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利,熱愛文字,喜歡寫字,洛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在讀教育碩士,現(xiàn)任教于柘城一所民辦高中。2018年曾在紅袖添香連載青春小說《那年雨微微》。
1
灰蒙了一冬的天空,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涂上了幾筆淺淺的水藍色。被刮成線狀的云彩,掛在天的邊角,好像剛會握筆的孩童,在畫板上胡亂畫上了顯眼的幾筆。村子里站在路口或墻角處拉家常的婦女們“咯咯咯”的笑聲,更是驚著了落在樹枝、房檐上的麻雀,都撲棱棱向高空飛去了。沉睡了一整個冬日的大地解凍了,板結(jié)的泥土變得松軟許多。村里的孩子們在空地上追趕著打鬧,像是久在圈里被放出來的羊兒,尥著蹶子撒著歡地跑。
村西頭響起了鐵炮聲。鐵炮“咚咚咚”連響三下,震得人耳一陣轟鳴。正說笑的婦女們,都忙不迭地用手捂著胸口,嘴里喊著,“哎呦,我的那個親娘?。 彼齻兊恼f笑,像是一串珠子瞬間就斷了,串珠散落滿地,短時間內(nèi)無法再串起來。
放鐵炮的萬福是村里的能人,一年到頭就靠著放鐵炮謀生。遠近村的人,誰家有個紅白事,都要請萬福去放上幾炮。
平時,萬福在別村接住活,用布褡褳裝上鐵炮,放在自行車的前杠上就出門了。整條街的人看到他騎車出村的身影就會感嘆,“這小萬福又接著活了。他來錢真是快,像是出門撿大風(fēng)刮來的楊葉!”
萬福如今放鐵炮,是能少放一炮則少放一炮。知道此事的村里人,私下都在算著一筆賬,“這小萬福,照這樣下去,可是要省出一座小樓來啊……”
萬福的三聲炮響后,村西頭“水上漂”家門前,就聚攏了村中許多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八掀⑾眿D啦,水上漂娶媳婦啦……”門外幾個皮孩子,齊拍著雙手又在喊了。有年夏天,離村不遠的小南河漲滿了水。德發(fā)去洗澡,一下子被沖到河中央,漂了起來。幸而有經(jīng)過的大人諳熟水性,把他救了下來。因此,德發(fā)就落個“水上漂”的外號。
水上漂娶媳婦,他爹把村里能借到的車都借過來了。這兩年,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多。誰家的電不通了,電閘松了,線路需要改了,都會請水上漂他爹去修理。別人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扛著竹梯子趕到了。水上漂結(jié)婚,村里人就把他們需要的都給送來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靜下來后,水上漂的本家哥哥挑著燙好的犁鏵,繞著新媳婦坐的車走了一圈,并把醋澆在了上頭。醋潑在犁鏵上,咝咝咝地冒著白沫,一股子濃濃的醋酸味,瞬間就撲鼻而來。
車門開后,新媳婦看到水上漂舉止無狀,像個半大的孩子,臉上還泛著一層黑紅之色,她的臉?biāo)查g就繃緊了,陰沉著。
天上的太陽,像是掉進了一個大窟窿里,不見了影蹤。西北風(fēng)又刮了起來,風(fēng)肆虐般地怒吼著,刮得人站不住腳。一位頭發(fā)略有卷曲的女人,在哄她哇哇大哭的孩子,嘴里像是在哼念著什么。
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位穿綠色軍大衣的男人,他的臉蠟黃,沒有一絲血色。村里人都對他投去異樣的眼光,一個個趔趄著身子,唯恐被他的病給傳染似的。有女人輕聲地問菱花,“你三叔的病好了沒?”正哄孩子的女人,瞅了瞅比她矮半頭的婆婆,沒回答。
菱花有點怵她的婆婆。
她婆婆愛同別人分辯,無論同誰都是疾聲厲色的,從未有過和聲細語。菱花自打又生個閨女后,她婆婆在她面前說話,嗓門扯得更大了。
2
幽黃的太陽光從窗簾縫中,露進來幾縷。寬大的鋼絲床上躺著菱花娘仨。這兩年,菱花夜里從未睡過囫圇覺。不是給孩子喂奶,就是要給孩子換尿布。
菱花是村里學(xué)問較高的女人。但和男人生過孩子后,她腦子里的學(xué)識,就無力應(yīng)付要過的日子了。菱花已和村里那些不識字的女人,沒啥區(qū)別。男人在她們的肚子里播下種子,她們就承受著。種子長大,她們就挺著鼓起的肚皮。孩子生下來了,她們就養(yǎng)著。
菱花生第一胎的時候,她婆婆就盼著是個男孩。她把飯碗端到菱花的手里,臉陰著怨她吃得少。菱花只有吃得多了,乳汁才能分泌得多。
“頭胎生了女孩,第二胎就會生個小子了吧”。其實不光周圍的女人這樣想,連菱花自己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
產(chǎn)婆來了,菱花在床上痛得縮成了一團。
正是陰歷十一月份,屋里冷得能結(jié)冰。菱花的男人生了堆火,屋里瞬間有了點暖意。產(chǎn)婆烤過手,去摸菱花凸成盆子的肚子,讓她再用些勁。她的肚子每疼一陣,身子就扭曲成麻花狀。產(chǎn)婆和她男人按住她的雙腿和身子,菱花成了砧板上的一條魚。產(chǎn)婆把菱花生下的又一個閨女拾起來時,她婆婆往后退了幾步。她抱起剛會走路的大妮,像只鼓滿氣的青蛙,蹦跳著離開了。
火光滅了,屋里還有絲絲縷縷的煙在飄。菱花被未燃盡的煙火味嗆到了,兩只眼睛開始流淚。從半下午一直流到屋里亮燈。
菱花慢慢能下床活動了,她完全忘了在坐月子。她去生火做飯,她又端著換洗的尿布,往小南河去了。
小南河沉睡著,水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她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手指頭凍成了胡蘿卜。她拾起來一塊磚頭,在冰上砸裂出一條口子。菱花的尿布,在裂開縫的冰層里滌蕩著。她成了小南河滿色白中的一塊小黑點。
孩子依偎在菱花的懷中。她的兩臂張開著,像是兩翼被人架立的大鳥。大的還在熟睡中。小的蜷曲著小手,吧嗒著粉嫩的小嘴,在菱花的胸脯上吮吸著。菱花的眉頭皺著,她能感到乳房里的奶汁,在一天天減少,很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了?!霸趺纯赡苓€會有呢?”這兩年她的眼淚就未斷過。每次都是臉上的淚痕還未干,淚珠子又從眼眶里滾了出來。
菱花生下老大,在娘家人要來看她的頭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雪。她娘因想事太多,急得偏癱病犯了。菱花剛滿月,就去照顧她娘了。想到這,菱花又是一陣心酸。淚水像是蘋果上的蟲子,在她的臉上蠕動著。
那是一個難熬的春天。陰雨連綿的天氣,屋里又潮濕又陰冷。菱花哄著懷里的大丫,又照顧著她娘。她爹在機關(guān)單位干了一輩子,退休回到家,連在爐子上燒壺?zé)崴疾粫?。他除了不能給菱花幫上忙,到了飯點還要催她去做飯。
菱花只得放下孩子去做飯。
孩子哭,菱花也哭。菱花剛想哄孩子,他爹卻說,“哭怕啥,又不會哭壞”。菱花只得聽著孩子的哭聲,含著淚做飯。飯做好,又含著淚吃下。
菱花的娘說不成話,急了嘴里只會“啊,啊,啊……”地叫幾聲。她用手指著菱花的爹,想讓他哄一哄孩子。她爹像是聽懂了,又故意裝作聽不懂,對菱花她娘疾聲厲色的。
沒有了娘,菱花曾多次覺得活不下去。她抱著老大,肚子里還懷著個老二。日益凸起的肚皮,讓她活動起來很困難。她雙腿疼得走不了路,兩腳腫得又穿不上鞋。沒有了娘,誰會來看菱花呢?有時聽見屋門的響動,那也只是風(fēng)在路過。
生下老二后,她哭得更厲害了。有時哭著哭著,眼淚就斷了。
菱花覺得,這個老二生下來就是磨人的。
二丫出生才七天,就起了燒。二丫起燒的那晚,她一夜未合眼。 “去哪看病呢?哪里有看病的錢啊?”她一想到,“村里的一些小孩,不就是因病,被大人遺棄在溝溝洼洼的地方了嗎?”菱花又默默地哭,哭得特別地揪心。才出生幾天的小孩,她沉睡著,是那樣地軟。像一塊海綿,無力地抵在她的胸前。
菱花同她婆婆去了鄉(xiāng)上的診所。
一路上,她的一顆心在胸腔里跳動著,快要從喉嚨眼里跳了出來。
診所的人,在老二身上扎一針后,她發(fā)紫的嘴唇里,發(fā)出了“哇”的哭聲。特效藥起了作用,二丫又會哭了。
整整一個多月,菱花都是抱著二丫睡,沒明沒夜地抱著。菱花的肩膀受了風(fēng)寒,像是有兩座大山,在她肩上壓著。實在不能拖了,她去診所動了小針刀。本來她還想著,能不動就不動,省下這錢可以買蔥。就是不買蔥,也可以給二丫去買袋奶粉。
二丫吸過她的奶后,還是哭。整天吸空奶,就像嘴里不住地在嚼著一根毛線頭子。屋里的大丫和二丫,一個比一個哭得兇。
菱花的男人又外出了。
外出去掙幾個錢吧,要不真就只剩下砸鍋賣鐵了。
菱花抱著二丫,扯著大丫,每天從院里走到屋里,又從屋里走到院里。趕上下雨或是刮風(fēng)的天,菱花她們娘仨就躲在屋里。外面飄雨,她們?nèi)齻€躲在屋里落眼淚。兩個孩子的哭聲,比外面的雨聲還要響。風(fēng)太大時,菱花就在屋里求老天爺,給窮人一條活路。
