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澤央
林深在電影院打工的時侯,倒了胃口,再好的片子,一看再看也沒了意興。入場散場,迎來送往,她只看觀眾的隊形,就知道當天最受歡迎的是什么電影:搞笑片成群結隊,愛情片成雙成對,大眾熱門片人山人海,兒童片哭鬧難免,冷門片寥寥數人。
那天晚場,銀幕上群峰山間云霧飄渺,故事主角連人都不是,而是一只豬。
林深看的時候,想起來很多事情。她在電視臺當實習生的時候,跟著一群人組織的采風活動到過武當山,而電影里的主角,那個叫麥兜的豬,也在武當山。
那次是林深第一次到武當山,跟六七個男生,還有三五個長者一起。那些人是攝影狂魔,林深是他們的義務模特,她只記住了其中一個男生的名字。
眨眼,那次旅行已經過去了好一段時間,眼下,她在電影院干活。
有個男孩坐在第四排哭,大男生哭成這樣,林深有點瞧不上,而且她要收工下班回家,得把男孩盡快請出去。
男孩說他跟女朋友說好了去武當山金頂許愿,還沒去就分手了。他們本來準備結婚,存好錢要買房子了,但人心真是被貓吃了,說變就變,女朋友跟別人跑了不說,還取走卡里一半的錢,說要支援藝術,他實在搞不懂。
林深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紙給男孩,讓他自己擦臉,眼睛卻看著麥兜亮出仙鶴展翅,哦,也許是白虎掏心,林深記不大清楚。
男孩哭好了,平靜了,跟林深道謝,要請她吃宵夜。
下班已經凌晨一點,半個武昌黑燈瞎火,淡淡的霧氣覆蓋了夜空,讓人有一些說不出的憂愁。
這附近哪有什么宵夜,林深拒絕了他。
對陌生男孩還是要警惕一些,誰知道他是不是一個狡猾高明的騙子?
但是男孩的襄陽豆腐面,還是打動了林深的心。
男孩拉開店子的卷門,專門為她開火。想不到愛哭的男孩做得一手好面,在林深拿筷子卷起面條時,他把自己的小半生如數家珍交代給了林深。
男孩叫于陸,沒考上大學的少年人,幾年前被老鄉(xiāng)介紹到武漢一家工廠操作機床。這份工作相當清閑,一切流程都寫在牌子上,固定在操作室里,只需要盯著機器,按一些按鈕。福利還行,包吃包住,但是郊區(qū)的工廠里沒有娛樂項目,白天還好,夜晚會更加寂寞,巨大的孤獨感讓他覺得心中空蕩蕩的。
有一天,一個工友狂奔出操作室,大聲呼救。留在現場的于陸湊近去看,被工友切斷的手指嚇到了。那個血淋淋的斷指還帶著溫度,似乎暗示著,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戀,快走吧,越快越好。
他跳槽去了西餐廳。洗干凈臉穿上制服后,領班贊了一句人模狗樣的話。他20歲認識了來吃海鮮炒飯的女孩小島。
念大學的小島跟別的女孩不同,梳了一頭的辮子,裙子像潑了顏料,奇奇怪怪,又有點好看。小島說“待會外面的公園門口見”,這像一句咒語,讓于陸情不自禁去了公園。
他們彼此愛上,快如閃電。
小島讓他去開家面館,她喜歡吃面。于陸就把這幾年存下的錢交給大學附近的商場,在背面冷門鋪子開了個五平方米的面館。
他的面館生意不錯,用四個字形容:客似云來。
附近的學生繞路也要吃他的豆腐面,大嬸們牽著娃吃了再打包一份給家里的老人。
牛肉、香菜、辣湯、炒黃豆、海帶絲,都是尋常的澆頭,但是多出一味豆腐,就變成了風味特別的面條。
但小島還是在后來,卷了他一半的存款,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林深吃得滿頭大汗,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對的事,沒有把這個男孩當成騙子,而是相信了他一回。
22歲在電影院為戀愛而哭的男孩,真摯如珍寶。豆腐面吃到第十三次,林深問于陸,還想小島嗎?
穿著維尼熊圍裙的于陸用手指揩去林深鼻頭的汗,轉過身,塞給她一瓶冰豆奶,然后摸摸自己下巴,回答她:誰?誰是小島?
