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不是你的筆墨干枯。
也不是那一年,你在神游之中,一手推遠(yuǎn)身后的秦嶺,穿過的渭河干枯。
夢回故里,你看見大地投下,千年的身形,還在一堆黃土,抹不開的色澤里,世世代代,雕塑隕石一樣的面孔。
溝谷里,沒有一絲,能滋潤天空的水聲。
神靈走遠(yuǎn)的路上,蒼茫的人,轉(zhuǎn)過身來。
喪亂的風(fēng),刮過土塬的上空,可以吹綠坡地里的麥苗,也可以吹活,窯背上的枯木。而被刀斧鑿過的,人的臉面,不是風(fēng)能隨意修改。
重過金屬的大地上,你用洗練的水墨,提煉陽光。
帶著靈與肉,我在你潑灑給故里,高貴的墨色里,讀到的聲音,像從黃土地心,擊打而出。
誰能從舊有的大地上,趕走你筆下,那位頂天立地的人,誰的身邊,就只剩下失去,水墨的空谷。
天地暗下去,頭頂?shù)脑贫淞亮恕?/p>
你又從故鄉(xiāng),取走一座千年大山。風(fēng)雨吹過,一張宣紙的時候,你讓一位牽牛人,站在這里,有了橫空出世的感覺。
你揮筆,把山的筋骨給他。
你潑墨,把山的血肉給他。
天空亮了。他站著,雙腿像水墨,打造出來的兩根鐵釘,抓緊大地的肌膚,讓死去的人,仰躺在地下,也能聽見那些山水,埋藏下萬物的聲音。
關(guān)中塬上,那些埋著帝王的山,被你搬在大過田野的宣紙上,用水墨雕塑一群人。或依偎他們的牛。
黃土在塬上,帶著稀疏的草木,從一面陡坡上漫漶下來。
被壓迫在,大風(fēng)吹過的坡下,一片村莊,深陷在黃土里,也像帶著古老的風(fēng)水,一路漫漶下來。
柴門土窯里,有人間的寂靜,也有煙火上升。
落盡枯葉,樹木抬高村莊,也讓深陷在黃土里的人家,露出干凈的面目。而每個,可以放下身體的夜晚,是活著的人,向泥土的一次退縮。
這樣的村莊,多數(shù)已經(jīng)消失了。
那些在原地,活得長久的,輪廓更加硬朗。
沒有背景,也沒有人和工具以外的,那些多余,又奪目的渲染。
要干凈地,還原生活之中,每天上演的場景,這個時候,男人的肩膀都是鐵打的。女人也一樣,只要出嫁給土塬上的村子,挑水,僅次于生育。
挑水的人,起得比候鳥早。
挑水的人,驚醒左鄰右舍。
只是這樣的場景,早已謝幕。那位腰身粗壯的男人,他脊背上的辮子,透露出這一身的力氣,來自一個舊時代。
離開人間,他去了哪里?
挑水的女人,最多挽上袖口。
而挑水男人的衣裳,早被汗水脫去。
大地在身后,帶著天空,開始不顧一切地塌陷。
這是大地,突然看見這些人之后,一次以毀滅自己,為代價的感動。而他們,帶著粗大的身骨,也帶著驚恐的表情,向著天空張望。
天空有神的聲音。
天空有村上所有死去的人。
天空有天空里的糧食。
站在大地的邊沿,鐵打的他們,像一座移動的山峰。牽上一起耕種的牛,挎上簡單的行李,聽著神在更遠(yuǎn)處的召喚,他們上路。
或許,這是一次勞動后,帶著神意,他們詠而歸。
被天上的流云,翻身看見了,這里的女人,比流云還美。
不是黃土沉悶,也不是屹立在你面前的,山水陳舊。那雙看穿世事的目光,在沒有觸碰,女人寂靜的身世時,力透紙背。在你隨時使出,蠻荒之力的手上,很多事物,顯示出的氣象,都很狂野。
一旦收住,狂野成性的水墨,拂去撲面而來的虛土,我看見的女人,面目姣好。臉上也透出了,古瓷的清亮。
點染她的頭飾,你從顏色的牢籠里,終于放出,一抹淡淡的赭石之色。
這里的女人,知道向西有一條,拉長歷史的馬嵬坡。
這樣的場景,讓我眼熱,讓我回到另一個馬坊。
蹲在地頭,一群勞累的人,也是一群骨架結(jié)實的人,不會訇然倒下去。身邊的牲口,帶著胃里消化完了的,干草的味道,回頭注視著。端在他們手里,一只碗,能埋住一張支離破碎的臉。
這個時候,人和牲口,擁擠在大地。
被翻開泥土的一角,就是埋下,種子的一片山河。
我曾咬牙,蹲在其中。把一副枯瘦在,青春期的臉面,埋進(jìn)一只碗里。記住留在,碗邊的呼吸,多年以后,只要想起,饑餓就把我?guī)Щ?,他們蹲過的地頭上。
一片萋萋的芳草,不會認(rèn)出我。
也沒有我,想要看見的場景,一切都走進(jìn)畫里。
趕集的路上,一片人畜的河流。
在忙罷過后的鄉(xiāng)村,被擠滿更多事物的天空,裁剪成景。
還是那條,唯一能夠走上塬頂?shù)狞S土大道。這世上,曾有一群人,空著肚子,也要相互叫上鄰居,去交一年的公糧。
馱在牲口,失去平坦的脊梁上,那些糧食的山,在山河最偏僻的地方,跟著天上的云朵移動。
也有女人,從麥田里,像抽出鐮刀一樣,抽出自己,苦累至極的身子,穿上昨天漿洗過的,藍(lán)花布衣裳,坐在一頭毛驢身上,跟著頭頂苦唱的黃鸝,抹去麥芒一樣火辣的眼淚,回到父母的村莊。
云集在一塊,可以放下很多事物,也可以打發(fā)走,很多人的地方,我們的敬重,從一頭牲口身上開始。
一場收麥的大戲,正在渭河率先黃透,自己的平原上演。
帶著金子的成色,麥子的騷動,讓天空失去,一片藍(lán)調(diào)的冷色。
大塊洶涌上來的,云朵下面,收麥的人,匍匐在麥子,卷起的波浪里,他們的筋骨,碰得大地,在無數(shù)把鐵打的,鐮刀上抽搐。
割倒身邊的麥地讓風(fēng)進(jìn)來,吹去扎進(jìn)肌肉里的麥芒。
也讓風(fēng),帶著遍地麥香,到天上去,放下一年的祭祀。
這個時候,不能抬頭。
不能讓眾神手中的麥子,從身后趕來,奪走卷刃的鐮刀。
一場人神,共演的收麥大戲,在水墨里,被簡化成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