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首屆冰心散文獎 劉長春
中國的文人喜歡獨處,也喜歡扎堆。現(xiàn)在流行的各種各樣的筆會,呼朋引伴,筆歌墨舞,在古人那里被稱作雅集。筆會也好,雅集也罷,說明古今文人皆有同趣,這也是值得研究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
王羲之現(xiàn)在過著一生中最為舒心的日子。由于家小還在建康,他一人住于官舍,忙完了公務,就有了許多閑暇的時光。會稽有佳山水,文人的性情,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與朋友的相聚,一切都演繹為人生的一個快樂。
遠離紛爭不已的京師,他的身邊現(xiàn)在聚集著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孫綽,少有高尚之志,居于會稽,游放山水,已經(jīng)十有余年,現(xiàn)在被王羲之引為右軍長史,可謂終日形影不離。孫綽這人,性格通達直爽,又喜歡嘲諷別人,好開玩笑。他和習鑿齒一起走路,一前一后,回過頭來對習說:“淘汰淘汰,破瓦碎石在后?!辫忼X應聲回答:“簸揚簸揚,米糠秕谷在前。”王羲之和隨行的朋友由是一陣哄笑。孫綽沒有去過天臺山,卻寫了《登天臺山賦》,說是“神游”,又十分得意,拿著墨汁未干的文稿送給朋友看,并說:你試試,“擲地要作金石聲”。讓人覺得既有點張狂又十分可愛。當日他的文名很盛,名公權貴故世了,其家屬能夠請到他撰寫墓志銘,被視作莫大的榮耀。他為丹陽尹劉惔寫的諫文中有這樣的句子:“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的確把劉惔為官處事的特征概括到位了。有時,孫綽還要賣弄一點文人的機巧和狡黠。王坦之的弟弟阿智,屬于弱智,年齡大了也沒有人嫁給他。孫綽特意去看王坦之,假裝著說:“阿智不錯,絕不像外面?zhèn)髡f的樣子,我有一女,想讓阿智娶她為妻,不知如何?”王坦之一直為弟弟的事情操心、擔心,苦惱不已。想不到孫綽主動來提親,真是喜出望外,馬上告訴了父親王藍田。王藍田當然也是又驚又喜。這門婚事一拍即合。待到媳婦娶進了門,他們才發(fā)現(xiàn),孫女比阿智還要弱智!王羲之敬重孫綽,除了他的文才、談論,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政事的不俗見解。平日里好像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孫綽,可是在北伐、遷都等這些大是大非問題上,卻是正色立朝勇于進諫的直士。
謝安要比王羲之年輕十七歲,然而因為他卓爾不群且又多才多藝,如今成了王羲之的好朋友。此時,謝安正隱居于會稽東山(今浙江上虞縣),閑暇的日子也多?!俺鰟t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彼院靡袈?,精通樂理,善詩、文章又寫得好,被人稱作“安石碎金”。謝安曾向王羲之學習書法,王羲之認為他“解書”。書法乃玄妙之技,王羲之就曾經(jīng)說過“若非通人志士,學無及之”的話。比如用筆,說起來真是有點深奧莫測:“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壯士佩劍,或如婦女纖麗?!保ㄉ贤豸酥稌摗罚┛墒牵x安一經(jīng)點撥,就能觸類旁通?,F(xiàn)在,他隔三岔五地與王羲之會面,“傾筐倒庋”,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無話不談,連羲之的夫人都有一點妒忌了。他們一旦分別,又戀戀不舍,謝安寫信給王羲之說:“中年傷于哀樂,每次與親友離別,總有幾天心情不愉快。”羲之安慰他說:“年紀大了,自然如此,你還是多聽聽音樂,可以陶冶情操?!敝x安的性格沉穩(wěn),與孫綽的開朗詼諧形成對照,世以“大才疊疊”許之。有一回,王羲之、謝安、孫綽等一批朋友泛舟東海,恰遇天風海浪,撲面而來,小舟就像飄浮其上的一片落葉,忽而被推上浪尖,忽而又被拋向波谷,孫綽、王羲之諸人皆驚惶失色,惟有謝安“吟嘯不言”,于是,大家才進一步見識了謝安的度量。他后來出將入相,指揮淝水之戰(zhàn),以少勝多,擊敗苻堅八十萬大軍于八公山下。捷報傳來,他正在與客人一起“坐隱”;閱信后,丟在一邊,照舊“手談”(《世說新語》說:王中郎以圍棋為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相攻運意,勝負難分之際,客人又問信言何事,謝安喜不形于色,卻慢聲細氣地回答:“子侄們已打敗了秦軍?!薄@可是天大的喜訊——東晉建國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一個大勝仗啊!一切好像都在他的安排與意料之中。舉重若輕,讓人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難怪后人稱贊“江左風流宰相唯謝安耳”。
