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臘月里的一天。天氣像往常一樣冷得厲害。街上的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縮著脖子,在路上快步穿行著,想要逃離這刺骨的寒冷。天色一片灰蒙蒙,寒風呼嘯著,刮在人臉上,如同刀割一般。近些年,隨著經濟的快速發(fā)展,這座原本風光秀麗的內陸小城一到冬季就難得見到藍天,從早到晚都被一片莫名的灰色籠罩著。有人說是因為車多了,有人怪熏香腸臘肉,還有人將其歸罪于極端天氣,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上帝知道。
馬上要過年了,街上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道路兩旁幾乎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上掛滿了彩燈和紅燈籠,街邊的超市里傳來了《恭喜發(fā)財》的喜慶歌聲,整條街道籠罩著一片喜慶祥和的氣象。
我下了公交車,匆匆趕到辦公室,打開電腦,開始了緊張而忙碌的一天。春節(jié)將至,我得抓緊時間將這期稿子趕出來,才能放松心情,好好過年。還有七篇文章要寫,留給我的時間只有三天,這看似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卻早已習慣,做新聞媒體工作,加班趕點是常有的事,尤其到了月底。這段時間因為用眼過度,我眼里已有不少血絲。加上晚上老是失眠,頭總是昏沉沉的,有種快要透支的感覺。一直咬牙堅持著,想把這幾天熬過去就好了。
主編沒來,另一個同事也有事請假了,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春節(jié)雖然還沒來,可我的心也和許多人一樣早己不在辦公室了。一想到馬上就要和許久不見的親朋好友們團聚,就止不住地興奮,思緒好似天上飄浮的白云一般,難以集中。我在電腦前坐了半個多小時,居然沒寫出一個字,正在毛焦火辣不知如何是好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我抬眼向外瞅了瞅,并沒看見什么,只當是尋常吵架,也沒太在意,繼續(xù)低頭構思文章。過了一會兒,外面似乎吵得越來越兇,許多不堪入耳的臟話也飆了出來,聽得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作為老城的中心,這條街道素來以文明著稱,這樣公開在大街上飆臟話可說十分罕見。馬上就要過年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非要爆粗口呢?
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辦公室。吵罵聲是從馬路對面?zhèn)鬟^來的。放眼一瞧,那邊已經圍了一大群人。不用說,一定是又有什么“好戲”上演了。
我把門虛掩上,快步穿過馬路,來到人群外。一個環(huán)衛(wèi)大媽正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在互相對罵,場面十分陣仗。圍觀的人們一邊看,一邊勸。
那個中年男子我認識,是辦公室隔壁電腦維修店的王老板。個子瘦高,穿著件休閑西服,戴著副墨晶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知書達理。平時跟我關系不錯,上個月電腦壞了還在他那兒修過,價格比在外面便宜不少。
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約摸四十多歲,生得又矮又胖。穿著一身橘紅色環(huán)衛(wèi)服,頭上戴著個米黃色毛線帽子,腦后扎著條麻花辮。別看她個子不大,卻有著驚人的爆發(fā)力,多數(shù)臟話都是從她嘴里飆出來的。聲音又大,像個高音喇叭,罵起人來猶如潑婦??吹娜硕紕袼倭R兩句,她哪里聽得進去,依舊日媽倒娘的罵個不休。
向來溫文爾雅的王老板哪是她的對手,被罵急了,怒聲道:“你有種再罵,小心老子揍你。”
“你揍啊,我看你今天敢不敢揍,你媽賣x的!”環(huán)衛(wèi)大媽毫不示弱,繼續(xù)破口大罵。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被罵娘,實在是件很傷自尊的事(尤其對男人來說)。王老板被她激怒了,漲紅了臉道:“你敢到對面去罵嗎?”
