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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斜的瓦屋

2020-10-27 09:38呂敏訥
雪蓮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外爺二舅小女孩

呂敏訥

1

小女孩的頭發(fā)刷子搭在污垢斑斑的棉衣領(lǐng)子上,大眼睛每忽閃一下,就讓亂草一樣積壓在額前的頭發(fā)顫動一次。蓬亂的劉海始終罩在額前,像一團(tuán)愁云。此刻,有兩樣事物映在她瞳孔里,一盞煤油燈,豆粒般的黃光,打在烏黑墻面;一個單薄人形,包裹在被子下,補(bǔ)丁貼著烏黑炕席。這兩樣事物讓小女孩不敢輕易眨眼,她木在地上,下巴搭在炕沿邊的木棱子上,眼睛盯著被筒里的人塌陷的臉,生怕動一下眼皮就會打碎眼前的一切。她目光呆滯,布滿血口子的紅腫小手不停地掐著衣角。她心里明白,燈盞里的油燒光了,眼前就只剩下黑漆漆的夜了。她目光決絕,似乎要阻止什么,她神情絕望,又似乎一瞬間將天塌地陷。木在地上的小女孩,剛滿七歲。

作為五個孩子的爹,那個中年男人用一只手把兩歲的女兒托在懷里,另一只手撐在炕席上,傾斜著身子,觀察包在被子里的人,食指湊近鼻翼,試探著她微弱的呼吸,然后轉(zhuǎn)身對小女孩說,蘭花,你娘……今晚病重了……你,到你三娘家去睡。小女孩知道她改變不了娘的命,隨即聽話轉(zhuǎn)身,跨出堂屋門,一腳踩進(jìn)那年寒冬臘月漫無邊際的黑夜里。

第一個臺階是稍平整的麻子石,第二個臺階是橢圓的青杏石,第三個臺階是方形的千層石,小女孩從學(xué)步開始就在三個石頭臺階上爬,眼前雖然一片漆黑,但她還是心中有數(shù),閉著眼睛也能走,她一步一步熟練地跳下了三個臺階,徑直穿過院子,朝著大門走去。她的一只腳跨出院門的木門檻的瞬間,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睡著了,如果我娘過世了,我就再也聽不見娘說話了,我娘要給我說話,找不見我咋辦哩——這樣一想,她抬起的另一只腳在空中猶豫了一下,落在門檻內(nèi)。頓了頓,小女孩急速回轉(zhuǎn)身體,便要奮力沖回堂屋陪在娘身邊。可就在那一瞬,她的頭忽然碰到一個高大的人冰涼的衣服上,又一個念頭在她腦海迅速閃過,她想,一定是娘要走了,娘的鬼魂已經(jīng)從堂屋出來,走到院子里,就要離開了。她抱住那個人影的腿,跪在地上,扯破嗓子嚎啕哀求,娘……娘……你別走,快來人啊,救命啊,我娘的鬼魂要走了,求求你,娘,你別丟下我啊……堂屋的爹聽見女兒喊救命,連滾帶爬也應(yīng)聲哭喊起來,打狼——打狼——我的娃叫狼叼走了啊……我的娃啊……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不放的大哥嚇得癱軟在地,這深夜里他本來是不放心妹妹一個人出去,想跟在她身后,送她到三娘家借宿?;艁y之中,小女孩喊出那些含混不清的話,哥哥以為妹妹精神失常,倒被嚇得手足無措。

他們的爹沖出屋子,在院子里找到兩個孩子,三人在寒夜的風(fēng)里,抱頭,哭作一團(tuán)??幌系娜?,終究沒有熬過那一宿,39歲的她,像一株被冰雹打折的胡麻花,藍(lán)盈盈的花凋零了,把五個孩子丟在人世,最大的19,已經(jīng)娶了老婆,最小的兩歲,尚在懷中。人們忙著準(zhǔn)備年事,而小女孩尚年輕的娘,從此再無病痛,在臘月的一片寒涼里,永遠(yuǎn)地走了。

要出殯了,小女孩擋在棺木前,從大人手中奪下木棒和繩索,大哭大鬧。有個胖嬸大驚,吼道,瘋女子……小女孩撲倒在大人面前,跪地哀求,求求你們,別把棺木抬走,棺木抬走了,我到哪里去找娘?爹抹著眼淚和小女孩跪在一起,哄她,讓你娘先走,過一會兒我倆去找你娘。小女孩相信了爹,棺木被抬走了。她呆立著,看送葬的隊伍越走越遠(yuǎn)。下午,送葬的人都回來了,木棒繩索丟在院邊,孝衣孝帽脫下來了,小女孩看看人群的身后,沒有娘,心里塌下去了,拉著爹的手,苦苦哀求道,他們都回來了,我娘怎么還不回來,走,我倆去找娘,娘一個人在山后頭,我娘她一個人會害怕……一句話惹得所有人都紅了眼,一院子的抽泣聲。第二天,第三天,小女孩還不見娘回來,就拉著爹的手,到村子里每個巷道找娘,逢人就問,你見我娘了沒?我娘好幾天都沒回來。小女孩瘋了似的到處找娘,又惹得滿村子的人抹眼淚,憐惜心疼小女孩命苦。

一年一年過去,小女孩沒能找到娘,沒娘的孩子光著腳,沒鞋穿。小女孩學(xué)做針線,只有針,沒有線,她抽掉了縫在棉被上的線,棉被里的棉花就堆成一團(tuán),縫一床被子不容易,小女孩的爹發(fā)現(xiàn)被子團(tuán)成了疙瘩,就狠狠地打了她,打完之后又打自己,再抱起小女孩一同大哭。學(xué)堂很近,別人家的娃娃坐在土臺子上,跟著老師念書,聲音傳過來,小女孩在家里,一只手把妹妹攬在懷里,一只手干著活,菜板上剁豬草的聲音咚咚咚,嘴里卻跟著老師的節(jié)奏念起漢字和拼音。念著念著,就丟下手里的活,抱起妹妹不知不覺跟著聲音一路走到學(xué)堂門口,在墻外面聽老師講課,她撿來一寸長的筆頭,偷著寫字,被爹發(fā)現(xiàn)了,又是一頓訓(xùn)斥。說,趁早把心收了,好好抱娃喂豬。小女孩的爹說出這些話時,心里像刀子扎,但他明白自家的娃能夠活下來就算不易,大的拉扯小的,不妄想著念書識字。小女孩做賊一樣偷聽學(xué)堂里的老師教課,撿起小石子在沙土里勾勾畫畫,用握毛筆的姿勢在牛皮紙上寫會了許多字,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也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把糊在墻上的牛皮紙涂得密密麻麻,寫滿了自己的名字,符蘭花。