3
屋前屋后樹蔭匝地,二丫已經(jīng)會追著大丫跑了。菱花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僵硬的,淺淺的笑。
大丫看見姑姑來走娘家了,要跑去她身邊,卻摔倒在了地上。
棗花結(jié)婚幾年,沒有個孩子。菱花的婆婆說起這事,腔調(diào)中總帶有一絲哭意。“別的女人都能生孩子,偏偏棗花不會生”。
菱花初見棗花犯病,著實嚇了一跳。棗花倒在了地上,渾身抽搐,嘴里吐著白沫。菱花的婆婆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沖了過來。她舉著菜刀,又是嚇唬又是罵。驅(qū)鬼似的,把菜刀逼近棗花的脖子,做出要殺了她的姿勢。棗花的身子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大丫和二丫躲在菱花的懷里,嚇得號啕大哭。
菱花的婆婆,愛管棗花的一些事。棗花聽她娘的,老是和她男人吵架。吵不過就罵,罵不過就打。
秋天,正趕上田里砍玉米秸。棗花又來娘家住了。菱花在屋里哄二丫,聽見了后院的動靜。大丫從門外跑回來,給菱花學(xué)著話。
棗花的陪嫁,從婆家拉了回來。
第二天清早,棗花又回了婆家一趟。她想要娘家侄子和她一起去。但她沒有侄子,內(nèi)心不免多了一絲悲愴。
車子一直往西北方向跑,駛進了一處僻靜的院子里。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婆婆端著簸箕,踉蹌地從一間偏房走出來。 她看見棗花回來了,上前拽著她的手忙喊人。大丫不敢隨她姑進屋,躲在窗欞下,偷偷地往屋里看。老婆婆又端著簸箕,佝僂著背,慢慢地挪動一雙小腳,往偏房去了。
院子里靜得可怕。大丫往屋檐上瞅,天藍得如寶石那樣透明。前幾日還在耳旁聒噪的蟬,一下子就沒了蹤跡。只有風(fēng)在輕輕地吹著窗欞上糊的一層塑料布。大丫躡著腳,怕會被棗花發(fā)現(xiàn)似的,蹲在了虛掩著的門前。
橘紅色的太陽光,從門縫中射進了幽暗的屋子里。大丫看見了棗花的側(cè)影,還有一雙男人的手,在緊拉著她不放。棗花一直低著頭,腮幫鼓鼓地,并未吐一個字。
大丫看到男人裸露在外的右肩上,纏著一層繃帶??噹Ю餄B出的血,已干在了上面。烏黑的紅色,刺扎著人的心。
屋里的男人,把臉埋在了棗花的一只手上。他的褲腿間發(fā)出窸窣的聲響,兩只膝蓋都著了地。棗花像是一具木偶人,杵在那里。男人緊抓著的手,最終還是垂了下去……
4
東風(fēng)刮起來了,楊絮在地上滾成了團。翻飛在半空中的,更像是被人撕扯成碎片的破棉絮。大丫、二丫跟在其他孩子身后滿村跑著,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樹葉子在風(fēng)中唰拉唰拉地響。楊樹下的草棵上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白絮,像是剛下了一場稀薄的初雪。
太陽光透過葉背照了下來,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銀光閃閃的。幾個婦女在一處陰涼的地方,忙著手中的活計。菱花也擠在她們中間,納著鞋底。
女人間說話,就像紡花機的轉(zhuǎn)動,短時間內(nèi)不會停住。幾個女人縫著衣服,嘴里又在絮叨著她們的兒子。菱花用手摸了摸有點微恙的肚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幾個女人的聲音不是很大,像蚊蟲哼哼唧唧。菱花手中的針穿過鞋底,猛地拉了一下,一點點拉長的白線在摩擦著,發(fā)著“扔扔扔”的聲響。
大丫哭著,跑到了菱花這里。菱花教訓(xùn)了欺負(fù)大丫的一個男孩,他不服氣地梗著脖子。菱花正說著,男孩的奶奶走到了。她只說了一句,“俺小毛沒娘,沒娘的孩子,誰想吵都可以吵!”她這句幽怨的話,讓聽到的人心腸瞬間就軟了。
小毛的奶奶在村里信基督教是出了名的,經(jīng)常把“神愛世人”的話掛在嘴邊??纱謇锶吮澈蠖颊f她心狠。小毛一雙張了嘴的單鞋,從年前一直穿到了春上。雪天里,小毛光腳穿著張了嘴的單鞋,在雪地里走來走去,腳趾頭個個凍得通紅。村里看見的人,心中都流露出一絲絲心疼。人人都說,小毛奶奶再好,也不如親媽對孩子好。
小毛家的地和大丫奶奶的地挨著。素日里,兩個老婆子之間就有些理不清的事,就像棗樹的枝條似的,疙疙瘩瘩。
小毛家的地面低些。趕上雨天,雨水把菱花婆婆地里的土沖到了小毛奶奶的地里。她就生氣地拿著鐵锨去鏟沖走的土。
菱花婆婆的地里有幾棵大桐樹,遮住了小毛奶奶地里的陽光。小毛奶奶就在長竹竿上纏把鐮刀,把伸到她地界的枝杈,全給掰掉了。菱花的婆婆很氣惱,罵得她幾日不敢出門。小毛的奶奶也惱。不過她不罵人,只是到村里去勸別人信教。
五月的一天,菱花的婆婆用陳年的葦子,在門口編涼席。太陽光在葦面上跳動著,直晃人的眼睛。小毛的奶奶從南面過來了,好像忘記了她們之間的罵架,喚她去坐禮拜。
菱花的婆婆養(yǎng)的豬死了,就把豬的死怨到了信教上??斐鋈Φ囊活^豬,皮毛已發(fā)紅,就那樣倒在了豬圈的污泥里。好好的一頭豬賣了個白菜價,菱花的婆婆哭了好幾天?!白銈€腳趾頭,豬都給我坐死了……”小毛的奶奶聽后,訕訕地走了,頭低著,像剛破土而出的豆芽。
菱花的婆婆在地里種莊稼,像是有意要壓過小毛的奶奶。她種豆子,她就種芝麻。她種紅薯,她就種花生。她種大豆,她就偏要種棉花??傊褪且率聫娺^她。
菱花的婆婆太強勢,才處處挑菱花的理。事后,她聽說大丫受了欺負(fù),直罵菱花不中用。“手頭上干活不行,嘴上也不行,連罵個人都不會!”菱花的婆婆,把這話連說了個把月,怒氣才算消。
5
月亮越過低矮的房脊,升了上來。大地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就像透明的玻璃那樣易碎。村里將要奄奄一息的街道,在人們撂下飯碗后,又復(fù)活了。整個村子的狗都叫囂著,像是要變天一樣。人們都約好了似的,朝狗叫聲最響亮的地方涌去。
本村最氣派的門樓前,聚攏了很多人,吵鬧聲蓋過了其他的聲音。高門樓下的兩扇門緊閉著,年輕的后生,爬上了墻頭。騷亂的人群靜了下來,諦聽著墻內(nèi)的動靜。
保林就跪在院子中央,月光透亮地照在他寬厚的背上。村里人徘徊在門外,像是在等待一場宣判似的。他們?nèi)嘀芯胍獾难劬?,隱隱中聽到了石榴花的哭泣聲。石榴花她爹手中的棍棒子“邦邦邦”地,又落在了保林的背上。年輕的后生在墻頭上觀望著,始終不敢跳下墻,去奪那根碗口粗的棍棒。
村里人猶在夢中,始終不敢相信,他們離這座宏偉的院落如此之近。平日,他們從這座宅院前經(jīng)過,都會嗟乎生嘆,“這院子四四方方的,真是好??!”但來不及多想,他們就匆匆地朝地里奔去了。至于,什么時候也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們是想也不敢想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彼麄兠刻炀蜆纷套痰?,在冬天跑風(fēng),夏天漏雨的屋子里度日。
平常沒事,他們不往這座宏偉的院子里去。僅門前的那對石獅子,就讓他們望而卻步了。有人說,進不了這院子的門,摸一下門前的那對石獅子也是好的。他還沒伸出手,那對石獅子像是活了一般,一對眼珠子在轉(zhuǎn)動著,嚇得他倉皇而逃。
在冬天,整個村子都被濃霧籠罩住,只聽得見人聲,卻看不見人影。有霧的早晨,這座莊嚴(yán)的宅院,更顯得與眾不同了。平地而起的兩層洋樓,更像是一座仙宮似的縹緲著。雖近在眼前,卻如遠在九重天上。
院子前后兩個門。后院是一行桂樹,八月的時候,香味飄了半個村子。前院靠墻根處,是一排石榴樹。五月的時候石榴花開,映紅了半邊天。石榴花出生的那天,前院的石榴花開得正旺。人們遠遠地就望見,越過墻頭的那鮮紅的花蕾,如在云霧里。石榴花長大后,村里人又在感嘆,看誰家敢與他們家結(jié)親吧,更是哪個有福氣的,能娶到他們的閨女石榴花吧。
“一個窮小子想娶富家女,真是如意算盤打到家了……”人群中都在小聲地議論著。
又是一陣女人的啼哭聲,穿過堅固的墻壁,傳進村人的耳朵里。人們起初以為是石榴花,在騷亂的人群中,卻未瞅見保林的娘。
保林在學(xué)堂里和石榴花同班。別的男同學(xué)欺負(fù)石榴花,保林就會出來保護她。“保林,你娶她回家做媳婦啊……”保林的臉,紅到了脖子跟。
保林長到能割豬草的年齡,就不再去學(xué)堂了,在村里翻砂廠干活。
他有時看著爐子里熊熊的烈火,就好像他的熱血一樣,在胸膛里燃燒開來。有月色的晚上,保林總是唉聲嘆氣地睡不著覺。他把被子從床頭翻到床尾,又翻過來。
在保林不去學(xué)堂念書沒多久后,石榴花也回家了。窮人家的姑娘,都是跟著父母在地里操磨。石榴花卻從未踩過地邊,白凈得像一個玉人。她偶爾出門,會去縣城哥哥那里住上幾天。每次回來,石榴花總要帶幾件稀罕的玩意,叫上村里與她同齡的人去看。保林雖在受邀之內(nèi),像是挪不開步子似的,不愿往她家跑。
