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陌書
那是霧中的島嶼,珊瑚礁向上生長然后死亡的遺體,制高點上豎立著一座燈塔,像已經近視的眼睛環(huán)顧迷茫的四周。在上面只有兩個季節(jié),晴天與雨天,畢竟這里沒有蟬鳴,沒有飄雪。從遠處看,隔著在波浪上徘徊的海霧,那仿佛不是島嶼,而是上浮的巨魚,因為遲鈍,對冷或暖的洋流毫無反應。地質作用導致了下沉,很久很久以后,它會重新潛入海中,那是千年以后的事情,現在上面的樹木還沒有準備好用鰓呼吸。
它一直沉默著,朝它呼喚,聽到的答復會是回音。
潮水漲與落之間,紅樹林一動不動地來往于陸地與海洋,記錄著晝與夜。在岸上產卵的鳥群隱藏在霧中,它們是候鳥,在這里出生未必在這里死亡。聽嘈雜的聲音,可以判斷有人類闖入它們的棲息地,或許是在撿走鳥蛋。毫無疑問,這里的人類來自大陸,而非從海魚直接進化而來。
島嶼是孤獨的具體形態(tài),上面的房屋或多或少被臺風修改過形狀,上面的人或多或少都被臺風修改過性格,他們孤僻、內向,身邊有著無形的海,與他人隔絕,卻沒有來往溝通的船。如果能穿過那片迷霧,就能看到一個男人背著背包走在黏著灰白色鳥糞的礁石上,撿起一枚鳥蛋。他叫林生,總是這樣無語地凝視海洋,站在此岸想象著彼岸,感覺對面有誰一樣在凝視自己,似乎看見了什么,可實際上什么也沒看見。
為了不被鳥啄瞎眼睛,他戴著潛水用的護目鏡,厚厚的淡藍色鏡片模糊了眼前的風景,他看見一群驚慌的鳥,它們似乎來自同一顆蛋,因為他無法分清它們的性格區(qū)別??諝膺^于潮濕,護目鏡的鏡片總是蒙上一層水汽,每隔十分鐘他就得掏出棉布手帕擦拭,就像擦冬日里的汽車窗戶。毫無疑問,對于鳥群而言他是一個不速之客,是自然災害般無可奈何的事情,只能等待他自己消失。跟臺風不同的是,無法總結出他出沒的規(guī)律。
大約半小時后,他離開了。
他回到島上唯一的小鎮(zhèn),只有幾十戶人家的聚集點,他的住所是一棟兩層磚樓,窗戶狹窄,釘著金屬風向標,屋頂上蒙著用來收集雨水的白色塑膠膜。他摘下護目鏡,閉上眼睛,因為他的眼睛已經認可一切都是淡藍色的,一下子無法適應眼前的色差,就像長時間在黑暗中的人無法適應強光。他用刷子刷去肩上的鳥糞,刷去鞋子上粘到的絨毛。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過擺放龍舌蘭盆栽的走廊,推開因為受潮膨脹而難以關上的門扉,轉過墻皮剝落的死角——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正在煮海帶湯,烤鰻魚干,也知道她在對鄰居埋怨自己。
在吃飯的時候,他的妻子說:“牙膏沒有了,面粉沒有了,凈化水的明礬也沒有了?!?/p>
他喝了一口海帶湯,皺了一下眉頭,覺得太咸:“等星期四再說?!?/p>
瓦斯爐上的水壺燒開了,水蒸氣正試圖推開蓋子,但他的妻子沒有馬上去關掉開關:“那壞掉的電線怎么辦,不可能整天燒蠟燭吧?!?/p>
忍受著水壺嘶嘶的聲音,他的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等星期四會有人來修的?!?/p>
“你申請調工作的事情怎么樣了,批下來了嗎?”他的妻子只是看著他,手中的鰻魚干始終保持撕開一半的狀態(tài),“申請這么久了,也該同意了?!?/p>
他的妻子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跟她對視太久甚至會感覺是在溺水,因此他刻意回避她的目光:“這個,也要等星期四才知道。”
“可今天才星期一。”
