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她說:“將軍,謝謝您?!?/p>
將軍躺在病床上,微笑著輕輕搖頭。百余歲的將軍,已不再是當年金戈鐵馬的將軍了,已不再是老家六安人傳奇里的將軍了。
十五歲參加紅軍,十七歲擔(dān)任連長的將軍,已到了垂暮之年,靜靜地躺在病房中,面色和緩,如大別山傍晚山尖的晚霞一樣,安詳,寧靜。
她告訴將軍,她是帶著六安市委市政府和六安人民的囑托,特意來看望將軍的,這么多年來,將軍為故鄉(xiāng)的養(yǎng)老院捐款,為學(xué)校捐款,為扶貧工作捐款,大家都記在心里呢。
將軍聽到六安,昏花的眼睛亮了,輕聲道:“我也是六安子弟。”
她忙點著頭道:“是的,您老是六安的驕傲?!?/p>
老人搖著頭,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意思說著,他說,六安多好啊,六安的山多綠啊,水多清啊,六安的映山紅一開,滿山就如霞一般。將軍的眼睛望著遠處,仿佛透過窗玻璃看到了家鄉(xiāng),看到了大別山,看到了映山紅,也看到了當年漫卷的紅旗和沖鋒的號聲。他說,六安養(yǎng)育了自己,自己捐點款,那是兒子孝順娘啊,那不是應(yīng)該的嗎?世間哪有兒子孝順娘,反而要讓娘回頭感謝的啊?
她聽了,眼圈有些發(fā)紅道:“所以,您老謝絕了所有的感謝。”
老人點點頭。
病房中一時靜悄悄的,沒有了一點聲音。
她問將軍:“將軍,您認識一個叫吳先的人嗎?”
是的,她來看望將軍,同時還想向?qū)④姶蚵犚幌铝硪粋€人,一個名叫吳先的人。因為,每次捐款,吳先總是和將軍一起,好像比賽一樣,捐的數(shù)字相同,捐款時間前后一致,捐款總數(shù)也相同。市委一直在尋找這個好心人,卻一直查不出來。
市委領(lǐng)導(dǎo)告訴她,將軍可能認識這個人。
市委領(lǐng)導(dǎo)說,得了對方的捐助,雖然人家不希望感謝,我們卻不能沒有感謝之心啊,那樣,我們還算老區(qū)人嗎?
將軍聽到她的問話,輕聲重復(fù)道:“吳先?”
她點點頭道:“對啊,我們得找到吳先先生,道聲感謝?!?/p>
將軍不說話,望著窗外,許久道:“不用找了,他已經(jīng)犧牲了。”
“他已經(jīng)犧牲了?”她聽了,險些失聲叫出來。
“他已經(jīng)犧牲八十多年了?!睂④娍隙ǖ卣f。
她感到渾身有點發(fā)冷,怎么可能?一個犧牲了八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一直給六安捐款,而且不是一次,是幾十年,是無數(shù)次。她想,這話如果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啊。她望著將軍,確定將軍很清醒,沒有迷糊。將軍可能也看出她的疑惑,對兒子指指自己背后,示意將自己扶起來,坐靠著枕頭道:“他犧牲了,我親眼見到的?!?/p>
“怎么犧牲的?”她問。
“凍死的。”將軍緩緩地說。
將軍說,那是一九三六年,是他參加紅軍的當年,紅四方面軍就開始了長征,翻越夾金山。將軍說,夾金山多高啊,雪花就如棉團一樣向下砸,砸得天地一片白,一片寒顫顫的,滴水成冰啊。將軍說,他掉隊了,拄著一根棍子,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走。沿路有很多戰(zhàn)士凍死了,或坐著,或靠著,或斜倚著槍,都成了雪雕。在一處山埡口,他看到一尊雪雕,坐在那兒,靠著石頭,被冰雪焊在石頭上,烈士的一只手攥著拳頭高高舉著,直立在寒風(fēng)暴雪中。將軍說,他當時想,烈士這樣,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呼喊口號,還是在指著什么方向。他走過去,輕輕掰開烈士的手。說到這兒,將軍嘆口氣道:“從此,我就再也忘不了他手心里的東西?!?/p>
她忙問:“什么東西?”
將軍說:“一塊銀元,還有一張紙條。”
將軍給兒子示意了一下,兒子拿來一個包,將軍接過,抖抖索索將包打開,里面有一張紙條,已經(jīng)泛黃,顯然有很多年了。他將紙條遞給她,上面有一行字,雖然已經(jīng)褪色,但還能隱隱約約看清,寫道:我是六安人,名叫吳先,請代我交上黨費。
將軍流下了老淚:“從此啊,我每次交黨費都是雙份,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活著了,是兩個人,一個是我周隆盛,另一個是吳先?!?/p>
她明白了:“從此,捐款什么的,您老也都是雙份。”
將軍緩緩點頭:“這樣,我心里才安??!”
將軍說的時間長了,大概也太激動了,激烈地咳嗽起來。
兒子見了忙勸道:“爸,你歇歇吧?!?/p>
她也忙勸將軍歇歇。她說,過兩天會再來看將軍。
她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第三天一早,她就接到將軍兒子的電話,將軍離世了,離世前給她留了一封信,讓她帶回六安。她去了,打開信,里面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顯然是將軍在病中寫的:這是我最后一點積蓄,現(xiàn)交給故鄉(xiāng)。
信的結(jié)尾署名:吳先、周隆盛。