平安夜于陸拉著林深去市內最熱鬧的步行街,燈光如海洋,眾生喧嘩里,時間多到必須浪費的年輕人臉貼臉背靠背,空氣里滿是青春的味道。
一種歌聲傳來,林深停下腳步,這歌聲,讓人心里突然一跳,莫名其妙。
廣場中央一頭翠藍長發(fā)的女孩抱著吉他,朝于陸大喊:“hey,那邊的男孩,你為什么不親你的姑娘?”
圍觀的人起哄:“親她,親她,親她。”
于陸傻了,林深干脆自己踮腳抱住于陸的脖子,惡狠狠親下去。他們離開了這條擠死人不償命的街,回去的路上,還心有余悸。
女孩跟她的樂隊鬼哭狼嚎唱起來,音響已經最高,天空仿佛爆了一百顆荷爾蒙制造的原子彈。
兩天后,于陸守店子,林深自己又去了步行街。節(jié)日過后的黃昏,疲倦清靜,翠藍長發(fā)女不知所云地哼著曲子彈著吉他。
這歌聲無形入心,穿云過月,像大霧覆蓋了整個城市,那是一種天賦,與生俱來,很打動人。
天敵不需要辨識,動物自有本能。
“你是小島?”林深問。
小島說:“沒錯,我是。”
接著小島搶著說:“沒事,你放心,他是我第九個男朋友,現在排倒數第五?!?/p>
小島雙眼明亮,點了一根細細的煙,微笑著拍一下林深的肩膀,“妹子,那孩子很老實,他會好好照料你的,你要快樂點。真的,我沒騙你?!?/p>
林深忽然害怕了,一把推開小島,驚慌逃開。
背后倏忽換了音樂,小島終于又唱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里盼望你。天空中雖然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林深深深地回望一眼,小島的眼睛在暗處十分奇異閃耀,似笑非笑。
林深明白了,小島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這種姑娘,她在電影里看到過,書里讀到過,生活里也旁觀過,但她只會敬而遠之,永遠與她們不交集。
這是放電無界限的一種女孩,就像她唱出的《外面的世界》,精靈鬼魅一般。
那于陸呢?
這個男孩把兩個世界都接觸了,現在跟自己在一起。
于陸像蟲洞,莫名其妙,連接了不同的世界。
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林深全身煩躁起來,她微信問于陸,你以前打算去武當山許什么愿?
于陸統(tǒng)統(tǒng)都交代,一如既往的老實,“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瘦弱多病。我媽找了個小城的道士,給我取名,中學時還教我打太極拳,后來真的有用。我媽讓我長大了自己去還愿,順便再跟真武大帝求一下,找個好媳婦?!?/p>
林深張口就說,“我們一起上山吧,咱們也去拜拜呀。”
“好,”于陸說,“不過不急,等我多賺錢,明年我要準備大禮敬神?!?/p>
有的時候,林深很想問問于陸,“你知道嗎?武當山我也有去過,我遇到過一個出現在自己生命里的男生,你在乎嗎?”
看起來,于陸似乎全不在意,甚至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倒像是耿耿于懷的,只有林深自己。
武當山這個地方在十堰,距離孕育了鴨脖子的武漢有四百多公里,年少的麥兜從香港過來要飛很遠的路,才能跟著師傅學武功。
后來,于陸的生意蒸蒸日上,換了一家更大的門面,他在林深的收拾熏陶下,更加整齊干凈,由內而外散發(fā)著氣質。他還付了一套小二居的首付,準備買一輛福特車。
人要成長強大,世界也會讓道,豆腐面店老板,也可以脫胎換骨。
林深拉著于陸去了一趟武當山,氣喘吁吁爬上金頂,正午的太陽頂頭照下來,林深訝異了,閃光的金頂其實是一座微小版的宮殿,像年輕時候在北京參觀過的太和殿,門口一對仙鶴被熱鬧包圍。
于陸虔誠拜下時,林深繞著金頂走了三圈,所有柱子都被刻了祈福的話,以及一些人的名字。眷侶求長情,家人求平安,山路上的欄桿銅索也掛滿同心鐵鎖。
世人的心愿都成真了嗎?
