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1

除夕夜下起了雷雨，實(shí)屬罕見。我給小愛戴上口罩，護(hù)著她鉆進(jìn)車?yán)?。母親還在車后揮手，撐著我結(jié)婚那天妻子撐過的紅色雨傘。雨中有黑色的影子在滑翔，想必不是燕子，大概是蝙蝠。

路上沒多少車，兩邊樓房單薄的幾盞燈光搖搖晃晃，這段日子，誰都不敢輕易出門。抵達(dá)高鐵站，雨還下個不停，廣場上空蕩蕩的，只有黑色的公交車默默接受大雨的沖刷。我把車停在路邊，給小愛套上雨衣，抱著她往高鐵站方向走。

公安檢查了身份證，工作人員給我們測了體溫才放我們到候車廳里去。氣溫一下子降了7攝氏度，工作人員把手藏在口袋里，由于都戴著口罩，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他們也看不見我的樣子。我心里萬分猶疑，假如妻子張珂也戴著口罩，我該如何從人群中把她認(rèn)出來？

最后一趟列車還有35分鐘才抵達(dá)，目的地是北海。我牽著小愛在冰冷的鐵椅上坐下，帶她出門，多少有些冒險，可她不愿意跟奶奶呆在一塊兒，她今年6歲，張珂是在9月1日送她上小學(xué)后離開的。

張珂離開前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她把小愛送到學(xué)校，又送我出門上班，給住院的母親送去燉湯，午后兩點(diǎn)左右她提著行李走了。士多店老板告訴我，張珂是一個人走的，穿著艷麗的衣服，在大榕樹下攔了一輛的士往西邊去了。

結(jié)婚十年，我們的感情生活一直很穩(wěn)定。小愛出生以后，張珂辭去工作呆在家里，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打理我們的生活，閑余時間看看書，偶爾跟朋友到附近的酒吧喝酒。從北?；貋淼泥従痈嬖V母親，她在北?；疖囌究匆娨粋€長得很像張珂的女人，由于距離遠(yuǎn)，還趕路，沒上前去確認(rèn)。母親說，都快半年沒有她的音訊了，出去找找吧。于是，剛從崗位上回來，我又馬不停蹄收拾行李到那座我曾無比熟悉的城市去。直至今日，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張珂為何不辭而別。

認(rèn)識張珂，是2008年，在北海一個酒吧里。那時我還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找了一份廣告設(shè)計的工作，獨(dú)自住在出租屋里，一到周末就去酒吧喝酒。距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月，我決定把積累起來的假期一次性休完，利用這段時間逛遍北海大大小小的酒吧。那時候我有一輛二手車，大多數(shù)喝得醉醺醺的時候都是代駕把我送回出租屋的，張珂是我這期間偶遇的其中一個女孩。

張珂在發(fā)廊工作，酒量驚人，我喝醉后她把我送到酒店。第二天醒來，我看見她在穿衣服準(zhǔn)備離開。我跟她聊了幾句。她說話的方式很特別，都是些網(wǎng)絡(luò)流行詞，我聽得糊涂。她出門以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她是我愿意繼續(xù)交往的那種女孩。

晚上，張珂又來找我喝酒，喝完酒到我的出租屋里做愛，第二天各自去上班。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個月。后來，我?guī)丶疫^年，母親問她愿不愿意跟我結(jié)婚，我記得她當(dāng)時猶豫了很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同樣是除夕夜，我們在天臺上放煙花，我問她是不是真心想結(jié)婚。她說，結(jié)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時，我們認(rèn)識不到一個月。

元宵過后我花掉了所有的積蓄和她去了一趟日本。我們的外語都不好，在東京、大阪和京都磕磕碰碰，也算是見識了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情，去的大多數(shù)地方都是酒館。從日本回來的飛機(jī)上，張珂告訴我，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一個模樣，也正是這句話，我相信她還在北海。

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們抵達(dá)了北?；疖囌荆即蟮能囌救擞傲攘葻o幾，公交車上也是這樣。我和小愛相互依偎著乘公交前往我曾工作過的那片區(qū)域。小愛手里捧著個玻璃瓶，里面是她給妻子折的星星，她反復(fù)跟我說，她已經(jīng)145天沒有見到媽媽了，玻璃瓶里有145顆星星。