王羲之《上虞帖》
王羲之《半截碑》
孫綽、謝安以外,王羲之周圍親近的朋友還有許詢、支遁、李充。李充是衛(wèi)夫人之子,因家學淵源,寫得一手好字。史書上說他的書法“妙參鐘(繇)索(靖),世咸重之。”可見當時的影響力?,F(xiàn)在他正在會稽郡下屬的剡縣擔任縣令。李充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性格峻急,每見其父墓地的柏樹被盜賊砍伐,輒咬牙切齒。一次正好被他撞見,手起劍落,史書上說是“刃之”,我懷疑是殺了人的。和李白“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意思相近。由是小小年紀就出了名。他被王導辟為記室參軍后,一直得不到重用,常有懷才不遇之嘆。殷浩知道后問他:“你能委屈一下去擔任個縣令怎么樣?”他回答說:“窮猿奔林,豈暇擇木?”意思是說我就像走投無路的猴子奔向樹林,哪里還來得及挑揀樹木。于是,李充就被任命為剡縣縣令。
支遁是孫綽向王羲之引薦的。那時,支遁買山出家做了和尚,躲在會稽的山,鉆研佛學,人與山相得于一時,孟浩然說是“能令許玄度,吟臥不知還”。支遁又精通老莊之說,獨能揭標新理,王蒙說他“尋微之功,不減輔嗣”。輔嗣即王弼。王弼這個早慧早夭而卓絕一代的天才,十幾歲的時候,便“通辯通言”,出入公侯門第,“當其所得,莫能奪也”(何劭《王弼傳》),折服了不知多少資深的名士和權要。由此可見支遁的不同凡響。孫綽意欲介紹他與王羲之認識,可是,羲之“本自有一往雋氣,殊自輕之”,沒有搭理。王羲之看不起支遁,固然由于東晉士族子弟傲視旁人的積習,但還有一個原因,即是他信奉道教而不信佛教。一次,孫綽與支遁又一同去見王羲之,王照樣端著架子不交一言,又因有事出門,車馬都已待在門口。支遁忙說:稍候,聽貧道說幾句話,好嗎?因此為論《莊子·逍遙游》,用老莊之學解釋佛理,作數(shù)千言,滔滔不絕,“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遺憾的是這“數(shù)千言”沒有紀錄保存下來。在《世說新語》中劉孝標注了支遁《逍遙論》的一段話:“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人道,而寄指鵬鷃。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于體外;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于心內(nèi)。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卞羞b乃“至人之心”,是至人方可企及的精神境界,逍遙不能由泛化而流為庸俗化。劉義慶評價他的見解“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精彩之極。聽者呢,“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币驗樘幪幨遣煌R,不同見解,彷彿走進了新天地,一剎那似乎看見佛在云端拈花微笑,所以王羲之高興得連忙脫掉外衣解去腰帶,竟把出門辦事都忘記了,其逍遙新義之服人如此。支遁在當時被人稱為“支公”,或是“林公”,是很受尊敬的?!八髞硪驗榈昧祟I袖群流的地位,對于佛法的傳布,自然得了許多便利的。使佛理同中國的哲學發(fā)生關系,支道林是極重要的一個人?!保▌⒋蠼堋段簳x思想論》)從此,談玄成為僧俗兩個世界溝通往來的精神渠道,王羲之與支遁關系也就更加密切了。
還有一個許詢,修黃、老之術,隱于會稽,好游山水。他有一副好體魄,能爬山,時人謂之:“許非有勝情,實有濟勝之具。”他的談論不俗,也是聞名于時的。每逢風清月朗之夜,朋友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他。少了他,就少了一種情趣。不過,他倒有些特別,一生布衣,自命清高,只以詩文、談論會友,卻絕不走終南捷徑,以撈取一官半職。一次,他去丹陽郡守劉惔那里作客,晚上就住在劉的官舍。見美食、新被,很是感慨,說是“如果能夠長久地保住這個地方,絕勝我粗茶淡飯住在東山呢!”劉惔回答說:“你如果知道兇吉都是由人自己造成的,那我怎么會不保住它呢?”那天晚上,正好王羲之也在座,聽后也說:“假令巢父、許由遇見周稷和商契,應該沒有這樣的話?!背哺?、許由兩位高人心性曠達于物外,大概是不會以如此塵俗的東西作為談論的題材的。在許詢是臨時的一個發(fā)揮、調(diào)侃,在劉惔卻是骨子里的潛意識。凡事都認真的王羲之卻說得許詢、劉惔他們二人臉上都有了愧色。
王羲之《雨后帖》