水壺里的水沸騰得越來越厲害,他的妻子不再說什么,去關掉瓦斯開關。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只有偶爾發(fā)出的椅子挪動聲。
在這個貧瘠的島上,每周四有一艘船抵達碼頭,運來各種生活必需品,再裝走島上的東西返回大陸,在此岸與彼岸之間徘徊。無論是要離開還是要回來,都只能等這艘船,除非可以化身為遷徙的候鳥。因此,這里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得等星期四再說。林生是某個基金會的研究員,在這里調查生態(tài)環(huán)境,觀察一些瀕危動物的生存狀況。他和妻子來這里已經幾年了,海洋早已經侵蝕入他的骨髓,沉浸在孤島的封閉環(huán)境中,他的性格也越來越不可捉摸。他的妻子一開始對這種海島生活感到新奇,慢慢變得厭倦,最終是憎惡。她已經很多次催丈夫申請調離崗位,但是林生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拖延,她已經等了一個又一個星期四,卻始終沒有等到調離工作的通知書。
等到下午,林生又騎自行車出門,只要不是臺風天,每天下午他都會騎自行車出門,沿著坑坑洼洼的公路環(huán)島一圈,這大概需要一個小時。他越來越熟悉島上的事物,燈塔上的裂縫、蓄水的水池、貝殼下的螃蟹,還有作為生物入侵者在這里瘋狂繁殖的巴西龜……與此相反,他對于大陸越來越陌生,每周一趟的航渡是他與大陸的唯一聯(lián)系。上一次臺風過境后,許多樹木被風刮倒,橫在路上,現在都還沒有清理干凈。林生總是得停下來,扛著自行車走過滿地落葉,跨越倒下的樹干??粗切埡?,他覺得植物的死亡是如此緩慢,難以察覺。
路過碼頭的時候,林生發(fā)現自己的鄰居在壞掉的路燈下徘徊,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作為唯一的理發(fā)師開著島上唯一的理發(fā)廳。畢竟這里實在是太過狹小了,只有一個醫(yī)生,一個零售店商,一個郵局職員……所以自然只有一個理發(fā)師。林生推著自行車走到岸邊對小伙子說:“喂,你在看什么?今天不會有船來的?!?/p>
對方靦腆地說:“知道,我是在先做準備。”
因為自行車鏈條突然卡住,林生停了下來:“準備什么?”
“準備婚禮?!毙』镒幽曋lF,“等星期四我的新娘就要到了,我沒有見過她,怕第一次見面出丑,所以先來這里練習怎么說開場白?!?/p>
“你有她照片吧,只要沒認錯人,其他都是小事。”林生找到了鏈條卡住的一節(jié),調松了一下,然后用手揩鼻子的時候,把沾到的油污擦了上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抹不掉了。這個島上男人居多,而且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些血緣關系,如果沒有外來人口補充,這里的社會幾乎無法正常運轉。因此島上的男人基本上都會托人到大陸上找新娘,叫人帶上自己的照片,再帶回女孩的照片,如果雙方滿意的話,就再叫人帶上禮金去交給女孩父母。女孩父母將她打扮好再送上船,而未婚青年們,則總是這樣在海邊忐忑不安地等待,擔心女孩的相貌和照片存在差距,擔心女孩對自己懷有過高的期待……
當然,林生并不關心這些,他是來島上觀察候鳥活動的,不是為了來島上觀察人類活動的。碼頭本就是為等待而建造的,看著那個孤單徘徊的聲影,他的嘆息被潮水漫過沙灘的聲音掩蓋。
回到家里,因為支腳壞了他直接把自行車倚靠在墻邊,呼喚自己的妻子,想叫她把屋頂掛著的床單收一下,廣播說今晚會下雨,然而她沒有回答。他又連續(xù)呼喚了幾次,但都像是對著茫茫的大海說話,連回音都沒有。他推開一扇扇房門找她,在短暫的焦慮中,這棟非常小的房子對他來說卻猶如迷宮,過于空曠,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感覺是從一個島嶼到另一個島嶼。在廚房他看到闖入室內的螃蟹,它們是不速之客,總是潛伏在角落的陰影里。