公交車沙啞的音響不斷重復(fù)關(guān)于做好疫情期間防護(hù)工作的廣播，車?yán)飪H有的幾個人自覺地保持著距離，他們同樣戴著口罩，跟我們一樣無精打采。小愛不停用手去扯口罩的掛繩，口罩使她呼吸困難。透過口罩，我能夠聞到車廂里消毒水的氣味。

從未有過這樣安靜的時候，只有風(fēng)從窗外發(fā)出呼呼的響聲。這個城市剎那間讓我覺得陌生，冷冰冰濕漉漉的。我總感覺空氣中飄著毛絨絨的不明物質(zhì)，這些漂浮物從衣領(lǐng)鉆進(jìn)衣服里面，我渾身發(fā)癢，出了一身冷汗。

從車上下來，天下著毛毛雨，我感覺舒服了一些。小愛在公交車?yán)锞退?，我撐著雨傘背著她去找酒店。酒店工作人員拒絕我們?nèi)胱?，原因是小愛的體溫偏高。我解釋說小孩睡著了體溫就會上升?？墒遣还苋绾?，他們只相信溫度計上面的數(shù)字。

如此費(fèi)了一番周折，被四家酒店拒絕以后我們才入住了一家旅館。把小愛放到床上，我跑到外面去買了溫度計和退燒藥，反復(fù)給小愛測體溫。那個夜晚我坐在窗邊抽了一整晚的煙，小愛中間醒了一次，我給她喂了藥，她迷迷糊糊說今天還沒有折星星，直至把星星折好放進(jìn)玻璃瓶，她才肯睡。

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其中一個原因是我花了一半的工資竟不能在公司附近租一個房子。我只能住在距離公司4公里外的村子里，每個月發(fā)工資前的那幾天，把所有節(jié)省下來的錢拿去買酒，作為對出租屋與公司這段距離的報復(fù)。

雨可能要下到天亮，窗外黃色的燈光映照著各種各樣的廣告牌。我看一眼手表，已經(jīng)凌晨三點(diǎn)多，再一次給小愛測量體溫，看到她體溫降下來了，我才爬到床上去睡了一會兒。

2

這座城市已經(jīng)是大半個空城，我把身體藏在羽絨服里，只露出眼睛，在街上搜索人影。天還早，我找個角落摘下口罩抽煙，抽完一支煙又重新戴上。從來沒有想過生活會如此迷惘，我不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很少會為生活焦慮，即便住在出租屋里的那些日子，我也沒有去想太多的事情。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就是花掉每一分錢，來減輕自身的漂泊感。

離開北海的時候，張珂問我為什么放棄城里穩(wěn)定的工作回縣城。她趴在我身上，柔軟的乳房緊貼著我的腹下，手指撩撥我的乳頭。我說，我知道自己在北海的生活是無望的，我不想一輩子住出租屋。張珂從我身上翻身下去，兩個碩大的乳房隨著重力向兩邊坍塌。我壓在她身上，看著她渾濁的眼睛。我們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房間里充斥著方便面的氣味，張珂說她蠻喜歡住出租屋，漂泊的感覺挺好。

張珂喜歡住出租屋，是因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可以隨時更換，她所謂的漂泊是主動選擇的。在北海同居的那段時間我們租住的地方往往不超過三個月，張珂不在乎出租屋跟工作地點(diǎn)的距離，她的工作流動性強(qiáng)，跟她的漂泊方式一樣。

每次搬家我都得花兩天時間搬運(yùn)房間里的人頭模型，那是她練習(xí)剪發(fā)的道具。因為我們住的都是便宜的老房子，我還得花兩天時間裝修房間。張珂眼中，理發(fā)是門藝術(shù)活，跟畫畫和雕塑一樣，需要一個好的環(huán)境。我們開著那輛破舊的二手車從老街到廣東路、四川路、北京路，再到重慶路和銀灘，不停地游走。

回到旅館，小愛已經(jīng)睡醒，她不肯一個人呆在房間，她嘟著嘴，頭發(fā)蓬亂。我給她扎了半年頭發(fā)，還是沒能為她打理好。我給她測體溫，跟她說外面有病毒，而且還下雨，天冷。小愛晃著兩條手臂說，我可以戴口罩。我說，我要走很遠(yuǎn)的路。小愛說，我不怕，我要去找媽媽。