二十年后,那個小女孩,成了我的母親,把我生在土炕上。

六十年后,那個小女孩,成了奶奶。她最小的孫女貝貝扎著滿頭的頭發(fā)刷子,繞著她笨拙的身子轉(zhuǎn)圈,嬉鬧。她和小孫女貝貝一起念著——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故此,她的微信取名為——貝貝的奶奶。春天的夜晚,我陪“貝貝的奶奶”睡在一個叫御景花園的高樓林立的小區(qū)里,十樓的席夢思床上,月光透過窗玻璃,照著她,她頭發(fā)上染著一層霜,借著微弱的月光,她語調(diào)平緩,對我講述了那些古經(jīng)一樣的舊事。

2

冬天回娘家,路過符莊,我去看了二舅。二舅家在馬路邊上,大門上有鐵扣子看著,在玩老牌的人堆子里,有人發(fā)現(xiàn)路邊停著車,見我在二舅家門口張望,便推推二舅說,城里的親戚來了,走開走開。二舅埋著頭,說,莫哄人,牌正好哩。等二舅把頭從一堆頭中間扭過來,他看見了我,急忙丟下手里的一副好牌,用他僅有的那只左手在土里撐了一下,反身站起,一邊拍著屁股上的土,一邊佝僂著腰背搖晃著小跑過來,他歪斜著身子,右邊的袖子軟踏踏的,任寒風(fēng)吹得左右亂擺。寬大的布底鞋在地上噗嗤噗嗤,腳步過處,一些微塵被掀起,跟在他身后。

二舅是我母親的二哥,少年時大高個,濃眉大眼,好動頑皮。那一年過年之前,外爺家歡天喜地慶祝兩件大好事。二舅被招了工,過完年就是公家人,能上班領(lǐng)工資了,與此同時,二舅也有了對象,雖是一個離異的女子,但二舅終歸是有對象了。全家人緊鑼密鼓地迎接新年,似乎要過一個很不同尋常的年,才足以顯示家里的喜慶。年三十晚,母親和小姨跟他們的爹,圍坐在土炕上,團(tuán)圓,守歲,并像往年一樣祭奠早逝的娘。最淘氣的二舅卻在院外放雷管。雷管是自制炸藥,響聲震天,村子里沒有炮仗,就用雷管代替,村莊喜歡用最響亮的聲音慶賀新年。別人在放雷管,二舅也在放雷管。村子里的雷管聲此起彼伏,歡慶走向了極端??墒牵詈笠宦晲烅戇^后,村莊突然死寂一片。無邊的安靜,像黑夜漫過來。被發(fā)現(xiàn)時,二舅躺在大柳樹邊的溝渠里,昏死過去了,身邊一灘血。外爺叫了一聲蒼天,跪倒在地上,把17歲的兒子抱在懷里,右臂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二舅的右手被炸飛了。年三十的夜,二舅的血一直沒有止住,半夜,二舅疼糊涂了,問道,手在不在了?外爺說,手在,破了,淌血呢。大年初一,外爺跪在醫(yī)院的門診室,把二舅的一只手交給大夫,說,求求你,你把我娃的手接上,我給你磕頭,便暈倒在地……手保不住了。大夫說,保命吧,病人急需大量輸血。大姨剛出嫁,懷著孕。大舅血型不配。小姨才10歲。唯獨我的母親,那個O型血的瘦弱女孩,忽閃著眼睛,沒有哭,讓400毫升的血,從她血管里流到哥哥的血管里。她的哥哥保住了命,少了一只手。而她抽了血,又總是餓肚子,從15歲那一年開始,她的個頭再沒有長,人黃瘦下去了,老是感冒,得了慢性的氣管病癥,從此留下了一生的病根,成了哮喘。外爺還用一柜子糧食換來了村里人的200毫升血,從此欠下了一輩子的人情債,那人每年從外爺那里索要糧食,用來補(bǔ)償抽掉的血。二舅一只手沒了,工作沒了,外爺家的天就此塌了。二舅那個未過門的對象,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掃把星,是她害二舅丟了工作失去了手,二舅家的一切災(zāi)難和厄運(yùn)好像都因她而起。人們罵她命窮,押不住福,好事到了她那里都成了倒霉事。

遠(yuǎn)山一片蒼黃,路邊上的兩棵大柳樹伸出黑灰的枝干,稍峪河谷的風(fēng),冷硬凜冽,河道里冰碴子白森森的,白天短,太陽似乎繞一下就到山背后去了。二舅走近了,我問,舅舅,在打牌哩。他一把拉開鐵扣子,嘴里念叨,冷得很,屋里走,屋里走,地凍實了,沒事干,掀老牌混時間。二舅大部分牙掉了,露出零星的幾顆黑牙,嘴唇塌陷,那些豁口讓他說話時顯得底氣不足,他兩腮凹成深坑,黑臉膛上只剩兩塊顴骨凸著。進(jìn)到院子,由小石子砌成的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一直通向那三個不同顏色形狀的石頭臺階,我正欲抬腿向堂屋,二舅示意我到西廂房,他說,大屋子里多少年沒住人了。我看到西廂房是新近打的平頂,墻壁貼著白瓷磚,鑲著玻璃門窗,但顯然不是窗明幾凈,污垢和灰塵隨處可見。白瓷磚的地板上,滿是煤渣子。窄窄的屋子中央架著鐵爐子,黑乎乎的,上面的鋁壺冒著白氣,壺里燒著的水絲絲響動??看坝幸粔K土炕,被子和衣服亂堆在炕席上。另一側(cè)靠墻的地方,是低低的電視柜,電視套半遮半掩搭在電視屏幕上。挨著電視柜,是裝在紙箱子里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電視上方,掛著一塊婚紗照,女孩的臉陌生,不像是本地見過的女孩子。二舅說,這一間平頂房給最小的兩個兒子結(jié)婚時都用過,用完就閑置著。漫長的冬天,這一間狹小的平頂房下面包藏著二舅的衣食住行。二舅拾起幾塊煤丟進(jìn)鐵爐子,轉(zhuǎn)身,單手扛起一個裝菜籽油的大桶,往小桶里倒油,因為掌握不好平衡,亮黃的菜油從小桶周圍漫下來,灑了一地。我驚慌,問道:這是干啥舅舅?二舅不回答我,只是說,我自己種的菜籽,榨的油,吃著香,你回去了嘗嘗。