因為反復經過同一條走廊,他產生了走廊在延伸變得漫長的錯覺,終于,當推開浴室單薄的木門時,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全身只穿著一件胸衣,正在用沾濕的毛巾擦拭大腿內側,低頭時姿勢像是在欣賞水中倒影。水沿著大腿流過膝蓋,流過腳踝,流淌在濕漉漉的地板上,上面也有紅褐色的螃蟹在爬行。因為缺水沒辦法洗澡,她只能簡單擦一下身體。整個空間彌漫著硫黃香皂的氣味,那沁入了她的肌膚、她的呼吸。
望著她勻稱的身體,他一下子說不出話,那是他早已摸索過每一個角落的身體,他記得髖骨處的痣,他記得膝蓋上幾乎看不見的疤痕,他也記得呈倒三角形的恥毛。但是此刻,她竟是如此地陌生。他的視線刻意避開,轉向缺了一角的鏡子,光滑的表面蒙著一層潮濕空氣凝結的水珠,模糊了他的窘迫。她擰干毛巾,側轉身體繼續(xù)清潔腋窩,一言不發(fā),似乎林生并不存在于這個空間。相處幾年之后,他認為自己無法確定她的月經周期,因為她的脾氣不可捉摸,雙方除了理解,更多的是猜測。他低下頭:“我喊你,你沒聽見,以為你不在家?!?/p>
一只螃蟹從她的兩腿之間爬過,她說:“我聽見了,可是不想搭理。”
他意識到有一陣風從窗戶爬入,穿過門洞時跟他擦肩而過,進入走廊。他說:“為什么?”
“我生你氣?!?/p>
“那要不和我說話?還是跟鄰居埋怨我?”
“不,僅僅是生氣而已。”
“可以原諒我嗎?”
“不行,起碼現在不行。”
“那要到什么時候,明天刷牙時?”
“等到星期四——這是你最中意的答案,這次也是我的答案?!彼⒁獾接捎陂L時間浸泡在水中,自己手指的指肚起了褶皺,她繼續(xù)說,“噯,幫我把香皂拿過來?!?/p>
“那不用等很長時間?!卑严阍斫唤o她時,他碰到了她光滑的手,可這個瞬間卻沒有產生情感上的黏結。他覺得她太冷,她覺得他太熱。當她拿走香皂,他的手仍滯留在半空中,似乎還握著什么似的。外面是陰天,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在無數次的反射后形成灰白色的冷淡色調,凍結了細微的情欲。雖然處在同一個空間,不過兩個人之間存在感覺上的時差,這沒有立即的影響,只會出現無言的尷尬。他后退到浴室外面,中間抬起涼鞋避免了踩死一只螃蟹,然后重新關上門說:“天氣預報說晚上有暴雨,我去檢查屋頂?!?/p>
隨著生銹的金屬合頁轉動,關門聲在兩個人心里,出現了先后的回響。
當天夜里一開始很平靜,林生跟妻子躺在床上,他穿著四角褲,她穿了短袖的睡衣,一起蓋著單薄的毛毯,面對面地側睡。兩個人的呼吸都很輕微,在沉默中,這種呼吸給了孤獨的彼此一種依靠感。他睜著眼睛,凝視她安詳的面孔,這能夠緩解他失眠的癥狀。他有失眠的毛病,難以入睡卻又容易驚醒,但身邊的她卻一直沒有發(fā)現這點,因為他從未說過這回事。到了后半夜,暴雨出乎了林生的預料,外面的風向標發(fā)瘋一般嘶鳴,連屋頂上遮蔽的鐵皮都被直接刮走,讓躺在床上的林生想要用錨來固定自己和妻子,以免被風刮走。鐵皮被卷走的地方成了實際上的天井,暴雨從那里進入室內,從上而下,因為風的緣故不是垂直的而是搖擺的,密集的雨絲沿著樓梯形成幾何形的溪流,它在給整棟老舊的房子洗澡,清潔每一個死角。林生覺得,原本只是要忍受螃蟹入侵而已,現在恐怕要忍受鮭魚入侵了。他不得不起身,喚醒妻子去搶救樓下的那些家具。