就這樣，我給小愛套上雨衣戴上口罩再次來到街上。這個朝海的城市風(fēng)很大，白色的建筑胡亂堆在路的兩邊。商業(yè)廣場沒有人，廣告牌像被遺棄多年后撿回來的一般。所幸只是毛毛細(xì)雨，我和小愛把手放在口袋里，小愛不停地講過去張珂在家時的那些事，我似聽非聽，目光游離。

中午過后雨停了，街上才陸續(xù)有人出來走動，跟預(yù)料中的一樣，這極少部分的人都戴著口罩，低著頭走得匆匆忙忙。我和小愛在24小時便利店吃了點(diǎn)東西就去北?；疖囌臼睾?，沒想到我們的春節(jié)是以這種方式度過的，風(fēng)很大，小愛穿著羽絨服戴著個針織帽，時不時地吸鼻涕。

街對面不遠(yuǎn)處發(fā)廊的霓虹燈倒在了地上，清潔工掃走路上的玻璃碎片，把霓虹燈抬到裝滿樹葉的車上帶走了。這霓虹燈讓我想起張珂工作過的所有地方。我通常比她更早下班，開著小卡車到發(fā)廊去接她，我通常坐在方向盤后面抽煙等她，霓虹燈的光在車窗外閃爍。

張珂每次從發(fā)廊里出來，頭發(fā)上的顏色都變得不一樣，她喜歡在自己頭發(fā)上涂抹，我為此還抱怨過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她身上總飄著染發(fā)水的氣味。張珂不以為然，她說這就是生活。生活的問題從不會給張珂帶來困擾，她總是很快樂，她大學(xué)修的是哲學(xué)專業(yè)，我始終沒有想明白她為什么會愛上剪發(fā)這門手藝。是藝術(shù)，張珂這樣反駁我，那段時間她患了腎結(jié)石，辭去了工作，長時間在房間里打理那些人頭模型。

體內(nèi)那顆石頭使她苦不堪言，張珂蜷縮在沙發(fā)上痛吟，不停地喝水，不停去洗手間。我陪她去看醫(yī)生，她捂著腰部走進(jìn)治療區(qū)，又捂著腰出來。晚上洗完澡，她用熱毛巾敷在腰間，我?guī)退龘Q毛巾的時候看到白皙的皮膚上有幾個猩紅的針孔。醫(yī)生扎的，用很長的針直接扎下去，扎了好幾下，不然怎么會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張珂有氣無力地說，也不知有沒有把那顆石頭扎碎。

因為體內(nèi)那顆石頭作怪，張珂早早就上床躺下了。其實(shí)腎結(jié)石并不是長時間疼痛，而是時不時來那么一下，張珂希望每次疼痛降臨的時候都可以找個舒適的地方翻滾。她讓我陪在她身邊，她沒辦法一個人承受石頭帶來的痛苦，她要讓我看見她受苦的樣子。

我通常坐在飄窗上眺望漆黑的天空。城里能夠看到星辰的夜晚實(shí)在難得，燈光之上通常是彌漫的霧霾，但是我知道，即便是多云的夜晚，在濃霧和烏云的背后，那些巨大的石頭依舊懸浮在遼闊的空間里，它們不停地游走，有時候會碰撞，有時候越漂越遠(yuǎn)。

如果慣性夠大，就會脫離原來的軌道，我把手放在張珂的肚皮上說，就好像月球，如果慣性夠大，它就可能脫離地球飄到其他地方去。所以呢？張珂一臉不解看著我。我說，所以你要多運(yùn)動，把那顆石頭甩出來。張珂信以為真，第二天買了個呼啦圈回來，在房間里搖晃，一周以后，她因為病情加重不得不住進(jìn)了醫(yī)院。

小愛抬起頭來問我，你怎么在偷笑？我說，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小愛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離開北海火車站走了好長一段路。小愛說，我們坐一會兒吧，這里能看見外面的人。其實(shí)小愛是累了，只是她不想說出來，害怕我把她關(guān)在旅館里。

