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敏捷
日常開車,萬不得已,月仙都會繞開西施橋走,而今天,卻又無可奈何地開著黑色的本田,聽著輪胎與地面摩擦出的沙沙聲,駛了上去。一大早,遠道而來住在浦陽大酒店的生意伙伴,也是合作多年特意從深圳趕來,要去自己的食品加工廠參觀考察的老朋友,打來電話說,他不喜歡吃酒店的自助早餐,不知道諸暨有什么特色小吃,他想去體驗一下。月仙想在電話里告訴他,從他所住的浦陽大酒店出來,左轉進入浦陽江大道,順著人行道走四五百米,紅綠燈處的路口邊,有一家次塢打面館,那是諸暨最有特色的小吃,也是諸暨做得最好的次塢打面館。轉念又想,不管從生意的角度,還是西施故里的待客之道來說,自己都應該去一趟,親自帶他過去品嘗一下為好;再說,為了生意上的事情,她忙得焦頭爛額,也差不多個把星期沒有去一飽口福了。
“你等著,”月仙說,“我過十幾分鐘就到酒店,帶你去吃。”
“我出來了,”朋友說,“我六點鐘就起床,現在都在浦江邊跑了一圈,看看風景,也順便活動活動腿腳。”
“現在到哪里了?”
“西施橋上,”朋友說,“太陽出來了,從這個角度給浦陽江拍照,角度最好,也最漂亮?!睕]等月仙回話,朋友呵呵笑起來,又說:“我?guī)е鴨畏吹?,你不知道吧,我還是個攝影愛好者呢?!?/p>
“是嘛!”月仙遲疑一下,說,“那我就到西施橋上接你吧。”
西施橋的一邊,城市道路寬敞平直,一眼便能看到城市的縱深與開闊,另一邊卻是一個接近四十五度的緩坡,不管直行,還是左右轉,也是這樣的坡度。盡管有了心理準備,車子從平坦的一邊開上西施橋時,月仙的胸腔還是不由自主地起伏起來,內心在往里收,似乎在聚合某種力量,抵御與初冬的寒風一起撲面而來的悲傷情緒。風是從浦陽江的河道里裹挾而來的,朋友正好站在西施橋的中間,端著單反相機,取景框越過成排的法國梧桐,對著浦陽江的上游,也對著緩緩升起的紅日,還有那些江天之間,絲絲縷縷的紅彤彤的飄帶一般的云彩,一個勁地猛拍。神思恍惚間,月仙一腳剎車,把車停在朋友身邊的輔道上,嘀嘀按兩下喇叭。朋友看著她,咧嘴一笑,又抓緊時間拍一張,才收起相機,跑了過來,拉開副駕駛的門,坐在月仙身邊。
“麻煩你了。”朋友說。
“客氣,”月仙淡然一笑,“這是我應盡的地主之誼啊?!?/p>
或許拍到了自己喜歡的照片,朋友難掩興奮之情,一點也沒覺察到月仙內心的不適和神色的異常。月仙說著話,適度加了幾下油門,車子很快駛過西施橋,左轉來到月仙剛才想在電話里告訴朋友的那家面館門前。他們在路邊,找一個停車位停好車輛,剛好走到面館門前??吹揭粋€三十多歲的青年男人,他面皮白凈,留著板寸頭,急匆匆走出來;他的身后,一個老太太站在面館門前,離著五六米遠,一臉嚴肅地對他喊道:
“先生,先生,你還沒開錢呢?”
男青年沒有理她,而是對著月仙,笑瞇瞇點一下頭,眼神里,有一股熱熱的風,吹過月仙的面龐;熱風里,似乎還掩藏了其他難以言說的東西,朋友覺察到了,卻不明就里。月仙對男青年笑笑,年近四十的也略有松弛的臉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她聽到老太太又在門邊說:
“你怎么吃面不開錢吶?”