屋里到處是濕漉漉的水聲,幸好電線前幾天壞了,不然還可能發(fā)生觸電的事故。兩個人穿著雨衣走在水洼上,撿起正漂往門口的書,然后一起搬笨重的冰箱。在拖曳過程中,冰箱的邊角和地板的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她停下來說:“小心點,別弄壞了地板。”
因為斷電,冰箱早已經解凍,發(fā)出食物變異般的異味。他有鼻炎,所以聞不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的房子都快變魚缸啦。”
她受不了那股異味:“可我們沒辦法變成魚?!?/p>
他的涼鞋不知道被什么卡了一下,不得不停頓幾秒:“那就應該想辦法把這棟房子改成船?!?/p>
因為出汗,身上的橡膠雨衣黏著在她皮膚上,很怪異的感覺,猶如細小的魚刺卡在喉嚨里,她說:“這一切糟糕透了?!?/p>
等把冰箱搬到沒有浸水的地方,他打開冰箱門,取出兩瓶啤酒,撬開蓋子后遞給她一瓶:“或許也沒那么糟糕。”
“我餓了?!?/p>
“好像還有薯片。”
之后他們沒有回去睡覺,而是肩靠肩坐在餐桌上,一邊喝啤酒吃薯片,一邊等雨停。既然無法抗拒它,就只能欣賞它。兩個人作為觀眾,注視著暴雨在室內徘徊絮叨單調的獨白,那像是感情受傷的中年女人的埋怨,瑣碎而又綿長。不知為何,林生想到欣賞小行星劃破天際的恐龍們。他的妻子在旁邊點上蠟燭,熔化的蠟液從桌邊滴落,在水面凝固,像是漂浮的睡蓮。她咀嚼著薯片,想起以前兩個人在陰暗的電影院看黑白愛情片,嘎嘣、嘎嘣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中間總是有幾秒鐘的停頓。
黎明時雨停了,而且天很快轉晴,海島氣候總是這樣變幻莫測。整個上午他沒有去候鳥棲息的海岸,忙著修補屋頂,以及把受潮的東西搬出去曬太陽。在橡樹與電線桿之間,他的妻子拉起一根繩索,沒有往上面掛衣服,而是掛上一本本滴水的書本,因為空間不夠,還有很多書只能攤開晾在向陽的水泥地上。一些書只是邊角沾濕,因此,當穿堂風吹過走廊,關上或者打開門扉,那些書被快速翻頁,一行行鉛字無法在瞬間內被閱讀,發(fā)出密集的鳥群起飛般的聲音。讓屋頂上給鐵皮釘上釘子的林生擔心它們飛走,往大陸遷徙。
潮濕的房子無法像毛巾一樣被擰干,所有的窗戶都是打開的,光線沿著斜角照射,蜻蜓可以從某一扇窗戶進入,再從某一扇窗戶離開。當把最后一枚釘子敲好,他坐在屋頂的護墻上審視著其他人家的屋頂,其他人也正在修理自己被臺風破壞的房子,大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覺得這是無比愜意的時光,直到想起星期四快要到來,他才感到一絲異樣的不快。從這里坐船去最近的陸地需要五天時間,居民的小船只能活躍于近海,難以抵達遙遠的彼岸,這里是被遺忘的世界邊陲。他來到這里,或多或少也是為了遺忘吧。
他越來越適應島上的生活,一開始因為潮濕的氣候染上怪病,幾乎要死在這里。然而在當地唯一的小診所里,被由屠夫改行的醫(yī)生注射了兩枚貌似快過期的抗生素后,他奇跡般痊愈。而且之后再沒有病過,無論是在沼澤地的紅樹林里逗留采集植物樣本,還是檢查因禽流感而死的海鷗尸體,他都安然無恙,仿佛產生了抗體。他自己的解釋是他已經被島嶼同化,成了它的一部分,成了這里的一個特有物種,所以它不再排斥他了。而他的妻子不同,她愛的是他而不是這座島,她因為愛他而來到這座島,對于愛人所愛的,她有著自己未察覺的嫉妒。也就是說,他們對于這座島有深刻的分歧。
忙完清理工作后,她聽著那些書此起彼伏的翻頁聲,她能從中辨別出自己的一本過時的時尚雜志。她想在棕櫚樹和電線桿之間綁好吊床,在上面睡覺能享受樹蔭的陰影,也不用擔心紅螞蟻爬到身上。不像連柏油路都能軟化的下午,上午的陽光是如此溫柔,讓人沉浸其中而渾然不覺。她撩了下發(fā)夾邊的一縷頭發(fā),抬起頭看屋頂上的丈夫:“屋頂修好了嗎?”
