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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馬甲的羊

2020-10-27 09:29李興泉
海風 2020年1期
關鍵詞:販子馬甲羊圈

云是天上的羊,

羊是地上的云。

三娃蹲在羊圈里,他破了的藍水靴,一蹲一起一動都會唧唧地響。吸煙,瞇著眼,他有點醉態(tài)地望著1000只胖胖的羊。羊很白,仿佛是三娃從天上扯下的一朵又一朵云被他那大手按在了這大棚羊圈里的。一會兒,三娃又覺得自己飄在天上,踩在云上。1000只新疆大尾巴羊,育了快一年了,1000只羊個個像吹了氣,胖成云。望著云似的羊,三娃有了一種能呼風喚雨的感覺。

“方頭吃飽了嗎?玻璃眼料好吃嗎?呵呵,呵呵?!比薷芍睿瑫r時把自己樂得合不上嘴。三娃這一年,早起晚睡,恨不能睡在這羊圈里,一聲聲咩咩的羊叫,組合起來,就是一場氣勢恢弘的音樂會,時時令三娃陶醉。

“娃他爸吃飯了!”妻子的聲音悠長,令人陶醉。三娃是醉醉地走回屋里的。回屋了三娃子也沒有換衣服,默默地笑著,不說話,水靴伴著音樂似地照樣唧唧著。他渾身的羊臭氣在一瞬間就將屋里充滿了。在這個早上,三娃子聽到了一個人使勁吸鼻子的聲音,循聲望去,三娃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黑洞洞的屋里是多了一個人。

緊接著,三娃子又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了酒,更放了一盤豬頭肉,那豬頭是鹵的,閃亮閃亮的,像在他這昏暗的屋里點燃的一堆碳火。三娃子看了這些后,終是看到了沙發(fā)上坐著的人。這個人也正盯著他看。其實,這個人三娃是認識的。他是鄰村的一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他來干什么來了呢?并且還拿了酒和肉呢?正尋思著,那人說話了。

“三娃會養(yǎng)得很,羊都喂成皮球,能滾了!這下可發(fā)大發(fā)了!哈哈哈……發(fā)大發(fā)了!”來人笑著,一縷煙從歪七斜八的黑牙中間冒出,裊裊的。

“會養(yǎng)個毬毛哩。一年了,還出不了圈。能發(fā)個屁胡子。”三娃隨和著說,但心里還是暖呼呼的。

“發(fā)了,真發(fā)了。我這會就叫你口袋里裝滿票娃子,賣不賣?”來人又吸了一口煙,將兩個腮子鼓得飽飽的,并且伸長了黑脖子,仿佛一只脖子卡著的老鵝。那眼神三娃能感覺出來,他要一口把他和他的羊全吸進肚子里去的狠。

三娃眼盯著桌上鹵肉,舉起大手,一直晃著,晃了好久。

“不賣。聽說市場價不行了?!?/p>

這些日子,三娃恨不能把錢都省下來換成料,讓料再吃到羊嘴變成羊肉,為此,他們一家人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有買一斤肉過過嘴癮了。饞得三娃不時地可以聽到自己的腸胃那轟鳴的聲音。一聽到這聲音,三娃就拍拍肚子解釋說:急啥呀,你不看有1000只胖得走到走不動的羊等著嗎?三娃很滿足,那1000羊說說也能止餓止饞的。

“市場是市場,我是我,我給你個價,你聽聽。”來人不緊不慢地隨著煙霧吐出這一截子話來。

“啥子個價?你說說?!比逈]有禮讓豬販子,先雙指夾了一大塊肉丟到口水已經(jīng)無法堵截的嘴里,啪啪地嚼起來。

“一只二千五,你看行不?”來人又吸了一口煙,緊接著吐出棉絮一樣的一股煙來,那煙恰好遮住了來人的大半個臉。三娃想從來人臉上探個虛實,可那煙就是不停地從那黑洞似的嘴里出來,叫那張臉模糊得更加厲害,也令三娃無法從來人臉上辨明這個價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大。