紅女子——你要把我屋里的東西搶光啊……院子里忽然傳來尖利的說話聲。隔窗戶望出去,二舅母瞇縫著眼睛,面無表情,露出空闊的牙床,雙手抱在袖筒里,斜著身子歪著頭靠墻曬著太陽。她雖已瘋掉多年,但每次見我都能叫出我的小名。二舅母年輕時皮膚白凈,柔聲細(xì)語,沒有任何脾性,走路輕悄悄。秋后她會到上河的稍峪集走親戚,提著竹籃,里面裝著四個大花卷,畫卷上沾滿胡麻籽兒和荏子,透著香氣,還裝一袋子核桃酸梨。二舅母來到家里,氣氛空前輕松,我可以跟前跟后地粘著她,撒嬌。母親急著搟面,汗珠子一顆一顆掛在額頭和鼻尖。燒起柴火,煙霧繚繞,母親大聲咳嗽,在灶房里熏著煙火煮一鍋臊子湯,蛋花浮在油湯油水里。面出鍋,澆上湯,調(diào)上油辣椒,碗里五顏六色。二舅母吃完飯臨走時,母親送出來,到菜園子邊割一捆韭菜塞到她的竹籃子里,再摘一些蘋果,對娘家人就是無限盛情。她們倆在明亮的陽光下打架似的互相推讓,我在一邊觀察這樣的場景,高興地上躥下跳,偶爾幫忙往二舅母籃子里塞東西,就會得到母親的表揚(yáng)。轉(zhuǎn)眼她們已走到院門口了,我就飛奔出來,腳尖絆了一下,眼前只看見一只布底鞋的后跟,下巴就磕在木門墩上了,裂開一道口子,血灑下來,染紅了我的新襯衣,二舅母急急地從褲兜里掏出她的花手絹,捂住我下巴,臉色慘白,好似她做錯了事,提著籃子低頭從小路上急急地溜走了。我的祖母邁著尖尖的小腳跑過來,一面帶著哭腔說,我娃破相了啊,一面紫著臉破口大罵我的二舅母,掃把星。等傷口結(jié)了痂,那條花手絹,歸我所有了,我像寶貝一樣珍藏著,那是記憶中最后一次見到正常的二舅母。

二舅母當(dāng)年沒有嫌棄一只手的二舅,嫁了,隔肚子帶來了一個兒子,生下來,叫大德,隔年又生一個女娃叫紅霞,再隔一年,又生了一個兒子叫圓蛋。二舅用一只手耕地種十幾畝莊稼,收割打碾,喂著騾馬,過得艱苦,卻也和樂。二舅母娘家打著光棍的哥哥卻起了壞心,他盤算著像前一次一樣再悔一次婚,把妹妹另嫁,這次他要用妹妹給自己換個媳婦回來。妹妹不依,哥哥又起了歪心,請了小神,在家設(shè)法場念咒語施法術(shù),想讓妹妹回心轉(zhuǎn)意,妹妹沒有回心轉(zhuǎn)意,某一日卻忽然人事不省,說著含混不清的話,哭一陣笑一陣,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在泥坑里打滾,然后鉆進(jìn)黑乎乎的耳房,閉上門窗,從此再也不出來見陽光。二舅母精神恍惚,表情古怪,斜著眼睛看人,雖不傷害別人,卻覺得她好似另一個世界的人,也不敢再靠近。見到她,她只問一句話,你認(rèn)不認(rèn)得我?你認(rèn)不認(rèn)得我?別人口中,她成了我的瘋妗子。二舅母在黑色的耳房里,生育了近十個孩子,存活下來的有六個。三次結(jié)扎術(shù)都沒有開展下去,赤腳醫(yī)生注射了麻藥之后,二舅母驚恐萬狀,翻身起來,滿山遍野地飛跑。最小的一個男孩出生在玉米地埂邊,二舅母拿著爛玻璃瓶割斷了臍帶,要把嬰兒埋到土里去,村里人發(fā)現(xiàn)抱回孩子,男嬰送了人,武山縣一戶不生育的人家,抱走了孩子。起先那家人還經(jīng)常來認(rèn)親,等孩子長大后考了大學(xué)有了工作,就再沒有了音訊。他是二舅母孩子當(dāng)中唯一讀了書上了大學(xué)有了工作的一個。人們評說,有福的找好人家去了,命賤的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我把一沓紙幣裝進(jìn)二舅的棉衣口袋,他的衣服布滿污垢,冷硬似鐵。二舅用右臂一截剩余的部分壓住衣襟,左手掏出那些錢,塞給我,說,我有錢,我不花錢,吃的都是地里產(chǎn)的。他僅有的那只手像一個裝在他肉體上的農(nóng)具,那些田間四季輪回里的所有糧食都從那里經(jīng)過,山間的草木都知道這只鋒利的手。二舅揚(yáng)著一只胳膊和我互相推讓,這只木質(zhì)或者鐵質(zhì)的農(nóng)具,生滿各種齒,結(jié)了許多殼,我一觸碰,就會生出無限的疼來。有一年,省康復(fù)中心到縣上免費(fèi)給殘疾人裝義肢,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專家組的人員已去了徽縣。那時候沒有電話,我一口氣跑到菜市場,找到一輛從符莊拉人的面包車,求師傅捎話回去,一定讓二舅來城里。第二天,天麻麻亮,二舅背了一袋洋芋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得知消息后,二舅堅決不去徽縣裝義肢,說,半輩子了習(xí)慣了,不花那個冤枉錢。我說,是國家免費(fèi)裝的,他想了想又推說,來來回回車票也得花錢。我領(lǐng)著二舅倒了兩班車到徽縣,二舅坐在車窗前,一路上眼睛專注地盯著路過的村村寨寨,扭頭給我說,真是大地方啊,我活了幾十歲了,連石堡城都沒下去過。

石堡城跟符莊只隔了一座石頭山,是國道旁的一個村子,是去外地必經(jīng)之地。一直到現(xiàn)在,二舅走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幾十公里之外的徽縣了。半年后,二舅的義肢來了,聽說是硅膠的材料,膚色,還能活動,假肢活像是真的。我想象著二舅裝上假手,右邊的袖子再也不會是空空的,去符莊的路上想象著二舅斜了半輩子的身體終于要對稱平衡了,看見稍峪河兩岸,山挨著山,田塊連著田塊,樹木倚靠著樹木,一切都是相生相連相依相偎的樣子。可是,見到的二舅,他右邊的袖子還是隨風(fēng)輕飄飄,他從柜子里拿出那一截前臂和手,說,裝上是好看,但是干活實在不方便,有些擋路,那是閑人才裝的。那只鋼鐵和硅膠的手臂,沒有撐起二舅的天空,他的半截手臂已經(jīng)能熟練地使用各種農(nóng)具,廚房的刀具,他能用骨頭縫里的力量拿起鑰匙打開一把鎖。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二舅能給針鼻眼穿上線,縫補(bǔ)衣服和鞋子。在那間黑乎乎的灶房里,二舅用麥草燒火做飯,蒸出的饅頭像綻開的白花,搟出的面從案板上垂到半空中。灶房年彌漫著草灰味,水缸周圍潮濕冰涼,終年照不進(jìn)一絲陽光。二舅母袖著手,她目光呆滯,表情僵硬,咧著嘴,咯咯咯,像為了照相而假裝出來的開心,露出剩余的兩顆黑牙,說,你舅給你給錢,你就捏上,去買糖吃。這個世界上,她什么都不爭,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了。隨你們怎么推讓。二舅換上了我新買的棉衣,低頭笑笑,臉色發(fā)黑,張著空洞的嘴吧,說,這么好的衣服,我穿,可惜了。我出門時,二舅從后面追出來,非要把一個裝滿粉條的尼龍袋子塞進(jìn)我的后備箱。