“我吃自己家的面條,開什么錢?”男青年說,“老太太,你得講道理?。 ?/p>
“你這個年輕人,”老太太說,“吃面不開錢,又反過來說我不講道理了?!?/p>
男青年不再理她,邁開腳步,一溜煙跑了。老太太小聲嘀咕著什么,臉扭曲著,似乎要哭出來;她看了月仙和她的朋友一眼,眼見著他們來到門邊,也不打聲招呼,背過身去,邁著蹣跚的步子,慢慢走到屋里,對著正在廚房忙活的一個青年女子,也是面館的廚師說:
“那個男人,吃了我們家面,沒開錢就跑了?!?/p>
青年女子面色清秀,鼻梁高挺,玉潤的脖頸之上,五官被寬檐的廚師帽與白圍裙一襯,出奇地立體與精致。她跟剛才跑出門去的男青年一樣,沒怎么招呼月仙,也只是跟她點頭示意一下,看著她笑笑,笑容里的意思倒是很明顯,似乎在說,“來了啊,你請隨便,自己找地方坐吧?!彪S后,她在圍裙上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錢,放在老太太的手里,說:
“誰說人家沒給錢了,這不是嗎?”
“我還以為他沒給呢?!崩咸坪踹€很委屈。
“又來客人了,”女子說,“你問問他們,要吃什么面呢?!?/p>
“好。”老太太說。
“注意看著哦,”女子說,“他們吃完了,要記得找他們要錢?!?/p>
“好?!崩咸终f。
老太太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剛才的失誤,有點想笑,臉上的肌肉搐動幾下,擰出來一絲怪異的神色,嘴也歪了,眼也斜了,看著還有點猙獰。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一個和藹可親又單純可愛的老太太。她白白胖胖的,有著一頭花白的短發(fā),穿著一套布滿碎紅小花的棉衣棉褲;不管坐著,還是站著,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揮動著,似乎在打著什么節(jié)拍,腦袋也跟著這節(jié)拍,搖搖擺擺的。月仙和朋友,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扭頭看,冬日的暖陽剛剛從一棵被砍去枝丫的法國梧桐上爬上來,在一片枯黃的葉片上,一顛一顛的,似乎又要滑落到浦陽江里。
這家面館,是將一套臨街的住宅簡單改建來的。入戶門拓寬了,加裝上兩扇玻璃門,廚房、洗手間都保持原樣,客臥變成了儲物間,客廳和主臥打通了,變成了一間近五十平米的大餐廳,錯落有致地擺上幾張黃色的原木條桌。餐廳的墻面,畫有一幅雅致寫意的中國畫,講的是次塢打面的來歷;畫面中,剛剛打敗陳友諒的朱元璋,正和他的部下們,志得意滿地坐在一家街邊店鋪里,身子壓低在一張長條桌上,用筷子挑著勁道十足的面條大快朵頤;朱元璋的身邊,還站著一對謹小慎微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年輕夫婦。月仙的朋友光顧著看墻上的畫,沒注意到老太太已來到他們身邊,囁嚅著說:
“你們——想好要吃什么面了嗎?”
“不用想,”月仙半仰著頭,調皮地看著她,眼睛一閃一閃的,笑著說,“還是老樣子,給我們來兩碗吧。”
“老樣子?”老太太說,“老樣子是什么?”
“你不記得我啦,你好好想想,”月仙說,“我每星期都要來你這吃一碗的?!?/p>
老太太搖搖頭,用右手的食指,點著自己的面頰,很認真地想了想,又對著月仙搖了搖頭。
“你去問她,”月仙指著廚房里的女子,對老太太說,“她自己知道的?!?/p>
老太太又在兩人的注視下,邁著蹣跚的步子,朝廚房里的女子走去。恰好又有一個年紀跟她差不多大的老太太走進來,迎面跟她打招呼,她扭頭看著人家,認真審視一會兒,卻不作任何回應,徑直走進廚房里。剛進來的老太太并不在意,迎面跟月仙打了個招呼;月仙熱情地回應了她,還給她解釋說,自己是陪外地來的朋友,特意來嘗嘗諸暨有名的次塢打面的。朋友等她與進門來的老太太簡單聊幾句后,小聲地對月仙說:
“你好像跟店里的人都很熟呢?”
“經常來嘛?!痹孪烧f。
“那個老太太,”他指的是餐館里的這個,“你們都認識她,她卻不認識你們呢,這怎么回事?!?/p>
“她何止不認識我們,”月仙說,“她連自己兒子都不認識了?!?/p>
“誰是他兒子?”