“二千五?!”三娃停止了咀嚼,心里咚咚地跳,他甚至有拿手掌按住心口的舉動。這個數(shù)字叫他一下感覺到“呼”地一聲長高了,戳穿了屋頂,到云里了,頂天立地了。前些日子,幾個販子來,才一只給了一千五呢。三娃肉也不往下吃了,又一聲不響地踏著那雙唧唧不斷的雨靴來到了羊圈門口。他竟然不敢進門,看了羊圈門好幾次,覺得那門好小好小。又看自己,覺得自己大得無法形容。最后,三娃笑了笑,還是彎了身子。三娃從來都是稍稍低一下頭就可鉆進那鋼門的,今天卻不同平常地彎了好幾次腰,最后,三娃覺得自己的頭彎得都低過了屁股,才好不容易彎進那鐵的羊圈門。進去了,三娃的感覺是腰好疼,羊也看不到多少了。于是三娃又把身子慢慢的彎直。這個過程是極其緩慢的,也是極其幸福的,這種幸福三娃從來沒嘗過,從這一刻起他三娃可就是手握百萬的百萬富翁了啊。三娃家祖祖輩輩,有誰錢兒存過過萬,他三娃這會可是有百萬啊,百萬富翁是三娃?。∪抟驗榕律碜又钡锰?,真會把羊棚頂個巨大的窟窿就倒霉了,那羊可就受凍了。三娃直了身慢慢發(fā)覺自己還是原先的自己,并沒有頂天立地,于是就自嘲地笑了。這個百萬富翁幾乎是一只一只瞇著眼把1000只羊都量看了一遍,把每只羊都又逐個掂量了幾下子。然后就全部估算出來了。如果是以這個價格一次出手,他這些羊可真就賺大了。每只除羊羔成本400,外加一年吃的草料,藥費,其余可都是他的人工費了。大致一估每只少少賺1000呢!這個數(shù)字讓他吃驚不小,一時竟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前一段有人說,他這樣膘份的羊,最多每只1500,可不成想幾天就這么厲害地漲了。這浪可是狂猛得高過屋頂頂了。三娃在圈里幾乎蹲了一個多小時,才將那顆跳得無法收拾的心放回肚子里去。趕他再一次回到屋里來,那盤肉已經(jīng)被那個老家伙吃得所剩無幾。酒喝得臉都發(fā)紫了的豬販子此時一言不發(fā),一個勁地望著天笑。

“賣嗎?”煙霧中來人又問。豬販子似乎有意不讓他看到臉,又低了頭捻了煙,架到嘴上,噴,噴得煙霧騰騰。叫三娃如騰了云駕了霧。

“等,等等,我想再等等?!比拮炖锏娜獠恢侥睦锶?,竟然有點結(jié)巴了,說話也接不上氣,舌頭有點發(fā)僵,支吾。

“小伙子,不能再等了。我給的價就是這世上頂好的價了。不信,你提上斤棉花到處紡紡,哈哈……”豬販子又笑了。三娃透過煙霧,感覺到房屋的頂棚在歡快地跳。三娃覺得飄,如果不按住一點,自己真會飄到天上,下不來。買賣這東西,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可他三娃今天的嘴好像不是自己的,張不了呢!三娃要等豬販子走了,好好算一算。三娃和許多人一樣野心不小,一口吃個大胖子的賊心誰沒有啊?三娃才不愿來個人,沒有經(jīng)過一番心苦的討價還價,就把自己的寶貝疙瘩全拱手送人呢。