“怎么不敢,我還怕你不成?”環(huán)衛(wèi)大媽針鋒相對,拿著撮箕掃帚,沖開人群,帶頭穿過馬路,來到王老板維修店外,兩手叉腰,昂首挺胸瞪著他,一臉藐視的神情。
圍觀的人們也一窩蜂地跟過來,想看看今天這場好戲會怎樣收場。
王老板沒想到這個女人竟會如此潑辣,伸手指著她,氣呼呼地說:“你有種再罵一句?”
“你媽賣x?!杯h(huán)衛(wèi)大媽毫無懼色,梗著脖子又罵了一句。
王老板心頭的火藥被瞬間引爆。他像頭發(fā)怒的獅子似的沖上前去,將環(huán)衛(wèi)大媽一把推倒在地,揪住衣領,像塊抹布似的將她在地上拖來拖去。轉眼功夫,就拖得骯里骯臟,渾身污泥。
圍觀的人們一邊勸,一邊譴責道:“別打了,你一個大男人家,打個女人算什么?”
“對呀,馬上就要過年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嗎,干嘛動手呀?”
我起初擔心王老板會控制不住自己,惹出大事。今見他并未下重手打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氣,也跟著大伙兒在一旁勸。
王老板正在氣頭上,如何聽得進去?大概也是要給這個潑婦一個教訓,把她在地上拖了一圈又一圈,將方圓三米內的泥灰都快拖干凈了,也不肯罷手。
環(huán)衛(wèi)大媽沒想到這個男人真敢動手,也嚇得呆了。像只溫順的波斯貓一樣,任由他在地上拖來拖去,絲毫不敢反抗。她知道,論力氣,自己肯定不是這個大個子的對手,如果反應過激,惹毛了他,自己準得吃不了兜著走。
王老板將環(huán)衛(wèi)大媽在地上拖了一陣兒,大概也累了,便松開了手。見這么多人圍觀,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站到店外的臺階上,待心緒稍稍平定,就解釋起了剛才打她的緣由。
“我知道打人是不對的,但也要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剛才大家都看見了,這個女人嘴巴太臟了,一直在日媽倒娘地罵我。我一直在忍,她還不出氣,竟然得寸進尺,跑到我店外面來罵了,我今天要是再不打她,就太沒臉沒皮了?!蓖趵习寮拥卣f著,臉漲得通紅。
大家聽得一陣嘆息,覺得他打人雖然不對,但這個環(huán)衛(wèi)大媽實在也有點咎由自取。
“誰讓你各人亂倒垃圾了?不罵你罵哪個?”環(huán)衛(wèi)大媽大不服氣地說,坐在地上沒起來。
“怎么叫亂倒,我沒倒在地上,我給你倒在垃圾桶里的。你可倒好,讓我自己提到垃圾站去倒。我每年幾百塊垃圾處理費交到哪里去了?這點小事都不做,養(yǎng)你們這些清潔工來做什么?”王老板理正辭嚴地駁斥道。
環(huán)衛(wèi)大媽無言可對,咕嘟著嘴,心里不服。
“她再不對,你也不應該打她啊?!币粋€大爺嘆息著說。
“我也不想打她,只是這女人太賤了,不打她,她不曉得厲害。你不知道,這條街上好多人為倒垃圾的事都被她罵過,不收拾她一下,她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蓖趵习宕罅x凜然地說,好像今天打她是為大家主持正義似的。
環(huán)衛(wèi)大媽滿肚子委屈,心頭窩火無從發(fā)泄,忍不住又罵了句“你媽賣x!”
王老板聞言火冒三丈,不顧大家的攔阻,沖上前去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又像剛才那樣將她像塊抹布似的在地上拖了起來。
大家一邊拉王老板一邊責備環(huán)衛(wèi)大媽:“你也是的,又罵他干什么,這不是自己找打嗎?”