春天一個有月色的晚上,他們在村里的梨園中遇見了。月光灑在梨花上,也照在他們的臉上。兩個人都像懷有心事似的,低著頭沉默著。保林身體里的血液翻涌著,他伸出了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一只軟而細膩的手……
門豁然開出了一道口子。人們頭頂?shù)哪瞧鹿?,都聚在了院子里,亮堂堂的。墻上的后生跳了下來,人群中又有了一陣騷動。保林和他娘互相攙扶著,往村東頭走去。地面上拉長的影子,漸漸變成團狀消失了。
保林的心也遺忘在了那片朦朧月光下的梨花林里。狗吠聲終止了,村里的人們打著哈欠,慢慢悠悠地散去了。
天上的月亮泛著黃暈,投下的光更加柔和了……
6
冰凍的大地,像婦女做鞋時用糨糊、舊布打的袼褙,直立且僵硬。
菱花躺在人力架子車上,戴著一頂厚帽子,周身用棉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她發(fā)干的嘴唇微張著,像缺水很久的魚,還有一絲氣息尚存。麻藥勁還未過去,菱花的眼睛要睜睜不開。
菱花在她男人拉的架子車上躺著,車轱轆碾壓過不平的地面時,她的嘴巴里會發(fā)出一聲悲痛的呻吟。男人只顧拉著攀到背上的麻繩趕路,說不出一句暖心的話給她聽。
一年之中,這已是菱花第二次被她男人從醫(yī)院往回拉。
灰蒙蒙的天低垂著,好像要把地上的人給全部埋葬。路過小南河時,菱花半睜著眼睛,整個腦袋嗡嗡作響。她仰面躺在架子車上,像是行走在了河岸的底部。冰封的河面,讓她在車?yán)锶滩蛔《哙铝艘幌隆?/p>
菱花頭次流產(chǎn),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個月。她婆婆直說她嬌貴,窮人生了個富貴命。
村里的女人流產(chǎn)后,娘家人會帶紅糖、雞蛋來瞧。菱花沒了娘,沒人會來看她。她每日就在屋里,聽外面的風(fēng)聲和鳥叫。窗外的花紅柳綠,把她一個人拋在了屋里。
菱花能想到,她婆婆這次的臉,會比上次拉得還要長。
架子車停到家門口時,鄰居的大娘正巧來看她,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她看著菱花的臉,像一張死人臉那樣灰青,以為她快要咽氣了。菱花努力睜了睜酸澀的雙眼,看見婆婆的臉,果然拉得像納的鞋底那樣長。菱花想,“誰讓自己沒懷個男胎呢?懷個男胎,再也不用受這樣的罪了?!?/p>
菱花在床上歇了幾天,就下床了。她覺得,她這回不如頭次金貴了。她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能這么快下床?菱花看到,屋里的地該掃,飯該做,大丫他們的衣服需要洗,就在床上躺不住了。她拖著疲倦的身子下床,跑到灶臺間收拾一番,再到雞窩旁拌拌雞食,又把大丫他們的衣服洗了。她覺得只有這樣,喘出的一口氣才能舒坦。
菱花欣然接受著周圍的一切,以及任何她該做的。誰讓她還喘著一口氣呢?
風(fēng)又在搖晃著屋外的樹。斷裂的樹枝,從樹上掉下來,砸到了地面。濃厚的云層壓下來,冰冷的雨像撒豆似的,稀稀疏疏地又來到了。沒怎么見太陽的這一個月里,村里人總覺得要出事。人們都說,這樣灰不啦嘰的天氣,最容易出事了。
雨停的下午,菱花的三叔死了。
村里人會相面似的說,“老三媳婦眼窩深,臉頰又高,這樣的女人嫁給誰,也過不到頭。”聽到村里人如此說,萬福的二侄媳婦,趕忙用手按了按她的顴骨。
老三的后事剛處理完,有關(guān)老三媳婦的事就商議好了。只要老三媳婦一天不走,買種子和化肥的錢,都得由老大、老二妯娌兩個平攤。
菱花的婆婆覺得十分的虧,她沒受過婆家的接濟,還要白給老三的媳婦掏錢。她越想,心口就越疼。這就像是把自己一年辛辛苦苦喂大的一頭豬,拱手送人。她又開始算,一頭豬一年喂多少糧食。喂掉的糧食,又是她在地里灑下多少汗才營務(wù)出來的。在能把人身上引層火的夏日里,她一個人在地里,像小飛蟲那樣忙碌著。她的喉嚨熱得冒煙,也不舍得回家喝口水,歇一晌再干。她就怪自己,為何當(dāng)時就賭氣答應(yīng),給老三媳婦買種子肥料呢?想到這,菱花的婆婆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水上漂離婚了。
水上漂的媳婦是村里第一個休男人的女人。她總是看不上水上漂,嫌他沒個正形。和公婆住在同一個院子,她厭惡水上漂他爹大夏天總是光著膀子,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兩個人離婚主要還是在于,水上漂撐不住門面。離婚在農(nóng)村還未流行開,人們對水上漂這個有主見的媳婦,都感到很震驚。
本以為水上漂的故事,要按下暫停鍵。誰知過了個把月,又有個年輕的女人,進了水上漂的家門。人們又像看戲一樣,往水上漂家里擠。
這女人是水上漂在車站結(jié)識的。
她手腕上束著一個翠綠色的鐲子,穿得很洋氣。人們怎么也不能把這樣一個女人和水上漂連在一起。村里人都在心里犯嘀咕,不會是要騙水上漂吧?但轉(zhuǎn)念又想,水上漂窮得只剩一身皮,又能騙他什么呢?在人們都醒悟時只有水上漂一個人,還傻呵呵地認(rèn)為,這女的是圖他的人好。
二月的天氣,枝頭始見新綠。經(jīng)過一冬后,小南河里的水已細成了一條腰帶。河床裸露在外面,上面是一層終年被河水淹沒后留下的苔蘚綠。村里的孩子都越過河床,跑到對岸去玩。河岸上長出了一層柔軟的草芽。孩子們跑累后坐了下來,褲子上都染了塊綠色。村里的大人也活動著,由村東邊,串到村西邊。從村南頭跑到村北頭?;驇讉€人聚一堆,或三兩個站一起說笑著。
水上漂家的大門開著。人們像觀萬花筒似的,留意著里面的變化。
半路來的女人,從門里走了出來,水上漂并未跟出來。周遭的人都看著她,往小南河那去了。她身體輕盈地舞動著,像一只蜻蜓越過小南河,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7
下過一場春雨后,大地滋潤了許多。
菱花的男人沒有去城里找活干。外面的錢不是從樹上掉下的葉子,并不好掙。她男人在院子里壘了兩個豬圈,又跑到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買了本養(yǎng)豬的書和豬飼料。養(yǎng)豬的書成了珍寶,一塵不染地受供在桌子上。
大丫和二丫看到書皮上畫著一群身子滾圓的豬,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拿。她們翻了翻,里面畫的還是一只只豬。豬長得肥嘟嘟的,多好啊。菱花的男人伸手把書奪去,把她們攆到了一旁。菱花怕把書撕壞了,也在斥責(zé)著她們。二丫抓了一小把顆粒狀的豬飼料,菱花的男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柏i飼料是用錢買的,貴著呢,拋灑了咋辦?”大丫她們玩弄東西,菱花和男人就要護著東西。她們不聽話時,菱花就會很憤怒地,把巴掌拍在她們身上。菱花和村里的女人學(xué)的,罵她們就像是罵家里養(yǎng)的小狗小貓。
菱花的男人每日都要在豬圈里耗上半天,給豬配食,清理豬糞。趕上下雨天,豬圈里泥水和豬糞攪在一起,地上稀泥糊涂的,又加上騷氣熏天,圈里好幾天都沒法進人。
菱花的男人把豬圈給休整了一番。在豬圈里鋪一層磚頭,又在磚頭上粉砌了水泥。村里人都傳,菱花的男人給豬圈里打了地平,真比人屋里的地面還好呢。
菱花的男人,看到村里有人在燒磚,就計劃著也燒上一窯,蓋上兩間東屋,再把院墻也給壘起來。他和菱花商量了一番,就著手去做了。菱花覺得,結(jié)婚這幾年,她男人還從未有過如此大的干勁。
磚該出窯時,菱花的男人又去找了泥瓦匠師傅。菱花和他的男人更忙了。她已干不動重活了,凸起的肚皮,隔著件單衣服看得很清楚。她拉不動裝滿磚的架子車,只能在一旁幫他男人遞磚頭。
秋收時,菱花的肚子挺得更高了。她不能干活就站在地里看著,不讓其他人多收了她家的玉米。
圈里有兩頭母豬已懷了崽,菱花的男人去地里干活,就把給豬喂食的事交給了棗花。在地里干了一天活,他們?nèi)章洳呕氐郊?。大門敞開著,菱花找不到棗花和大丫。圈里跑出來的一頭豬,在院子里胡亂拱著地。菱花看到睡熟在院子中的二丫,心里揪了一下。萬幸的是,豬沒有咬二丫。二丫身上雖臟,卻是囫圇的。菱花緊緊地抱起了二丫。這會子,二丫可比整袋豬飼料重要多了。
在有月亮的晚上,幾個婦女愛聚在門外說閑話。菱花聽見說話聲,挺著凸起的小峰似的肚子出門了。
月光下,幾個人如石頭一樣靜默著。一旁坐著的宋老婆子,嘴里發(fā)出了幾聲嘆息。她的男人是個酒鬼,她管不住他就在心里咒罵他。沒過兩年,她男人還真喝死了。死的時候,手里還握著一瓶未喝完的酒。她想起他平日醉酒后的行徑,不是尿一褲子,就是尿一床。人死后,宋老婆子有時想著想著,心里的怒意就化成一團煙,慢慢地消散了。
月光里,一個人踏著步子朝她們走來。那身影晃得很快,像一陣風(fēng)。菱花早察覺出是她婆婆。菱花的婆婆坐下后,說起了一件陳年舊事。
提起往事,她依舊是耿耿于懷。“已是半大個羊了,就那樣丟了!”