我問二舅,快過年了,圓蛋、幺兒他們都回來嗎?二舅茫然地笑笑說,誰知道呢,也沒往回打電話?;貋硪岔敹嗳逄?,大人娃哇,吵吵嚷嚷,路上來來回回費(fèi)錢。

二舅家的孩子們,一個個在我腦中出現(xiàn)。大德有幾年不回家了。他出門打工近十年,沒有拿回家一分錢,他穿著時髦的衣服,抽著煙,假裝是大老板的樣子,說話含混不清,腦瓜遲鈍。他嫌棄不健全的父母和家里的黑屋子,一心想著有朝一日能入贅別人家,做著坐享其成的美夢。他的夢實現(xiàn)了,到外地做了上門女婿。后來他就基本不回家來了,村子里的人和親戚們也很少有人問起,好似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紅霞表妹小我兩歲,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嫁到鄰村,丈夫長她六歲,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女兒都從一年級上到中學(xué)畢業(yè),也都考不上高中。她說,你爹娘沒本事,你們考不上就只能出門去打工,還能有啥辦法!三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兒就在各大城市游蕩,年底回來,穿著破洞衣褲,剪著古怪發(fā)型,每人抱一部手機(jī)刷著抖音,玩著微信。過完年她們又像候鳥,各自飛向不同城市。只有小兒子在上中學(xué),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想盡辦法轉(zhuǎn)學(xué)到城里的學(xué)校,她為了陪兒子讀書,到兒子的學(xué)校食堂打工。紅霞不識字,只知道兒子每晚抱著書看,挺用功,卻不知道他看的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的盜版書,還經(jīng)常為了搶她的手機(jī)和她打架。還有一個表妹叫寶盒,某一年夏天,山花開得正繁盛的時候,村子里來了一些放養(yǎng)蜜蜂的河南人,他們支起幾座帳篷,在村子邊上的樹林子里安營扎寨,住了三個月。入秋了,花敗了,他們的帳篷和蜂箱撤走了,一夜之間,只剩下滿地狼藉。放蜂的走了,十六歲的寶盒也失蹤了。一年以后,寶盒抱著一個嬰兒領(lǐng)著一個河南人回來了,給二舅拿來了四色禮,算是認(rèn)親了。

二舅最瘦最小的兒子叫窯窩,因為被生在山上的窯洞里,就取了這個名字。他打工頭一年回來,頭發(fā)染成了紅色,第五年回來,開回來一輛牌照以皖字開頭的大越野。車上拉著媳婦和娃,她們住不慣家里的黑屋子,過年最多住幾天。十幾年沒有見過面,也沒有機(jī)會問他外面做什么。再見面,興許認(rèn)不出來了。

3

我是個沒有外婆的人。

別人有外婆縫的花棉衣,得了痄腮,躺在炕上,有外婆拿藍(lán)頭巾包來的熟雞蛋,委屈時有一個叫外婆的人出來伸冤。于是哭著向母親討要外婆,母親說,你小姨兩歲,你外婆就撇下我們走了。此后,我對外婆再沒有奢望,也對外婆沒有概念,不會稱呼“外婆”兩個字,別人問,去哪里,就回答,去底下的爺家。稍峪河往下淌,我家在上游,符莊在下游,底下的爺就是指外爺。而外婆,成了母親嘴里時常念叨的一個老故事,我生命里的一個大缺口。

我們的外婆到底是怎么死的?母親往往會用同一種語調(diào)重復(fù)著一種講述來回答。

外爺年輕時力大能干,一頓能吃六碗飯,麥子打碾了,裝進(jìn)一人高的麻布袋,一個個麻布袋立在打麥場上,外爺脫下上衣,扎緊褲腰帶,肋骨一根根凸起來,他彎腰低頭鉆進(jìn)麻袋下,左手撐在腰間,右肩能扛起一麻袋小麥。外爺常年睡在馬棚里,專門給生產(chǎn)隊喂馬,他喂的馬壯實,能馱能耕,干活耐力好。外爺說話慢慢騰騰,干活不急不忙,手掌粗大,吃得下虧。外爺是方圓村子里有頭有臉的人,憑自己的本事掙光陰,剛強(qiáng)氣盛,性子耿直。家境也算殷實。

大舅母嫁進(jìn)來,住在耳房,她把自己的柜子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天天當(dāng)新媳婦,不上地,腦瓜太靈活,想方設(shè)法偷懶,吃好的,會算計,只想著攢私財。大舅母高高瘦瘦,胳膊腿格外長,走路甩胳膊,甩出好遠(yuǎn),長臂猿一樣。她顴骨突起,薄嘴唇,面色蒼黃,說話擠眉弄眼。

地劃到戶了,外爺種了十幾畝地,東山一塊,西山一塊。全家老小一齊上地,一年四季,地里的活永遠(yuǎn)干不完,六月里,地里的人在大太陽下割麥子,搶黃天,嘴里起火,嗓子里冒煙,大舅母不上地,推說要留在家里給勞動人煮飯。太陽火紅,她把唾沫吐到7歲的小妹頭上,罵道,你就只會吃閑飯,還不去給豬拔草。我母親提著菜籠子走了,拔了一些草回家,看見她的大嫂給自己搟的白面飯,一個人藏在灶房吃,給地里勞動的人煮的玉米面糊糊。大嫂威脅小妹,敢說出去,我掏了你眼睛。小妹每天拔一回豬草,為地里提一罐酸湯。大嫂每天吃著白面飯,躲在涼房底下。夏季結(jié)束了,人人都曬成黑煤蛋,背上褪掉幾層皮,一年的小麥?zhǔn)栈貋砹?,裝進(jìn)麻袋,吊起來,碼放在頂棚上。除了馬圈和灶房,就剩下堂屋,堂屋擱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坐各路神靈,天神爺、家神爺、財神爺、祖上近三代先人,墻上貼滿神牌。另一頭靠墻,盤了泥炕,外爺和他的小女兒住。房梁的橫木間,架起幾塊厚木板,那些厚木板是家境優(yōu)裕的人家,提前給老人打的棺木板,架起來,煙火熏染,就形成了一個頂棚。頂棚下搭一面床鋪,掛上一道簾子,低矮的簾子后面,住著二舅和二舅母。頂棚上堆著糧食,防潮防蟲蛀,也防偷。最珍貴的東西才架到頂棚上。秋季,玉米掰下來,掛在樹杈上,干透了,再用手從玉米棒子上搓下來,黃燦燦的玉米曬了一院子,裝進(jìn)麻袋,也架到頂棚上。外爺家的糧食大豐收,頂棚上碼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冬天來了,稍峪河谷的風(fēng)獅子一樣吼叫,雪把四面的山都封住了,河道里的冰凍實了,外爺?shù)氖稚夏_上裂著小口子,但是外爺家里糧食多,不怕刮風(fēng)下雪,外爺心里瓷實。他三口能吃掉一碗面,說,冷怕啥,大人娃娃有面條吃,啥都不怕。外爺說,一年四季里有三季都上地,冬三個月就是要在家里吃閑飯,好好緩著。地凍住了,人也該歇。