“在門前被老太太追著要錢那個?!?/p>
朋友張著嘴,用氣息哈出一個輕微的“啊”音。
月仙解釋說,老太太兩年前,患上阿爾茨海默癥了,別說別人,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她本來記憶力就差,是生孩子時造成的。老太太天生抗麻藥體質,生頭胎的姑娘時,難產,得打麻藥剖宮。別人打一針麻藥管夠,她得打兩針。這對她的腦神經傷害很大,自此,記憶力慢慢衰退;隔了三年,生二胎的兒子時,也是這樣。孩子生完,她的記憶力更差了,經常忘東忘西的。大家都以為,她是因為產后虛弱,才會這樣的,一孕傻三年,不都是這樣說的嗎?等身子骨養(yǎng)好了,記憶力自然也會跟著恢復的。她自己卻不這樣認為,“拿著初高中的同學合照,卻好多人都叫不出名字了?!彼洺3泽@地對家人說。于是一個人上街,花百十塊錢買了一串珍珠,請人把至親的名字,刻在上面。沒事了,取下來像執(zhí)珠念佛一般,一顆一顆捏著,想象每一個親人的面孔和叨念他們的名字,生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把他們的名字和面容忘記了。
她以前是醫(yī)院婦產科的大夫,給孕婦們做產前檢查的同時,有那么幾年,自己本身也是個孕婦,或哺乳期婦女;雙重的身份,寬厚的性情,以及高明的醫(yī)術,使她深受孕婦們喜愛。許多人生老大時,找她做產檢,生老二了,也專門找她看,不管排多長的隊伍,都毫無怨言地耐著性子等著。這個城市,還未出生,便被她通過B超觀察過,或者隔著肚皮撫摸過的孩子,至少有上千個。她知道自己崗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便主動去給院長反映自己的健康狀況。醫(yī)院經調查屬實后,給她另行安排了文職工作,她也干不好;讓她在行政大樓傳送個文件,她拿在手上,樓上樓下走幾圈,有的部門送達了,有的部門連門都沒進去過,又把文件帶回來,擱自己辦公桌上,最后她連這些文件是做什么用的,都忘記了。醫(yī)院只得什么也不讓她干,白拿工資養(yǎng)她幾年,便提前給她辦了病退手續(xù)。
當然,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她的丈夫也是因為她的身體原因,提前從部隊轉移到地方來工作的。他是諸暨本地人,在舟山島那邊當兵,隸屬海軍某部,跟她弟弟在一個連隊,是她弟弟的班長。他們都不出海,屬地勤保障部隊。他們就是經她弟弟介紹認識的,通信半年后,他請假回來見她一面,兩個人在醫(yī)院門前一棵高大的麻櫟樹下,站著說幾句話,感情便定了下來;又通了半年的信,他們再次見面,就是結婚了?;楹螅廊灰粋€在諸暨的人民醫(yī)院工作,一個在舟山的部隊上工作;不過,等他轉業(yè)回地方工作時,已經是連級干部了,在市消防大隊當教導員,整天跟熊熊燃燒的烈焰打交道,比在海軍部隊上還要辛苦,只不過,一家人能長期團聚在一起了。
也因為她的身體,兒子雖然大學畢業(yè),卻不愿去外地參加工作,在本地找工作,一般性的,他又不愿意干。爺爺奶奶一輩子,都是在諸暨的街道上開面館賣次塢打面,一直到他們去世;姐姐和弟弟的童年與少年,都是在面館里度過的,復雜的技藝和秘制的配方,兩人打小就熟稔于心。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想接過爺爺奶奶的衣缽,也開一家次塢打面館,沒想到,一家人都很支持。爺爺奶奶的面館,早已轉手他人,他們一家,只得另起爐灶。姐姐早已外嫁,婆家在浦陽江的那一邊,離這里好幾個街區(qū),其實,也就在媽媽當年上班的諸暨市人民醫(yī)院附近,嫁的還是媽媽當年一個同事的兒子。經過幾年的打拼,姐姐早已事業(yè)有成,她重新在他們家原來那棟房子的二樓,買了一套更大的房子,給一家人住;原來的房子,簡單改建一下,變成了現在的這家次塢打面館。前幾年,退休在家的父親,還跟著弟弟一起打理,主要是幫忙購置各種原材料。每天一大早,騎一輛自行車,呼呼啦啦跑過西施橋,到那一頭的菜市場,購買最為新鮮的各種食材。打面、配菜、煎煮、烹飪、熬湯以及現場售賣,更多是弟弟與他的妻子負責。