林深突然心酸。
當年是于陸主動想帶小島來武當山,而今,是她要求于陸一起來。
于陸啊于陸,你真的放下小島了嗎?怎么才能確定你對那么靈氣四射又野蠻的女孩毫無掛念呢?
一個人生命中的至愛,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小段插曲。林深想:于陸和小島半途而廢的愛情,會不會永遠是于陸心頭的一輪明月,襯托得自己黯淡無奇?
山上的風,吹得人搖搖晃晃。虔誠時刻,瞬間所有人都安靜。
于陸要林深也許個愿。
林深說,“已經許了,你別問?!?/p>
在他們下山之后,又過了半年,林深拿到了研究生學位,她來不及鄭重解決自己腦袋里患得患失的大事,就吐了。
一天之內吐了三次,她意識到這不妙。黃昏時刻打電話給于陸,答案呼之欲出,像是白瓷盤子里的櫻桃,鮮明艷麗。
于陸高興得跳起來,打電話給他的爸媽。
林深腦袋放空,摸著自己的肚子,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于陸還塞了一張柔軟的布墊。何至于要這么小心?可是,他真的太緊張。
林深從前愛過的那個叫黃曉的男孩,從沒有對她這么緊張過。
當年的武當山下,大家找了一個小飯館,吃了最好吃的魚宴。餐桌上的魚好吃得不像話,細嫩鮮美,只融化在口中,這讓她在后來吃魚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黃曉。
黃曉像林深嘴里的那顆智齒,時不時就會發(fā)炎,疼痛在身上、心上蔓延開。
可黃曉不過是個從哈爾濱到十堰采風的大四學生,他只不過是為了完成旅行地圖上的一個目標。
就這樣,林深在武當山遇到了他。
就這樣,采風結束,一切結束,無疾而終。
一陣風吹來的人,又被一列車帶走。
那個談論文學和“在路上”的男孩,讀書多,像一間倉庫,隨便就能拿出一些話、一些句子,讓林深發(fā)呆。
林深每周都要看電影的習慣,就是跟著黃曉學的。黃曉人走了,她的習慣還在,后來她干脆去電影院打工了。
現在她只覺得文青真惡心。
從此林深討厭所有這樣的人。
小島也是這樣的人,只不過性別為女。他們身上心上,似乎明月永遠朗照,清冽不改純真,哪怕流落街頭、借宿破舊老街區(qū),不管有錢沒錢,都散漫任性,危險又迷惑人。
林深鬧了烏龍,只是腸胃型感冒,醫(yī)生開藥掛水,很快就好了。不過,于陸還是帶她見家長,安排婚紗宴席。
當爹的心,被激發(fā)了,他忽然覺得,這就是向往的理想生活。
少年時代的種種經歷,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男人不似女孩,纖毫畢現記得牢靠,他們快速成長,向前看,結婚生子,享受幸福。
一年后,于陸陪著林深看醫(yī)生,這次,她的確是懷孕了。
林深剎那心平氣和。她很快樂,卻又想起小島,幾天前,那女孩又巡回演唱到了本市,很多人喜歡小島和她寫的歌。
林深也去聽小島的售票小型演唱會,在一群更加年輕更加青春的面孔里,她安靜地聽,小島似乎看見又似乎壓根沒看見她。
臺上的小島嘆息一聲,“前幾年我還覺得自己嫩著呢,今天就聽見門口幾個蛋蛋后夸獎我這個九零年老妹唱歌真棒。哼,我唱得好我不知道?安靜點,我唱了?!?/p>
“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屬,不是什么兄弟姐妹;愿不愛的人趕快分開,過去未來誰又是誰。一切都好,世界很美……”
現場大笑,嚷嚷喜歡,林深痛痛快快哭了。
她終于打敗了自己心中的假想敵,因為于陸遙遙穿過來,遞過一包紙巾。于陸說,聽完咱們趕緊回家。
沒錯,咱們。
假想敵本來就不存在。舊的結束,新世界開啟。
也許由始至終,是自己念念不忘,所以才把懷疑放在了于陸身上吧!
林深突然想明白了,歲月這東西,直奔蒼老,根本就回不了首,誰有深情在胸口,就與誰共白頭。
不論歲月是否回首,一直陪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答案,這樣的人,你可以與之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