入冬了,人都待在家里吃閑飯,大舅母不愿意了,她天天哭著鬧著要分家,要分的東西只有兩樣,糧食和家具。家具也只有兩件,一張八仙桌,一只木柜子。

外爺忍受不了,兩眼冒出火,他脫下棉衣,爬上頂棚,發(fā)瘋似的,把麻袋全部掀下來,把竹籮簸箕篩子木杈木锨木耙全部掀下來,把麻袋摔在地上,麻袋炸裂,糧食嘩啦啦撒了,揚(yáng)起的灰塵煙霧一樣在屋子里翻騰。外爺扯著嗓子厲聲吼道,分,分,全部打散,光凈了,都拿去分,分了就永世散了。

外爺動了怒,使了大力,胃里出了血。

再過幾天,外婆得了漏癥,血流不止。去卜問,說家里動了土,沖撞了土神。那天本是逢毋,不能動高處的東西,外爺動了高處的土,從此外婆一病不起,血流了幾個月,成了癌癥,到臘月間,丟下兩個最小的女兒,走了。那一年,小姨2歲,我的母親7歲。尚年輕的外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縫縫補(bǔ)補(bǔ),拉扯著孩子。

大舅和大舅母另過了。他們住在耳房里,在同一個院子里,各走各的路,各吃各的飯。形同路人。再過幾年,大舅母生了兩男兩女,耳房里一片打罵聲,孩子們嘶里哇啦哭鬧。大舅母斥責(zé)大舅,沒出息,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大舅綠著臉,低聲向外爺說,大,要蓋一座房子。外爺垂下眼睛,沒有說一個字。春天,地氣暖了,外爺選了一塊宅基地,背土,打基子,夯墻,攢木料,一片一片瓦插在屋頂上,整整一年,房子有了大概的骨架,門窗的木料沒著落,再等一年,裝上簡易的門窗,大舅母歡天喜地搬進(jìn)去了。那個先前的小耳房,留給了二舅。

大舅的大女兒身材修長,皮膚白凈,不像是農(nóng)村娃,她憨厚老實,說話低聲下氣,被人介紹,嫁到城郊,大舅母收了彩禮,給女兒陪嫁太少,公婆家怨氣大。表姐嫁過去三年沒有生育,公公婆婆罵她,娘老子遭罪太深,女兒身后連個蟲兒都沒有,嫌棄表姐是鄉(xiāng)下人,沒有腦子,不會做生意。表姐二十幾歲,被車撞了,人跑了,表姐躺在醫(yī)院,婆家人說沒錢看病,怕人財兩空,只問大夫還能不能生育,會不會癱掉,一個月過去了,病房里連個給水喝的人都沒有了。某一天婆家人來報喪說表姐突然去世。娘家人去看,表姐渾身發(fā)紫,猜想是婆家人買通了醫(yī)生注射毒藥害死了她。大舅母鬧騰了一場,事情不了了之,她心里吃了虧,在炕上躺了三個月,有一天她起身拉了一輛架子車把陪嫁給女兒的一對木箱子拉了回來。三年之后,二表哥結(jié)婚了,媳婦水靈靈,見人客客氣氣,和顏悅色的。第一年生了一個女兒,再過一年,她肚子又大了,臘月底,快要生了,表哥有半年沒有出去找活干,在家看著小精靈一樣的女兒,陪大肚子的媳婦。大舅母瞪著兩只三角眼剜了一眼兒媳婦,罵罵咧咧,唾沫星子亂濺,她咒罵表哥,眼看快過年了,整天在家里挺死尸,吃閑飯,拿不回來一分錢。瞅著這個騷婊子,能當(dāng)飯吃?表哥實在忍受不了,臘月二十三,打起鋪蓋卷到礦山上找活路,別人都回家過年了,表哥在值班,臘月三十晚上被壓在礦洞子里了,表哥那一年剛過27 ,用他的一條命換回來了幾萬元的現(xiàn)金。表嫂坐完月子,跪在公公婆婆面前,說,大,娘,走的走了,他狠心,不管我們大人娃娃了,這是我的命。二老放心,我的娃在,我就不抬腳步,我當(dāng)牛做馬,一輩子伺候家里的老小。三年過后,表哥托夢給表嫂,有好人家再找一個,替他照顧老人。表嫂不到三十歲,親戚們動員她,總不能守一輩子寡。表嫂想通了,答應(yīng)了鄰村的年輕小伙,但她提出條件,必須入贅,她自己不抬步,她要守在這個家里。那人答應(yīng)了。但是大舅母堅決不要一個陌生人住進(jìn)她家,用棍棒趕走了年輕人,咒罵他,再敢踏進(jìn)家門半步,打斷他的腿。還罵表嫂,狐貍精,掃把星,把兒子害死了,還敢把野男人領(lǐng)進(jìn)門。表嫂對婆婆絕望了,她一狠心,丟下一雙兒女,抬步走了,她跪地磕三個響頭,說,小輩不孝,日子長著呢,長得跟樹葉一樣,我后半輩子要一天一天過,您二老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沒路走了。日后哪一天你們同意我回來,我再回這個家當(dāng)牛做馬絕不推后一天。她歡歡喜喜跟年輕人拜了堂,第二年就為他生了個龍鳳胎。大舅母認(rèn)為,家里有孫子孫女,有傳宗接代的苗就夠了。最終沒有同意表嫂回這個家,一雙兒女母子離散了。