我背著小愛往旅館走，她在我背后哼著歌睡著了?？諝庵袕浡F水，昏暗的街道死氣沉沉。我開始后悔在這個時候出來找張珂，人都關(guān)在房子里，都戴著口罩，怎么能找到呢？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記憶，我愛張珂，這點(diǎn)不可置否，我們每天一起吃飯，看美劇，玩簡單的手游，做愛，不曾有過爭吵，可這種生活從我們離開北海的那天就結(jié)束了。

3

印象中，北海并不是一個寒冷的城市，幾年前在這個地方生活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只穿一件短袖，偶爾披上襯衫。今年冬天，我穿著羽絨服站在街邊冷得發(fā)抖，人少的緣故，路上沒幾輛車。小愛睡去以后我總要在樓下站兩個小時，或者到四周去逛逛。

對于能否在茫茫城市中找到張珂，我心里根本沒有底。我常常出現(xiàn)錯覺，站在街口，偶爾路過的中年女人的身影，我都誤以為是張珂。有時甚至喊出了她的名字，但是路人并沒有回頭。我蹲在路邊忍受寒風(fēng)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從我面前走過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可我依舊被她吸引住，跟在她身后走了很長一段路。

我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張珂，她們的身形天差地別，我跟在女孩身后，不過是想多聞聞那股熟悉的香水味。我隨女孩走了很長一段路，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側(cè)過臉來觀察我，然后鉆進(jìn)一輛除了司機(jī)空無一人的公交車，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我站在公交車站看著她離開，朝她揮揮手。

冰冷的空氣打在臉上，我很快就感覺不到溫度了，在空氣中游弋的病毒讓我恐懼，我擔(dān)心張珂會被感染，她喜歡出入熱鬧的場合。我終究不能在街邊站太久，因為戴著口罩，不能抽煙，也不能給雙手哈氣，深夜一點(diǎn)多我就回房間了。

旅館對面房子的樓上站著一只鳥。鳥的影子在跳動，沿著圍欄從東邊跳到西邊，然后跳下欄桿不見了。小愛熟睡中還在數(shù)星星，我給她測體溫，然后回到窗邊抽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跟張珂之間的回憶都只停留在北海這座城市。雖然我們喜歡開著車四處去，但從不覺得自己需要更加廣闊的空間。我們就從城市的東邊到城市的西邊，從南邊到北邊，在這座城市的腸道里游走。

唯一一次離開北海，是去南寧看畫展。那天是周四，我們早早就起了床，端著咖啡和三明治鉆進(jìn)小卡車往東去。我負(fù)責(zé)開車，張珂把三明治和咖啡往我嘴里塞。剛上了高速公路，天就下雨，小卡車走了太多的路，車輪經(jīng)受了太多的磨損，在一個拐彎的地方車輪打滑，我們撞到了圍欄上。

我額頭上的傷疤就是那一次車禍造成的。我們站在路邊的蘆葦叢前，淋著雨，等交警來拖車。那是我們第一次鬧別扭，在大雨中，張珂一直在抱怨我耽誤了她，那是畫展的最后一天，前幾天我因為手上事情太多一直把去南寧的時間往后推。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也發(fā)了脾氣，我對著張珂吼道，都這樣了還想著去看畫展，你他媽腦子里有沒有一點(diǎn)正經(jīng)事？

張珂摟著我的脖子，額頭貼在我胸口，哭了起來。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濺起了茫茫白霧，小卡車的車燈一閃一閃亮著。交警到來時已經(jīng)是半小時后，他給了我們一把傘，還帶了一件風(fēng)衣給張珂披上，在雨中，他問了我們幾個問題，拍了幾張照片，然后拖著小卡車回北海?；厝サ穆飞?，濕漉漉的我和張珂緊緊依偎在一起，一句話也沒說。

我在出租屋呆了一個多月，直到額頭上的傷口結(jié)痂，血痂脫落。張珂說，我們結(jié)婚吧。結(jié)婚證上面的照片依舊能夠看見我額頭上那個剛愈合的傷口。領(lǐng)完結(jié)婚證，我們并沒有慶祝，當(dāng)天晚上做愛也沒什么特別之處。

到了下半夜，又開始下雨，旅館對面是一座被荒廢的大樓，漆黑的窗口吞噬著四周的光線。想必這所大樓被遺棄之前是住滿租客的出租屋，北海多的是這樣的大樓，一個個窗口把大樓分割成無數(shù)個獨(dú)立的空間。