不用急,放出口風,販子接茬兒來。一個一個排著來,他三娃要像檢閱軍隊一樣來和他們談價還價。撿瓜撿個最大的誰都知道。三娃又唧唧了一陣,才下了決心。聽人說,有販子把羊一手攬下,一車裝了,不圖多,一車掙個千二八百就行。他這1000只羊,是能夠裝二三大車的。為啥千二八百的自己不掙,拱手送人呢?這么高,肯定是個裝車價。又聽說,好的羊肉現(xiàn)在每公斤都在60元上下呢,若把羊變成肉賣,不更好嗎?說不上還會落1000張皮子呢!三娃越想就越覺得二干五都太低太低了,真是虧大了。

接二連三,一個又一個販子真來了。一個竟然破天荒了,每只給出了二干八。但三娃還得等一等,這些販子人人想他這群羊,這說明他這羊是好羊,是有賺頭的。就讓他們急,就讓他們像拍賣行拍賣珠寶一樣,爭一爭,爭成一團糟,或許還能高哩。三娃一天比一天勤快,一天比一天高興。他幾乎是每天天不亮就鉆到羊圈里去了。給羊喂料,給羊洗澡。羊這東西,衛(wèi)生不好也不行,要白,像漂亮的女人一白三分美。惹人愛,人才能抬價哩。三娃是天天給羊洗熱水澡的。三娃的羊又胖又白,像云朵,更像一個個屁股大大的,臉兒白白的姑娘呢。

在圈里,三娃忙著欣賞著羊,就似一個女人在珠寶店欣賞珠玉一樣,每一件都是可愛的,價值連城的。三娃站在羊圈里,滿眼喜氣流轉(zhuǎn),嘴里哼著歌,看一看,掂一掂,比摟著女人還醉人。他的每只羊都是那么可愛無比,如金似玉。

三娃儼然成了百萬富翁。這種百萬富翁的日子一直將三娃的醉延續(xù)到了臘月。三娃如一只汽球也一直飄飄乎乎的到了臘月。有時夢中,三娃就夢見自己坐在一只汽球樣的飛船上,在天空中飛,還摘到了一顆又一顆星呢。三娃唯一不明白的是夢中他就是飛不到頭,也停不下來,滿天飄。

有錢沒錢,等到小年。小年可是鄉(xiāng)下最講究的,每年這天不僅要給先人燒紙一一送過年禮。過了小年一切買賣的熱勁兒就悄悄地像冬天的河水慢慢凝滯下來了。可今年三娃卻不同,屋子里一天到晚總有販子來和他談事兒。不就是自己那些羊比姑娘還金貴的結(jié)果嗎?

一天,同時來了一老一少兩個販子。

販子見販子除了眼睛斗,心思更斗得厲害。販子掙錢憑的是心思,是空手套白狼。三娃高興看他們吹胡子瞪眼地斗。只要斗了起來,有一方如果一激,另一方再顯個英雄樣,價錢保準刷一下就漲起來好多好多的。

老胖販子說二千九一車裝,而瘦小販子一舉手就是二千九百伍,一把抓。于是兩個人就不依不饒地斗起嘴來??闪钊逈]有想到的是兩個販子誰也再沒有往上再抬一點兒價,靠到三干上。只要到三千,他三娃這1000只羊就是1000個真的美人,三娃肯定也要一錘定音,賣!一胖一瘦兩個人坐在一起,胸膛都挺得很高,唇槍舌戰(zhàn),臉上殺氣騰騰,就是誰也舍不得掏票子。兩人不時將手伸到對方寬寬的袖筒里捏來捏去,最后,竟然忽地一下跳了開來,如兩只斗雞似地吼著跳到了院子當中。三娃估計,兩個販子肯定捏出了一個大數(shù)字。

三娃才不急呢,笑著跟到院子當中。三娃這一下像身體真吹上了汽,飄飄欲仙了。因為,倆販子斗的結(jié)果最終是他受益。啥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xiàn)在就是,他就是漁翁。