收麥時節(jié),我去看大舅,天氣燥熱,大舅斜倚在炕席上,胳膊肘撐著身子,腿上蓋著被單,大舅怕冷,他的坐骨神經(jīng)痛有三十年了,咳痰,氣喘,還被確診為肺氣腫好幾年了。屋子里彌漫著濃重的膏藥味,地上布滿黃痰,腥臭引來蚊蠅紛飛不絕,炕席上的蒼蠅拍,和那些紙盒子里的紅色殺蠅粉都顯得很無用。大舅母揚(yáng)起長臂膀一陣亂拍亂打,蚊蠅停頓幾秒,又從四面八方肆無忌憚地聚集到屋子上空,并從一個痰堆飛向另一個痰堆。大舅弓著腰背,挪下炕席,光著兩只大腳踩在地上,從黑抽屜里摸出白砂糖,抓了一把,投進(jìn)玻璃杯,要給我泡糖開水喝。

三十年來,每去大舅家,他都重復(fù)同樣的動作,把藏起來的白砂糖或者紅蔗糖化成甜水,端給我,說,喝糖開水。他努力地抬起頭,疼痛讓他時刻咧著嘴,露出幾顆鑲著銀邊的牙。大舅的眼睛向外突著,像兩個沒有通電的小燈泡,亮而無神。大舅母把裝藥的一堆盒子給我看,說,你舅每天要吃一堆藥,我去新疆摘棉花40天掙來了三千元,給種半夏的老板挖半夏20天掙來了兩千元,掐辮子做靠墊換回來的零零星星的錢,都給你舅吃藥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大舅母聲音剛強(qiáng)有力,元氣十足,語調(diào)頓挫,好似在講述故事,沒有悲傷也沒有不幸,她像一個轉(zhuǎn)述者。問她身體,她忽然咧嘴笑了,說除了血壓高,腰腿都不疼,感冒也沒有,一個人種了幾畝地,把年輕時沒干的活都干了。她只抱怨在城里念書的孫子孫女,每一周要花費(fèi)掉50元,凈給手機(jī)充了費(fèi)。

三個月后,見到的大舅母,她兩腿失去了知覺,端坐在西廂房的炕上,兩手砸著自己的膝蓋,大聲哀號,這一對廢物啊,啥時候才能動彈。大舅母滿頭白發(fā),臉色沒有一絲血色,身材更加瘦削。她給屋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重復(fù)述說,那天給老灣咀的麥田打殺草劑,頭只暈了一下,就倒了,頭差一點磕到石頭上,磕上就沒命了。腦里溢血了,住院掛了十天水,腿還是不聽使喚。而院子里,木匠正在為大舅趕制棺木,鐵錘在木板上叮叮咚咚的撞擊聲,和鄉(xiāng)親大聲的說笑響成一片。

紙白鶴,紙紅馬,金山銀山,金元寶銀元寶,別墅汽車金童玉女,彩色的紙貨在秋風(fēng)里沙沙作響,堆積成山。大舅在堂屋華麗的靈堂后面,正躺在冰涼的地上。層層綢緞的壽衣上,蓋著一張白紙。大門外來了知己的親戚,老遠(yuǎn)用哭聲報到,大舅母在炕上隨時應(yīng)和,表示迎接。傷心的姊妹啊……狠心的姊妹啊……你叫我咋活哩啊……啊……她的哭聲抑揚(yáng)頓挫,起承轉(zhuǎn)合,韻調(diào)悠長哀怨,但是沒有一滴眼淚,像一場表演。大舅母用瘦長干枯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淚,說,我的娃,不哭,你大舅走到好處去了,不受陽世上的罪了。前幾天夜里,他疼得用腳砸炕,炕都塌了一個大窟窿。她揚(yáng)起手指著大門,說,問了陰陽,都是這大門方位不好,把你表哥害死了,把你大舅害死了,把我害得雙腿癱了。等把你大舅送上山,我就請人把它挖了,我要重立大門。

從符莊出來,我把著方向盤的雙手不停地抖,母親身體不好,我們向母親隱瞞了消息,每天從城里到符莊,再到稍峪來回跑,但還沒想好怎么樣告訴母親大舅去世。大舅入殮的時辰快到了,得讓母親見最后一面。等母親喝了藥,我們說說笑笑地端起大碗新玉米面攪團(tuán)吃。我慢慢騰騰拉長聲音叫了一聲媽,停頓數(shù)秒,然后快刀斬亂麻說道,我舅走了。母親隨即凝滯數(shù)秒,筷子停頓在空中,然后丟下碗筷,眼圈忽然紅了,眼淚在蒼黃的臉上滾落下來,她吞咽了嘴里的食物,全身塌下去了。哽咽著問,你大舅還是你二舅?我說,大舅。她長舒一口氣,說,走了好,走了好,疼痛受夠了。你大妗子命最牢,兩個娃都走她前頭,走了的都超生了,只有她還像鐵人一樣。她的心是鐵做的。母親翻身下炕,打開所有的抽屜,翻出一堆香蠟紙錢,弓著腰不知所措地在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

4

那一天,天空似乎格外空曠明亮,一大早,門前泡桐樹上的喜鵲就嘰嘰喳喳。母親給我穿上花棉襖,扎了小刷子,拿出平時不讓穿的小紅皮鞋。她端了半洋瓷盆熱水,脫掉棉襖,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衣服,貓著腰在廊檐下,洗頭。大團(tuán)的熱氣從盆口升騰起來,把母親罩在盆子里,滴在石頭上的水,瞬時就變成固體。母親的牙磕得咯咯響,她朝身后的我揚(yáng)著手,要鐵絲上掛的毛巾,我接過去,發(fā)現(xiàn)毛巾就是一塊薄板子。母親把毛巾投進(jìn)盆子,毛巾重又變回一塊布料。母親一手裹著滴水的頭發(fā),一手提著棉襖跳到她的東房。母親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兩個粗長的黑辮子,一直垂到衣襟邊上。太陽曬上堂屋木門了,她提起藏在門后面的綠頭巾,綠頭巾包裹著沉沉的東西,是母親從自己的口糧里節(jié)約出來的,包子,米飯,點心,花卷,還有煉好的臊子。趁著祖母不注意,母親把綠包裹塞進(jìn)衣服底下,拉我快步走出院門。母親抓緊我的手,順著稍峪河,在布滿冰渣子的沙土路上,我們歡快地走啊走,呼嘯而過的冷風(fēng)里,我和母親像逃脫劫難的小偷,朝著河的下游走去。母親沒有告訴我要去哪里,但是我隱隱感到,一定是個不同尋常的地方,而這個不同尋常的神秘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沒有外婆的外婆家。