王老板受了羞辱,決意要好好教訓一下她,比剛才拖得更兇了。在拉扯中,環(huán)衛(wèi)大媽的竹掃帚被折斷了,頭上的帽子也掉落在地。她腦后的麻花辮是用一個皮圈草草扎成的,本就扎得不牢,適才已有松動的跡象,這下再一拖扯,就給徹底拖散了,披頭散發(fā)就像個半仙一樣。大家見了,哭笑不得。
環(huán)衛(wèi)大媽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不愿再任由王老板擺布,用腳使勁踢他。
“好啊,你還敢踢我!”王老板咬牙切齒,抓住她的兩條腿,像倒提鴨子一樣在地上拖著就走。環(huán)衛(wèi)大媽厲聲尖叫起來,亂踢亂蹬,拼死反抗,在掙扎中,褲子被扯下了半截,露出了白花花的大腿。
一個年輕姑娘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憤然上前猛推了王老板一把,厲聲大叫:“把她放開!”
王老板有點不知所措,一臉驚愕地望著她。
“我叫你把她放開!”姑娘又大叫了一聲,將環(huán)衛(wèi)大媽的兩腿從他手中猛然打脫。
王老板這才緩過神來,惱怒地沖她說:“我收拾她,管你什么事?”
“你欺負女人,算什么男子漢大丈夫?有種去跟男人打呀。”姑娘氣鼓鼓地說,將自己瘦弱的身軀橫在他和大媽之間,當作一面人體盾牌。
王老板鼓著眼,狠狠地瞪了她好一會兒,到底沒敢下手。
環(huán)衛(wèi)大媽趁機從地上爬起來,把褲子拉起,將披散的頭發(fā)盤到腦后,從兜里掏出手機就開始打電話。
“喂,是110嗎?我在解放路被人打了,你們快過來看看吧?!?/p>
王老板聽了,滿不在乎地說:“你打吧,看人家來不來?這個潑婦,三天兩頭惹是生非,警察都煩你了,你報警人家都不會來了。”
等了半天,警察果然沒來。大家覺得無趣,勸了他們幾句,便一個接一個地散了。
環(huán)衛(wèi)大媽好不失望,從地上撿起折斷的掃帚,一臉失落地走開了。
王老板沖她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轉身進店去了。
我回到辦公室,心緒久久難平,剛才看見的一幕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今天的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我不知道。今天的王老板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判若兩人。以前的他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待人一團和氣。今天卻顯得脾氣暴躁,蠻橫霸道,竟然動手打人?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簡直攔都攔不住。是什么讓他發(fā)生這樣巨大的變化呢?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罵了他?那環(huán)衛(wèi)大媽為什么要罵他呢?難道真像王老板所說,她生來就是個不可理喻的潑婦嗎?我沒跟她打過交道,不好妄下判斷,可從她的面相來看,似乎也不像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既然知道罵人可能挨打,為什么她還要惡語傷人,自討苦吃呢?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才能解決?一個個難解的疑團盤繞在心頭,讓我再也無法安坐,決心弄個明白。
我走出辦公室,打算去找王老板聊聊。
進店時,他已經不在了,店里只有兩個徒弟。
“你們老板呢?”
“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一個瘦瘦的徒弟問。
“哦,沒什么事兒……”我漫不經心地說,輕描淡寫地問:“剛才他們吵架,是怎么引起的呀?”
小伙兒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剛才我們去倒垃圾,那個婆娘嫌我們倒多了,出口罵人。師傅去給我們出頭,就跟她吵起來了。”
“你們沒倒在地上吧?”