老太太呢,她似乎對這一切了然于心,又渾然不知。弟弟說,開這個面館,不只是解決生活問題,也是想讓媽媽,一輩子生活在自己最為熟悉的地方,方便她保持記憶,找回記憶,也讓她盡可能多地跟人接觸,跟人交流,而不是整天把她關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樣對她的身心健康,更為不利。面館也給她安排了一份工作,讓她幫客人點菜、送菜和收錢。雖然她很多時候,無法把這三件事情連接起來,她甚至都不能把自己所做的事情,與自己面對的客人連接起來。有人說,水里游來游去的金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老太太的身體狀態(tài)極差時,比一條金魚的記憶,只好出那么一點點。往往是第二天一起床,她連家里人誰是誰,都不知道。
也因為當年打了太多的麻藥,也有可能是家族基因的原因——外婆到了古稀之年,患上老年癡呆癥,生活都不能自理,到死,都不記得身邊圍著的一大群親人,分別叫什么名字,跟她又是什么關系——讓她還不到六十歲,便在記憶力嚴重衰退的情況下,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她由此為自己另行搭建了一套認知與記憶系統,身上還發(fā)生了許多常人難以感受且不能理解的東西。為了讓她記住身邊的親人,爸爸每年都要帶全家人去拍一張全家福,洗出來的照片下面,又標注上每一個人的名字和與她的關系。很多時候,她一起床,便會驚恐地哇哇怪叫起來,指著身邊睡著的一個男人說,“你是誰?你想干什么?”
爸爸驚醒過來,跟她解釋清楚了,她又會坐在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發(fā)好長時間的呆。姐姐或者弟弟,有時也會幫助爸爸,陪她聊天,跟她講這個家里,她親身經歷的各種事情。他們娓娓道來,注重細節(jié),放大溫情時刻,也放大她在事件中的作用和意義。她想起了什么的時候,便會接過去說:“哎呀,奶奶明天就要過生日了,七十歲,是大壽,我得好好準備一下?!被蛘哒f;“我工作的第二年,被評上先進工作者,年終表彰時,醫(yī)院獎給我一本帶有毛主席語錄的筆記本,還給我配戴大紅花呢。你等著,我把筆記本拿來給你看?!庇只蛘?,她會突然說:“不好了,老師來電話,說弟弟在學校發(fā)高燒了,我得趕緊過去一下?!备嗟臅r候,家里人只是把全家福照片,放在她的手上,她臉上的表情立刻活泛開來,指著身邊走來走去的人說。
“你是爸爸!”
“你是姐姐!”
“你是弟弟!”
然后,一家人開心地笑起來。她的記憶在微笑中,水波一樣蕩漾,有時深,有時淺,有時近,有時遠;過往的點點滴滴,像一塊塊粉紅色的礁石,散布在浩渺的水域中,但總有那么一塊,時常會被她記憶的波紋輕輕掠過;她便會條件反射式地站起來,走到鏡子前,整理一下衣裝,頭發(fā)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一個人開門默默地走出去,站在樓下的路邊,眼睛始終望著西施橋的方向。她的一生,更多時候,是被等待所填充滿的。戀愛時,等待爸爸的來信,結婚了,每一周,每一月,每一個節(jié)假日,都盼望著,他能休一回假,從舟山島趕回家,與她團聚。等他終于回到身邊,不再離開時,她依然在等待,但她已經忘卻等待的初衷與目的。爸爸看著她下樓,過幾分鐘,也跟著下去,繞著樓房轉一圈,從西施橋方向,從她視線的遠端,慢慢朝她走來,站在她的面前,她卻把他推開,帶著惶恐的眼神看他,也帶著哭腔說:
“趕快走開,我丈夫就要回來了?!?/p>