天剛微明時,菱花的婆婆聽見西屋里傳來一聲羊叫。她披襖起來看,地上落了一層雪,卻瞅不見了羊。她喊她男人起來,按著雪地上留下來的羊蹄印圍著村子找??煺业嚼纤募視r,路面的雪被人給清掃了,羊蹄印不見了。她回家后,罵了她男人三天。
村南頭的老四,口齒不清說起話來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村里人不喊他老四,總是喊他“結(jié)巴”。原以為結(jié)巴的兒子,會是個小結(jié)巴。沒成想“結(jié)巴”的兒子不結(jié)巴。可村里人還是喜歡喊他“小結(jié)巴”。
“小結(jié)巴”愛在沒院墻的人家經(jīng)過,聽誰家的雞窩里有動靜,就偷摸著把人家的雞蛋摸走。刮風(fēng)的天氣,看誰家睡得沉,就背走人家的米和面。村里人被他偷了個遍,沒人敢咋著他。
前兩天的夜里,他偷到了外村,把人家的小麥給偷了。天剛下過大雨,架子車的輪子在濕地上碾出了兩道深深的車轍印。天明后,被盜的人家循著車轍印找到了他家。
小麥在架子車上,還未卸下來??吹酱由系臉?biāo)志,來的幾個人二話不說就把小結(jié)巴給打了。老四把麥子如數(shù)還給人家后,當(dāng)即就領(lǐng)著全家人跪下了。人們都說,小結(jié)巴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被盜的人家,把麥子要回去還不算,竟揚言要把小結(jié)巴給打死。小結(jié)巴如今成了洞中的耗子,白天躲出去,天黑透了才敢進家門。
8
一入臘月,菱花就躺在床上,很少下地走動了。
在一個下大雪的夜里,菱花的肚子有了動靜。那天夜里,豬也要下崽。她男人怕下下的豬崽兒會凍死,就在圈里升了一堆火。鵝毛大雪中,火燒得很旺,火光直沖上了天穹。菱花挺著笨重的肚子,給她男人抱干柴卻滑倒在了院子里。豬在下崽兒,她男人顧不上把她從雪中拉起來。菱花躺在雪里,像楊絮一樣的雪花落在她臉上后瞬間就化了。
菱花男人,一夜都在豬圈里生火。他中間離開過一趟,是讓他娘找接生婆來。
黎明時分,菱花生下了個胖兒子。她婆婆慌忙去灶間,給菱花生火做飯。
天亮后,村里的人都在傳,菱花男人得個兒子后高興地在雪地中直打滾兒。
菱花的眉梢有了笑意,轉(zhuǎn)眼又犯了難。她兩只乳空空的,早已沒了奶水,怎么喂孩子?“賣一頭豬吧!”菱花男人說罷,就去找殺豬的人家了。
菱花的兒子能認(rèn)人了。
她男人沒事就抱著胖小子,在豬圈前轉(zhuǎn)悠看著豬吃食。天晴得好,菱花常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晾曬。被子上被孩子畫出了各樣的圖案。在太陽光下,菱花敲打著被子,發(fā)出“撲通撲通”的響聲。被針腳縫制在布里的棉花曬得彈了起來,像盆里和好的面團,漲得差點從盆里溢出來。
天暖和后,下鄉(xiāng)收辮子的便吆喝起來了。
大丫的小腦袋后面掛根小辮子。她跑起來,馬尾辮在她后腦勺上搖晃著。收辮子的人,在菱花家門外停了下來。大丫膽怯地坐在小木凳上,一把大剪子在她頭上揮舞著。大丫看到剪下的頭發(fā)委屈地哭了,淚珠子珍珠一般地滑落下來。菱花把幾十塊錢揣在兜里,眼角處擠滿了笑意。她第一次收獲了,閨女給她掙錢的喜悅。畢竟是幾張沉甸甸的票子,菱花實在是喜歡。
大丫回屋后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哭得更厲害了。頭發(fā)短得挨著頭皮,和一個假小子無異。沒有了長發(fā),大丫整張臉的輪廓清晰地映在鏡子里。已經(jīng)有了審美意識的大丫,不能看到菱花的笑。菱花笑了幾天,大丫就哭了幾天?;蛘哒f,大丫哭了幾天,菱花就笑了幾天……
9
秋蓉是整個村子里最美的女人,散落到腰際間的長發(fā),像一掛小瀑布似的。她連走路的樣子都很好看。她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地簡直像朵花落在了地面上。愛美的她每日走著路,都要頻頻地扭頭整理身上的衣服。村里人把她比成西施,說從來沒見過出落得這么美的人。
秋蓉說起話,永遠是輕聲細語,話里盡帶溫柔的情意??删褪沁@樣美的一個女人,卻沒有嫁給一個可心人。真是“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秋蓉起初,是死活不同意嫁過來的。當(dāng)她娘把剪刀抵到脖子上以死相逼時,她瞬間就妥協(xié)了。
秋蓉是換親,犧牲了自己的婚姻,給她哥哥娶上了媳婦。秋蓉不記恨她娘,只嘆她命不好。萬福的大侄子,脾氣犟得像頭驢,不容易說媳婦。他娘也是用閨女換親,幾家子換后才給他娶來了秋蓉。萬福的大侄子,臉黑且長。秋蓉看了一眼,就未相中。秋蓉想起那句,“你不嫁,我讓你沒娘”的話,心里就發(fā)寒。和萬福的侄子磨了兩年,生了個孩子。
日子過著比樹葉還稠,她日益看不上眼前的男人。秋蓉是村里第一個打定主意,生一個孩子的女人。她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上環(huán)手術(shù)的消息,轟動了整個村子。
當(dāng)人們都傳,秋蓉和狗剩跑了。聽到的都伸著舌頭瞪大了眼睛,沒有一個相信的。
狗剩是本村唯一一個住姥娘家的人。
他爹死了娘走了,自小便跟著姥姥生活。狗剩的媳婦,也是他姥姥和姥爺花錢給他娶來的。“狗?!笔莻€賤名,他姥爺說賤名好養(yǎng)活,就取了這個名字。
狗剩說,與其他男人比,周圍的女人尤其愛聽他說話。狗剩的女人,大高個愛說笑,是心眼實誠的一個人。為他生兩個孩子后,反倒整日招狗剩的厭惡了。狗剩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說笑,回到家就對他女人發(fā)狠。他不高興,就伸腿向他女人的褲襠里踢。他女人又打不過他,只能躺在床上哭泣。
狗剩平日里,把村里的媳婦婆子撩撥了個遍,如今又把秋蓉給拐跑了。狗剩走了,他女人卻恨不起來。傍晚的時候,她爬到了屋頂,望著天邊的最后一抹殘陽,縱身躍下,摔斷了腿骨卻未摔死。
她的腿養(yǎng)好后,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她又生氣了。
她氣得找來刀片,在手腕上劃拉了一下。鮮紅的血一點一點地往外流,把棉被都染紅了……她還是沒死成,被村里人給救活了。村里人在救人方面可是很積極的。小南河里誰落水了,被救了上來。莊里人有誰投井了,被拉了上來。甚至是幾年前落在一口老井里的牛,化得只剩下骨架了,也被打撈出來了。
狗剩的姥姥還在世,老太婆愈發(fā)地不喜歡狗剩媳婦了。她覺得她沒本事,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對狗剩媳婦尋死覓活的做派,她并不同情。
村里人都借此事奚落萬福,指桑罵槐地說他放鐵炮的事。他侄媳婦跑了,水上漂離婚了。萬福自打放鐵炮接來的媳婦,還從未發(fā)生過這樣的意外呢。
萬福也在感嘆,這兩件事砸了他放鐵炮的名聲。
棗花是在菱花生產(chǎn)前十天,嫁出去的。
周圍的人介意棗花是二婚,沒人肯給她介紹媒茬。村里說媒的人很多,卻沒有人來她家。好不容易她姨給說一個,棗花又懂什么呢?不過還是聽她娘的,嫁了。
棗花第一次出嫁是坐轎,這次是坐車。棗花頭次坐轎聽到轎夫說新媳婦重,她那會子不但沒生氣,還笑出了聲。棗花這回坐車,別人可感受不到她重不重。菱花問她男人,棗花這回嫁的到底如何?男方被人領(lǐng)著上門的那天,菱花大著肚子沒去相看。她男人只是回菱花一句,很會干活。
棗花嫁的這個男人,與她姨家是鄰村。周圍村子的人也都認(rèn)識他。他是一個愛給別人幫忙的人。熟識的人誰家里有點活,他就去干。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他就打招呼。能幫上的忙,就去幫。幫過后,別人管他一頓飯。要是再給他喝點酒,他以后就更愛幫忙了。
男人給棗花的姨家干過活。他在地里一直低著頭干,干得很快,也不抱怨。棗花的姨看他行,就說給了棗花。年齡上他比棗花大好多?!按缶痛舐?,棗花不還是二婚嗎?”棗花嫁過去后才知道,原來姨也會騙她。
