厚的玻璃后面閉起來,我立即掉到無法克制的昏睡中,這昏睡,剛才也只是靠向前的走動才暫時制止了它。尼摩船長和他的健壯同伴,早就躺在清澈的水晶體中,先給我們作出睡眠的榜樣了。
我沉迷在這種昏睡中有多少時候,那我不能估計;但當我醒來的時候,看看太陽已經(jīng)向西邊低下去了。尼摩船長已經(jīng)站起來,我也開始伸展我的四肢,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一個意外的東西,我立即站起雙腳。
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只高一米的梅蜘蛛,斜著眼注視我,就要向我身上撲來。雖然我的潛水衣相當厚重,可以保護我不會被它咬傷,但我也不能不害怕,不能不顫抖??等麪柡望W鵡螺號的水手就在這個時候醒來。尼摩船長把這個怕人的甲殼類動物指給他的同伴看,他的同伴一槍托打死了它,我看見這個怪物的丑陋腳爪作駭人的抽搐,拼命掙扎。
這次碰見這個怪物就使我想到一定還有其他更可怕的動物時常到這黑沉沉的海底下來,我的潛水衣可能無力保護我,無法抵抗它們的襲擊。我起先沒有想到這事,現(xiàn)在我決心要時刻警惕。此外,我又以為這次休息是我們這次旅行的結(jié)束,但我錯了,尼摩船長并不讓我們回到船上去,仍然繼續(xù)他的大膽的旅行。
地面總是往下陷,斜度更是明顯,把我們拉到最深的海底。這時候,想是快要到三點了,我們到了一座狹小的山谷中,這山谷在峭壁間,在一百五十米深的海底下。由于我們使用的器械極完善,我們可以超越好像大自然拿來限制人的在海底旅行不得超過九十米的深度。
我說我們是在一百五十米的深度;雖然沒有什么器械可以讓我測量,但我知道,即使最清澈的海水,陽光也不能再往下照了。正是在這時候,周圍變得漆黑。在十步外什么也看不見。所以我只能摸索著走,這時我看見一道相當明亮的白光忽然閃出來。原來是尼摩船長使用了他的電光機器。他的同伴照他那樣做??等麪柡臀乙矊W(xué)著他們的榜樣。我轉(zhuǎn)動螺絲釘,使電磁鐵跟曲玻璃管接通,燈亮了,海中有我們四盞探照燈的照射,周圍二十五米內(nèi)都明亮起來。
尼摩船長繼續(xù)走入森林中最幽深的地方,沿途樹木漸漸稀少。我注意到,在海底,植物界要比動物界消失得早些。海產(chǎn)植物雖然已經(jīng)放棄了這些變?yōu)樨汃さ耐恋?,但?shù)量很多的動物、植蟲動物、節(jié)肢動物、軟體動物和魚類仍然到處皆是。
我一邊走一邊想,我們帶的蘭可夫燈的燈光必然要引起那些沉黑的海底下居民的注意,齊集前來??墒牵鼈冸m然前來,但總是留在獵人力量不可及,距離相當遠的地方。好幾次,我看見尼摩船長停步,瞄準他的槍,但經(jīng)過一些時候的觀察后,他又把槍放下,再向前行。
后來,大約四點鐘左右的時候,新奇驚人的旅行結(jié)束了。一道高大的巖石墻和一大堆怪石群矗立在我們面前,那是巨人般的巖石層,花崗石的懸崖,沉黑的巖洞,可是看不見有可以攀爬上去的路徑。
這是克利斯波島的盡頭,是陸地了。
尼摩船長突然停住腳步。他向我們打手勢,要我們停下來,我雖然很想穿過這道墻,但我不能不止步,這里是尼摩船長的領(lǐng)地的最后界限。他不愿意走過這界限。過這界限便是他的腳步不愿踩踏的地球的陸地部分了。
我們于是開始往回走。尼摩船長又在前面帶領(lǐng)他的小小隊伍,他總是毫不遲疑地向前走。我覺得,我們轉(zhuǎn)回鸚鵡螺號船上去,好像不是走原來的路。這條新路很陡,因此很難走,顯然它是比較接近海面。不過,回到海水上層的行動不能十分突然,防止壓力的減小過急,因為壓力減小過急,可能在我們肌體中引起嚴重的疾病,發(fā)生使?jié)撍擞行悦kU的身體內(nèi)傷。所以我們是慢慢地上來。很快光線又出現(xiàn)了,又擴大了,太陽已經(jīng)在天際的低處,曲折作用重新又把七色的光圈套在各種不同的物體上了。
在十米深的地方,我們就走在一大群各種各類的小魚中間,比空中飛鳥的數(shù)量還多,也更敏捷,但還沒有值得我們槍擊的水產(chǎn)獵物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
這時候,我看見船長的槍急急頂在肩上,對著叢林間一個正在走動的東西瞄準。槍響了,我聽到輕微的嘯聲,那個動物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被擊中倒下來了。