4

我沒想到會在旅館門口遇見馬潔。

她在綠化樹旁呼喚我的名字，她看見我額頭上的傷疤一眼就把戴著口罩的我認(rèn)出來了。這個名叫馬潔的胖女子是我在廣告公司的同事，她衣服緊繃，顯得特別強(qiáng)壯。印象中她并沒有這般高大，我企圖把她過去的模樣從記憶中找出來?？偛恢劣谂殖蛇@樣，我想。我問她是不是還在廣告公司工作。

她說，除此以外還能做什么呢？我還以為你要成為畫家呢。肥胖的人都有一種樂觀心態(tài)，她也是。把小愛抱回房間，我和馬潔在旅館大堂聊了好久，她笑起來渾身都在抖。她說她以前沒現(xiàn)在這么胖，最近每天在出租屋里吃薯片喝汽水，不到兩個月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馬潔讓我想起了母親，她比母親還要胖，兩個碩大的乳房沉甸甸的下墜。大乳房的女人走起路來會不會特不方便？我從馬潔走路的姿態(tài)想到這個問題。她走起路來上身前傾，屁股后撅，以此來保持平衡。相對而言張珂則太瘦了，碰到哪里都是骨頭。

馬潔端詳著我，讓我感到難為情。她說，你變了很多，沒一點(diǎn)精神氣。我忍不住摘下口罩點(diǎn)了一支煙，馬潔把香煙從我手上奪走掐滅。她說，別這樣，現(xiàn)在情況很不好，你要照顧好自己和小愛。我說，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一個人？馬潔攤開雙手聳聳肩，她說，不然呢，不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你確實(shí)是隨遇而安的人，我說，我這幾年也覺得自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但張珂不是。馬潔說，以前我不知多羨慕你們，兩個人相愛，每天都過得快活自在，我還記得當(dāng)時你們計劃在銀灘辦音樂派對，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好像是來了臺風(fēng)，最終沒辦成。

音樂派對是張珂的主意，張珂有個夢想，背著吉他在街上流浪，像開巡回演唱會那樣在北海的酒吧唱歌，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唱下去。我突然想起了那段時間她整天在出租屋里唱的那首歌，歌詞是這樣的：我們憎恨這座城市，熱愛這座城市，死于這座城市……

你這樣很難找到她，馬潔說，現(xiàn)在非常時期，出門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家里冰箱被我吃空了，我也不會出門。我也沒想過能一下子就找到，但總得出來找找，只是出來的時間不對，我說，她離家出走半年了，前幾天才有了她的音訊，她來了北海。馬潔覺得我可憐，不自覺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暖暖的，特別柔軟，就像我的母親。

她走之前有沒有跟你透露過什么？馬潔睜大了眼睛問我，她對這種具有探索性的事情總是充滿好奇。我認(rèn)真回想了一下，在那個巴掌大的小縣城里，我們的生活十分乖巧，每天九點(diǎn)起床，晚上早早就睡了。張珂再也沒有提出過什么嚇人的計劃，她安靜了許多。她從網(wǎng)上買了一套精裝版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套書一直放在床頭柜上，她睡前和睡醒以后總要翻一翻。張珂離家出走的前三個月把《追憶似水年華》看完了，像是完成了一個浩大的工程，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把那套厚厚的書從床頭柜搬走。

我對馬潔說，我一看那本書就頭大，也不知道里面寫了什么。馬潔搖搖頭，她知道那是一本可以用來禁欲的書，因此想要猜測張珂離開的原因變得困難起來。馬潔說，如果不是非常時期，真想叫上同事出來跟你喝個酒。我問她哪里的酒吧還開門。馬潔說，你去銀灘那邊走走吧，這時候城區(qū)的酒吧都關(guān)門了，那邊還有幾家地下酒吧，順便去看看那片海灘，不過我還是要叮囑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和小愛。

馬潔龐大的身影跟夜色融為一體，我終于還是沒忍住點(diǎn)了一支煙，旅館前臺盯著墻上的電視屏幕昏昏欲睡，這個夜晚沒有雨，特別安靜，我吐著煙圈，一邊回想銀灘的浪濤聲，海浪一波高過一波，在那片遼闊的濕地前沖刷著。