棗花的婆婆,有錢就在家。錢花完了,就跑出去找個相好的。棗花的大伯子哥是個半瞎的人,時常在集會上給人要錢要飯。碰見有不給的,他就裝死。棗花的男人,其實是個愛吃愛喝的人。頭次回門,他就喝多了。菱花他們還只當(dāng)新女婿頭次客氣,才喝多了。誰知每回跟著棗花回娘家,他都纏著要酒喝。酒要是三天不喝,他就饞得慌。棗花忍受不了他醉酒,就和他鬧。這個男人可和那個不同。他可不吃棗花這套,惱了就打罵棗花。
本村有人家娶媳婦,他也來湊熱鬧。這戶人家與棗花家關(guān)系遠著呢。當(dāng)看到棗花男人后,菱花的婆婆瞬間就惱了。待客的宴席未散,棗花的男人就醉了,耍起酒瘋來。
菱花的婆婆抓起一根棍子,破口大罵著朝棗花男人身上打去。她以為棗花男人會怕。他不但不怕,反而鬧得更兇了。
棗花有時會很恨,她恨得也跟著別人叫他酒瘋子……
10
村里的女人們,每天就圍著孩子和鍋臺轉(zhuǎn)。男人們把地里活干完后,就擠在一處吸煙,說閑話。閑了,就往集會上逛逛。要么,就去牌場里打打麻將。翻砂廠老廠主家,跑來個洋女人。當(dāng)保林把這件事告訴人們后,村里無論多大年齡的人,都跑著去看。這個爆炸性的消息,簡直比小南河漲水了,還要引人耳目。
洋女人跟老廠主站在大門外,和前來看熱鬧的男女打著招呼。她穿著時髦,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眉毛畫得極其細,手腕上帶著個金鐲子,兩手在腰間恰著。她說話的口音不是很蠻,周圍的人都能聽得懂。小孩子沒見過打扮得這樣時髦的女人,越聽她說話越愛聽。洋女人挽起了老廠主的一只胳膊。在兒子和兒媳婦面前,老廠主紅著臉笑著往一旁站。
在人群里,人們看見了很少在村里走動的小毛的大爺。
小毛的大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光棍。年輕時,他看上了鄰村的一位女子。這女子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人長得很好,十里八村都有名。小毛的大爺在集會上和她說話,遞給了她一根香蕉。見她接了,小毛的大爺便認(rèn)為,她對他也有意。于是,就隔三岔五去學(xué)校門口蹲點。
在一個下雨的傍晚,煙霧朦朧,一路上望不見一個人。小毛的大爺在田間的小路上,緊緊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在煙雨中,小毛大爺?shù)哪樕媳凰饧毜氖种讣?,抓出了幾道血紅的印子。她的幾個本家哥哥知道后,把小毛的大爺綁到了學(xué)校。在她上課的教室前,幾個高大的身影像拎著一只小雞,把他重重地丟在地上。他們的拳頭朝小毛的大爺,胡亂地掄去。小毛的大爺像沙袋一樣,軟軟地癱在地上。
這件事在村里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誰家肯把閨女嫁給這樣一個品行敗壞的人?沒有一個媒人上門,給小毛的大爺提親。慢慢地,他真就熬成了一個老光棍。
小毛的大爺看著洋女人豐滿的胸脯,嘴角里露出一絲邪魅的笑。聽著洋女人拉長的腔調(diào),他心里燃著的一團火,無法抑制地涌了出來。他想掀起她的衣服,看看她的肌膚與本地女人的有何不同。想到本地的女人,他至今也未摸到過,小毛的大爺不免有點沮喪。
村里人去老廠主家看洋女人,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每日太陽剛下山,村里的人都結(jié)伴趕來,像看皮影戲一樣,擠到老廠主的家門口。
頭三天,村里來看的人確實很多。小毛的大爺就混在人群里,可勁地往洋女人身上瞅。后來,人們就再也沒看到小毛的大爺。他家滿樹的桃子都被鳥啄了,也不見有人采摘。每日太陽毒辣時,都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發(fā)出嗡嗡嗡的響聲,往他家院子里飛去。雙休日里,也不見小毛的奶奶到村里去傳教。
后來村里人都紛紛猜測,是小毛的奶奶把他藥死后,埋在了自家院子里。
看過洋女人后,小毛的大爺就寂寞難耐,像瘋了一樣。每日夜幕降臨,他就在村里胡串??吹酱謇锏呐?,也不論是誰,他就尾隨其后。白天他在家里赤條著身子,不穿衣服。小毛的奶奶實在受不了,就買了包老鼠藥把他藥死了。村里人又暗自感嘆,小毛的奶奶真是心狠啊。
翻砂廠老廠主的兒媳婦和老楊婆的大兒媳婦是親姐妹。
人們雖不去看洋女人了,但總愛從老楊婆的兒媳婦那里,打聽些洋女人的事。香蘭去她姐家里,也會談?wù)搸拙溲笈?。自洋女人來后,他公爹確實變了。以前,菜里很少見油腥,現(xiàn)在隔兩天,他就去趕回集。香玉聽妹妹這樣說,示意她長個心眼?!袄项^子連他兒子的話都不聽,又怎會聽我這個兒媳婦的?!?/p>
村里人都好奇,洋女人是怎么跑到他家的?原來是,老廠主進城談生意碰見的。洋女人硬要跟著他回來,見老廠主半推半就,上去就抱住了他。老廠主的女人死了將近二十年,他冰封的身體里,竟忽地涌出了一股熱流。老廠主心想著,有她說話解悶也挺好,就把她領(lǐng)了回來。
洋女人在老廠主家住了將近一年,還是卷鋪蓋走人了。
她就是浪蕩的女人,一旦和其他男人搭上后,就會走。洋女人見過許多比老廠主有錢的,輾轉(zhuǎn)于各個男人之間,始終沒找一個最終的棲息之所。她在哪里過得不痛快了,一旦找到了下家,就會走。她走時,老廠主心甘情愿地給她掏上一筆錢。洋女人每離開一家都是如此,接住別人送上的錢后,頭也不回地就離開。
11
水上漂這回娶下媳婦后,就和他爹娘分了家。
水上漂的媳婦,每日都會抱著哭鬧的孩子,從村子最東頭跑到老院??匆姷娜硕紩f,水上漂的媳婦去給她婆婆送孩子了。水上漂的這個媳婦剛嫁來時,剪著新式短發(fā),穿著也很講究。當(dāng)她抱上孩子后,就和村里的其他婦女一樣,沒剛嫁過來時的明麗照人了。那串帶著流蘇墜的項鏈,再也沒見她掛上過脖子。
大的生下來還不到一年,水上漂的媳婦就又生了個孩子。
村里的男人,都外出尋活計了。只有水上漂,成日抱著孩子滿街串。從村這頭,跑到村那頭。水上漂的媳婦出月子后,就抱著老二出來了。她的衣服上沾滿了小孩的屎尿味兒,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更邋遢了。
先前幾個婦女在一處玩時,看見她走來,都會叫她說話。如今沒人去叫,她也要硬擠過去。
水上漂的媳婦生過兩個孩子后,身形比之前胖了一大圈。她走起路來,兩個屁股蛋在褲子里,總是左右晃蕩著。“水上漂這個媳婦,可不如先前的那個好”。人們又念叨著之前那個的好來……
在月亮升得很高的晚上,婦女們的說話聲像破棉絮似的,絲絲縷縷地扯開了。
這一年,菱花好像掉進了無盡的深淵,找尋不見生活中的一絲光亮。
趕上豬瘟,菱花男人把兩個圈里的豬都處理掉了。十幾頭豬賣了個死豬價,菱花男人為此兩夜未合眼。養(yǎng)豬賠了個精光,只剩下兩口空豬圈閑置在那里。養(yǎng)豬的那本書籍被扔到了墻角處。書皮子爛掉了,里面的書頁,被大丫他們撕得殘缺不全。菱花在夜里心疼地與她男人商議著,養(yǎng)豬不行,還是外出找個體力活干吧。你我就算一分錢不花,還有三個孩子和一些門頭差事呢。
菱花的男人在縣城一家翻砂廠里,找到了活干。
每月月底開完爐,菱花的男人就會帶著事先買好的奶粉往家趕??h城離家?guī)资锏?,每回騎車到家,天都黑透了。
菱花的男人一想到,胖小子特別能喝奶粉,干活就來了勁。他端起盛著滾燙鐵水的鐵瓢,跑得更快了。他強而有力的雙臂,要把幾十斤重的鐵水倒進用模具做好的模型里。冬天里,菱花的男人要赤著雙腳,在水泥灰里跑。他腳底板和手掌里的紋路,布滿了水泥灰,洗也洗不掉。
菱花的男人一想到,多端一次鐵瓢,多用模具造個型,就能多買勺奶粉,他內(nèi)心就多了一分高興。
菱花聽到了叫門聲,屋外的雨并未停。
她男人走進屋內(nèi),滿頭頭發(fā)被風(fēng)吹打得很凌亂,還滲著雨水。他抱著從自行車上卸下的一箱奶粉,放在了屋內(nèi)的地上。紙箱子淋了雨,上面的圖案被雨水打透了,看不清原來的樣貌。