“把墨鏡戴上,這樣的光線對眼睛不好?!彼嬷种械腻N子,“修好了,其實不應該這么著急修的,可以讓屋子里也曬曬太陽,趕走那些螃蟹,畢竟沒辦法用衣架把房子掛起來曬太陽。”
“我的墨鏡不見了,找不到?!彼f。
“等下午我?guī)湍阏艺摇!彼畔洛N子,在護墻上直接站了起來,沿著手掌寬的水泥平面行走,雙手插進口袋吹起了口哨。
“不用了,可能昨晚就順著水流漂到海里去了。”她皺起眉頭,“下來,那樣很危險。”
“你看,我像沒有腳步聲的貓?!彼濐澪∥〉乇3制胶猓坪跏窃谠虑蛏喜叫?,一點也不擔心墜落。
“一點也不覺得。”她說。
“真沒幽默感?!彼伦o墻,回到屋頂,“等吃完飯我要去工作,今天得給幾只鳥上腳環(huán)。上次我看到一只從我們國家飛來的鸛,而且,它的腳環(huán)還是我在那里的時候給它上的,編號74693,真是奇遇。”
“但是,它未必樂意在這里碰上你?!彼哌M屋里。半個小時后林生推著自行車出門,她站在走廊上看著他遠去,幽怨的目光像是看著去和別的女人幽會的男人。的確,他每次出去都是在和周圍環(huán)境進行私密的相處,他花在那群鳥上的時間比花在她身上的時間更多,或許,是這座島在和她爭奪男人。
當他經過碼頭,看見一群人騷動不安地聚集在那里,可以隱約看見停靠在岸邊的破舊小漁船。他直接將自行車扔在路邊,車后輪繼續(xù)緩緩旋轉,他徑直向那里走去。擠過人群后他看見岸邊躺著一條狹長的怪魚,大約五米長,身體呈銀色,腹鰭和背鰭是紅色,下腹部幾乎是半透明的。那像是一只怪物,半圓形的頭顱上長著荊棘般的尖刺,巨大的圓眼睛倒映出恐慌的人群,散發(fā)的腐爛氣味正在擴散。
林生沒有見過這種魚類,很像皇帶魚但又不是,他想回去查一查圖鑒,這可能會是新發(fā)現的物種。被腐爛氣味掩蓋的,還有一股瀝青味,仿佛它是石油污染的產物,一種哥斯拉般的變異體。
這是一個中年漁民打撈上來的,他正在旁邊抽煙,欣賞著已經死去的獵物。人們覺得是不好的征兆,在討論要不要把它重新扔回海里,避免災禍。林生阻止他們,“先鋸開分別放到各個冰箱里,等星期四大陸來的人檢查了再說,這很可能是一種新生物……”不過他也覺得,這條魚是某些事情要發(fā)生的預兆。
“可惜已經腐爛了,不然我想嘗嘗這種肉,不知道跟鰹魚有什么差別?!币粋€男人說。
“不會比鯡魚肉好到哪里去?!绷硪粋€男人說。
“這是你在哪里撈到的?”林生問漁夫。
“在北邊,我出海后撒下的第一網就撈到了它,撈起來的時候它已經死了很久了。”正在抽煙的漁夫回答。
“那應該是順著洋流從西邊漂來的?!绷稚鷵崦饣谋砥?。
“或許是要發(fā)生地震了,這肯定是察覺到什么的深海魚?!睗O夫把煙蒂扔掉,沒有踩滅,因為幾秒鐘后上漲的潮水會把它熄滅。
“不可能,這里壓根不在地震帶上?!绷稚崎_怪魚的下頜,觀察里面魚鰓的形狀,細密的絲狀血管上,附著焦油般的黏液。
現在,能見度大約半公里的海霧后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床灰娸喞駛€盲人,通過直覺撫摸那不知是否有呼吸的存在。上一次發(fā)現這么怪異的事情,是他在海岸上看見一群登陸的企鵝,它們挺著潔白的胸脯混入會飛的鳥群,撲動狀似鯨魚鰭的翅膀,用動作來說明雙方有著共同的祖先。但是它們還是在鳥群中顯得格格不入,被驅趕到角落的礁石下。這里處于北回歸線以北,而企鵝們來自南回歸線以南,是什么原因驅動它們穿越了炎熱的赤道?