5

直到初六那天，我才離開市中心，收拾行李帶著小愛往銀灘方向去。

在市中心的五天時間里，我真正體會到了絕望的滋味，偌大一個城市，空蕩蕩的，我騎著電動車載著小愛無頭蒼蠅一般在街上游走，每天只能吃便利店里的快餐，從東往西，我已經(jīng)想放棄繼續(xù)找下去了。我告訴小愛，東南邊有一片很大的海灘，小愛從沒有去過那地方，我決定帶她去走走。

在靠近銀灘的太陽里酒店，我和小愛住進(jìn)了一家民宿。那是春節(jié)以來我第一次下廚，小愛吃了兩口就睡了，這幾天都是這樣，每天睡到天亮才醒來。我披著毯子坐在陽臺上抽煙，海和天空是黑色的，只是海的顏色更深一些，偶爾有游輪閃著光慢悠悠從海面駛過。

快要在吊椅上睡著的時候，隱約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我才想起馬潔臨走前跟我說過的話。于是我走到前臺問服務(wù)員，附近是不是有地下酒吧。服務(wù)員支支吾吾給我指引地下酒吧的方向。我冒著寒冷的風(fēng)走到外面，沿小區(qū)背后的巷子走了兩百米，然后看見一把伸向地下的鐵梯，鐵梯口掛著一張廣告牌，上面寫著“蘋果里”三個閃著紅光的字。

已經(jīng)深夜十二點(diǎn)，蘋果里酒吧比我想象中的熱鬧，一部分人戴著口罩，一部分人的口罩就掛在耳邊，顧客都是奔著抽煙喝酒來的，不純粹是為了聽歌，口罩在這個地方難免顯得掃興。我點(diǎn)了一瓶紅酒，一份花生米，在靠墻的位置聽著歌。

隔壁桌兩個女孩張著嘴巴很夸張地笑著，乳房都快要從衣領(lǐng)抖出來了，盡管我跟她們只相隔半米，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樂隊在臺上十分賣力地表演，我進(jìn)門第一眼就看見張珂了，真沒想到她會這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更沒想到她會在這種地方唱歌。

張珂不知道我在臺下，她唱得很好，她很開心，頂著個夸張的爆炸頭，化著濃妝，不像我認(rèn)識的那個人。她是新鮮的，充滿活力，是激情奔放的，她唱《愛不愛我》《單身情歌》以及《三十歲女人》。來酒吧玩的，大多是單身男女，像我這樣被生活悶成苦瓜的人已經(jīng)很少到這種地方來。

張珂注意到臺下的我時歌聲突然變了，她把進(jìn)行中的那首歌唱完，然后來到我面前，拿起我的酒杯把我只喝了一小口的紅酒一飲而盡。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她說話的語氣平穩(wěn)，就像我們剛剛才見過一面。她拿起香煙點(diǎn)了一支，她說，小愛還好嗎？我說，她也來了，在隔壁的民宿里。張珂責(zé)罵我，你怎么帶她出來，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不清楚嗎？是她要跟著來，我說，她一直想出來找你。

張珂不停給我倒酒，她還是那么能喝，她的身體仿佛對酒精免疫。我們的話不多，張珂說她會回家的，但不是這個時候。我沒有問她到底是什么時候。我喝了不少酒，身體輕飄飄的，很快就不省人事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1.2米寬的單人床上，張珂盯著手機(jī)屏幕看音樂節(jié)目。她給我遞來礦泉水，說我醉得一塌糊涂，說了很久夢話。我說，你酒量又回來了。張珂噗嗤一聲笑了，她說，我可是靠喝酒把腎結(jié)石治好的。

這間20平方的房間里竟然還住著其他三個女孩，她們都是酒吧的工作者，看起來才十幾歲，此刻正在熟睡中，穿著暴露的內(nèi)衣褲，沒有一絲防備。看看窗外，天已經(jīng)亮了，蘋果里就在對面。張珂說是她背著我穿過天橋，爬上這座五層高沒有電梯的樓房。

6

張珂在下午五點(diǎn)鐘的時候來到民宿，我在陽臺上看見她穿著鮮艷的裙子從一輛白色本田里下來，載她從城區(qū)回來的男子把她送到太陽里酒店門口便直接去了酒吧。