倒下來的是一只很好看的水獺,一只水獸,它可能是唯一的住在海中的四足獸了。這水獺有一米半長,價值一定非常大。它的皮,表面是栗褐色,底面是銀白色,可以制成十分好看的皮筒,在俄國和中國的市場上,是十分罕見的皮料。皮毛的柔軟精細和它的光滑色澤決定它的價格至少也是二千法郎。我很贊美這新奇的哺乳類動物,圓突的頭,上面有短短的耳朵,圓圓的眼睛,像貓須一般的白色甕須,掌形帶甲的腳,團簇的尾巴。這種珍貴的肉食動物,因為漁人的追趕和捕獲,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稀罕,它們主要是躲藏在太平洋的北極圈里,就是在北極圈里,它們這一族也快要滅絕了。
尼摩船長的同伴跑上前去把水獺撿起來,放在肩頭上,我們又向前走。
在一小時內(nèi),一片細沙的平原在我們腳下擺開。平原時常升至距海面不及兩米的深度。我當時看見我們的影子反映在水中,清楚地現(xiàn)出來,方向正相反:在我們上面,現(xiàn)出同樣的一群人,表演我們的動作和姿勢,一切都相同,就是腦袋垂在下面,兩腳倒懸在空中。
值得記下的還有另一種情況。一陣陣的濃云飛掠過去,這些云很快地形成,也很快地消失;但仔細一想,我明白了,這些所謂云只不過是海底厚薄不一的波浪所反映出來的。
我又看到浪頭向下折落時變成無數(shù)泡沫飛濺的滾滾白濤,像羊群一樣。我也見過那些在我們頭上的巨大鳥類的陰影,它們從海面疾飛掠過。
這個時候,我親眼看到一次射擊,也許從來沒有一個獵人曾經(jīng)發(fā)射過這樣準確、漂亮的槍。一只大鳥,可以看得很清楚,兩翼張得很大地飛翔而來。尼摩船長的同伴看見大鳥在離水波僅僅幾米的上面,尼摩船長就瞄準、射擊。大鳥被擊落下來,一直掉到這位敏捷的獵人的近旁,他立即把鳥捉住。這是最美麗的一種海鵝,海鳥中最使人贊美的一個鳥類品種。
我們走路并沒有因打海鵝這件事中斷。在兩小時內(nèi),我們有時沿著細沙平原走,有時沿著蘚苔草地走,相當難走。老實說,我實在不能再走了,這個時候,我看見半里遠的地方,有一道模糊光線沖破了海水的沉黑。那是鸚鵡螺號的探照燈。要不了二十分鐘,我們就可以上船了,一到船上,我便可以自由呼吸,因為我覺得我的空氣儲藏器好像只能供應(yīng)我一些含氧很少的空氣了。不過我這樣打算,并沒有估計到下面的意外遭遇,使我們耽擱了一些時間才到達船上。
我走在尼摩船長后面約二十步左右,看見尼摩船長突然向我面前轉(zhuǎn)回來。他用他有力的手,把我按倒在地下,他的同伴對康塞爾也這樣做。初時我對于這次突然的攻擊,作種種的猜想,但我看見船長也躺在我近邊,不敢動,心中就安然了。
于是我躺在地上,正好躲在蘚苔叢林的后面,當我抬起頭來,我看見有巨大無比的軀體發(fā)出磷光,氣勢洶洶地走過來。
我血管中的血都凝結(jié)了!我看見逼近我們的是十分厲害的鮫魚,一對火鮫,最可怕的鯊魚類,尾巴巨大,眼光呆板陰沉,嘴的周圍有很多孔,孔中噴出磷質(zhì),閃閃發(fā)光。真是大得怕人的火鮫,它們的鐵牙床,可以把整個人咬成肉醬!我不知道康塞爾是不是正在留心把它們分類,在我說來,我與其說是拿生物學(xué)者的身份,不如說是拿將被吞食的人的身份,以很不科學(xué)的觀點來觀察它們的銀白的肚腹,滿是利牙的大嘴。
十分幸運,這對貪食的動物視力很差,看不太清楚。它們并沒有看見我們就走過去了,只是它們的黃黑的尾巴略略觸到我們,我們能躲過這次危險真像是個奇跡,毫無疑問,這次危險比在森林中碰見猛虎還要大得多。
半小時后,有電光引路,我們到達了鸚鵡螺號。外部的門仍然開著,尼摩船長一見我們都已經(jīng)走進了第一個小房中后,就把門關(guān)起來。然后他手按一個圓鈕;我聽到船內(nèi)部的抽水機活動起來,我覺得我周圍的水漸漸低下去,過了一會兒,小房中的水便完全排出去了。內(nèi)部的門打開來,我們走進了儲衣室。
在儲衣室,我們把潛水衣脫下來,脫時當然要費些功夫。我非常疲乏,走回自己房中,一方面對于這次海底的驚人旅行,眉飛色舞,贊嘆不已,另一方面,簡直累得不能動,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海底兩萬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