菱花的男人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菱花覺察到了不對勁,她男人好像叫不醒似的。她把他扶到架子車上,拉到了附近的診所。在診所里掛了兩天針,她的男人仍是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診所的人不愿給他治了,催著菱花他們轉(zhuǎn)走?!稗D(zhuǎn)到哪里呢?”這可給菱花出了難題?!罢艺l幫忙呢?”菱花哭了。
一個不靠譜的親戚受她婆婆所托,用借來的三輪車,把他們?nèi)拥芥?zhèn)上的醫(yī)院就跑了。菱花的男人又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住了幾天,仍是沒有一點起色。菱花的腦海里冒出來一長串?dāng)?shù)字。她什么也顧不上了,走到公用電話亭里,撥通了住在城里的親戚的電話。菱花一直哭,哭得說不成一句話。他的近親不愿來,掛斷了電話。菱花想到她娘的話,誰愿意和窮親戚沾邊呢?人家害怕你有事求人家。
菱花來到縣城的醫(yī)院,已是半個月以后。
她雇輛車,求了車主把他們送到醫(yī)院。住院手續(xù)辦好后,菱花才算占了個床位。醫(yī)生觀察了大半晌,也沒找到病因。菱花哭著,要給主治大夫跪下。天快黑時,診治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抽取了她男人腰脊脊髓里的血液,查出她男人的腦膜受了傷。
菱花回想起半個月前,她男人醉酒回到家里的情形。原來是喝了假酒,才弄成這樣。菱花男人的病情算是穩(wěn)住了,腦子卻受了傷,不靈光了。他躺在病床上,像困在籠中的獸只會哀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白天,他像小孩子一樣哭鬧,不舒服就捶打菱花。只有晚上他睡著了,菱花才算松口氣。若是半夜醒了,他仍是打著菱花,把她往一邊趕。
菱花算著日子,在外已經(jīng)一個月了。
她在夜里睡不好覺,白日里稍有了閑空,就會想三個孩子。想著想著,淚珠子啪啪啪地直往外掉落。
菱花看她男人在逐漸恢復(fù)著,才覺得日子有了點盼頭。她男人雖不似先前對她打罵了,可腦子還是反應(yīng)遲鈍。醫(yī)生問她男人,“100減3是多少?”菱花的嘴努得要變形了,她男人仍是答不上來。
同病房里半夜死了人,滿屋子都是哭聲。菱花怕極了,使出全身的力氣,像螞蟻運了只金蟬,把她男人背到了隔壁病房里??蘼曔h了,菱花的耳根子才有了暫時的清凈。
菱花的爹來看她了,拎了兩盒糕點。
菱花看包裝,還是她上次給他拿的。他爹沒吃,又給她拿了過來。還沒坐下說句話,她爹就要走?!鞍?,排個隊熱得不行!”菱花能想到,只有領(lǐng)工資時,他爹才會排長隊。菱花的爹,個子高大。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邁出了病房門。等菱花追出來,他已下了樓梯。她爹走后,菱花又嗚嗚咽咽地哭了一下午。
菱花一個月未洗腳,襪子已無法從她腳上脫下來了。菱花穿著襪子跳進熱水盆里,浸泡了一會兒后,忍著痛把襪子脫了下來。菱花的腳底上脫了一層皮,水盆里飄著死掉的發(fā)黃的干皮。
菱花的男人出院后,跟前還是不能離人。菱花連倒尿壺也不敢走遠,就把尿液倒在了屋角處的一片空地上。兩三個月后,那片空地上,竟長出了一小片發(fā)黃的毒蘑菇。
菱花的男人慢慢地能下床了,菱花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氣。
菱花挑起了家里的重?fù)?dān),精神抖擻地跳上生活的馬車,接了她男人的班,準(zhǔn)備要大干一場。她在家里學(xué)起了種蘑菇,就在養(yǎng)豬的地方扎起了塑料大棚。冬天里養(yǎng)蘑菇,最麻煩的是要給它送暖。菱花每日,就用碗口粗的鋁合金管子,往塑料棚里送暖。管子的一頭通向塑料棚,一頭接著灶膛口。
每日去集市上販賣蘑菇前,菱花都會往它上面灑一些水。這樣,蘑菇看上去鮮亮,才會好賣。
菱花太累了,賣著蘑菇,歪倒在了旁邊的菜攤子上。買蘑菇的人嚇壞了,付錢后沒有要蘑菇,就匆匆地走掉了。
忙了半年,刨去成本后,菱花基本上沒賺到錢。
賣蘑菇,只能勉強維持著度日。菱花夜里盤算一番后,又睡不著了,她的腦海里又陷入了一片混亂……
12
老宋婆的男人死后,家里沒人來撐門事,就隨便給大兒子娶了個媳婦。小媳婦丑得不能再丑,一只眼睛里還長朵花。家務(wù)活啥也不會干,老宋婆就只能指使她燒鍋。丑女人很聽話,讓咋燒就咋燒。村里女人愛開麥梗的玩笑,讓麥梗和丑女人生孩子。一年、兩年過去了,也沒見丑女人的肚子有啥動靜?!袄纤纹艑Τ笙眿D可好了,像閨女一樣待嘞!”自從老宋婆把這個丑媳婦娶回來,萬福在外放鐵炮,再也不說本村的媳婦長得好看的話了。
村里人都知道,萬福和保林的大堂嫂相好了。
保林的堂哥一年掙不了多少錢。她家的地又少,三個兒子以后都要娶媳婦,會花不少錢。女人每日都在想,如何從牙縫里省錢將來給兒子蓋房子。保林的堂哥不在家,她和萬福說的話倒多了。她每日去他家串門子,有時站在門外和萬福說話。從日黃昏,說到天黑透。萬福的女人是個佛爺,從不說人半句壞話。她的個頭比萬福還高,頭發(fā)卷卷的,貼著頭皮,兩只眼睛小小的,似睜非睜。臉上掛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皺紋。萬??偸窍訔壦碎L相粗糙,沒有女人味兒。
萬福每次趕集回來,都會繞道經(jīng)過她的家門口。給她放下一把蔥、一塊豆腐,有時也會給她扔下一條白肉。她口頭上叫著萬福叔,手里就接下了他遞來的東西。保林的大堂嫂,本來吃鹽的錢都沒有,這會子又有了青菜和肉吃。她看著孩子的吃食,一個比一個歡,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她男人一年都在外頭,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如今憑空有個男人問她的事,這女人倒很樂意?!安贿^是多叫幾聲萬福叔,叫就叫唄?!彼械迷角冢f福往她家跑得越勤,給她送的東西也越多。
萬福有回給她送東西,連門也沒敲,就進去了。她在屋里換衣服,看見萬福來了也沒閃躲。
萬福家后面有一片空地荒蕪著,平日很少有人往那兒去。有日清晨,村里起得早的人看見,她和萬福躺在地上摟一起正睡著呢。
村里人見這樣的事,都當(dāng)沒見一樣,誰也不會去和他們家里的人說。
秋蓉回來了。
一進村,人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身上,確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頭上的燙發(fā),烏黑發(fā)亮。腳上的高跟皮鞋,踩在地面上發(fā)著聲響。一身黑色的鴨絨大衣,顯出她高貴、典雅的氣質(zhì)。村人像看西洋景一樣,圍住了她。秋蓉從包里掏出洋糖,讓圍觀的人吃。她是本村第一個外出闖世界的女人。婦女們聽她說話,像聆聽一首純音樂似的,都陶醉在其中。
秋蓉掙到錢了,給孩子買了村里其他小孩從未見過的玩具,和一雙走路會發(fā)光的鞋?!笆裁??鞋子還有帶燈的?”村里人聽說,都要驚掉下巴了。
這幾天,天剛擦黑,村里人就不斷地去敲秋蓉家的門。他們都希望,秋蓉這回走能把他們帶上,去掙些糊口的錢。
小結(jié)巴和他媳婦,也扣開了秋蓉家的門。
自從發(fā)生偷糧事件后,小結(jié)巴和媳婦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小結(jié)巴走投無路,求秋蓉把他們兩口子也帶出去。
半月后,村里和秋蓉一起外出的人,像支隊伍,聲勢浩大地向村外的公交車站走去。等他們走遠,來相送的人才挪動發(fā)僵的雙腳。在路邊站成行的婦女中,只有水上漂的女人,眼中滿含淚水。
三月底,保林家的櫻桃樹上結(jié)滿了琉璃珠子似的紅櫻桃。
