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太

A

記得，在我9歲那年，爸爸為了讓我上所好些的學校，帶著我從邊遠的小鎮(zhèn)搬到了縣城，住進了繼母家……

繼母的前夫和我的媽媽是在同一場車禍中遇難的，他們是在向肇事司機索賠的過程中相識的，一年后，他們組成了一個新家。繼母幫我買了新衣服和新書包，雖然她對我很好，但我始終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我不敢再向爸爸撒嬌任性，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爸爸了。

爸爸把繼母的水果店改成了摩托車維修店，繼母則把水果攤擺在了店門外。看見他們兩人配合得很默契，洋溢著滿臉的幸福，我心里就很難過。于是，我開始排斥繼母，因為她奪走了屬于我的幸福。

9歲的我，漸漸明白了什么叫孤獨。

B

如果日子能夠這樣平淡地過下去，我想有一天我會接受她。然而，不到一年，也就是我10歲那年的冬天，爸爸騎摩托車去批發(fā)水果時出了車禍，當我到醫(yī)院時，爸爸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驚愕中，連淚水都不會流，接著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繼母絕望的嚎哭聲驚醒了我，她緊緊地抓著爸爸的手不肯松開，看著慘白的床單，灼目的血跡，我才確定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淚水終于決堤般涌出，我悲痛欲絕地扯著那個女人的衣服，哭喊著：“你還我爸爸！”從那時起，我便在心里記恨她。街坊鄰居也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說她是“克夫命”。

我更加沉默，做事也更加小心翼翼，我想她隨時都可能趕我出門。爸爸去世不久，有一天繼母冷冰冰地說：“家里養(yǎng)不起閑人，要吃飯就得干活?！蔽也桓颐鎸λ怯脑沟难凵?，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姐姐負責煮飯，我每天放學后到水果攤幫忙。每次到水果攤幫忙，她都要數(shù)落我一番，不是嫌我動作慢，就是說我做事毛手毛腳。我低著頭，抿著嘴，不敢爭辨，只是在心里更加記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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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去水果攤幫忙時，聽到一個鄰居正勸她把我送走，說我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她沒義務養(yǎng)我?！拔乙膊幌腽B(yǎng)他，可是能怎么辦？他親生父母都不在了，總不能讓他流落街頭吧?！痹瓉?，我只是她甩不掉的包袱。

姐姐考上初中后，每天煮飯的任務就輪到了我。同時，她還提出另一個要求：“以后每次考試都得考第一名，否則就不要上學了，回來跟我一起賣水果?！彼褪枪室鉃殡y我，找理由讓我退學。我怕她讓我退學，課堂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放學回家完成她規(guī)定的家務活后立馬開始認真學習。

期未考試，我考了第二名，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可我高興不起來。我的不安引起了老師的注意，她詢問我原因時，我一五一十地說了?！霸趺磿羞@樣的母親？太苛刻了！”老師憤憤地說，她還特意陪我回去見了繼母。

“他真想讀書的話，就得考第一，要不就不要讀了。”繼母的語氣很冰冷。

“可他已經(jīng)很努力了，考得也不錯！”

“很努力？為什么別人可以考第一？”繼母冷漠地反問。

……

“那就看在老師的面子上，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看著她那張冷漠的臉，我知道自己只能全力以赴了，不然她真會讓我綴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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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的成績一直穩(wěn)居全班第一。升初中時，繼母又發(fā)話了：“只有考上一中，才能繼續(xù)讀書?！弊罱K，我以學區(qū)第一名、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一中。

我滿心歡喜地把錄取通知書遞給她時，以為她會表揚我?guī)拙?。沒想到，她只是瞥了我一眼，說道：“全縣第三名，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你姐這次又考了全校第一，她的作文還在市里獲了獎……不過，這個讀書機會是你自己爭取來的，我會兌現(xiàn)?！?/p>

我的心一陣陣刺痛，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拿出夾在日記本里爸媽的照片，淚水終于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

