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以前做過的實驗,我發(fā)現(xiàn)有四種昆蟲能夠返回窩巢:棚檐石蜂、高墻石蜂、三叉壁蜂和節(jié)腹泥蜂。我是否可以就此毫無顧忌地推而廣之,認(rèn)為所有的膜翅目昆蟲都有這種從陌生地方返回故居的能力呢?對此我非常謹(jǐn)慎,因為據(jù)我所知,眼下就有一個十分說明問題的反例。
我的荒石園實驗室有豐富的實驗品,著名的紅螞蟻位居榜首,它就像捕捉奴隸的亞馬遜人。這種螞蟻不會哺育兒女,也不善于尋找食物,哪怕食物伸手可及也不會去拿,所以必須有傭人伺候它們吃飯,幫它們料理家務(wù)。紅螞蟻偷別人的孩子,讓它們?yōu)樽约旱牟孔宸?wù)。遭到劫掠的是其他種類的螞蟻鄰居,紅螞蟻把它們的蛹偷回來,蛹孵化后,就成了陌生人家中干活賣力的傭人了。對于不了解奴隸制習(xí)俗的讀者來說,這亞馬遜人的故事也許很有趣;但很遺憾,我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這離我們要談?wù)摰闹黝}——昆蟲回窩——相去太遠(yuǎn)了。
強盜紅螞蟻隊伍的遠(yuǎn)征路線長短不一,取決于附近黑螞蟻窩的數(shù)量。有時候只要走十幾步、二十步的距離就夠了,可有時候卻要走五十步、一百步,甚至更遠(yuǎn)的距離。
回來的路線卻是鐵定不變的:紅螞蟻們?nèi)r走哪條路,回來時就走哪條路,不管這條路有多么蜿蜒曲折,也不管它經(jīng)過哪些地方,又是如何艱難困苦。
許多紅螞蟻累得筋疲力盡。但不管怎樣,哪怕背負(fù)的戰(zhàn)利品使它們步履維艱,回來的時候,它們還是會選擇穿越那個困難重重的迷宮。在不到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有一條平坦的好路??杉t螞蟻們對這條近在咫尺的歸途卻視而不見。
紅螞蟻寧愿再一次被屠殺,也不愿換一條路線。
雖然紅螞蟻和石蜂一樣,也屬于膜翅目昆蟲,但它回家的辦法卻沒那么高明,這一點可以通過它只能順著原路返回的事實得到證明。很多人就是這樣認(rèn)為,螞蟻是靠嗅覺來指路的,而嗅覺器官似乎就是那動個不停的觸須。對這個看法我不敢茍同。首先,我不相信嗅覺器官會是觸須,理由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其次,我希望通過實驗,證明紅螞蟻不是靠嗅覺來指引方向的。
我用一把大掃帚,在螞蟻經(jīng)過的路上掃出一米左右的寬度,把路面上的粉末物質(zhì)全部掃掉,代之以別的東西。盡管路上還留有這些粉末物質(zhì)的氣味,但螞蟻不見了這些粉末,就會暈頭轉(zhuǎn)向。就這樣,我在這條路的四個不同地方用掃帚掃過,每個地方相隔幾步遠(yuǎn)的距離。
隊伍來到了第一個被掃帚截斷的地方。螞蟻們明顯地猶豫了起來。但是,越來越多的螞蟻來到了障礙前,它們聚集起來,亂哄哄的,不知所措。終于,有幾只螞蟻冒險走上了掃過的那段路,其他的跟著它們;與此同時,另一些螞蟻從側(cè)面繞了過去,也走上了原先的那條路。在其他截斷處,螞蟻們又同樣猶豫不決,不過最終還是或直接或間接地走到了原路上。盡管我設(shè)置了圈套,紅螞蟻還是順著小石子標(biāo)出的路線,回到了窩里。
實驗似乎肯定了嗅覺的作用。紅螞蟻在道路被截斷的四個地方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猶豫。它們最后之所以仍然從原路回來,可能是因為掃帚掃得還不夠徹底,使一些有氣味的粉末仍然留在了原地。而另一些螞蟻繞過掃過的部分再走回原路,則可能是受到了掃到一旁的殘余物的指引。在下結(jié)論肯定或否定嗅覺的作用之前,最好是在更好的條件下再進(jìn)行一次試驗,將所有有氣味的物質(zhì)徹底掃除干凈。
幾天后,我制定了新的計劃,孫女露絲重新開始觀察,并很快就向我報告螞蟻又出動了。我從中選取了一個最有利于我試驗的地點。我把一條用來給園子澆水的帆布管接到池塘的水龍頭上,打開閥門,螞蟻的歸途頓時被一條綿延的激流沖斷了,這激流把地面沖洗得很徹底,帶走了所有可能留下的氣味。如果亞馬遜人必須走原路回家,那么它們就非得逾越這道障礙。
這一次,螞蟻們猶豫了很長時間,連拖在最后的螞蟻也趕上了隊伍的排頭??傊?,它們好歹渡過了激流,而且是沿著既定路線渡過的。
我覺得,激流實驗之后,路上氣味的解釋就行不通了。如果螞蟻走過的路上真的有丁酸的氣味,只是我們的嗅覺聞不到,或至少在我所討論的條件下聞不到,那么就讓我們看看,用另一種我們嗅得出來的、強烈得多的氣味來蓋住它,情況會怎樣。