“你,你有本事,裝,裝?。 迸重溩娱_始激了,眼睛睜得全白了,有二個大。

“你有本事,你裝!”小瘦子反激,臉氣得都要紫了。

最后兩人揪著領把子竟然準備摔一跤,誰勝羊就是誰的。三娃跟著他們前來后去,心像蝶兒一樣撲楞楞地動,他唧唧不斷的靴子也更是得意地要唱了。三娃在兩個販子中間跳來扭去,竟有一種過年扭秧歌的感覺被他扭出來。三娃扭的結(jié)果是兩個販子停止了摔跤,三娃還在手舞足蹈。最后兩個販子不臉紅脖子粗地發(fā)誓了,竟笑著看三娃跳了。

“你買,你買了,我看你汽車有幾個輪子。”三娃的舞蹈叫他們顯得和氣,但話中仍是鋒芒多多,這三娃能聽得出。

“我不相信,你能開個飛機拉走。”胖販子不依不饒。

這態(tài)勢完全說明兩個販子都是定了心要買三娃羊的了,不然為何這么斗呢?這可把三娃高興得要跳個不停了。

兩個販子好好地罵了一架,最后結(jié)果卻令三娃掃興,他們竟然是誰也沒有買,拍拍屁股走了。這使三娃很是有點不爽。

“豬八千,牛過萬,羊兒只只五六千,老母豬吃上雪白的面,蘋果梨兒墊了圈,墊了圈!……”有這1000只寶貝疙瘩在,怕啥?三娃竟然填起了歌詞。哼著,他藍色的水靴子也跟著唧唧得更響,也像是唱著。他的兩條腿像火車的連桿,甚覺堅實。他一笑,將一袋料像甩一個裝錢的繡袋一樣輕松地甩上肩頭向圈里挺進。心說,罵吧打吧。今天你兩個不要,明天就會有一百個人搶著要爺?shù)难颉`忄忄?,唧唧唧,“藍藍的天上白云飄飄,白云下面馬兒跑跑喲……”三娃幾乎要喊了。誤了喂羊,羊要掉膘的。三娃像一只汽球飄到了高空中,他三娃現(xiàn)在可是有了百萬的人啊,是完全可以俯視一切的。其實,這天三娃已經(jīng)因過分高興多背進羊圈七八袋料了。

讓三娃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兩個販子這一走,轉(zhuǎn)眼就是一個月,年過了,連正月十五也過了,卻仍然沒有一個販子來登堂,讓他三娃審過一次,倒真像是三娃的羊臭了。

三娃在這個春天,宛若做了一個大大的夢,等到這個夢醒來。已經(jīng)是九九加一九,黃牛遍地走的春天了。這個時節(jié),連老人也脫去了厚厚的棉襖。三娃還有點美夢未醒的感覺。他幾乎是在拼命地喂著他的羊的。正是因為三娃拼命地喂,計劃用半年的料,不到三個多月的時間就全填進了那些咩咩叫的嘴里。他要找銀行借錢買料了,銀行的人才告訴他羊早跌價了。并且先前的貸款不還,不但再不能貸款,還罰息的。他可是借下了30萬呢!

羊無料可吃,三娃再看羊就有點不相同的內(nèi)容了。三娃急急地去找一個個販子,可販子們卻都不愿來。說黃花菜早涼了。外面收羊的車不來了,羊根本值不了那個價了。

“賣嗎?”一天,一個販子找上門來。

“賣!”三娃肯定地說。這時三娃的眼睛盯著販子,是血紅的,三娃像盼到了救星一樣,恨不能給販子磕三個頭,把他的羊快快買了去才好。

“一只羊800元!”三娃一聽到這個價就跳了起來,“滾,滾吧,再等上一年,你來趕,一趕一群,不要錢?!比藓喼币獨獾梅味颊恕?/p>

“好的,再過一年我來趕,真要趕了,白撿了,你就別再罵我?”販子壞壞地笑著,轉(zhuǎn)身走了。販子戴著一頂白帽,白帽像一朵云,真正的一朵云,飄走了。

這個價實在差得驚人。去年,他買這些羊時,每只羊羔就花了400元呢。三娃是農(nóng)民,東西越貴越不賣,越賤越想著往掉賣。在這當中,三娃找了一批又一批販子,一個又一個販子一聽是他的羊,嘴就咧到了耳根邊,最后弄得三娃幾乎是誰要給個東西,那東西多少能值個錢都有賣的心了。