保林的娘笑著招呼,來她家摘櫻桃吃的莊里人。一向冷清的院子,像過年一樣熱鬧起來。小孩子在一旁,用竹竿敲著樹上的櫻桃。大人說是來吃櫻桃,實則是來看保林媳婦的。保林因之前和石榴花的事,把自己給耽誤了,至今才娶到媳婦。
他媳婦的娘家離本村不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都認(rèn)識。保林同意后,過了一個星期,女方就抱著幾個月大的女嬰進門了。村里人都知道,保林新娶的媳婦不簡單哩。她人長得好,心氣高。她不愿待在農(nóng)村,就在城里一戶人家做起了小保姆。她學(xué)起了城里的女人,搽口紅,往身上灑香水。她身上噴灑的香水濃濃的,走到哪兒就把哪兒染香了。她陶醉在兩片嘴唇的紅色、一身香味之中。
有天,她腦海中冒出個大膽的想法,她要在城里找個人嫁了,永不回村里干農(nóng)活了。
她很愛往男主人的房間里去,愛挑男主人的衣服洗。男主人像有意試探似的,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并未躲閃。
日子久了,她的肚子變得大了圓了。她被女主人罵著趕出了家門,像一只喪家犬,挺著大肚子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回到村里,她還是愛搽口紅,噴香水。
村里的女人來找她說話,都被她身上的香味,熏得微醉。她的一雙手白得粉嫩,村里的婦女,一個個手上都布滿了厚厚的繭子。村里的婦女都說,多好的一個人啊,可惜就這命!她好像就接受了命運給她的安排。每日都舉著大笤帚,在自家大門前灑掃……
13
菱花每日都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村里有來賣油條的,大丫看到別的孩子吃也想吃。
男人不讓菱花用麥子換油條,她就不換。大丫他們吃不成油條,哭了。菱花聽到哭聲,把他們吵罵了一頓。幾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縮在屋里不出來。菱花把心里話,說給幾個不懂的孩子聽, “省省吧,用麥子換油條多貴呀!一斤麥子才換幾根油條呢?”
菱花生小子前,同她男人去集上買化肥。在地里干了一早晨活,她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只好硬著頭皮,花了兩毛錢買個熱饅頭。菱花剛咬一口,就被她男人照頭打了一掌。
他不花錢,他也不讓她花錢。她吃著,他打著,一直打到她把饅頭吃完。
菱花每日就洗衣服、做飯、刷鍋。這個的衣服破了,給他縫縫。那個的鞋子壞了,給他做雙新的??p完薄的,縫厚的。做完單的,做棉的。她每日吃完飯刷過鍋,手上就又拈起了針。
菱花的婆婆仍是一味地好強。
菱花要是稍得罪她一點,她就把氣出在三個孩子身上。
菱花的婆婆,又管起了棗花家的閑事兒。她算計著將來讓棗花,連她大伯子哥那份家產(chǎn)也得來,就給棗花要了個孩子。菱花的婆婆待這個孩子,比親孫子還親呢。有了吃食,都單獨給他留著,大丫他們連見也見不著。
菱花的婆婆要去閨女家,都是把提前準(zhǔn)備的東西,隔著墻往外拋,省得菱花她們瞧見。菱花不讓孩子往奶奶家跑,她也不讓棗花的孩子,同大丫他們玩。
小結(jié)巴在廠里干活電死了。
他爹娘接到兒媳婦打來的長途電話后,失聲痛哭。老四結(jié)巴得更狠了,“我……我……我”個不停。村里有人問,尸身怎么運回來,畢竟幾千里地呢?當(dāng)?shù)弥?,連兒子的尸身都見不上只有骨灰盒時,小結(jié)巴的爹娘在地上打著滾兒哭,好像心都已被人摘去了。
兩天后兒媳婦抱著骨灰盒進家門,老四兩口子都跪爬著從屋內(nèi)出來迎接。小結(jié)巴的兒子,嘴里也直喊著“爸爸”哭。
出殯那天,村里人都跟著出殯的隊伍,前往墳地去看。正是麥子揚花抽穗的時節(jié),拔節(jié)的麥子被踩踏了好幾壟。來看的人,一個個都瞪著眼,注視著小結(jié)巴家人的哭泣,沒人去在意和心疼倒地的麥子。
一月后,小結(jié)巴墳上的土,已完全被太陽給曬干了。
人死如燈滅。他媳婦要把她的東西,往娘家拉。孩子在后面喊,她坐在拉東西的車上,沒有回頭。生活把她逼得,像是已把之前發(fā)生的事完全給遺忘了。
她娘家又給她找了個男人。她要趕著投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被人遺忘的孩子,就站在街頭哭,哭聲一聲比一聲凄厲。他的爹才死,他的娘就要改嫁,他咋能不哭呢?孩子的哭聲,響徹了整個村子。村里大人,都像沒聽見似的,忙著做事兒。只有一些孩子,無關(guān)痛癢地在空地上跑著捉蟲子、撲蝴蝶玩。
14
秋蓉這個全村最美的女人,癱瘓在床上已半年多了。
村里人每每說起她,都會忍不住嘆息,多好的一個媳婦啊,可惜這都是命!
半年前,秋蓉大老遠地從外地趕回來蓋新房。她跟車出去拉磚,回來時翻倒在了溝里。她的下肢失去了知覺,從此癱瘓在床。她的男人照料半年多后,漸漸地失去了耐性。有時說話,不免會搶白她一兩句。秋蓉含淚忍著,她比她男人更厭惡自己。
秋蓉的孩子,已能用輪椅把她推出來玩了。村里一切照舊,只是久居不出的人,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秋蓉在輪椅上看著藍天白云,還有那高飛的鳥,飛鳥都比她自由。秋蓉留了好幾年的頭發(fā),已剪短得不能再短了。她怕麻煩人,每日吃的都很少,整個人很快瘦了下來,一臉蠟黃。身上的皮很松,像幾十歲的老太太?!笆裁磿r候才是個頭啊?”秋蓉想,她除了拖累別人,真就沒別的用處了!她想到了死!每日這樣活著,她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過年的前幾天里,村莊里又有一出戲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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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秋蓉和狗剩坐公交車出了縣城,在市區(qū)的長途汽車站逗留了兩天。
兩天來,秋蓉滿腦子想的是孩子,晚上想得更是睡不著。
狗剩在車站長椅上,打著長長的呼嚕,絕口不提村子里的事。在車站里,狗剩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尤其愛和打扮得洋氣時髦的女人聊。
狗剩和秋蓉發(fā)生了沖突。
他要跟著一個剛結(jié)識的老板北上,秋蓉則去了南邊。
狗剩這兩三年,在外也掙了不少錢。
一年前,他媳婦接到狗剩寄回來的一筆錢后,就把家里的土坯房子翻蓋成了磚瓦房。瓦房落成后,家里又添了本村第一臺29寸彩色電視機。屋里亮堂后,村里來找狗剩媳婦說話的女人,從未少過。她家的彩色電視機,也一直開著。
幾個女人見狗剩媳婦換了新床單,都識趣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跋肽隳腥肆税?!”狗剩的媳婦聽了,臉上比搽了胭脂還紅?!扒?,狗剩哥多能掙錢,這屋內(nèi)置辦的真好?!弊鲂呐苏f著,又用大針納著手中的鞋底。鞋底上納的白線,密密麻麻地排列成行。
菱花也在她們幾個人中,臉色很是陰沉。村里外出謀生計的男人和女人,都掙到了錢。菱花和她男人卻還在想著,怎樣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只要一想到這,菱花夜里就睡不著覺。大丫也快有菱花高了,已能拾她的衣服穿了。村里有比大丫大兩三歲的女孩,都出去打工了。菱花想,還是讓大丫她們上學(xué),她和她男人出去謀生路。
狗?;貋淼牡诙煜挛纾陀袀€女人找到了村里。
村里多數(shù)人,都見到了這個打扮洋氣,操一口北京話的女人。狗剩的媳婦,不知怎么得了信,趕到了一戶熟識人家的家里。她到時,狗剩正摟著野女人在人家床上睡著呢。她怕狗剩還會像從前那樣打她,不敢哭鬧,憋著滿肚子委屈又回了家。