小愛開門看見張珂的時候尖叫了起來，跑到陽臺上，拉著我去見她的媽媽。張珂給小愛買了新年禮物，都已經(jīng)年初七了。小愛把她這半年折的星星送給了張珂，她們說著說著就抱在一起哭了。我正想折第152顆星星，還好沒有折，折完你今天就不來看我了，小愛說。

張珂給小愛買了一件新衣服，她們倆在房間里說話，我在陽臺上抽煙，遠(yuǎn)處的海還是我所熟悉的那片海。雨過去以后海水變得蔚藍(lán)，黃昏那層薄薄的光在海面上沒停留多久就被海水吞噬了。小愛對她媽媽的思念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傾訴已經(jīng)訴說完，她被張珂送給她的平板電腦吸引住了，趴在床上玩起了憤怒的小鳥。

天完全暗下來，張珂在我旁邊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煙點(diǎn)著。她穿得很少，冷得微微發(fā)抖。我說，今晚還去唱歌？張珂看著已經(jīng)跟夜色混為一體的海。還去，她說，那是我的生活。我問，在那里唱歌能掙多少錢？三千，她說話的方式我有些反感，但不是錢的問題，你懂嗎，愛情和家庭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并非全部，生命不是為了追求愛情和家庭生活而存在的，生命中有高于這兩者的東西。

短暫的沉默，煙絲很快就燒完了，我點(diǎn)了第二支煙，張珂沒再繼續(xù)抽下去。我問她，剛才那個男的是誰？男朋友，她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你別在意，玩玩罷了，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說，你都三十六歲了，還要跟那些年輕人混在一起？張珂說，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說，你是打算就這么過下去了？張珂搖搖頭，她說，我會回去的。

小愛睡著以后，我又到蘋果里去聽張珂唱歌。隨著疫情變得嚴(yán)重，酒吧里的人少了很多，而且大多都戴著口罩。張珂在臺上對著我笑，這一次她沒有中斷她的歌唱，而是安排了三個姐妹來陪我喝酒。這三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大概就是跟張珂住一間宿舍的那三個，那時我沒有看清楚她們的臉，酒吧燈光昏暗，她們的模樣依舊模糊。

在流動的燈光下，女孩們興奮地?fù)u著骰子，不知疲倦地猜拳，搖晃著尚未發(fā)育成型的乳房。她們酒量比我好，沒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空瓶子。我不停地上廁所，在洗手池前摳喉嚨，這是我討厭喝啤酒的一個原因，沒有一絲快感。

凌晨一點(diǎn)過后，張珂來到我身邊，還帶來了她的男朋友，一位滿臉粗糙胡子的中年男人。張珂若無其事地向我介紹那位中年男人，他戴著金耳環(huán)，聲音沙啞，一個勁的跟我碰杯。張珂去拿酒的空當(dāng)兒，中年男人湊到我耳邊，讓我別太在意，都是為了活得自在。

我對他的話感到厭惡，從座位上站起來，掀翻桌子，然后朝酒吧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就沒忍住嘔吐起來。張珂從后面追出來，問我有沒有事。我搖晃著沉重的腦袋，差點(diǎn)摔倒在嘔吐物中。在街邊坐下，風(fēng)吹走了酒精帶來的熱量，我從口袋里掏煙出來點(diǎn)著。張珂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抓住她的手。我說，我明天就回去，不想再留在這個地方。張珂嘆了一口氣，她說，我請了一天假，我想帶小愛到沙灘上去走走。

張珂送我回酒店，我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把她放倒在沙發(fā)上，一件件解開她的衣服。因為喝多了酒，滿肚子都是水，做愛也變得不順心。我氣餒了，癱軟在沙發(fā)上，摟抱著張珂，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赡芪冶饶阆壤狭耍艺f。張珂沒有回應(yīng)。天快亮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張珂已經(jīng)離開，我身上蓋著一張毛毯，衣服胡亂堆在桌子上。

7

天空沒有一絲云，海是綠色的，遼闊的沙灘是這個地方最大的特色。小愛從來沒見過這么大一片沙灘，它像沙漠，像戈壁灘，在風(fēng)中寸草不生。沙灘上出現(xiàn)了兩個黑影，光著腳丫的兩個男孩挑著釣魚竿和遮陽傘提著水桶朝遠(yuǎn)處的礁石林走去，他們低著頭，宛如兩只迷路的螞蟻，小愛踩著他們留下的腳印在沙灘上跳躍。