三娃又望羊,那些羊也望三娃。羊望著三娃,咩咩聲仿佛是對不給它們吃料的三娃的聲討。三娃從那一雙雙眼中看出了一個個羊餓肚子的委屈。三娃由于心急,又加感冒,竟趕出了滿嘴泡,嗓子疼得話也說不出了。這時的羊在三娃的眼里真是天上的云了,說不上多會會統(tǒng)統(tǒng)飄走的。想想,養(yǎng)羊不喂料,是多么可怕啊。1000張嘴呢?嗷嗷地叫著,三娃分明感到他的羊膘正在塌下來。膘從三娃的心中飄走,從錢兜兒里飄走,三娃按也無法按住。

一熬又是一月,這一月三娃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這一月1000只羊像一池青蛙早上叫,中午叫,傍晚叫,整天整夜叫個不停。三娃的羊真的不再是以前潔白的云朵了。他的身上再也沒有那種頂天立地的感覺了。倒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根縫衣針了。

那些以前天天來找他的販子似乎霜殺了一樣,一個也找不見了。想到要賠那么多,這讓三娃心驚肉跳。

“媽的,不賣。對,不賣!”三娃蹲下身來,抓住一只羊,把那只羊的雙眼對準自己的雙眼,頭抵在一起,羊咩咩地叫,叫得很不友好,像不給糖吃的孩子,越叫叫得三娃心里也軟了,罵自己了。

“為啥要賣,不賣,不賣?!比抻忠恢恢坏淖プ⊙蝾^,抵著笑著,說著,好像給羊們打保證。

一天天羊瘦了,三娃也不天天給羊洗澡了,白更是辦不到,一只只灰不溜秋的,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發(fā)霉的味道。三娃一只只的摸,羊的背不再平了,咯人了,三娃就更慌了。三娃有一種坐下不想站,站起不敢坐的癥狀,呆了。春耕近了,信用社的人添堵,越是沒錢就越跑得勤了,幾乎天天來三娃家要,要三娃還息,不還否則加息,還要在信譽度方面減分。真逼得三娃要跳井了。

沒錢,1000只羊,沒有吃的,難道只能喝西北風等著去死嗎?

“姐夫,這羊你給些錢,你養(yǎng)去吧。銀行這些家伙一天吵吵的不成。氣死人了?!比尴肓藗€萬全之計,三娃想把羊給姐夫,他想到姐夫是不會要羊的。這樣一來就會逼姐夫給他借些錢,這樣他的息也就不會欠了。

“行啊。一只700,我全拉了?!比抟稽c也沒有料到,姐夫竟不借錢,竟要他的羊,而且全要。羊可是他的命根子,況且這價,他可是要賠的。

“屁,你搶??!”三娃眼珠子一下紅了,“販子都一只給了2900了。”這個價叫三娃不能叫人接受。實在,一個價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姐夫,你還叫姐夫,你還是我姐夫嗎?你太心黑了。呸!”三娃沒好氣,就沖姐夫吐了美美的一口。

“那你就給販子吧,快些給,不然,你會吃大虧的?!苯惴蛞矚?,跺著腳朝著小舅子的背喊著,“你也太心狠了,你這不是來給我賣的,你這是來宰我的,知道嗎?”

錢,三娃是沒有借到,卻裝了一肚子氣回來。氣休休地剛到家,一個羊販子就又跟著來了。販子不說話,進了門,就坐進沙發(fā)里,笑對著三娃。

“怎么樣,你姐夫800都不要吧?”