現(xiàn)在王羲之和這些朋友經(jīng)常相聚在一起,或游山、或飲酒、或論書、或品詩、或談玄析理,或月夜泛舟于剡溪,或結伴漫步于禹陵。一次,朋友們一起聽歌女彈唱,孫綽聽任歌女敲擊一支竹笛并把它折斷了。平日里溫文爾雅的王羲之聽說后,大大地發(fā)了一頓火,說道:“三代相傳的樂器,讓孫家小子像摔紡錘一樣地給弄斷了?!迸笥褌兊谝淮晤I教了王羲之的脾氣。要知道,這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竹笛,卻是東漢蔡邕避難江南時親手制作。這支“故長笛”,“歷代傳之至于今”,亦曾為“江左第一”的笛子演奏家桓伊所有。他曾應王徽之之請為其吹奏《三調(diào)》,那笛聲悠揚、高曠,時若清泉流過石上,時又如枯松遏于風中,真正稱得上“獨絕”二字了。笛聲余繞,至今猶在耳邊——據(jù)說現(xiàn)在流傳的樂曲《梅花三弄》就是根據(jù)《三調(diào)》改編的。這樣的一支竹笛,也難怪王羲之要發(fā)這么大的火了。
然而,好朋友總還是好朋友。好朋友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他又寫信告訴他們說:“末秋初冬,必思與諸君一佳集。”有朋友寫信給他,告訴他將來會稽相會,他又喜出望外:“云卿當來居此,喜慰不可言。……此地僻,又節(jié)氣佳,是以欣卿來也。”“洞五百尺不見底,桃三千年一開花”的東湖,與嘉興南湖、杭州西湖有“浙東三湖”之稱。紹興東湖是漢代開始采石而形成的,遠看近看,都似蒼翠古樸的山水盆景一個。若說水光瀲滟也許不及南湖、西湖,但它山巖峭壁塘洞的奇特深邃,鬼斧神工,卻是南、西兩湖無法比擬的。除了東湖,王羲之和朋友們最樂意一塊兒去的當是山陰道上。青山如黛,鑒湖似鏡,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有時,走近一個溪谷,那是高高的山丘之間的一個山坳,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溪水潺潺,似可入夢。如果希望從喧囂的塵世中偷得片刻安寧,或在煩惱的日子里想找個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覺,大概沒有比這樣的山坳有更好的去處了。
王羲之《定武蘭亭序》(吳炳本)
王羲之這種灑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了他精神思想上的一些變化,這種變化也潛移默化于他的詩文、書法,乃至于人生態(tài)度。老朋友殷浩北伐失敗以后,謗言四起,終日悶悶不樂,王羲之寫信勸他放開眼量,弘思將來。后來殷浩又被罷官,廢為庶人,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一個人呆在家里用手比劃著書空,只寫“咄咄怪事”四個字,王羲之一次又一次寫信給殷浩,“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讓殷浩分外覺得友情的可貴。王羲之每給朋友寫信,或思人、或尚友、或悼亡、或贈別、或征戍、或傷時、或遣懷、或紀事,雖寥寥數(shù)字,卻言簡意賅,情真意切。這些短簡,都屬急就,從實用意義上說,只不過是為了交流思想、傳遞信息,當時只道是尋常,但是卻在無意間造成了有意追求而不可得的天趣妙筆,以后都成了中國書法史上著名的法帖。歐陽修說:“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如無窮盡,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為人也!”——真是絕妙的解讀?,F(xiàn)在,我抄錄數(shù)則短簡于下:
王獻之《鵝群帖》
王獻之《鴨頭丸帖》
向遂大醉,乃不憶與足下別時,至家乃解。尋憶乖離,其為嘆恨,言何能喻?聚散人理之常,亦復何云?愿足下保愛為上,以俟后期。
頃遘姨母衷,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因反慘塞。不次。
知須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乏,敕以米五十斛與卿,有無當共,何以論借?
一束平和之光,穿透人生的憂患、聚散、貧富、悲歡。顯得那樣地溫暖、親切、寬厚、優(yōu)雅。心是一切偉大的起點。我相信,這些信手拈來的文句和任意落筆的書法,完全不是為了讓人珍藏與張掛的。可是,這信到達收信人的手中時,卻是眼睛一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起來。
紙發(fā)明于東漢而普遍應用于兩晉。但是,古紙都有一定的標準,大小只有尺許。王羲之的信札尺幅都不大,但數(shù)量又一定不在少數(shù),因為他喜歡用寫信這種方式與人傾談,交流:“或寄以騁縱橫之志,或托以散郁結之懷?!边@可能成為以后唐太宗重金捜羅王字,古長安城一夜之間從地下冒出數(shù)以千計的書法真跡的一個來源,也是行書入碑版,僧懷仁、僧大雅集王羲之書《圣教序》《興福寺碑》(又稱半截碑)流傳至今的重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