“沒有,都倒在垃圾桶里的。那個婆娘脾氣怪得很,動不動就開口罵人,這條街上好多倒垃圾的都被她罵過,沒有哪個不討厭她?!绷硪粋€胖胖的徒弟說。
他倆的話和王老板所說的別無二致。我應付了幾句就出來了。見路旁赫然停著一輛警車,這才恍然悟到王老板突然離去的原因??磥憝h(huán)衛(wèi)大媽剛才那個電話還是起了作用。想去找她聊聊,東瞧西望又沒看見她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見馬路斜對面有一個藥店,就在垃圾桶后頭。我靈機一動,迅速穿過馬路,直奔那兒去。店里有個中年大媽,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望著外面。
“大姐,剛才那個大媽和倒垃圾的是怎么吵起來的呀?”我笑著問。
大媽一聽就來了興致,笑著說“她嫌他垃圾倒得太多了,把垃圾桶都裝滿了,里面好像還有機油什么的,她不好打掃,就出口把他罵了。那個男的也不是好惹的,兩個你一嘴我一句就吵起來了?!?/p>
“那人沒把垃圾倒在地上吧?”
“沒,倒在桶里的?!?/p>
“那個大媽脾氣是不是不大好啊,愛罵人?”
“她腦筋有點毛病,老嫌人家倒多了,為這事跟街上好多人都吵過架呢?!?/p>
至此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別了她,又過街這邊來。正要進辦公室,忽見不遠處街角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身穿橘紅色環(huán)衛(wèi)服,頭戴米黃色帽子。定睛一瞧,可不正是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
我一陣欣喜,想過去跟她聊聊,可剛走了兩步又犯了猶疑:他們都說她這人脾氣不好,況且又剛受了委屈,這時候去找她,會不會反討一頓罵呢?
我心里沒底,躊躇了半晌,最終還是橫下一條心:罵就罵吧,算我自認倒霉。便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朝她走了過去。
走到她身邊時,我壯著膽子,輕輕地喊了聲:“大姐?!?/p>
環(huán)衛(wèi)大媽正低著頭發(fā)呆,聽見喊,回頭看了看我,神色哀戚中帶著點戒備。
我不禁有點可憐她,關切地柔聲問道:“剛才你跟那個倒垃圾的是怎么吵起來的呀?”
“你是……環(huán)衛(wèi)所的?”環(huán)衛(wèi)大媽不太確定地問。
我不敢說實話,怕引起她的警惕,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環(huán)衛(wèi)大媽見我是自己人,又這么關心自己,也就放松警惕,向我敞開了心扉。
“那個眼鏡煩得很,每天都要倒一大堆垃圾,里面有很多黑粉粉,都是打印機的油墨,那個東西倒在桶里,洗都洗不干凈,每次都要收拾大半天?!贝髬屛卣f。
“你怎么不跟他溝通一下,讓他用袋子裝起來再倒,也犯不著罵他呀?!蔽也唤獾卣f。
大媽聽了連連搖頭。
“溝通,他聽嗎?那個人,又兇又惡,一點兒都不講道理?!?/p>
“你可以給上級領導反映嘛,讓他們出面跟他溝通一下?!?/p>
“領導一天那么忙,哪個來管這些哦?上次我跟他反映過,他只說讓我自己想辦法,一定要把桶洗干凈??赏白屗愕眠@么臟,怎么洗得干凈?”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伙子,你跟上面反映反映,也許還有點兒效果,我去反映,沒用的?!贝髬屚艺f,眼中含著期待。
這事我不好答應她,只好轉移了話題:“你們待遇怎么樣嘛?”
“湊合吧,每月一千多塊錢,要買保險,逢年過節(jié)會發(fā)點小禮品?!?/p>
“每周休息幾天呢?”
“哪里還有休息哦,天天都要上班。每天早晨四點半就要起床,要干到晚上十點半才能下班?!?/p>
我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說:“那不得干十七八個小時?”