狗剩媳婦摸著手腕上的舊傷疤,心被撕裂出了一條口子。她想著想著,腦袋里的發(fā)條“嗡”一聲斷了,就像是電視機沒了信號,屏幕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雪花。狗剩的媳婦說起了胡話,兩只眼睛瞪得像死魚眼那樣呆直。村里的女人都知道,狗剩的媳婦瘋了。她家的電視機仍像往常那樣響著,女人們再也沒誰去她家玩了。
狗剩外出后,幾個孩子總是把她鎖在屋內(nèi)。村里的人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總能聽見狗剩媳婦在屋內(nèi)唱著歌,說著瘋話。
15
村里人像螞蟻一樣活著。
病了,不舍得花錢去治病。累了,也不舍得躺床上歇會兒。他們只要一看到活,就把所有的苦惱統(tǒng)統(tǒng)給忘了。天下再也沒有比干活,讓他們興奮的了。在糊口面前,生與死似乎都只是小事。哪家小媳婦懷了孕,就把胎兒生下來。哪家要是死了人,就去哭幾場埋了,像埋只養(yǎng)了幾年的家禽。在生活里摸爬滾打的人,對于痛苦的遺忘似乎是很快的。哪家養(yǎng)了好幾年的孩子早夭了,他們父母起初痛哭著。哭了幾年,也就不哭了。村里人開始也會嘆上幾句,過了幾年,就因忙著糊口的事給遺忘了。
深秋,樹木的葉子凋落了個精光。村里各處房屋,灰暗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人的眼底??菸牟菘米樱鑱y地在風(fēng)中搖擺著。沒有了玉米秸的遮擋,遠處一望無際的田里,大大小小的墳堆一片連著一片,伴著黃昏的暮靄愈加荒涼。
老結(jié)巴地里,他兒子的墳冢孤零零的在那立著。小結(jié)巴死后,他爹娘和孩子都很少出門。像折了翅膀的鳥,一直窩在巢里。小結(jié)巴的墳頭無人打理,上面長滿了荒草,在深秋里,被風(fēng)吹得折在了墳堆上。
在離小結(jié)巴墳不遠的一塊田里,又出現(xiàn)了幾個戴白布的人,在蠕動著。
墳穴打好后,戴白布的幾個男人,拎著手中的鐵锨朝村里走去了。
村里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
時隔兩年,村里再埋人,都不如埋小結(jié)巴那次的場面壯觀了。
拉棺材的車走在前面,顴骨高的女人披麻戴孝地跟在后面。萬福這回沒有充當(dāng)鐵炮手的角色,跟在送葬的人群中,神色哀凄地向墳地走去。
棺材中裝的是萬福二侄子的骨灰。
狂風(fēng)卷起地上的樹葉,撲打著人的褲腿。在旁觀看的老婦人,都忍不住掏出手絹,在鼻孔、眼角處擦試。
村里年輕的女人,見到萬福二侄子的骨灰盒后,都給她們在外打工的男人打了電話。人堆里誰又說了一句,“顴骨高的女人和男人過不到頭。”微弱的聲音,像是消失在天際的最后一絲光亮,瞬間就被風(fēng)給吹散了。
16
水上漂外出還未一個月,就跑回了村。
水上漂稱,吃不慣外面的飯菜。村里人背后罵他,吃不了苦。水上漂的媳婦又生了一個孩子,村里愿意和她說話的女人更少了。水上漂整日領(lǐng)著幾個孩子,像母雞領(lǐng)著幾只小雞在覓食似的,從天明晃蕩到天黑?!澳莿偝錾暮⒆?,你要她干啥?給別人,你還能省些開銷?!彼掀聸Q心,要把剛出生的閨女送人,正前村后村地尋著想收養(yǎng)孩子的人。
尋到后,水上漂收了人家撂下的一沓錢,就同意對方把小閨女抱走了。水上漂和他媳婦有那么一刻的心疼,等手里握著錢后,又忘了眼眶里的淚水。“去買鹽吧,罐子里的鹽已見底了。去買些青菜吧,已經(jīng)一個月沒見著菜葉子了?!?/p>
小閨女抱走的夜里,水上漂和他媳婦盤算著以后要過的日子……
菱花的閨女和小子,每日都會因爭東西而打鬧。菱花見了,就會責(zé)罵大丫。
菱花在哄她哭鼻子的胖小子。胖小子紅撲撲的圓臉蛋上,滾著水晶珠。菱花看得很心疼,趕忙用一只操磨得干如枯葉的手,給胖小子擦著淚。她的手輕柔地像摸著了寶物,愈發(fā)地小心翼翼了。生怕打了寶物,折了命也賠不起。大丫像是來串門的孩子,在一旁看著。
胖小子自打出生,就占據(jù)了菱花的整個生命。日子過得很窮。菱花整日吵著,沒有下鍋的米了,連吃鹽的錢都掏不出來了。但只要一看見她的胖小子,菱花整個人都來了勁兒。她馬上就改口,“湊合著過,將就著吃。窮家破院又不為官做宰的,誰家能整日吃肉,誰家又能頓頓湯湯水水,過得舒坦呢?”
西方的天空灰暗了,煤爐上燒著晚飯。大丫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菱花一點兒也未察覺到。她仍是在哄哭泣的胖小子,嘴里還一直不停地叫著乖兒子。大丫把半截子蠟,扔在了煤爐上。燃燒著的火苗迅速地躥高,發(fā)出了藍色的火焰。大丫看到燒得很旺的火苗,覺得飯馬上就要熟了,好像已聞到了饅頭的香味。
胖小子已不哭了,兩道淚痕明顯地掛在胖嘟嘟的小臉蛋上。菱花哄著胖小子,要給他去鍋里拿饅頭吃。她用肥皂給胖小子洗了手,卻把胖小子的眼睛給辣住了。菱花氣得把肥皂扔掉后,又亂罵了一通。
菱花去拿饅頭,發(fā)覺了蜂窩煤上火燃燒的異樣。蠟燭還未燃盡。大丫看到,菱花惡狠狠地向她走來。大丫已學(xué)會了,觀察菱花的舉動。她覺得稍有不對勁,拔腿就跑。菱花追上后打得更狠了,把她踹倒在地上。大丫并未哭,這對她來說是常有的事。
秋天,菱花和她男人把捆成捆的玉米秸拉回家中,又用架子車往田里拉糞。糞拉得差不多了,菱花的男人在用糞叉把成堆的糞,均勻地撒在田里。菱花的男人又怨她干活慢了,罵了她。罵不能出氣,他舉起手中的糞叉,就往菱花身上拍。大丫他們嚇愣了,站在田壟上不敢動?!澳阏﹂L成個人?虧閻王爺還給你一張皮……”菱花和她男人,十日有八日都是如此。菱花受了氣后,總愛當(dāng)著幾個孩子的面,謾罵她的男人……
17
老楊婆的大兒媳婦去外地,把她閨女尋了回來。
香玉怕村里人見到,下了公交車,從小路奔回了村里。
香玉走在前面,頭低垂著,步子邁得很快。小星跟在她身后,母女倆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小星是村里最早外出打工的姑娘,十三歲就跟著她爸出去了。姑娘長大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事就瞞著香玉兩口子。
小星在廠里找了個男朋友,香玉覺得很丟人。她堅決不讓小星嫁到外地?!笆裁磻賽??父母不指派的婚姻,能過到哪里去?”香玉第一回聽說“戀愛”這個詞,就把它給否定了?!拔疑拈|女,她的婚姻,我還做不了主了?”香玉和她男人通過電話后,第二天就帶著盤纏,去了她男人那里。
香玉和她男人找到小星的廠里,哭著罵著,才把小星弄了回來。
18
菱花在凌晨4點多鐘,就已打包好了行李。她把能想到的,都裝進了麻袋里。麻袋鼓鼓地歪倒在地上。菱花坐在凳子上,手里剝著煮熟的雞蛋。剝落的雞蛋殼,就像下著淅瀝的小雨,發(fā)著聲響。
菱花嘴里嚼著雞蛋,腦子里想著事。
擱在平日,菱花是不舍得吃雞蛋的。她總是把雞下的蛋,存在一個紙箱子內(nèi)。去誰家走親戚,拿上二三十個。家里要是來了客,拿出幾個來做著吃。
有回,二丫去雞窩里撿雞蛋,不小心打碎了幾個。菱花和她男人就一起打罵了二丫。菱花此時在想,為什么要打她呢?小小的年紀(jì),怎能挨得住大人的拳頭呢?
大丫已經(jīng)醒了,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她還不愿面對菱花要外出打工的事實。院內(nèi),菱花的男人借來一輛腳蹬三輪車,把打包好的行李放了上去。大丫閉著眼假睡,耳朵里滿是菱花吃雞蛋發(fā)出的聲音。大丫懂事了,她和菱花一樣,此時心里都在莫名地感傷。
大丫小心翼翼地諦聽著窗外的動靜。大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隨后又輕輕地合上。
太陽從云層里浮上來,一縷橙黃的光從生銹的窗欞射進屋內(nèi),悄悄地爬上了大丫的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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