三娃眉頭一皺,瞪著販子。三娃懷疑剛出門姐夫就跟販子打了電話。姐夫和販子是一伙的?你當你小舅子是個傻瓜?三娃真氣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

“你怎么知道的?”販子來了個將錯就錯,這使三娃更覺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了。

“行情擺在那,我掏的那個價,他是肯定不掏的?!必溩游匦χN起二郎腿,將煙吸得火紅,一口口煙將整個屋子都要淹滅了。三娃不說話,思忖著。他似乎依舊是蹲在圈里望著他那烏云一樣的羊?,F(xiàn)在他三娃的羊再不是可愛的白云了,白姑娘了,而是一群狼了,時時在啃他的肉,要吃了他。這趟姐夫家去的,讓三娃更是站也站不起了,坐也不成了。他感覺到自己連只羊也不如了。他又到圈里去,哪里充滿了饑餓,一只只羊像一個個非洲難民,一張張嘴里的牙似乎都似刀如劍地對著他。竟嚇得三娃倒退了幾步。羊似乎知道了:吃不上了。全圍過來,咩咩咩地叫個不停。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不再水晶樣的顯得慈善,叫人舒服異常。全是鉤子刀子,成為劍叢刀陣。三娃的心一下子又七上八下,像吃了幾包老鼠藥一樣難受。

“賣,還是不賣呢?”在一片咩咩聲中,仿佛每一聲都可以翻譯成賣!立即三娃又嗵嗵嗵地回屋里。

“賣,不給料吃,有人給料吃!”一只羊羊仿佛變成了人,在跟著三娃的屁股怒吼。

“我不賣。多少也不賣?!闭f著三娃賭氣似地扛了面粉去。他把面粉用一個匣子像撒調(diào)料一樣在長長的羊槽里撒了一遍,雪白的面粉在金黃的草上落下,像下了一場薄薄的雪,這幾乎是一個自欺的行為,這等于給羊們畫了一個個餅一樣。1000羊幾乎是只低頭看了一眼,就又全部抬起了頭,憤怒異常地咩咩起來了,聲音比以前更大了幾倍,幾乎要掀翻他這小小的羊圈,以及他的家了。三娃異常心疼地一只只地摸著羊。三娃想用摸來安撫它們,可羊在他的手伸向一只羊的時候,其他的全都努力著,拼命地擠向他的身邊來,還有一些從另一個欄里跳過矮墻叫聲更大地涌來,像一群揭竿而起的起義者。

難道自己二年的投資今年要打水漂了嗎?

在群羊沖向三娃時,三娃負罪似地逃出去,沖到堆飼料的地方,他習慣地把身子矮下去,伸出手要拽一袋到肩上來,卻是拽了幾次也沒有拽到,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碼飼料的地方早已經(jīng)沒有一袋飼料讓他背了。羊的叫聲此時更是凄涼的有點絕望。他的淚也禁不住就流了下來。

實在不好,今年實在不好。種了五十畝甜葉菊,可誰曾想到,那家伙一下子不值錢了,收也沒有人收。有些農(nóng)戶太壞,用噴粉機上面噴水泥,所以,噴了水泥的和不噴水泥的都沒人要了,完了。

“驢,都是驢!”三娃淚水縱橫,真想像打驢那樣把那些個噴水泥的人抽幾鞭子,抽他個皮開肉綻。前些年,梨值錢,三娃種梨樹,梨長成了,卻不值錢了,說是很多人把洋芋和石頭充梨裝了箱,販子運了,賠得販子跳河,一下子行情弄壞了,水靈靈的梨大堆,沒人要了,真墊了圈。于是,三娃不得不砍了三十畝梨樹。