第一次到這片沙灘上來，是在酷熱的夏天。張珂建議我們搬到銀灘附近的民宿，她說，雖然貴了一點(diǎn)，但不像市中心那么熱。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傍晚到沙灘上去看日落，有時候逗留到深夜，在海邊散步、靜坐、裸睡，躲在樹林后面做愛。

我捋了一把頭發(fā)，發(fā)線已經(jīng)后移了不少。張珂挽著我的手臂，她說，怎么留起了胡子，人也瘦了，一副藝術(shù)家的樣子，像張震，《繡春刀》里的張震。

前方巖石堆里噴出一排火光，一群年輕人站在正在噴煙的紙盒前手舞足蹈，對著大海呼喊，煙花在半空轟鳴、炸裂、熄滅，不過因為是白天，天空只有綻放的煙霧。幸虧天空明凈蔚藍(lán)，不然連這些綻放的煙霧都無法看見。如果沒有那片海，這個地方真的就是一片沙漠，毫無生機(jī)的沙漠，所有柔軟的具有彈性的事物都會在這里死去。

沙子涼涼的，我們把鞋子放在樹林里，光著腳去踏浪。停在沙灘上的游艇像一個個墳?zāi)?，我們踩著柔軟的沙子往前走，沙灘上的其他人消失在巖石后面了，不，他們是融化了，像天上綻放的那些煙霧，悄無聲息地融化了。

冬天的?？偸沁@樣寂靜，煙花紙浮在水面，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海洋生物的尸體躺在沙子上。海中央有座島嶼，它在視野中央，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它的影子覆蓋了半個海面。我想到那個島上去，小愛指著海上的黑影說。我租來一條木船，劃到由鵝卵石和貝殼攪拌混凝土建成的狹小碼頭，把張珂和小愛接到船上，解開碼頭上的繩子，朝那座浮動的島嶼駛?cè)ァ?/p>

海面枯燥無比，我們掉進(jìn)了一個混沌的空間里，仿佛這顆星球剛剛形成，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當(dāng)中，只有我們?nèi)齻€突破了胚胎冒出海面。

海面升起裊裊白霧，小愛趴在船上用手去潑水。張珂感到冷，緊緊摟住風(fēng)衣，她戴著墨鏡背著光線，我看不清她的臉。海水晃蕩著，如無數(shù)只青蛙在海平面跳躍。船很快就接近了那座島，我把木船綁在石頭上，牽著小愛往島嶼中部去。

島上長滿了樹，黑壓壓一片，與岸上那片遼闊的沙灘相比，島上到處是石頭，這些石頭光滑鋒利，僅剩下硬邦邦的內(nèi)核。島不是很大，腳下石頭太多，我們慢悠悠地走路，沒走多久小愛就撿了一桶各種顏色的石頭，她用這些石頭在巖石上擺放出三個人，說那是我們家，后來她又多擺了一個，那是奶奶。

張珂突然開口說，她身體怎樣，好些沒有？我說，好多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也正是這樣我才能出來找你。小愛說，我就說能找到媽媽。張珂問她，你怎么就知道能找到我了？小愛說，引力，我們之間有引力。

樹叢里站滿了白色的海鳥，我們坐在巨大的石頭上看日落，不遠(yuǎn)處的海岸像一道墨水，城市的上空被藍(lán)色的霧籠罩著，白色建筑物的光澤在漸漸消失。海鷗不再咕咕叫，海螺在巖石上蠕動，海水淌過巖石的聲音也聽不見，海上的船化為一個個黑影，如烏云掛在天邊。張珂把腦袋放在膝蓋上，用手遮住眼睛，通過指縫，晚霞的光一圈一圈如雷達(dá)信號一般打下來。

張珂跟我說起了一件往事，她說，還記得那年我們在這里看白鷺的事情嗎？

我說，當(dāng)然記得。

那是2009年夏天，一大群白鷺浩浩蕩蕩飛越整個北海來到這片海域，沙灘和海面上白花花的都是白鷺。白鷺在天空中起起落落，偶爾從我們租住的出租屋前飛過。張珂穿上白色背心，披上白襯衫，她把自己當(dāng)成了白鷺，在沙灘上奔跑著，白色襯衫被海風(fēng)吹著，在她身后噗噗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