“是啊,不過我還有個同事,我們兩個一起負責打掃這條街,可以換班?!?/p>
“哦,那還稍微好點兒?!?/p>
“但是領導要求嚴,地上不能有垃圾,看見了就要罰款,一次至少罰三十?!?/p>
“這么狠,要多逮住幾次,那一個月工資不得罰完了?”我驚訝地說。
“有什么辦法呢?只有自己多盯著點兒,看見哪兒有垃圾,就趕緊把它掃了,免得讓當官的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敢打晃眼。上周星期四的中午,不曉得是哪個砍腦殼的把一包垃圾丟在路邊。當時我剛吃過午飯,坐在地上打了會兒盹兒,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被一個當官的路過看見了,火冒三丈,把我大罵了一頓,還罰了五十塊錢。你說這事冤不冤?這條街那么長,我又沒長十只眼睛,哪里照看得過來?明明垃圾桶就在旁邊,他非要丟在地上,我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一天到晚跟在人屁股后頭吧。我最煩那些亂丟垃圾的人了,只圖自己方便,不顧別人死活。哪天讓他們來干千我的活兒他就知道厲害了?!?/p>
“這事你跟上面說過嗎?”
“說有什么用,他們一天坐在辦公室里,只知道提要求,才不管你這么多呢。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他才不會留你。”
“這么苦,你就沒打算換個工作?”
“換什么換,我們這種人,既沒文化,又沒別的本事,除了掃地,還能干什么?以前在農村的時候還能自己種點地,現(xiàn)在拆遷了,在城里又做不了別的,只能干這種臟活累活撒。但話說回來,這活兒雖然苦,可好歹能糊口,而且要買保險,老了還能有點兒盼頭,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已經不錯了,還有什么好指望的呢?”大媽達觀地說,從地上站起身來,心情明顯好多了。
“不跟你聊了,我要去干活兒了,不然一會兒當官的來看見,又有麻煩了?!贝髬屝χf,跟我道了別,便拿著撮箕掃帚去掃街了。
我望著她矮胖的身影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著,心里涌起一股同情,一邊嘆息著一邊回辦公室去了。
當天下午,警察找王老板去派出所談話,告訴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打人都是不對的。本來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可以拘留十天,念在他是初犯,姑且網開一面,從寬處理。王老板嚇得渾身冷汗,連連保證說以后再也不打人了。被批評教育了一番,灰頭土臉地回來。唉聲嘆氣地向我訴苦,說今天遇上這個臭婆娘,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早知道這樣,就該離她遠點兒,惹不起,還躲得起呢。我安慰了他一番,勸他以后不要沖動。
第二天我把這事告訴了主編。他聽后十分同情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的遭遇,覺得應該為她做點什么。正好他和一個日報的記者是好朋友,遂跟他聯(lián)系,希望通過媒體的報道引起社會的關注,從而改善環(huán)衛(wèi)工人們的境遇。那記者也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姑媽以前也做過環(huán)衛(wèi)工),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征得領導的同意后,就前來調查采訪。兩天后,一篇題為《誰是這座城市最可愛的人》的通訊文章就在《昌州日報》第二版頭條位置發(fā)出來了。
在記者發(fā)來的報紙鏈接里,那篇文章占據(jù)了將近一半的版面。它講述了環(huán)衛(wèi)工人工作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他們拿著全市最低的工資,卻干著這座城市最臟最累的活兒(還時常不被人理解),為了城市的干凈衛(wèi)生,她們起早摸黑,風雨無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沒有休息,付出了太多太多,呼吁大家要尊重他們,善待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為了增強效果,還配上了一幅特寫照片,兩個樸實的環(huán)衛(wèi)大媽拿著掃帚,并排站著,一臉憨厚地面對鏡頭,笑得非常燦爛(其中之一就是那天被打的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這是一篇非常溫暖而感人的文章。朋友圈和微信群很多人都在轉發(fā),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我由衷地為環(huán)衛(wèi)大媽感到高興,相信這篇報道出來,引起社會各界的重視,她們的境遇一定會得到不少改善,也不枉費了我們的一番苦心。