爸爸從身后,拿出全家福照片,指著照片中的自己給她看,于是,她就撲進他的懷里,像個孩子一樣,錘他的胸口,哭出聲來。她六十二周歲那一年,爸爸請人,他當年一個叫俞龍飛的戰(zhàn)友,而今也是山下湖那邊,一個珍珠加工廠的廠長,給媽媽定制了一個吊墜。先將一個金光燦燦的金疙瘩和細胞小片,填充到珍珠貝里,等珍珠貝分泌的珍珠質完全將金疙瘩完美包裹且成熟后,再取出來,讓工廠的雕刻師,將珍珠本身的質地,雕刻成一朵盛開的玫瑰花,鏤空的地方,又露出黃金的材質來;金子的黃與珍珠玉潤的白相互勾勒,相互滲透與包裹,成就了一種渾然天成又晶瑩剔透的美。吊墜周邊,又用細小的珍珠顆粒,組成一個心形,將它包圍起來。這樣的珍珠一共七顆,代表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爸爸、姐姐和弟弟。其中代表爸爸、姐姐和弟弟的那三顆,離吊墜的距離最近,也相對要大一些。這三顆珍珠上,又各刻有一個甲骨文一樣的符號,從左到右,是這樣的:
這是爸爸和媽媽的秘密。一家子人,以及看到過這三個符號的人,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問爸爸,他故作神秘,說自己也不知道,覺得好看,便刻上去了。媽媽知道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吊墜和環(huán)繞著吊墜的心形珍珠,被一根柔韌的紅絲線串起來,天天掛在媽媽脖子上,是媽媽生日那天,爸爸親自給她戴上的。媽媽一開始不舍得用新吊墜,替換她脖子上自己之前購買的那條項鏈,爸爸便給她讀了一封,是當年他們在醫(yī)院見面不久,自己給她寫的一封信。媽媽幸福得臉都紅了,耳根子上,都飄著云霞,張著嘴,樂呵得半天都閉不上。從那之后,這串吊墜便天天掛在媽媽脖子上,任誰也拿不走。
“媽媽,”姐姐說,“給我看一下唄。”
“不給,”媽媽說,“這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姐姐說,“看一下就還你?!?/p>
“我又不知道你是誰。”媽媽說。
“給我看看,”弟弟說,“可以吧?”
“你自己寫的,”媽媽說,“你還要看???”這么說著,她的臉立刻又羞紅起來。
姐弟倆,笑得都快岔氣了。媽媽縝密的邏輯,直接的反應,也讓人搞不清楚,她根本不認識他們,還是故意跟他們逗著玩的。她神氣活現地在家里走來走去,把丈夫當成了自己的公公,把女兒當成了自己的婆婆,又把兒子,當成了當年的丈夫。爸爸當年寫給她的信,被她裝在一個褐色的漆皮盒子里,上面掛了一把小銅鎖,鑰匙早丟了,盒子從來都沒有鎖上過,就擺在她的床頭柜上,方便她隨時取閱。每一封信上,爸爸的落款,都寫上自己的名字,陳啟明,也寫明了寫信的時間,時間跨度從他們相識那一年,到爸爸轉業(yè)到地方工作那一年,大概有十五六年。寫信的時間是哪一年哪一月,媽媽認知的當下時間,便是哪一年,哪一月;信里書寫的事情,也同時將她帶入當下的情景里。
“媽媽,”媽媽對姐姐說,“你進來一下?!?/p>
姐姐配合她,瞬時入情入境,跟她走到被媽媽裝扮得粉嘟嘟的臥室里去——墻紙、蚊帳、床單、被褥,全都是粉紅色的——媽媽返身關上門,緊張地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講。”
“好的,”姐姐吞咽著口水,點點頭,說,“你說吧。”
媽媽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張照片來,沒說話,先遞給姐姐看,一邊審視著她臉上的神色。姐姐接過來,看到的是爸爸年輕時,穿著?;晟溃髦总娒?,站在一個軍用碼頭上所拍的照片;背景是藍色的無垠的大海,遠處,是一個白白的點,似乎是一艘已經遠去了的軍艦。爸爸側面而站,神色剛毅,眼睛盯著那個遠去的白點,兩撇眉毛間,蘊結著英氣和無聲的殺氣。
“你談戀愛了?”姐姐不動聲色地問,“就是這個人?”
“弟弟介紹的,是他們的班長,也是我們諸暨人?!眿寢屝÷暤卣f。
“你們發(fā)展到哪一步了?”姐姐問。
“他又來信了,”媽媽用征詢的口氣說,“想請假來醫(yī)院,跟我見個面?!?/p>
“可以啊,”姐姐說,“見個面好,見到人了,才能踏實交往。”
“見面那天,我想穿那件白底碎花的襯衫去上班,就是你上個月扯布給我做的那一件,你說好不好?”
