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保君
記憶中的母親是終年閑不住的,每天蒙蒙亮她就起床下地。那時候沒有鐘表,更別說手機之類的東西,一顆墨藍色里的啟明星,就是母親早上的時鐘;中午,太陽偏歪向西傾斜,便是她歇晌的時刻……這是年輕母親一慣的時間表。
其實母親也有閑賦的時候。淡白帶著寒氣的太陽在天上慢騰騰地走著,邁過一片霜,踱過二片枯葉,趟過三片凍土,踩過四片冰凌,冬天總是望不出個頭緒,于是母親便在冬日難得的閑暇里,做她的針線活。
當然,做得最多的是納鞋底,做布鞋。那時候沒有電,更別說燈,唯一出亮光的,是那盞煤油燈。煤油是從煤里提煉的唯一點亮農(nóng)村各家各戶的液體,而且要憑票限量,只每月供應三四斤,點多了只能摸瞎。母親只好把油燈做得最小,用父親教學時寫字用完的墨水瓶。
在寂靜的冬夜里,如豆的煤油青燈,昏黃的光亮閃閃,托著長長的黑煙,映著母親黑色的青絲,秀美的臉。此時,母親正在昏暗的油燈下轉(zhuǎn)著木撥錘打麻繩,這是納鞋底的第一步。
麻繩是夏天曬干的麻稈,母親第一天晚上燒些熱水,用嘴吸后對著麻稈不斷噴灑,之后用塑料紙裹住悶濕,等第二天晚上才解開,扒麻披,幾個晚上下來,成捋的麻披讓母親帶繭的手指剝下來,成捆成捆的,像她濃密的秀發(fā)。
接下來再用水噴灑濕透后,用撥錘轉(zhuǎn)著打麻繩,打麻繩是個技術活兒,既要拎著下面快速旋轉(zhuǎn)的木撥錘續(xù)上麻披,還要在快速中掌握速度,不至于續(xù)麻繩擰緊中斷裂,屋外清冷的月光一縷縷灑進屋里,也被母親續(xù)進飛快旋轉(zhuǎn)的撥錘里……
麻繩一卷卷的被母親做好,還要撥錘拉直。然后用一片片廢布,熬玉米粥一塊塊粘起、壓平、曬干。之后開始做鞋樣,鞋幫。母親手掌雖然滿是繭子,但心靈手巧卻是左鄰右舍比不上的。她用粉筆畫線條,布尺子量腳,這樣做好的鞋不擠腳合適舒服。其實在從七十年代初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那個吃穿貧乏的年代,我們?nèi)宜写┑?,從單衣到棉服,從單鞋到棉鞋,都是母親一線一針縫制的。
總記得在那些閑賦的冬天,在青燈下忙忙碌碌的母親穿針引線的情景。她右手拿著厚厚的鞋底,左手拿著銀閃閃的大頭針,理一下頭發(fā),再向厚厚的鞋底穿插,那時候的母親真的年輕美麗,紅彤彤的油燈照著她圓亮的眼睛,青絲下丹紅的臉龐,天藍的粗布衣,豐腴的胸脯,像藍天,覆蓋著我童年所能仰望的天。往往我睡好幾覺醒來還看見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活的身影,她正在做全家五六口人的保暖衣物,而且,一做就是幾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后期,買得起衣服,母親才停下手里的針線活。
2015年國慶節(jié)后,是母親絕癥在世的最后十八天。十月一日那天,因為醫(yī)院放假,母親沒有住進醫(yī)院。那天母親說剛給我買的短袖衣拆商標的時候破了,她說什么要給我補上。母親戴上老花鏡,穿針引線,仔仔細細地縫起來。一會兒,母親竟縫出一朵白色的菊花,在十月的秋天靜靜綻放,那是母親人生最后一次做她的針線活。
母親在我的衣領上縫完那朵白色的菊花,十八天后,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可這朵母親親手縫織的菊花,卻在我的心里一生一世靜靜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