此后,綠頭巾的包裹藏在門背后,我就歡天喜地,那一天母親會空前地寬容和藹。我也會自覺地去洗頭發(fā)。

路邊的小巷道口,母親突然停下來,蹲下來囑咐我,嘴要甜一些,不許哭鬧。

那一刻,在幾棵大柳樹后面,我看到一座舊房子,青瓦上長滿瓦松,屋檐下,古舊斑駁的木門,布滿黑色污垢。進(jìn)到里屋,滿屋子煙火繚繞,浮著一層霧氣,炭火和灰塵的味道,直竄向鼻子。一個面目慈祥柔聲細(xì)語的老人,嚴(yán)重的駝背,瞇著一只眼睛,歪著頭吹火盆里的柴火。他推了推頭上的圓布帽子,跳下炕,要把我抱到炕上去,我知道他就是外爺了。我不肯脫掉小皮鞋,踩在炕席上,一手揪著母親的衣襟。母親低聲問,大,胃疼得咋樣?外爺停了數(shù)秒,說,好的,莫事,不咋疼。他臉部的皮膚松弛,滿是褶皺,像北山上的梯田,又干又荒蕪。我掃視四周,墻面糊上去的牛皮紙,被煙火熏成褐棕色。屋頂上的椽子,烏黑發(fā)亮。屋子里沒有一樣彩色的東西,除了黑色,還是黑色,只有火盆里的柴火在歡快地跳動。

門口進(jìn)來一個人,肥大的布底鞋,嗤嗤響。一只袖子在空中空蕩蕩的,搭在炕沿邊。他笑著,左手把敲破皮的核桃遞給我。母親說,快叫二舅。我正欲張嘴,抬頭時,木門扇的背后,忽然伸出來一顆頭,毛氈一樣的頭發(fā),目光怪異,直直盯著我,她忽然問我,你叫啥名字,你認(rèn)不認(rèn)得我?我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恐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聲音,把黑屋子填滿。二舅轉(zhuǎn)身揚(yáng)著手朝她吼道,出去,把娃嚇著了。

第一次被母親帶回娘家,外爺和他的黑屋子,畫一樣刻在了腦子里,傍晚時分,我哭鬧不止,不肯睡覺。

那個黑屋子里,只有駝背的外爺。胃病像多年的茶癮,隨時來糾纏,外爺瘦弱,無力。他的炕上終年放著一個鐵火盆,一把黑鐵壺。屋子被熏黑了,滿是煙火的味道。外爺犯胃病時,弓著腰跪在炕席上打轉(zhuǎn),臉色像黃裱紙一般。給他送去母親做好的米飯,他吃一口就開始嘔吐。嘴里喊著餓,看一眼碗里的飯,說,沒福享受了。他瞅著兩個小女兒,卻忽然提起了他早逝的大女兒。母親和小姨惶恐萬端。

大姨當(dāng)年嫁給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個高個子,皮膚白凈,身材勻稱端莊的男人,生了五個孩子。那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別的女人好上了,工資都交給了那個女人,給她家買了一套新式家具,把家里老婆孩子的死活全然不管了。大姨家在中學(xué)附近,我和表姐在一個班,下雪了,我跟著表姐回家吃了一頓玉米面糊糊,回家后,母親嚴(yán)厲地訓(xùn)斥我,你大姨家五個娃,狼崽子一樣,家里沒面,你去吃一碗,你大姨就得餓肚子。我們都憎恨那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見了面也沒人稱呼他,最后連他的親生兒女也不理他。大姨是被血淌死的,她得了病,一直流血,還種十幾畝莊稼,不種莊稼,五個孩子就得挨餓。她背著一架麥子在山路上走,血從她褲腿里一直流到鞋子里。她把玉米須攢下來,曬干,壓在屋檐下,流血時就用一大團(tuán)玉米須墊上。大姨在大河里洗褲子,一大截河水就被染成血紅。一年年拖下去,大姨的病成了癌癥,到最后,血流干了,流粉紅的液體,老人們說,流桃花膿,就沒救了。身形高大的大姨,說話時聲音綿軟無力,接不上氣,她萎成了一只貓,蜷縮在炕席上,面色如紙。在桃花開得正艷的三月,大姨走了,離開人世時49歲。

外爺?shù)牟『鋈患又?,吃不下任何食物,米糊都咽不下去了。在他的大女兒去世兩年后的一個冬天,外爺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

5

母親打來電話,一反往常的層層鋪墊,直接開門見山,語調(diào)悲涼。說道,圓蛋去內(nèi)蒙煤山上打工,右手被機(jī)器咬了。

我耳朵一陣轟響,渾身軟下去了。電話這頭我一遍一遍追問母親,母親再沒有說一個字,其實母親把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說得很清楚了,我反復(fù)追問,像是要竭力證明這是個虛假消息,或者只是一場噩夢。

表弟圓蛋算是二舅和二舅母親生的長子,生得虎頭虎腦,個子不高,像他的名字一樣。圓蛋只念到五年級,冬天,他穿著圓筒一樣的棉衣棉褲,手腳還是被凍爛,耳朵上的凍瘡結(jié)著痂,摳掉一層,流著黃膿,擦掉,露出鮮紅的肉。班里的同學(xué)欺負(fù)他,雪疙瘩專打他的頭,罵他,獨手的大大,瘋?cè)说耐尥?。圓蛋用腫得跟饅頭似的手背擦去黃鼻涕,嘶吼著沖過去,把罵人的同學(xué)壓在雪地里,邊哭邊打,手上膿血模糊。然后他起身,沖進(jìn)教室,抱著布袋子回家了。春天他就跟著二舅上地學(xué)犁地,喂牲口。河對面的半山上,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路上蜂群一樣的學(xué)生,也不后悔也不羨慕,只把鞭子在空中打的脆響,他打算接替一只手的爹,一輩子光明正大地種莊稼。一年年過去,他壯實的跟牛犢一樣,但是莊稼種得再多再好,只能保證肚子不吃虧。家里的房子像一個老人一樣越來越老,越來越黑。同齡人都瞅?qū)ο罅?,上河的村子唱戲了,村子里的小青年,穿著新衣裳,吃著冰棍,嗑著瓜子,成雙成對地在戲場院轉(zhuǎn)悠,圓蛋從來不奢望哪家的姑娘能看上他,即使看上了他,還能看上家里的黑房子?誰家的女兒愿意當(dāng)一個瘋?cè)说膬合保恳幌氲竭@些,圓蛋就離群索居,一個人跑進(jìn)戲場看戲,戲畢了提前擠出來回家。他躺在炕上,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家里不缺糧食,就缺錢。

村子里到外面打工掙錢的人,越來越多了,過年回來,都把頭發(fā)染了不同顏色,穿著大襠褲,手里玩著雙節(jié)棍,嘴里叼著煙,像電視劇里的人。過完年,圓蛋偷偷打起鋪蓋卷,跟上他們出門去了。