“豬八千,牛過萬,羊兒只只五六千,老母豬吃上雪白的面,蘋果梨兒墊了圈,墊了圈?。 比拚f著,像嘆著人生的最后一口氣。

三娃的羊,此時是一片烏云了,飄滿了三娃家的后院子。三娃的世界將要大雨傾盆。三娃望著一只只肥大的羊兒,羊兒一雙雙眼睛怨憤地仇視著自己的主人,渾身都鼓滿著悲怨,像是一個個怨婦,又像一只只鼓脹的汽球,要飄了,要炸了。

又挨了半月,這半月讓三娃度日如年,三娃明顯地刀削般地瘦了,黑了。三娃最終把那根長鞭子給了一個販子,讓他們?nèi)ペs。自己閉了眼,倒背了身子面壁似地蹲下去。

“胖頭,玉石眼,葡萄灰,麻子石,玲玲,花花……”他一只只地默念著羊的名字,這些名字似乎一盆盆的沸騰的鋼水,一一地從他心上澆下去,讓他的身體一點點變硬,心一點點地要被熔化掉了。

三娃其實根本沒有想到,他已經(jīng)被販子們穿了馬甲,裝進了套中。這其中原因,也是三娃要價太高了。賣主的三娃開口一要價,販子就知道他懂行還是不懂行。懂行的人,要價不高不低,完全能叫販子們有掙頭??扇迏s一口來了個二千八九,于是販子們便召開了會議:決定給三娃個馬甲穿。

說起會議,大家只知道單位工作人員開會。其實,羊販子經(jīng)常開他們的所謂經(jīng)濟工作會。這些會主題鮮明,有策略,有實施步驟,一個又一個販子積極合作,完全可以將任何一個阻礙他們掙大錢的人推到深淵里去,來個粉身碎骨。他們針對三娃開會已經(jīng)不是一次。他們把各自的經(jīng)濟區(qū)分片包干,責任到人。一個片的販子在另一個片只能以低價買進,不能以高價買進.否則的話,販子群起而攻,叫你永遠無法做成一樁買賣。三娃的羊,那個送豬頭肉給高價的人,就是他們花錢運作的結(jié)果。他們一直想把那1000只羊趕走,可三娃一直不同意,并且要價太狠。他們想好了,把那些羊以種羊的價拉上送到各處的養(yǎng)羊人手里,一只不說三千了,真能弄上二千五六的。于是,他們就請了豬販子提了酒和肉來假買一一給三娃穿了第一個馬甲。如果三娃那天真開了口要賣,實質(zhì)也是不行的。豬販子一定會以錢暫時不夠等任何一個借口停止這樁買賣,讓三娃賣不出,讓三娃拼命地去喂,而達到最大的消耗,最小的收獲,一敗涂地,后悔一輩子。

這種給人以高價,讓貨不能出手的辦法,販子們叫穿馬甲,穿了馬甲的貨物,行內(nèi)的人一般不敢碰。于是只有放下等待爛掉。

三娃的羊,盡管來了許多販子要買,實質(zhì)那都是在制作一個又一個馬甲,再假唱一出又一出戲,便將三娃推進了迷魂陣,永遠都不知道羊究竟能值多少錢。三娃呢一層又一層馬甲穿得,就被他們穿成了百萬富翁,豈不知自己身上的馬甲厚如鎧甲了,又有誰能鑿得穿呢?更何況一個個販子爭著要買的戲,又是演得如此逼真,一出又一出緊跟不斷,專門唱做給三娃看,三娃不得不滿懷信心拼命地去喂,奔著自己的錢途奮斗??扇弈哪芟氲竭@無法形容其厚的馬甲,叫他糊里糊涂地將羊價的黃金期浪費掉了。如今料也喂完了,錢又貸不出。一步步讓三娃彈盡糧絕,三娃的羊不爛也得爛了。三娃,自認為聰明絕頂?shù)娜?,就這樣一步步鉆進了這個圈套。

販子們這時聯(lián)合出手了,一只800元。

三娃抬起頭,那碼得高過房頂?shù)挠衩讞U子像是一下戳進了他的胸中,那些玉米桿,就是他準備給另外育肥1000只羊吃一年的啊??涩F(xiàn)在,這1000只都賣不掉了。