我等來了螞蟻的第三次出動。在它們走過的路上,我用剛從花壇里摘下的幾把薄荷擦了擦地面,然后把薄荷葉蓋在稍遠(yuǎn)處的路上。歸來的螞蟻經(jīng)過被擦過的區(qū)域時,似乎一點都不擔(dān)心;在蓋著葉子的地方,它們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走了過去。
經(jīng)過這兩次實驗——一次是激流沖洗路面;另一次是薄荷掩蓋氣味——我認(rèn)為,再也不能把嗅覺說成是指引螞蟻沿出發(fā)時的路線回窩的原因了。其他實驗?zāi)茏屛覀兣宄嬲脑?。這一次,我對地面不作任何改變,只是在路中央鋪了一些大大的紙張和報紙,用小石塊壓住。這塊地毯徹底改變了道路的外貌,但卻不會去掉任何可能留下的氣味;可是在它面前,螞蟻們卻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猶豫。終于,它們穿過了這塊鋪紙的地帶,隊伍又像往常一樣,恢復(fù)前進(jìn)了。在前面不遠(yuǎn)處,還有我設(shè)計的另外一個圈套在等著它們。我在它們的路線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黃沙,而地面本來是淺灰色的。單是這樣的顏色變化,就足以使螞蟻們迷惑好一陣子,它們就像剛才面對紙地毯一樣地猶豫了起來,不過時間不長。最后,這個障礙也同樣被逾越了。
我鋪的黃沙和紙張并不能使路上可能留有的氣味消失,而螞蟻們卻每次都表現(xiàn)出同樣的遲疑,并且都停了下來;很顯然,指引它們按原路回家的不是嗅覺,而是視覺??墒牵饪恳暳κ遣粔虻?,亞馬遜人還具備對地點的準(zhǔn)確記憶力。這蟲子一旦到過某個地方,就能把這個地方準(zhǔn)確無誤地記在腦子里。這情況我曾看到過多次。
所以,為亞馬遜人指路的肯定是視覺,外加對地點的記憶力。
但是,如果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亞馬遜人會怎么樣呢?就讓我們看看身處陌生地方的紅螞蟻是如何行事的吧。
我守在紅螞蟻的窩邊。當(dāng)隊伍捕捉奴隸歸來時,我把一片枯葉伸到其中一只螞蟻的面前,讓它爬上去。我沒有碰它,只是把它運到隊伍南邊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但這足以使它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徹底暈頭轉(zhuǎn)向了。我看見這個亞馬遜人回到地面后,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闖,口中依然牢牢地銜著戰(zhàn)利品;我見它匆匆忙忙地想去和戰(zhàn)友會合,實際上卻越走越遠(yuǎn);我見它先往回走,然后又遠(yuǎn)去,左面試試、右面試試,四處摸索,卻始終無法找對方向。這個長著強健大顎的好戰(zhàn)的奴隸販子只離開自己的隊伍兩步遠(yuǎn),就迷了路。我記得有好幾個這樣的迷路者,找了半個多小時都沒能回到原路,反而越走越遠(yuǎn),可嘴里卻始終銜著蟻蛹。它們的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它們又會把戰(zhàn)利品怎么樣呢?我可沒有耐心對這些愚蠢的強盜跟蹤到底了。
我們再進(jìn)行一次同樣的實驗,但這次把亞馬遜人放到了北邊。紅螞蟻雖然多少有一點猶豫,也朝各個方向做過試探,但最終還是歸隊了。因為那片地方它熟悉。
作為膜翅目昆蟲,紅螞蟻肯定根本不具備其他膜翅目昆蟲所擁有的方向感。它只能記住到過的地方,僅此而已。哪怕是兩三步路的偏離,就足以使它迷路,無法與家人團聚。而石蜂則不然,它穿越幾公里的陌生地區(qū)都不會有問題。剛才我還很驚訝:這種奇妙的官能連一些動物都具備,而人類卻沒有。人和動物這兩個比較物之間的差別太大,難免會引起爭論,而如今,這種差別不復(fù)存在了:被比較的是兩種非常接近的昆蟲——膜翅目昆蟲。雖然它們都是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為什么一個有辨別方向的官能,而另一個卻沒有呢?昆蟲這種多出的官能,是它除器官的細(xì)節(jié)之外另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特征。對此,我期待著進(jìn)化論者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節(jié)選自譯林出版社《昆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