“白大褂罩著,”姐姐逗她說,“人家也看不出來你穿的是什么?。俊?/p>
“他來了,”媽媽說,“我就把白大褂脫了?!?/p>
有時候,信里的時間,是弟弟出生前幾個月。媽媽會從房間里走出來,跟在沙發(fā)上攤手攤腳斜躺著看電視的弟弟坐在一起,對他說:“預產期,是六月六號,你一定要來陪我,跟我一起進到產房里?!?/p>
“好的,”一樣入情入境的弟弟說,“我知道了。”
“你要跟部隊的領導講清楚,”媽媽交代說,“不是我非得要你回來,我知道軍人是有天職的,但是我的身體狀況,跟別人不一樣,有可能,我上了產床,就不能活著出來了?!?/p>
“我知道了,媽媽,沒事的,放心吧?!钡艿苷f著,把媽媽摟在懷里。
信里的時間,也有可能是爺爺花甲之年的某一天。媽媽也會從房間里走出來,把信在爸爸面前晃了晃,說:“爸,啟明來信了,他說,你和媽媽沒日沒夜地忙,要覺得累的話,面館就不要開了,身體要緊。你天天騎個自行車,風里來雨里去的在路上跑,也不安全。在家把孫女孫子照顧好,他在部隊上,工作也安心了。爸,這都是啟明信里的原話?!?/p>
爸爸寫這封信的年代,爺爺的年紀,也跟當下爸爸的年紀差不多,而今的爸爸,一樣做著當年爺爺所做的事情,天天騎自行車,到西施橋那邊,去給面館買各種食材;爸爸聽了媽媽的話,不需要入情入境,因為媽媽轉述的和交代的事情,與當下自己所從事的,也十分契合。他似乎是透過幾十年的煙塵,自己交代自己。他聽了,帶著復雜的感情,也像弟弟那樣,想去摟一下媽媽,媽媽卻驚恐得落荒而逃。
為了配合媽媽,重溫她過往的生活,姐弟倆都偷偷看過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好多封信里,都出現過珍珠上那三個符號,但信里,卻沒有解釋那三個符號是什么意思。要想知道,或許只能在那串吊墜上去找答案??沙怂湃蔚娜耍渌耸呛茈y讓她放心地把吊墜取下來,交給他們看的。她最為信任的人,是爸爸。不是說她的心里,一直都記得,爸爸便是自己的丈夫,那個陪伴了自己一輩子的男人。而是在她錯亂的時間系統里,她在每一個心理年齡段,都能確鑿無疑地,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且堅貞不渝。放心地讓他牽著自己的手,閑暇時,在浦陽江邊鋪設的棧道上,慢慢地散步,絮絮叨叨地,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述他們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有時候,她會感動得哇哇大哭起來,爸爸便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耳語說:
“羞不羞啊,好多人看著的呢。”
偶爾,在大海邊培養(yǎng)了釣魚愛好的爸爸,會帶她去浦陽江邊釣魚,她一開始還興致勃勃的,盯著水里的彩色浮漂看一會兒,又覺得索然無味了,起身在爸爸的視線里,沿著江邊的棧道走動。一不小心走得遠了,她也就忘記了爸爸,還一個人坐在江邊釣魚呢,更不知道,自己只要原路返回,要不了多久,又能回到他的身邊。她會越走越遠,在法國梧桐的樹陰下,吹著江風,沿著江邊棧道曲里拐彎地一直走下去,不休息,也不找人問路,越走,心越焦躁。并非她已經意識到,繼續(xù)走下去,會把自己給走丟了,不過是腳下乏力,身心疲憊后的生理反應。反倒是沉溺于釣魚樂趣的爸爸,忘乎所以中,突然意識到媽媽已經離開很久了,才立即丟下漁具,飛身沿著棧道奔跑著,氣喘吁吁地把媽媽找回來。重新讓她認識自己是誰后,再把剛才自己四處找她,而她差點丟了的情景講給她聽。她才會真正面露懼色,緊緊抓住他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開;回到家里,想到自己剛才差點走丟了,后果又該如何嚴重,她依然久久不能平靜。此時的她,最為脆弱,也更加依賴爸爸,變成了他少不更事的女兒,眼巴巴看著他,眼里蓄滿了淚水。這樣的情緒,得等她美美地睡一覺起來,才能平復。但也有例外的時候,不過這一次,走丟了的不是媽媽,是爸爸。
爸爸傍晚時分,又騎著自行車,從西施橋上跨過浦陽江,去菜市場為面館儲備一些緊缺物品,再也沒有回來。時間過去很久了,家里人也沒意識到,畢竟爸爸還有停下自行車,在浦陽江邊看釣友釣魚的習慣;晚餐時,弟弟依然在家里的餐桌上,擺四套碗筷,等不來爸爸,弟弟,弟媳和媽媽,三個人吃開了。吃著吃著,媽媽意識到,有點不對勁,指著身邊的那套空碗問弟弟:
“怎么多了一套碗筷呢?”