圓蛋到建筑工地上綁鋼筋,做外墻保暖當(dāng)蜘蛛人。干了一年活,年終找不到老板,一分錢沒拿到,白干了。又去煤山上挖煤,背煤,三年沒回家,二舅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四處打問,一同去的人說出門第二年就失去聯(lián)系了。村子里的人都傳言可能上了傳銷了。二舅兩只眼窩陷下去,哭著給我母親說,娃怕是沒了。三年后,一個圓墩墩的身形,穿著工裝,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二舅面前,個頭基本沒長,還是出門前的樣子。二舅抓住圓蛋的肩,哭得癱軟。圓蛋說,要蓋一座新房。他買來了木料磚瓦,請了匠人,準(zhǔn)備打地基蓋房子。上梁那天,半空中的房架子上,爬滿了人,房底下的工地上,幫工的人像水一樣涌動,全村沒有落下一戶人家。男人們扛木頭,搬磚挖,和泥上墻,干重活,女人們到后廚蒸饅頭,搟面條,做大鍋飯。母親高興得眼淚汪汪,說,太體面了,人就是人的勢啊,我娘家莊子里的人太給人長精神了。我說,村子里的人都可憐二舅,才來幫他。母親說,不是可憐,是報恩。六月里,你二舅不睡覺,前半夜磨鐮刀,在夜里四點上地割麥,他的麥子收的最快,他把自家的割完,看見誰家的麥子粒往土里掉,就鉆進(jìn)誰家的地里幫著割,割完了自個回家了。誰家碾麥子遇到突降暴雨,他奮不顧身,在雨中幫忙搶糧食。冬天,誰家燒炕的馬糞短缺了,二舅用一只高過頭的背簍,把自家馬圈里的馬糞鏟起來,裝滿一背簍,背著馬糞踩著雪,送到別人家里。挑水,磨面,犁地,村子里家家戶戶的活二舅都幫著干,成了公共勞動力,二舅的一只手干了幾雙手的活。他在村子里的天天在行善,大家來幫他蓋房子,是還情是報恩。命苦人天照顧,二舅家的一座新房子,一天一個樣。

新房子蓋起來,找媳婦也就相對容易一些。圓蛋有媳婦了,和父母分了家。家里的十幾畝地分成兩份,但是所有的地都由一只手的二舅一個人來耕種,只不過收成各有其主。圓蛋和媳婦住進(jìn)了前院的新房子,二舅和二舅母住在后院的老房子,新房子在老房子的前面,剛好遮住了老屋的破舊,像掩蓋了一個陳舊的傷疤。新房子在馬路邊上,門上經(jīng)常掛一把大鎖,像一個體面的道具。圓蛋的媳婦高大健碩,干起活來像個男人,她騎一輛電動摩托,載兩個孩子還能馱一袋洋芋走40里路進(jìn)城,她在城里租房子給三個孩子陪讀,周末回家,用摩托車把洋芋面粉和菜籽油載進(jìn)城。她在城里的街道上悠閑地游街,畫著奇怪的眉毛,涂著艷麗的口紅,出入各大商場,也學(xué)時下最流行的打扮,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問她,孩子們學(xué)得怎么樣,她很無所謂的樣子,只怪罪孩子們都沉迷于手機(jī),至于學(xué)得怎么樣,她自己也說不上。我說,不能讓他們玩手機(jī)。她變得無可奈何,說,奪了手機(jī)連飯都不吃,手機(jī)比命都重要似的。

圓蛋打工,每年過年回家一次。他說,自己沒條件念書,一輩子出死力,現(xiàn)在累死也要讓孩子把書念成功。他到內(nèi)蒙煤山上干了將近十年,定時把錢打回來,媳婦用那些錢支付著一個大人三個孩子在城里的花銷,吃穿都跟城里人沒有多大區(qū)別。

圓蛋的右手被機(jī)器傷了筋骨,被送到地方衛(wèi)生院做了簡單的包扎,手指沒有知覺,工頭用花言巧語騙他,要一次性給他一些錢算是了結(jié)。圓蛋聽著那些數(shù)字,動了心,沒有了主意,打電話回來,二舅瘋了似的咆哮道,不要錢,要手!

親戚們共同商議了對策,要求到正規(guī)醫(yī)院治療。工頭花了一大筆錢,圓蛋的手保住了,回家康復(fù)了半年,手指基本恢復(fù)了。但是醫(yī)生說,這只手以后也不能使大力了。圓蛋拿到了一些補(bǔ)償,等手恢復(fù)得差不多了,還是去了煤山。

6

掀門簾出來,院子里的冷風(fēng)忽然迎面吹來,竄進(jìn)衣領(lǐng),在那間狹窄的平頂房里獲取的一點暖意,一下子散盡。幾次想踩上那三個不同形狀的石頭臺階走進(jìn)堂屋,再看看外爺用過的鐵火盆,存放過糧食的頂棚,以及窗扇背后那盞落滿灰塵的煤油燈,二舅一再阻止,不能理解地大笑,說,六十年了,快塌了,房子里空空的,啥都沒有,只有灰塵。沒啥可看的了。

走出院子,回頭看看老屋,黑灰的瓦松裹著厚厚一層落葉,灰瓦上生出一圈圈白色的苔花,風(fēng)干的苔花附著在瓦上,留下生命的痕跡。屋檐的一角已經(jīng)塌陷,瓦壟變得歪歪扭扭。老房子周圍,有歐式小樓,有新打的平頂,老屋深陷其中,還在努力支撐著它的老骨架,就像一個老人歪斜著身子,努力支撐剩余的生命。

觀后鏡里,幾棵大柳樹垂著黑灰的枝條,在風(fēng)里颯颯作響,枝杈上布滿黑色的鳥窩,耐寒的鳥兒都在這里留下來過冬。二舅站在冷風(fēng)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風(fēng)吹動他右邊的袖子,空空的袖子被冷風(fēng)吹得上下翻飛。二舅歪斜的身體,和他身后傾斜的瓦屋頂,站在封凍的大地之上,等待又一個春天來到稍峪河谷。那時,稍峪河兩岸山坡會冰消雪融,土層潮潤,向陽的崖畔會提前冒出細(xì)密的草芽兒,牛羊重新走向山坡啃食青草。不久,山野就會像一面綠毯子,樹林將漸次褪去老舊的枝干,濃密的新葉會變得郁郁蔥蔥,草木會脫下舊年的灰衣裳,綠色也將裹敷大地。北面和南面的田塊間會重新長出一茬莊稼,玉米、洋芋、小麥和菜籽照著新一年的陽光,像往年一樣,在各自的田塊間,歡快自由地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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