他的解釋是,或許它們是逃離南極的難民,因為氣候原因正在逃往北極。
等處理完這條怪魚就已經是深夜,給鳥戴金屬腳環(huán)的事被耽擱了。燈塔是夜晚的太陽,在發(fā)光器發(fā)出的強光照射下,他推著自行車疲憊地回到家中,一副遭遇了輻射即將變異的表情。他渾身都是怪魚的味道,頭發(fā)上還沾著幾片魚鱗,他一度懷疑自己變成那條魚。因為昨天的暴雨蓄水池滿了,所以可以洗澡。他進入浴室脫掉衣服,給身體上的每個部位打上香皂,再從頭頂一瓢一瓢澆水,他發(fā)現香皂上有妻子的氣味。
泛著泡沫的水在地板上漫流,凸顯出平面上的高低,此刻他的耳朵聽不見遠處的潮汐。
為了不驚醒妻子,他沒有打開手電筒,根據記憶在黑暗中穿行找到了臥室,輕輕地躺在她旁邊。中間沒有碰到一把椅子,沒有踩空一級臺階,還抽空去廚房吃了一個蘋果再把果核扔進垃圾簍。也許在這棟房子里,他不需要眼睛也能正常生活。
在他躺下的瞬間,床內部的彈簧剛剛壓縮,背對著他的妻子說:“你身上有一股味,很難聞的味?!?/p>
“你還沒睡?”他聞了聞手,再聞了聞肘部,最后聞了聞肩膀,確定自己已經消除了那股異味,“我已經洗過澡了?!?/p>
“就是有味,被沖上岸的深海動物尸體那種味。”
“你對氣味太敏感了?!?/p>
“女人都是這樣?!?/p>
“那——我去沙發(fā)上睡?”他又重新起身。
“不用了,我可以忍受?!彼琅f沒有轉過身來。
可他還是站了起來,從柜子里翻出一張?zhí)鹤?,在黑暗中往沙發(fā)那里走去。這次,他意外地打翻了一個玻璃杯,聲音在下墜中破裂成一瓣瓣棱形。
等到了星期四上午,林生站在碼頭上,跟其他人一起等輪船靠岸。他木然地倚靠在路燈旁,正在思考回去以后,怎么跟妻子解釋基金會關于他調動工作的批復又沒有寄來。他已經用過很多個借口了,一開始是說領導換人所以延宕,到后來是說郵差在路上把裝批復書的郵件弄丟了,一個又一個星期四過去,現在有說服力的借口已經不多。而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他壓根沒有把申請書寄出去,在對妻子說去郵局的途中他就把申請書換成了風景明信片。
所以,那個等新娘的年輕人在他眼前徘徊他也沒有注意。年輕人穿著有壓痕的西裝,胸前還佩戴著一朵花。而林生呆滯地凝視著仿佛從未消散的海霧,他害怕聽到輪船即將靠岸的汽笛聲。他有一種錯覺,就是昨天在岸上看到的怪魚并沒有死去,即便已經被鋸成了八段放在不同的冰箱里,仍舊頑強地活著,新陳代謝仍在繼續(xù)?;蛟S當他下一次去檢查時,八個部位已經分別長成了八條怪魚,每條魚都用孤僻的眼神凝視自己。
聯(lián)想到這里他感到惡心,雖然確實存在這種有絲分裂的生殖方式。
快到中午的時候,輪船還是沒有出現,它已經晚點了。那個等新娘的年輕人重復看手腕上的表,表情既期待又焦慮,等待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在這座島和大陸之間的固定航渡開通的十五年來,曾經發(fā)生過輪船因故未能在星期四抵達的事情,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輪船公司會基于節(jié)約成本的考慮,將派出輪船的時間推后到下一個星期四。但是島上的人已經習慣了每周看到一艘輪船的生活,偶爾的意外,對他們來說猶如月食一般,是反?,F象。等到下午,其他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林生和那個年輕人還在碼頭上。輪船沒有靠岸,倒是有一個可樂易拉罐先靠岸了,擱淺在沙灘的褶皺上。