“那是爸爸的,爸爸買東西去了?!钡艿苷f。
“爸爸——爸爸還沒回來?!?/p>
“沒有回來?!钡艿苷f。
媽媽放下碗筷,一如既往地來到樓下的餐館門前,站在路牙子上,巴巴地看著西施橋的方向。她和家里人都不知道,爸爸已經出事了。也是那個時候,月仙開著黑色的本田,從平坦的那一頭緩緩從西施橋經過;左轉彎后,她發(fā)現路中間躺著一具尸體。他是被一輛載重的東風大卡車撞倒,且從身上碾過去的,整個胸腔都是扁的,完全沒了人形。一片青菜的葉子,遮擋住他的臉,似乎故意不讓人看見。紅燈閃爍的警車停在卡車身旁,警察正在驅趕圍觀且走得太近的人群。月仙匆匆瞟一眼,看到死者身下那攤血,烏黑烏黑的,分成幾股,沿著路面的坡度,流出去七八米遠。也是這一眼,她還瞟到死者所騎的自行車,以及被嚴重扭曲的自行車壓在下面的一個藍色的塑料菜籃子,辨認出死者的大概身份。面館里的一家人,最后也是通過她,才知道爸爸出了事故的。此后的一周,說不出來家里哪里不對勁的媽媽都悶悶不樂的,也吃不下飯去。姐姐連著幾天,放下生意,陪在她的身邊。其中一天晚上睡覺時,媽媽對姐姐說:
“我們家里少了一個人了?!?/p>
“少了誰呢?媽?!?/p>
“我不知道,”媽媽說,“我們家里比以前空了?!?/p>
“誰也沒少,”姐姐說,“媽媽,家里所有愛你的人,都在你身邊的?!?/p>
“不對,”媽媽說,“你以前不是睡在這里的?!?/p>
姐姐聽得出來,媽媽無法表達的意思是,她身邊以前睡著的,是一個男人,現在怎么變成一個女人了。她問道:“媽,你要我睡哪里?。俊?/p>
“我不知道。”媽媽說。
媽媽背過身去,假裝自己睡著了,再也不搭理姐姐。姐姐看著她的后背,再一次感受到了媽媽對自己的敵意。單純的,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敵意。爸爸之外,姐姐和弟弟,是媽媽唯一信任的兩個人。不管是她把姐姐當成母親或者女兒的時候,以及把弟弟當丈夫或者兒子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是她無比信任的依靠。但媽媽在脆弱的時候,會在弟弟面前,表現出對爸爸才有的依戀,對姐姐,有時候卻是無法言說的敵意。其中原因,還是姐姐開車帶一家人,去紹興旅游時,才弄明白的。
也是在這樣的初冬時節(jié),他們一起游覽了魯迅故居、周恩來故居,去坐烏篷船時,還遇到了爸爸戰(zhàn)友俞龍飛的妻子。她跟媽媽年紀相仿,但保養(yǎng)得宜,看起來似乎又比媽媽年輕幾歲,眉眼間,腰肢上,還藏有妖嬈的風韻。當年做好吊墜后,俞龍飛還親自開車,從山下湖給爸爸送到諸暨來,兩個人在家里喝著海半仙同山燒,敘了一晚上的舊。爸爸問俞龍飛怎么不跟著來玩,女人說,他那個工作,忙啊,整得他跟太陽似的,離開他,地球都不知道怎么轉了。女人帶著兩個年紀也跟他們姐弟倆差不多大的女兒,結伴與他們坐一條烏篷船,隨后又一起在咸亨酒店吃飯。女人認識媽媽,媽媽不認識她。她跟媽媽講話,媽媽一句都不搭理。女人也不介意,一路上,熱切地跟爸爸聊各種事情,燃情歲月的過往,油鹽醬醋的當下,以及就坐在眼前的兒兒女女。暢快的話語里,總是隱藏著各種隱憂,讓他們始終不能釋懷。一邊聊,還相互碰杯,就著茴香豆、西湖醋魚及其他幾個熱菜,喝下去一壺溫熱的紹興黃酒。也是通過他們的聊天,姐姐和弟弟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脖子上的珍珠上,刻著的那三個符號,不是什么甲骨文,也不是其他文字,而是極少聽說過的彝文。
“你怎么會懂得彝文呢?”女人問。
“以前我?guī)н^的一個兵,是四川涼山的彝族,我跟他學過幾句?!币娝腥硕荚诳粗职知q豫一下說。
“媽媽脖子上的那三個字怎么讀?”姐姐問。
“安力古?!卑职终f。
“什么意思呢?”弟弟也急切地想知道。
“我哪里知道,”爸爸笑了,說,“我真是覺得好玩,才刻上去的,感覺很有藝術色彩,你們不覺得嗎?”