中午下班后,我鎖好辦公室的門,準備去吃飯。剛走了兩步就迎頭碰見了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
她看見我,就像看見了許久不見的親人一樣,親熱而興奮地對我說:“小伙子,你看,我都上報紙了!”邊說邊將手中的報紙遞給我,上面正刊登著那篇感人的文章。我禮節(jié)性地接過來看了看,對她表示衷心的祝賀。
正在店里吃飯的王老板看見了,滿臉不屑,“看把你嘚瑟得,給點顏料,你就要開染坊了?!?/p>
環(huán)衛(wèi)大媽扭頭瞪了他一眼,又笑著對我說:“小伙子,是不是你去跟報社的人說的呀,我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接受采訪呢,你不知道,當時可把我緊張死了。”
我沒有承認,畢竟王老板就在旁邊,如果讓他知道是我把他的丑事拿出去亂說,以后準得恨死我。而且我也不想因為這點舉手之勞而接受環(huán)衛(wèi)大媽的感激,我覺得比起她來,我所做的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這張報紙是你買的?”我好奇地問。
“沒花錢,是那邊那個報刊亭老板送給我的。”環(huán)衛(wèi)大媽得意地說,手往東邊一指,“我要把這張報紙拿回家去,好好珍藏起來?!闭f著小心地把報紙卷起來,揣進懷里。
“你可以用相框裝起來,掛到墻上當軍功章。”王老板嘲諷地說。
“我愛怎樣就怎樣,你管得著?”環(huán)衛(wèi)大媽惱怒地反擊道。
我勸了兩句,就各自散了。
次日早晨,我從公交車上下來,在往辦公室走的路上碰見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我笑著正要和她打招呼,看見她一副心事重重,愁眉苦臉的樣子,心懷好奇,問她這是怎么了。
她把我拉到一邊,眼瞅兩邊沒人,這才小聲地說:“昨天我被領導批評了,說我不該不經過單位允許,就擅自接受媒體采訪,給單位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給我記了一個過,說下次要是再這樣,就直接開除。唉,我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上了一回報紙,本以為是件光榮的事呢,誰想卻討來這種結果。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接受那該死的采訪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我震驚不己。心里頓時涌起一股內疚。由于要忙著去上班,也不便多說,安慰了她一會兒,便腳步匆匆地走了。
到辦公室后,我把這事告訴了主編。主編聽了大感意外,嘆息連連,“這么說,咱們倒是好心辦壞事了。看來有些事情是不以咱的意愿為轉移呀?!蔽乙采钣型?,發(fā)現(xiàn)這個社會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雖然改變不了社會,但改變自己總是可以的。從此我便改掉了亂扔垃圾的壞習慣。每次要丟垃圾,都會用塑料袋裝好捆實再扔進垃圾桶。有時看見地上有果皮紙屑,也會主動將其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這樣做不光是為環(huán)衛(wèi)大媽減輕負擔,也是自我修養(yǎng),自我完善的一種方式,我不想再把自己的道德丟在地上了。全中國有千千萬萬的環(huán)衛(wèi)大媽,如果我們每個人在丟垃圾的時候都能設身處地地為她們想一想,那這個世界一定會更加干凈,更加美好。
年后上班第一天,我又看見了那個環(huán)衛(wèi)大媽。她滿面紅光,哼著小調,邊走邊清掃著地上的落葉,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一看見我,她就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小伙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漲工資了,每人每月加了兩百塊錢,看來上次那個采訪還是有作用啊?!?/p>
我聽了一陣驚喜,衷心地為她感到高興,鼓勵她要好好干,前途一片光明。
“那當然,我要一直干到退休呢?!杯h(huán)衛(wèi)大媽驕傲而滿足地說,拿著掃帚掃得更起勁了。
作者簡介:姜迪偉,1986年生,雜志編輯。作品散見《金山》《重慶文學》《羊城晚報》《西安晚報》《勞動時報》《重慶日報》《作家視野》《文學月報》《小興安嶺》《渝州》《城頭山文學》《南充文學》《黔中文化》《海棠》《合川文藝》《長河文藝》等;2016年,長篇小說《寄生》由重慶出版社公開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