三娃面對著墻嚶嚶地哭。這時那只叫方頭的羊卻一扭身偎了過來,將頭砸在三娃的懷里。這一砸,三娃嗓眼里就猛地一堵,失聲尖哭起來。他幾乎像一個耍無賴的娃那樣,干脆坐到地下,伸長腿拍著地,哭起來。他的雙手,將那一粒粒黑色的糞珠砸碎了,進起來,將他的頭臉上濺得花了,身上也滿是羊糞渣子。

“老板,老板!我不賣了,不賣了?!?/p>

老板知道這是三娃的氣話,錢都付清了,怎么會不賣呢?聽到主人喊聲的羊,一起咩咩地叫起來,一下子就把三娃屁股叫沉了,心叫碎了。三娃一把摟住了叫方頭羊的頸項,牢牢地攔在前面。

“人,還是驢?男人說話如拔牙,女人說話就躺下?!必溩拥哪樋嚨煤芫o,用那鞭狠狠地抽方頭,方頭一動不動地賴在三娃的懷里。販子過去,雙手提起了方頭,一下把它扔出老遠,又用鞭子拼命打。最后把三娃一肩送到了墻邊。

“天啊,我的羊!”

三娃撲上去,摟住了被重重地摔在那的方頭。方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多了,她眨巴著眼,眼里全是淚水。三娃望著方頭那透明的水晶石眼,心里刀割一般濕漉漉的。

三娃一把一把抹淚,卻怎么也抹不掉羊蹄在路上留下的刷刷聲。那聲音里仿佛流淌著一河的淚和血。

一瞬間,三娃的腦袋糊了,嘆一聲,眼淚就流了下來。想這一年,又是給每只羊洗澡,又是清圈,又是時時為一只羊能不能吃好配料,可以說自己餓著肚子都叫羊兒們要吃飽的??涩F(xiàn)在自己又不得不把它們都以白菜價賣了。這就是三娃穿了馬甲的好處。

三娃百萬富翁的夢終像汽球被自己撕破了,泄了,炸了,掉到了地上來。

販子趕著1000只新疆羊走了。似一團烏云,從三娃的大棚圈里流出去,就飄到了街上去。云叫著,叫得三娃心里亂挖挖的,像空心里吃了幾個辣蘿卜。三娃坐在地上起不來了,他的唧唧叫的破靴子也不再叫一聲了。羊叫著走遠了,三娃看不見了。三娃卻忽然身上來了勁,爬起身就奔回圈里去。在圈里三娃抹了兩把淚,呆了好大一會兒,又猛地反悔了。三娃立即推出了摩托車,幾腳踏著了,把油門擰得大大的,摩托就瘋了似地吼。三娃騎著摩托追羊去。

他后悔了,他要退了錢,追回羊!

令三娃沒有想到的是,半路上他岳父攔住了販子。羊咩咩地叫著,像是喊著冤的鬼魂,岳父怒睜著眼,拼命地叫喊著,大罵:“強盜,你們這伙強盜?!?/p>

老人家這天,自己掏了二萬元的反悔費,要把這1000只羊重新趕回女婿的羊圈去。他說就是不相信,肉能變成爛菜一樣壞掉。

羊在三娃岳父的鞭子下,向哪方走都不對,奔騰著,擁擠著。咩咩地叫著,塞滿整個鄉(xiāng)間小路。

看著云片一樣的羊,三娃又一次淚奔了。這里有它的方頭,玻璃眼,還有……見了主人,羊們似乎眼也濕了,叫個不停,仿佛要將天吵得塌下來了。

作者簡介:李興泉,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在《讀者》《鴨綠江》《延河》《參花》《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飛天》《天津文學》《北方作家》《延河》《西部作家》《黃河文學》《遼河》《重慶文學》《唐山文學》等期刊上發(fā)表作品2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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