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群馬聚到一起飛奔的時候變成了鷹,變成氣勢洶洶的洪水,幻化為雜色的流云。
馬群跑過去,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攔它們,四蹄踐踏卷起的旋風讓大地發(fā)抖,震動從遠處傳過來,如同敲擊大地的心臟。大地因為馬蹄的敲擊找回了古代的記憶,被深雪和鮮血覆蓋的大地得到了馬群的問候,如同春雷的問候,而后青草茂盛。
原來,我以為馬就是馬,而馬群跑過,我才知它們是大群的鷹從天際貼著地皮飛來。鷹可以不用翅膀而代之以鐵鑄的四蹄降臨草原。馬群跑過來,是旋風掃地,是低回在泥土上的鷹群。
馬群帶來了太多飛舞的東西。馬鬃紛飛,仿佛從火炭般的馬身上燒起了火苗。馬在奔跑中骨骼隆突,肌肉在汗流光亮的皮毛下面竄動。馬群上空塵土飛揚,仿佛龍卷風在移動。奔跑的馬進入極速時,它們的蹄子好像前伸的槍或鐵戟,這就是它們的翅膀。它們貼著地面飛翔,比鳥還快。置身于馬群里的單匹馬欲罷不能,被裹挾著飛行,長戟的陣列撕裂晨霧。
馬群紛飛,它們在那么快的速度中相互穿插、避讓,從不沖撞,更沒有馬在馬群中跌倒。鳥群在天空中也沒有鳥被撞到地上。動物的智慧——動物身體里神經(jīng)學意義的智慧——比人高明,它們有力量、靈巧,還美。動物不用燈光、道具、服裝、化妝和配樂,照樣創(chuàng)造震懾人心的美。
馬群飛過,對人來說不過是幾十秒的時間,人幾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它們已經(jīng)跑遠或者說飛走了。
馬群去了哪里?以馬的力量、馬的速度、馬的耐力來說,它們好像一直跑到南方的海邊才會停下來。我見過埋頭吃草的馬群,但沒見過奔跑的馬群是怎樣停下來的。是誰讓它們停下來?是什么讓它們停下來?
馬群在草原徜徉吃草,十分安靜。馬安靜的時候,能看清它一下一下眨著眼。吃草的馬安靜,馬群在奔跑時如同一片云。云也奔跑,云崢嶸,云甚至發(fā)出雷鳴,但云也是安靜的,這和馬相同。云更多時候穿著阿拉伯式的絲質(zhì)長衫在天邊漫步,悠然禪意,與吃草的馬群相同。
草原遼闊,晴空如澄明的玻璃盅扣在長滿鮮花的青草盤子上,它叫作大地,又叫草原。羊群、牛群和馬群雖然成群,在草原上也只是星散的點綴。馬低頭吃草,好像聞到了自己蹄子上的草香,風吹開馬頸上的鬃毛。馬的安靜不妨礙它飛奔,馬的雄心在天邊。
在草原,每天都見到幾次馬群的飛翔,它們從山岡飛到河邊?;秀遍g,它們好像從白云邊上飛過來,要飛越西拉木倫河。它們可能被《嘎達梅林》的歌詞感動了:“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馬群要變成鴻雁,排成陣在天空飛翔,它們渴望從高空俯瞰大地。馬想知道大地是什么,為什么生長青草和鮮花,為什么流過河水,為什么跑不到盡頭。
馬站在山坡上吃草,馬群飛翔。它們背上的積雪融化了,馬的眼睛張大在雪幕里。馬群在傍晚飛翔,掠走了夕陽。它們最后總是停在河岸,鳥群也如此。它們并未飲水,而是在瞭望天地間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