初中畢業(yè)后，成績優(yōu)秀的姐姐居然沒去考高中而是報考了幼師，我很不解，我曾聽姐姐說過她想考復旦大學。那段日子，姐姐總陰郁著一張臉，我還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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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到市里讀幼師后，家里只剩下我和繼母時，她依然守著她的水果攤早出晚歸。每晚回家后，就在一個厚厚的藍皮筆記本里記帳，幾年來一直如此。

每天放學，我依舊幫她整理水果，只是我們從不說話。她對我依舊很兇，常常為一點兒小事對我大吼大叫。15歲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聽著她無休止的責罵，幾次都想離家出去。一次，一個女同學來家里找我，她居然把那女生罵跑了，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就頂撞了她一句。她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翅膀長硬了，有能耐了！嫌我對你不好，你可以走呀！”

初中畢業(yè)時，我被保送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早就在心中定下了自己的目標：考上復旦大學，一來可以遠遠地離開她；二來可以實現(xiàn)姐姐當年的愿望。上高中住校后，我便很少回家，我只希望時光流轉(zhuǎn)得快一點，希望自己早點兒考上大學，這樣我就解脫了，再也不用看她的臉色，再也不用聽她的責罵。她很少到學校看我，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是直接打到我的銀行卡上，我們也很少通電話，似乎我們之間所有的話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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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高考前她會來看我，還帶了很多營養(yǎng)品和水果。她更瘦了，顴骨突出，臉色蠟黃，她看著我半晌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么，一直低著頭。臨走時，她說：“考什么大學你自己看著辦，但一定要是最好的大學，差的我也不會浪費錢給你交學費的。”她的話依然冷冰冰的，讓我心底涌起的溫暖瞬間蕩然無存。

從她來學?？次乙恢钡礁呖?，我沒回過一次家，也沒給她打過電話。高考最后一場結(jié)束時，我剛走出考場，班主任就攔住了我：“你姐姐打電話來說你媽媽不行了，讓你趕緊回家。”我半天沒有緩過神來，她怎么就不行了？

回到家剛進屋，屋子里安靜極了——她在對著我笑，那是她第一次對我笑的那么燦爛，她再也不會責罵我了，她削瘦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定格在那一個黑色的木制相框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淚水瞬間洶涌而出。姐姐走過來，遞給我一個藍色筆記本，“媽留給你的，里面有張存折，密碼是你生日?！?/p>

我認得那是她的帳本，可是當我翻開她的賬本時，我卻驚呆了——

我真的是克夫命，留下這兩個孩子，我該怎么辦？我脾氣不好，總是粗暴地責罵他們，但我真的希望他們成才?？粗麛骋暤哪抗?，我心里也很難受，都說慈母多敗兒，就算他恨我，我也……

看見他手中的錄取通知書，我真為他高興，但我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丁點喜悅，我怕他驕傲。這孩子聰明，我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出色……

他終于要參加高考了！老師說只要他發(fā)揮正常，肯定能考上好大學，學費我都準備好了。

我知道丫頭至今還記恨我，說我當年不讓她考大學，可我一個女人如何養(yǎng)得起兩個大學生呢……

“是腦溢血，守著水果攤時突然栽倒了，在你高考前幾天，她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異常，但怕影響你考試不讓我打電話告訴你。我一直都知道母親她很愛你，可我答應她不能說，怕你有負擔，她說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蛇@一天，她永遠都等不到了……”我呆呆地愣在那里，腦海里一片空白，已經(jīng)聽不清姐姐接下來說了什么。

原來，她是愛我的。回想起她那些嚴厲的責罵，那些讓我心慌的眼神，原來，她一直把我當作親生兒子的，只是我一直都不懂。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那些藏在歲月深處的愛，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幸福。

“媽——”我跪倒在她的遺像前，歇斯底里地哭喊出積壓在心底這么多年的這句稱呼。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