“大姐應該知道,”女人轉向媽媽,問她:“大姐,你知道安力古是什么意思嗎?”
媽媽還是不理她,自從遇上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后,看到女人與爸爸聊天的親熱勁,媽媽便一句話不說了。她不吃飯,埋著頭,兩只手在桌子底下,絞來絞去。姐姐太熟悉她這種氣鼓鼓的表情和滿心委屈的樣子了。每次她回到家里,飯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與爸爸肩碰肩地聊著什么事情時,坐在一旁的媽媽便是這副樣子。她對女人的問話充耳不聞,反倒歪著腦袋,對自己的女兒幽幽地說:
“我要上廁所?!?/p>
姐姐起身,帶著媽媽往廁所里去,進了廁所,媽媽在姐姐的耳邊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怎么的了?”姐姐問。
“她喜歡爸爸,”媽媽說,“我看出來了?!?/p>
姐姐啞然失笑,這一笑,也解開了自己心里的謎團。她看著媽媽脖子上的吊墜,明白了珍珠上的符號是彝文,念著安力古,卻又不知道安力古是什么意思。同樣不知道安力古是什么意思的,還有一直在絮絮叨叨地,給朋友言說老太太故事的月仙。他們說話的當兒,被老太太追到門邊要錢的青年男子回來了,一只手提著一袋青菜,一只手提著一瓶味極鮮醬油。面館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客人,他跟每一個人都打一聲招呼,才把東西送到廚房里;這時候,月仙和她朋友的兩碗三鮮面出鍋了。青年人在廚房放下東西,回頭給一直站在收銀臺邊,時不時瞟一眼月仙和她朋友的老太太說:
“媽,你也抬一碗,我們給客人送過去吧?!?/p>
“誰是你媽?”老太太說。
“你啊,”青年人說,“媽!媽!媽!”
有那么幾秒鐘,老太太端詳著兒子的臉,若有所思地笑笑。好像他們相互間,離得很遠似的,她對兒子招了招手,讓他貼身站到身邊來,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
“那個女人,是不是月仙?”
“我不知道,”兒子說,“你去抽屜里拿出照片,自己對照一下?!?/p>
老太太聽了兒子的話,真的去到收銀臺的柜子邊,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照片看了看,這才走出來。她也在廚房門前的案板上,雙手抬著一碗三鮮面,顫顫巍巍跟在兒子身后,送到月仙與朋友的餐桌上來。她看著月仙,笑得有些癡傻地說:
“月仙,真的是你嗎?”
“媽,”月仙嬌嗔地說,“你怎么才把我認出來啊!”
一直聽月仙講老太太故事的朋友,恍然大悟后,也跟老太太一樣,傻樂起來。眼睛卻盯著老太太脖子上的吊墜,看了又看,末了問月仙:
“你確定珍珠上的符號,讀著安力古嗎,要真是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是什么意思?”
月仙起身,摟著媽媽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順手從她脖子上,拉出吊墜,讓朋友認真看了一下。朋友看后,笑了起來。他告訴月仙,自己的籍貫是貴州威寧,老家有很多彝族;他的初高中同學,很多都是彝族。他自己不是,但從小耳濡目染,也認識幾句彝文,尤其罵人的或談情說愛的。月仙不想知道其他的,只迫切地問他:
“安力古是什么意思?”
“我愛你。”朋友說著,順手抬起單反,給站在一起的月仙、月仙弟弟及他們的媽媽,拍了一張照片。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