“你在等什么?”年輕人面孔有些蒼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贝藭r林生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可能要到下個星期,你才能見到自己妻子了?!?/p>
“是啊,下個星期,我希望快一點到來?!蹦贻p人取下胸口的花,扔進海里。
“我倒是沒那么希望?!绷稚f。之前有人在旁邊吃零食,落了些碎屑在地上,現在幾只海鷗撲上去覓食。
“為什么?”年輕人說,這時又有一個橡膠輪胎被沖上海灘。
“不為什么,就像有的人喜歡下雨,有的人不喜歡下雨。”林生看見一些垃圾陸續(xù)向這里漂來。
“你看,霧后面好像有什么?!蹦贻p人指著遠處。
一開始林生什么也沒有看見,重復眨了幾次眼睛,他再次審視海天相接的弧線,上面出現了模糊的輪廓,可以確定不是船的形狀。他一開始以為是快要融化的冰山,但是遠遠地能聞到一股異味,是昨天怪魚身上的那種石油味。難以言說的壓抑感,不是大腦,而是體內的紅細胞在判斷有什么東西要登陸,破壞他原本的生活,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戰(zhàn)栗。下意識地往后退去,他想,也許那是深海來的巨獸,應不應該到燈塔上敲響銅鐘警告其他人?
在猶豫的時候海上的東西更加接近了——那不是動物,而是人類生產的垃圾堆積起來的島嶼,油桶、飛機殘骸、塑膠制品、電子配件……洋流把世界各地的垃圾匯聚在一起,那些難以分解的工業(yè)產品密集地簇擁著,它們雜交產生這個無意識的污染怪物。遠遠望去,很容易懷疑上面有變異的生物在活動,就像冰山上的白熊。
這里是固定的島嶼,那里是移動的島嶼,現在,兩座島嶼即將展開第一次接觸。昨天的怪魚也許就是它漂來的預兆。等它們碰撞,人可以去爬上那座垃圾山的制高點,搭起帳篷,跟著它漂往其他地方。不過林生沒有那樣的意愿,他決定回家,轉過身對旁邊的年輕人說:“走吧,輪船今天是不會來了?!?/p>
年輕人因為恐懼而結結巴巴:“那個……那個在漂過來……”
林生扶起自行車:“別太緊張,很快會漂走的?!?/p>
他騎上自行車回到家里,沒有跟妻子說垃圾島的事,因為妻子也不會關心那個。他把自行車靠在長青苔的墻上,看見妻子正在走廊上削蘋果皮,忽然覺得海邊的氣候和家里的氣候不同。他想,如果妻子還是要他回大陸去,他會回答——我就像從陸地潛入海里的鯨魚,手已經變?yōu)轹挘夭坏桨渡狭恕?/p>
踩上被含鹽的海風長期侵蝕的木頭臺階,他脫下上衣絞出里面的汗水再穿上,對她說:“今天船沒有來,可能是因為什么事故耽擱了,但愿不是海難?!?/p>
這次,她異常平靜,繼續(xù)以螺旋的手法削蘋果皮:“那牙膏、面粉和明礬怎么辦?”
他向她走去:“要等下個星期四了,這幾天可以向鄰居借一點。”
把完整的一個蘋果皮鋪在桌面上,她說:“那壞掉的電線呢?蠟燭已經用完了,手電筒的電池也沒用了。”
“這個,”他有點難以啟齒:“等下個星期四會有人來修的。”
她并沒有咬一口蘋果,而是把它放在玻璃杯旁邊,等待緩慢地氧化:“那調工作的事也要下個星期再說,是吧?”
他點點頭:“沒錯?!?/p>
看著外面的天空,即便沒有任何烏云,她還是覺得快要下雨。在他向她走去的同時她也向他走去,但是在即將緊挨著能感受到對方呼吸時停下,保持一點距離。她此刻沒有猶豫,因為過去的兩年她一直在猶豫:“我要跟你離婚?!?/p>
或許是出于一種條件反射,或許不是,他平靜地說:“那——也要等下個星期四了?!?/p>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